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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小孩，你为何还是穿帆布鞋。亲爱的小孩，孩子都比大人执著。亲爱的小孩，逃避不是用来离开，更该用来等待。亲爱的小孩，你为何还不肯盛开。亲爱的小孩，你是我，我不是你。
1 坐在车尾的车尾小姐
耳机里的音质很糟，斜前方穿黑色帽衫的男生被帽檐遮住眼睛，他的耳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车尾小姐决定换副好耳机用来打发公车时光。窗外的小雨停了，公交上的座位还没有坐满，车尾小姐坐在车尾。车身外的广告斑驳丑陋。
车尾小姐不习惯坐在车尾。有研究表明车尾安全系数最低，她当天选择坐在车尾只是突发奇想，结果发现车尾是自娱自乐的好地方。车尾小姐心里想，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因为我是个好姑娘，双十年华，一米六五没有变化，头发还在长，又美又好为人善良，虽然没有男朋友。
车尾小姐是在打工回来的路上，目的地是学校旁边的合租房。大四的人留在学生宿舍实在很尴尬，一周只剩一节课，不出门憋闷，出门就看到满地男男女女似乎都比自己水灵，尤其碰上导员偶尔视察，总是时不时地问，哎呀，还在学校呀。听起来让人心都碎了，好像大四了不找点事忙不在电视台实习也应该做个临时啤酒促销，否则就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令人同情或鄙夷。
没人知道车尾小姐实际上一直在写小说，除了睡觉看电影听音乐和喝酸奶吃沙丁鱼罐头，码字就是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她觉得写小说的工作要比做记者或小白领轻松幸福得多，不必朝九晚五，不必看领导脸色，不必不情愿地应酬，不必吃难吃的工作餐，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工作随时给自己放假，随时节食减肥随时去小胡同里吃南京鸭血粉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没有尔虞我诈，关键是我喜欢。每当她这样说，同住的王八八就说，是啊，你愿意，你还愿意做浮肿的宅女，愿意一棵树上吊死，你还愿意没有男朋友呢。这话说到了车尾小姐的痛处，照王八八的话说，大学单身四年，起码对不起这么美一张脸啊。
在王八八必须随电视台去外地跑新闻的几天里，车尾小姐答应了工作狂人王八八的请求，这几天里替王八八在市中心广场做绿茶促销。再用王八八的话说，接触的人多就是这工作值得锲而不舍的原因，你一大作家，创作来源于生活不知道吗，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在室外寻找素材，最重要的是，帮助他人还有利可图，遇到个艳遇拯救你还帮我积德。当时王八八迅速地把化妆品减肥药和换洗衣服塞进箱子就溜了，留下一句，工作的具体办法我早就写你电脑里了。
车尾小姐看着眉心处长出的青春痘想，是该出门了，都憋成黄脸婆了。
这样车尾小姐开始每天上午起床，画好睫毛收拾妥当后在中午前坐229路赶到绿茶促销活动的广场，套上绿色的大围裙，接过顾客的两元八角钱，递上绿茶，请他们填写顾客资料以参加抽奖活动，微笑着说谢谢惠顾，反复这样，然后再坐229路回家。
车尾小姐发现偶尔出门待几天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没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可起码她的脸色好看起来了，并且发现自己还是蛮惹人注意的姑娘。这使她心情异常地欢快，以至于这时公车到了一站地时车内突然变得拥挤都没有使她觉得烦躁。
229路的终点就是车尾小姐租住的小区，她习惯在下车的时候买五杯黄桃酸奶和三罐沙丁鱼罐头，酸奶好喝对皮肤
又好，沙丁鱼可以在看电影的时候抱在怀里用勺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这令人有安全感并且容易满足。小区门口的超市老板已经认识这个经常买酸奶和罐头的姑娘了，每次都会在她走进超市的时候眉开眼笑。
超市里面空气闷热，绝对会比外面高出十度吧，车尾小姐想，也许深圳的超市比这还要糟糕得多。她把外套脱下去挂在手腕上，只拿了酸奶就付账去了。超市老板看了她一眼，说还要塑料袋吗，塑料袋不向你要钱了，车尾小姐看着超市老板满脸的油光狠狠地说，不用了谢谢，她的恶劣态度引起了旁边顾客的注意，只听一个声音说，哎？是你啊。
车尾小姐看了看对方，那男的说，我在你那买过绿茶。车尾小姐突然想起他叫沙余，在填顾客资料表时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当时她还想，他叫鲨鱼我还叫轮船呢。沙余说你也在这个小区住啊，我家就这。说着沙余随着她一起走出超市，顺手把帽子扣到头上。车尾小姐发现他原来和车上带耳机的帽衫男是同一个人。车尾小姐看着他有些黑的皮肤下显得异常洁白的一排牙突然觉得这男生可爱不少。
2 戴棒球帽穿帽衫的鲨鱼
戴棒球帽的帽衫男沙余，半年前毕业于本地一所医学院，白羊座O型，擅长篮球和QQ俄罗斯方块。大学的时候学校办晚会，需要排个街舞表演，当时实在找不出几个会街舞的男生，文艺部部长就把篮球场的沙余拖来了。因为这件事沙余发现自己在街舞方面实在是个天才，于是之后一直到毕业，沙余除了打篮球和俄罗斯方块基本就是在跳舞。毕业后说死也不当医生，就在商业街盘了个小店当起小老板，用小店做根据地，没事就和朋友聚在店里筹划开个街头文化行的构想。毕业快一年了，构想还只是构想而已，他的小店却在当地的潮人里小有名气。车尾小姐后来问过沙余，你干嘛读医学院啊，这完全是在给医学战线抹黑。这是沙余的痛处。当初他本是想学美术的，眼看着专业课都学差不多了，结果他开私立医院的爸爸就硬是逼他报了医学院，准备今后让他接班，他想反正学不了喜欢的，干脆就赌气填了口腔专业。这件事后来差点把车尾小姐笑得咬舌头，她又问那你当初干嘛喜欢我，沙余说，你牙好。这让车尾小姐十分抑郁，她觉得自己身上比牙齿好的地方不胜枚举。沙余当时摸了摸鼻梁，这是他不好意思时的习惯动作，他说我医学院读了四年什么都没学到，就记得专业课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牙好的人，心好。当时车尾小姐哦了一声转身就走了，沙余把右脸的酒窝笑出来小声地说，妈的，真是莫名其妙，呵呵。
车尾小姐是个莫名其妙的姑娘，沙余认为这样的女生是有趣并且天然的。他想起他在中心广场看到绿茶促销的车尾小姐时，总是觉得她有点格格不入，于是把手里的半瓶可乐扔进垃圾桶，去买了瓶绿茶。他看到车尾小姐的侧脸在阳光下干净得像这个春天一样，他想这样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生真是少见，然后便决意在她下班后找机会认识她。他在自己的吉普里坐到车尾小姐收工，然后搭上了229路。
他一直在想第一次和她交谈该如何拉近距离，于是准备谎称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这实在是高中生的把戏，可沙余想，如果直接对人家说想交个朋友的话，会不会吓到这样温顺的姑娘。事实证明沙余的判断错了，这个女孩子对超市老板说话的态度证明她并不与人为善。沙余差一点就放弃了，可他对自己说，不可以白坐半个钟头该死的公交车。
沙余常常想起同车尾小姐在超市门口的第一次交谈，她突然皱起眉头问他，你干嘛叫沙余不叫沙发呢。说完嘴巴微微努起，那种皱着眉努着嘴巴的样子令她看起来实在莫名其妙得可爱。他的情绪一下子又好起来，他说，我爸爸姓沙，我妈妈姓余，于是我就有了这个帅名。于是沙余就被车尾小姐叫成沙帅，沙帅沙帅。她总是喜欢给别人取她专用的称呼。沙帅你晃来晃去像个猴子，沙帅为什么刷牙的时候我的牙总会出血，沙帅照顾我的牙是你的事你去给我买水果补充维生素，沙帅呀沙帅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叫你。
3 警察十一
王八八采访归来后不久，车尾小姐便成了沙余小店的座上常客，沙余坐在店里边玩俄罗斯方块边喝着黄桃酸奶。他已经毫不隐藏喜欢车尾小姐的心意，他总是在问，不做朋友做本少爷女朋友不好吗。每次他这样说，车尾小姐就从笔记本前拔出脸回应他，再说这个话题你就滚出去。沙余觉得她的思路真够诡异的，这明明是他的地盘，她干吗让他滚。如果碰巧那天气氛稍微严肃点，他就会弓下背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问为什么。会比十一更好吗？沙余看过去，看到车尾小姐自言自语一样地看着天花板，那模样，哀怨极了。
沙余的问题从未得到过回答，因为车尾小姐从来没讲起过十一究竟是谁。
王八八问起车尾小姐是否恋爱了，车尾小姐反问她，这可能吗。王八八知道还是不可能的，因为车尾小姐的目光，全部都放在了那个南方城市。
南方城市深圳，有一个叫十一的男人。
那时车尾小姐是个刚刚从海边来到这个城市读大学的小女生，小哥哥说，十一是我高中时的哥们，在他面前你乖点，他要想收拾你，绝对比我心狠手辣得多。小哥哥还说，十一是个好人，有他看着你我放心。
车尾小姐下火车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穿警服的男人十一，他接过箱子直接就拦出租去了。上车后车尾小姐看到他的额头有汗珠，就说，你流汗了。十一哦了一声连头都没有转过来。车尾小姐撇了下嘴巴，接着问，那我怎么称呼你。得到的回答是，随便。许久的沉默后，车尾小姐觉得还是应该打破尴尬，她说，喂，那你几月出生的。十一皱着眉毛看了她一眼，说，十一月。车尾小姐嘟囔道，天蝎座，一定是A型血。
那我以后就叫你十一了。
读警校的大四男人十一，永远理着坚硬的短毛寸，说话言简意赅，最温暖的表达方式就是摸着车尾小姐的头叫，丫头。尽管十一这个男人不幽默，还经常拿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训导她，那么凶，可是车尾小姐喜欢他。那时车尾小姐刚刚到学校报到，登记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录取通知书了，她急得哭出来。十一不但没有安慰，反而恼怒地让她憋回去。他蹲下来推开正在翻箱子的哭泣的车尾小姐，拽出她的乌龟枕头，拉开拉链，神奇地从乌龟肚子里取出录取通知书。车尾小姐突然想起自己临行前的小聪明，她傻站了一会怯生生地瞟十一，却看到十一已经把箱子收拾妥当径直走远了。她追了上去，用左手拽十一短袖蓝衬衫的衣角，十一看了看她叹口气，停下来，蹲下身把车尾小姐散开的帆布鞋鞋带重新系好，车尾小姐看着他头顶的两个发旋出了神。
警校永远管理森严，十一每周只有周日可以踏出校门，车尾小姐总是有理由霸占十一的几乎每一个周末。她心情糟到掉眼泪的时候就给十一打电话，十一在电话另一端从来不发言也不失去耐心，每次她说到下半夜，十一就听到下半夜，以至于有一次十一误了第二天早上六点钟的跑操而在操场上被罚站了十二个小时。车尾小姐曾问十一，你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十一当时边把春秋装的警服外套脱下来放在旁边的座位上边说，小屁孩懂什么。很多年后，车尾小姐总是记不起那天十一的警服外套究竟是蓝黑色呢，还是黑蓝色，那件外套上镶着十一在学校时的警号，那一度成为车尾小姐很多东西的密码。
车尾小姐喜欢十一，却没有让他知道，这是一件她甘心调动自身全部耐心的事。她明白，自己在十一眼里也许只是个黄毛丫头，会因为录取通知书失踪哭鼻子，会在冬天吸着鼻涕要糖葫芦，会不乖地逃掉各种概论在寝室看《海贼王》，会穿着滑板鞋或帆布鞋高高地仰起头叫十一十一十一。她希望等有一天自己长成风姿卓越的女子时，一定要告诉十一她喜欢他，她终于可以做他的爱人了。
可是，车尾小姐还没有长成般配十一的女子时，十一就毕业了。他被分配到南方城市深圳，成为一名真正的刑警。他再也不是车尾小姐的十一了，他将离开这个城市再也不回来。不再在周末被她缠着去吃水煮鱼，不再被她逗乐时摸着她的头顶唤丫头，不再有机会看着她慢慢长成婀娜的女子。十一临走的那天她远在家乡的小哥哥也来送行。小哥哥和十一看起来都很高兴，他们两人喝了很多酒开了很多车尾小姐的玩笑，车尾小姐一开始也是一张顺畅的笑脸，可是在去机场的车上她终于开始沉默了，小哥哥和十一也不再说话。临登机前，车尾小姐抱着小哥哥哭得难过极了，十一第一次没有凶她把眼泪憋回去，而是用手摸着她的脸帮她把眼泪擦掉。他的手粗糙而温暖，那是车尾小姐渴望了多少次都没有勇气牵的手，她除了掉眼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除了掉眼泪，她什么都做不了。十一说，好好照顾自己，成黄脸婆该没人要了。
十一转身的时候，车尾小姐把他口袋里的圆珠笔拽过来，紧紧地握在手里。在十一离开后的日子里，车尾小姐就用那支圆珠笔不断地不断地在纸上写十一的名字。不记得哪部电影里说的，用他的笔写他的名字，写到墨水用光，他就会爱上她。可是当圆珠笔的墨水写光的时候，十一已经离开那么久。车尾小姐向小哥哥要十一的新号码，小哥哥问她为什么要，她不知道说什么理由最合理，于是便挂掉了电话。
4黄瓜或苹果味道的故事
于是车尾小姐便在对十一贫瘠的念念不忘中渐渐模糊了十一的面孔。她想，她连一张十一的照片都没有，除了一支没有墨水的圆珠笔甚至没有什么十一存在过的证据，她时常在熬夜写小说的时候怀疑十一的真实性。
十一离开后，她重新开始写小说，那是她上大学后便遗忘的事。
大学前的她开心自在，那时寄宿在学校从来不想家，没有太亲密的朋友也没有太疏远的同学，无聊的时候看漫画和写小故事打发时间，如果小说发表，她便会得到一笔用来旅行的意外收入。她会告诉家里她在学校很乖，会向老师请假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回家看看，她有一张乖巧的脸，老师总会相信她的理由，她总会在撒谎后默默说阿门。这样她逃掉几天的课去附近的小县城找特色小吃，收集当地地图，住私营小旅馆，在微微泛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单人床上睡十个钟头，她总是旅店老板娘喜欢的对象。年纪小的时候总是由于热情过度而忽略危险而勇敢，那时没有细密尖锐的小心思，没有什么不容易解决的不愉快的事情，因此成长看起来是件没有必要的事。
她的每篇小说里都会出现十一的影子，男主角总是理平头的，高大沉默，说话掷地有声。这是她怀念十一的方式。
王八八扮演她小说的校对角色，每次总是能挑出许多幼稚的疏漏。她甘心接受这个朋友。王八八不干涉她太多的生活，又能一眼看出她伪装的情绪后真正的自欺欺人，她们彼此独立又彼此不可或缺，这样的友谊对于车尾小姐来说是可以维持并且难得的。王八八说车尾小姐，你把情分写得那么透，却为什么总不去给自己寻找出口呢。
遇到沙余的时候，她正在计划写一个有关等待的故事。
一个陪伴丈夫种桃花的女子，在丈夫离开后默默地等待。等待从期待变为遥遥无期。她明知丈夫不会再回来了，却偏偏要等下去，一直等到自己死去，由于执念深重而无法得到超度，唯有寄身于桃树上。一年又一年，她看着丈夫的无数次转世来到她身边，然而却又在丈夫的转世没有认出她的遗憾中一次又一次地绝望，继而生发怨恨。经历些许波折后最终发现，她一直以来坚信自己爱的，都只不过是自己的期望始终无法抵达的执念而已。
这个故事她写得最久，她觉得艰难极了，每次往下写都会令她烦躁不安。王八八工作回来的时候她通常都在抱着罐头看电影或睡觉，王八八睡觉的时候，她便坐起来打字。那阵子她一度觉得自己是失去了写作的能力。她曾把窗户打开，关掉所有的灯，买来一包细长的女士香烟，学着脑海中的影像靠在床脚边仰起头，眯着眼吸起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女作家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马上可以继续写了。可是直到手指头上的鱼腥气息被香烟的浓重剥离干净，她仍然无法继续。
直到沙余出现，她呆在沙余的小店里，喝着黄桃酸奶，吃很多沙余买来的水果，听着沙余打俄罗斯方块时的叫嚷声，无聊时与他争论hip-pop和朋克哪个更值得热爱。不同的年轻人来来往往，他们大多打扮复杂而自信，看起来难以靠近却直接纯粹得如同少年。这样的环境是令人舒心的，她暂时放下那个故事开始写其他。新故事们都带着沙余身上随意自在的气氛，那些人明白自己喜欢什么，下决定随性利落，故事里的曲折都带着黄瓜或青苹果的清爽味道。
5 去深圳的意义
车尾小姐大学毕业的那天，她还没有决定究竟是留下来还是回去家乡那个海滨城市。她买了很多啤酒和酸奶，来到沙余的店里。她把啤酒全部推到沙余的面前，自己拿起酸奶，说，你陪我喝。沙余看着车尾小姐严肃的脸，把小店关掉，两个人就坐在了小店的地板上。
后来沙余醉了，他说我喜欢你，我一直尽力在做，我要让你知道我对你无可挑剔，哪怕我失败了，我也不会在今后的某一天给自己丝毫机会后悔，因为遗憾总是使人更爱对方，而那没有意义。
车尾小姐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个决定，她要去深圳找十一。无论结果如何，她应该告诉十一她是那么地那么地喜欢过他，曾决定为他留长头发为他预备长成婷婷玉立的女子，在他离开后汹涌地汹涌地思念他。他出现在她最后的十几岁，曾蹲下来把她松开的帆布鞋带系得整齐，那时起她认定那是她的劫难。他可以把警服穿得英俊潇洒，永远有一棵自生自灭的树的形状，他就那样从土地里生长出来，带着大自然直接磅礴的气势，不遗余力地构成自己的形状，没有废话，干净利落。他一直在她心里的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哪怕距离那么遥远仍全揽她的目光，占据了她用来成长的，最重要的四年。
她想确定自己在见到十一之后是否仍然如此爱他。她这么多年后执拗着的，究竟因为他更多，还是更多因为遗憾。
沙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睡在地板上一个晚上使他有点吃不消。他看到自己身上盖着车尾小姐的粉色帽衫，啤酒瓶和其他垃圾已经清理干净，电脑亮着，上面写到：
沙帅，如果春天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应该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和十一在一起了，一个是我随便找个好人就嫁了，呵呵，如果春天的时候我回来了，那一定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没有喜欢的人了，到时候你要加油哦。
他拨车尾小姐的电话，却发现已经关机。
车尾小姐失去了踪影。王八八气急败坏地找到沙余的店，大呼小叫家里已经很久没人擦地板了，回家时屋里跟个坟墓似的连个活人都没有，快把人交出来。后来王八八就坐在那掉眼泪，她说沙余你快把她找回来，她哥哥来看她时我答应要好好照顾她的，她不可以找到十一的，她会难过得死掉的，因为十一已经结婚了。
6 车尾小姐归来
冬天的时候，沙余把小店关掉了，他把小店对面的健身中心盘下来改成了街头文化行，做街头文化服装和音乐的生意，办街舞培训班。除了必须的硬件，还买来一个极大的冰箱，用来储备大量新鲜的水果，并且随时更新着黄桃酸奶。车尾小姐原来的号码已经停机很久，沙余每天都住在店里，朋友们仍然经常聚在里面，没事时一起讲讲有色笑话讨论怎样赚更多的钱。偶尔一个人清闲下来，就想，冬天马上就过去了吧，他一阵恍惚。
直到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沙余的电话里突然出现车尾小姐的来电，他依然感到恍恍惚惚的。电话里面说，接我，带两杯酸奶。
沙余在机场的路边见到车尾小姐，坐在红色行李箱上的车尾小姐向他用力地挥手。她把行李扔到后座自己坐到副驾驶上便开始喝酸奶。沙余什么都没有说，他看了看车尾小姐，发现她临走时新染的浅亚麻色头发头顶已经长出一寸新的黑头发了，侧脸明显比以前尖翘了一些，皮肤已经很糟，落魄的小样子让人不自觉地想好好拥抱她。
车尾小姐把第二杯酸奶喝光的时候，她开始小声地说话。她说沙帅我找不到这个牌子的黄桃酸奶，我才注意到它的生产厂商就是这个城市的。
她继而小声抽泣起来。
我从来没有像痛恨深圳一样痛恨过一个城市。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坦荡豪迈的北方城市，这里虽然粗糙却有帝王之气，这里四季分明空气干燥，这里的线条是熟悉的。可是，我在那里生活了不几天，每天都意识到自己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和周围不一样，对北方城市汹涌的想念让我难受极了。我发现我仍然是个任性的孩子，我以为爱情可以排除万难，找到十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我甚至不想去找十一。我想到万难之后还会有万难，而有关十一的爱情只是我这么久以来孩子气的天真，我需要给自己一个假设延续一个梦，而这个梦太容易碎，脆弱得抵挡不过习惯和对一个方向的想念，我爱上的果然只是一个爱情故事的遗憾，只是一个少年时代梦的无法成全。沙帅，原来很多年少时的以为，都不是爱情。而我拒绝把对一个人的爱进行冷静地解释，就像拒绝成长的痛一样。
哭泣和说大量的话使她的声音沙哑，沙余伸手摸了摸她有些油腻的头发，问，那怎么现在才回来。
车尾小姐用手指摸了几下鼻子。在深圳过了几天，什么都没做，等到两笔稿费，想到立刻回来太没面子了，就去了北京。在后海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度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晚上屋顶的老鼠会发出可怕的声音，我还养了一只叫鲨鱼的猫，想了很多，写了一部分长篇。后来？后来……春天来了鲨鱼跑掉了，我想你们了，就回来了。她又看了看沙余的脸，她想如果在漫画里，沙帅的头顶一定会出现一大滴汗的。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补充道，很想很想，你们。
沙余用手轻轻地敲了车尾小姐的头，说你再不回来你哥就和王八八在这结婚了。车尾小姐愣了一会突然大叫，妈的你说什么，我哥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就扑向沙余。
沙余的车在进入市区的时候出现几个胡乱的扭身。
沙余的黑色吉普车驶过这个城市的街道。马上春暖花开了，燕子归来，很多车辆和行人擦身而过。这些人中有很多出生在80年代，他们或者成长得像这个城市一样迅猛，或者像他身边的车尾小姐一样迟迟不肯长大去认识这个世界。可是，无论如何，总会有哪件事或哪些事使我们长大的，无论一年，五年，还是更久些。沙余想，由于大家一样善感、自在、不甘平凡，也一定都会幸福起来的，同样，无论是一年，五年，还是更久些。
沙余觉得窝在座位上睡去的车尾小姐此时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二十三岁的推迟长大的孩子，像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沙余想了想，就像一个因为长出智齿而忍受疼痛的正在成长中的坚强的青春期少年。
这个城市的公交车大多喷了新油漆。冬天马上就过去了。
（责编：kaka）
1 坐在车尾的车尾小姐
耳机里的音质很糟，斜前方穿黑色帽衫的男生被帽檐遮住眼睛，他的耳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车尾小姐决定换副好耳机用来打发公车时光。窗外的小雨停了，公交上的座位还没有坐满，车尾小姐坐在车尾。车身外的广告斑驳丑陋。
车尾小姐不习惯坐在车尾。有研究表明车尾安全系数最低，她当天选择坐在车尾只是突发奇想，结果发现车尾是自娱自乐的好地方。车尾小姐心里想，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因为我是个好姑娘，双十年华，一米六五没有变化，头发还在长，又美又好为人善良，虽然没有男朋友。
车尾小姐是在打工回来的路上，目的地是学校旁边的合租房。大四的人留在学生宿舍实在很尴尬，一周只剩一节课，不出门憋闷，出门就看到满地男男女女似乎都比自己水灵，尤其碰上导员偶尔视察，总是时不时地问，哎呀，还在学校呀。听起来让人心都碎了，好像大四了不找点事忙不在电视台实习也应该做个临时啤酒促销，否则就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令人同情或鄙夷。
没人知道车尾小姐实际上一直在写小说，除了睡觉看电影听音乐和喝酸奶吃沙丁鱼罐头，码字就是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她觉得写小说的工作要比做记者或小白领轻松幸福得多，不必朝九晚五，不必看领导脸色，不必不情愿地应酬，不必吃难吃的工作餐，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工作随时给自己放假，随时节食减肥随时去小胡同里吃南京鸭血粉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没有尔虞我诈，关键是我喜欢。每当她这样说，同住的王八八就说，是啊，你愿意，你还愿意做浮肿的宅女，愿意一棵树上吊死，你还愿意没有男朋友呢。这话说到了车尾小姐的痛处，照王八八的话说，大学单身四年，起码对不起这么美一张脸啊。
在王八八必须随电视台去外地跑新闻的几天里，车尾小姐答应了工作狂人王八八的请求，这几天里替王八八在市中心广场做绿茶促销。再用王八八的话说，接触的人多就是这工作值得锲而不舍的原因，你一大作家，创作来源于生活不知道吗，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在室外寻找素材，最重要的是，帮助他人还有利可图，遇到个艳遇拯救你还帮我积德。当时王八八迅速地把化妆品减肥药和换洗衣服塞进箱子就溜了，留下一句，工作的具体办法我早就写你电脑里了。
车尾小姐看着眉心处长出的青春痘想，是该出门了，都憋成黄脸婆了。
这样车尾小姐开始每天上午起床，画好睫毛收拾妥当后在中午前坐229路赶到绿茶促销活动的广场，套上绿色的大围裙，接过顾客的两元八角钱，递上绿茶，请他们填写顾客资料以参加抽奖活动，微笑着说谢谢惠顾，反复这样，然后再坐229路回家。
车尾小姐发现偶尔出门待几天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没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可起码她的脸色好看起来了，并且发现自己还是蛮惹人注意的姑娘。这使她心情异常地欢快，以至于这时公车到了一站地时车内突然变得拥挤都没有使她觉得烦躁。
229路的终点就是车尾小姐租住的小区，她习惯在下车的时候买五杯黄桃酸奶和三罐沙丁鱼罐头，酸奶好喝对皮肤
又好，沙丁鱼可以在看电影的时候抱在怀里用勺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这令人有安全感并且容易满足。小区门口的超市老板已经认识这个经常买酸奶和罐头的姑娘了，每次都会在她走进超市的时候眉开眼笑。
超市里面空气闷热，绝对会比外面高出十度吧，车尾小姐想，也许深圳的超市比这还要糟糕得多。她把外套脱下去挂在手腕上，只拿了酸奶就付账去了。超市老板看了她一眼，说还要塑料袋吗，塑料袋不向你要钱了，车尾小姐看着超市老板满脸的油光狠狠地说，不用了谢谢，她的恶劣态度引起了旁边顾客的注意，只听一个声音说，哎？是你啊。
车尾小姐看了看对方，那男的说，我在你那买过绿茶。车尾小姐突然想起他叫沙余，在填顾客资料表时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当时她还想，他叫鲨鱼我还叫轮船呢。沙余说你也在这个小区住啊，我家就这。说着沙余随着她一起走出超市，顺手把帽子扣到头上。车尾小姐发现他原来和车上带耳机的帽衫男是同一个人。车尾小姐看着他有些黑的皮肤下显得异常洁白的一排牙突然觉得这男生可爱不少。
2 戴棒球帽穿帽衫的鲨鱼
戴棒球帽的帽衫男沙余，半年前毕业于本地一所医学院，白羊座O型，擅长篮球和QQ俄罗斯方块。大学的时候学校办晚会，需要排个街舞表演，当时实在找不出几个会街舞的男生，文艺部部长就把篮球场的沙余拖来了。因为这件事沙余发现自己在街舞方面实在是个天才，于是之后一直到毕业，沙余除了打篮球和俄罗斯方块基本就是在跳舞。毕业后说死也不当医生，就在商业街盘了个小店当起小老板，用小店做根据地，没事就和朋友聚在店里筹划开个街头文化行的构想。毕业快一年了，构想还只是构想而已，他的小店却在当地的潮人里小有名气。车尾小姐后来问过沙余，你干嘛读医学院啊，这完全是在给医学战线抹黑。这是沙余的痛处。当初他本是想学美术的，眼看着专业课都学差不多了，结果他开私立医院的爸爸就硬是逼他报了医学院，准备今后让他接班，他想反正学不了喜欢的，干脆就赌气填了口腔专业。这件事后来差点把车尾小姐笑得咬舌头，她又问那你当初干嘛喜欢我，沙余说，你牙好。这让车尾小姐十分抑郁，她觉得自己身上比牙齿好的地方不胜枚举。沙余当时摸了摸鼻梁，这是他不好意思时的习惯动作，他说我医学院读了四年什么都没学到，就记得专业课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牙好的人，心好。当时车尾小姐哦了一声转身就走了，沙余把右脸的酒窝笑出来小声地说，妈的，真是莫名其妙，呵呵。
车尾小姐是个莫名其妙的姑娘，沙余认为这样的女生是有趣并且天然的。他想起他在中心广场看到绿茶促销的车尾小姐时，总是觉得她有点格格不入，于是把手里的半瓶可乐扔进垃圾桶，去买了瓶绿茶。他看到车尾小姐的侧脸在阳光下干净得像这个春天一样，他想这样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生真是少见，然后便决意在她下班后找机会认识她。他在自己的吉普里坐到车尾小姐收工，然后搭上了229路。
他一直在想第一次和她交谈该如何拉近距离，于是准备谎称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这实在是高中生的把戏，可沙余想，如果直接对人家说想交个朋友的话，会不会吓到这样温顺的姑娘。事实证明沙余的判断错了，这个女孩子对超市老板说话的态度证明她并不与人为善。沙余差一点就放弃了，可他对自己说，不可以白坐半个钟头该死的公交车。
沙余常常想起同车尾小姐在超市门口的第一次交谈，她突然皱起眉头问他，你干嘛叫沙余不叫沙发呢。说完嘴巴微微努起，那种皱着眉努着嘴巴的样子令她看起来实在莫名其妙得可爱。他的情绪一下子又好起来，他说，我爸爸姓沙，我妈妈姓余，于是我就有了这个帅名。于是沙余就被车尾小姐叫成沙帅，沙帅沙帅。她总是喜欢给别人取她专用的称呼。沙帅你晃来晃去像个猴子，沙帅为什么刷牙的时候我的牙总会出血，沙帅照顾我的牙是你的事你去给我买水果补充维生素，沙帅呀沙帅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叫你。
3 警察十一
王八八采访归来后不久，车尾小姐便成了沙余小店的座上常客，沙余坐在店里边玩俄罗斯方块边喝着黄桃酸奶。他已经毫不隐藏喜欢车尾小姐的心意，他总是在问，不做朋友做本少爷女朋友不好吗。每次他这样说，车尾小姐就从笔记本前拔出脸回应他，再说这个话题你就滚出去。沙余觉得她的思路真够诡异的，这明明是他的地盘，她干吗让他滚。如果碰巧那天气氛稍微严肃点，他就会弓下背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问为什么。会比十一更好吗？沙余看过去，看到车尾小姐自言自语一样地看着天花板，那模样，哀怨极了。
沙余的问题从未得到过回答，因为车尾小姐从来没讲起过十一究竟是谁。
王八八问起车尾小姐是否恋爱了，车尾小姐反问她，这可能吗。王八八知道还是不可能的，因为车尾小姐的目光，全部都放在了那个南方城市。
南方城市深圳，有一个叫十一的男人。
那时车尾小姐是个刚刚从海边来到这个城市读大学的小女生，小哥哥说，十一是我高中时的哥们，在他面前你乖点，他要想收拾你，绝对比我心狠手辣得多。小哥哥还说，十一是个好人，有他看着你我放心。
车尾小姐下火车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穿警服的男人十一，他接过箱子直接就拦出租去了。上车后车尾小姐看到他的额头有汗珠，就说，你流汗了。十一哦了一声连头都没有转过来。车尾小姐撇了下嘴巴，接着问，那我怎么称呼你。得到的回答是，随便。许久的沉默后，车尾小姐觉得还是应该打破尴尬，她说，喂，那你几月出生的。十一皱着眉毛看了她一眼，说，十一月。车尾小姐嘟囔道，天蝎座，一定是A型血。
那我以后就叫你十一了。
读警校的大四男人十一，永远理着坚硬的短毛寸，说话言简意赅，最温暖的表达方式就是摸着车尾小姐的头叫，丫头。尽管十一这个男人不幽默，还经常拿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训导她，那么凶，可是车尾小姐喜欢他。那时车尾小姐刚刚到学校报到，登记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录取通知书了，她急得哭出来。十一不但没有安慰，反而恼怒地让她憋回去。他蹲下来推开正在翻箱子的哭泣的车尾小姐，拽出她的乌龟枕头，拉开拉链，神奇地从乌龟肚子里取出录取通知书。车尾小姐突然想起自己临行前的小聪明，她傻站了一会怯生生地瞟十一，却看到十一已经把箱子收拾妥当径直走远了。她追了上去，用左手拽十一短袖蓝衬衫的衣角，十一看了看她叹口气，停下来，蹲下身把车尾小姐散开的帆布鞋鞋带重新系好，车尾小姐看着他头顶的两个发旋出了神。
警校永远管理森严，十一每周只有周日可以踏出校门，车尾小姐总是有理由霸占十一的几乎每一个周末。她心情糟到掉眼泪的时候就给十一打电话，十一在电话另一端从来不发言也不失去耐心，每次她说到下半夜，十一就听到下半夜，以至于有一次十一误了第二天早上六点钟的跑操而在操场上被罚站了十二个小时。车尾小姐曾问十一，你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十一当时边把春秋装的警服外套脱下来放在旁边的座位上边说，小屁孩懂什么。很多年后，车尾小姐总是记不起那天十一的警服外套究竟是蓝黑色呢，还是黑蓝色，那件外套上镶着十一在学校时的警号，那一度成为车尾小姐很多东西的密码。
车尾小姐喜欢十一，却没有让他知道，这是一件她甘心调动自身全部耐心的事。她明白，自己在十一眼里也许只是个黄毛丫头，会因为录取通知书失踪哭鼻子，会在冬天吸着鼻涕要糖葫芦，会不乖地逃掉各种概论在寝室看《海贼王》，会穿着滑板鞋或帆布鞋高高地仰起头叫十一十一十一。她希望等有一天自己长成风姿卓越的女子时，一定要告诉十一她喜欢他，她终于可以做他的爱人了。
可是，车尾小姐还没有长成般配十一的女子时，十一就毕业了。他被分配到南方城市深圳，成为一名真正的刑警。他再也不是车尾小姐的十一了，他将离开这个城市再也不回来。不再在周末被她缠着去吃水煮鱼，不再被她逗乐时摸着她的头顶唤丫头，不再有机会看着她慢慢长成婀娜的女子。十一临走的那天她远在家乡的小哥哥也来送行。小哥哥和十一看起来都很高兴，他们两人喝了很多酒开了很多车尾小姐的玩笑，车尾小姐一开始也是一张顺畅的笑脸，可是在去机场的车上她终于开始沉默了，小哥哥和十一也不再说话。临登机前，车尾小姐抱着小哥哥哭得难过极了，十一第一次没有凶她把眼泪憋回去，而是用手摸着她的脸帮她把眼泪擦掉。他的手粗糙而温暖，那是车尾小姐渴望了多少次都没有勇气牵的手，她除了掉眼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除了掉眼泪，她什么都做不了。十一说，好好照顾自己，成黄脸婆该没人要了。
十一转身的时候，车尾小姐把他口袋里的圆珠笔拽过来，紧紧地握在手里。在十一离开后的日子里，车尾小姐就用那支圆珠笔不断地不断地在纸上写十一的名字。不记得哪部电影里说的，用他的笔写他的名字，写到墨水用光，他就会爱上她。可是当圆珠笔的墨水写光的时候，十一已经离开那么久。车尾小姐向小哥哥要十一的新号码，小哥哥问她为什么要，她不知道说什么理由最合理，于是便挂掉了电话。
4黄瓜或苹果味道的故事
于是车尾小姐便在对十一贫瘠的念念不忘中渐渐模糊了十一的面孔。她想，她连一张十一的照片都没有，除了一支没有墨水的圆珠笔甚至没有什么十一存在过的证据，她时常在熬夜写小说的时候怀疑十一的真实性。
十一离开后，她重新开始写小说，那是她上大学后便遗忘的事。
大学前的她开心自在，那时寄宿在学校从来不想家，没有太亲密的朋友也没有太疏远的同学，无聊的时候看漫画和写小故事打发时间，如果小说发表，她便会得到一笔用来旅行的意外收入。她会告诉家里她在学校很乖，会向老师请假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回家看看，她有一张乖巧的脸，老师总会相信她的理由，她总会在撒谎后默默说阿门。这样她逃掉几天的课去附近的小县城找特色小吃，收集当地地图，住私营小旅馆，在微微泛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单人床上睡十个钟头，她总是旅店老板娘喜欢的对象。年纪小的时候总是由于热情过度而忽略危险而勇敢，那时没有细密尖锐的小心思，没有什么不容易解决的不愉快的事情，因此成长看起来是件没有必要的事。
她的每篇小说里都会出现十一的影子，男主角总是理平头的，高大沉默，说话掷地有声。这是她怀念十一的方式。
王八八扮演她小说的校对角色，每次总是能挑出许多幼稚的疏漏。她甘心接受这个朋友。王八八不干涉她太多的生活，又能一眼看出她伪装的情绪后真正的自欺欺人，她们彼此独立又彼此不可或缺，这样的友谊对于车尾小姐来说是可以维持并且难得的。王八八说车尾小姐，你把情分写得那么透，却为什么总不去给自己寻找出口呢。
遇到沙余的时候，她正在计划写一个有关等待的故事。
一个陪伴丈夫种桃花的女子，在丈夫离开后默默地等待。等待从期待变为遥遥无期。她明知丈夫不会再回来了，却偏偏要等下去，一直等到自己死去，由于执念深重而无法得到超度，唯有寄身于桃树上。一年又一年，她看着丈夫的无数次转世来到她身边，然而却又在丈夫的转世没有认出她的遗憾中一次又一次地绝望，继而生发怨恨。经历些许波折后最终发现，她一直以来坚信自己爱的，都只不过是自己的期望始终无法抵达的执念而已。
这个故事她写得最久，她觉得艰难极了，每次往下写都会令她烦躁不安。王八八工作回来的时候她通常都在抱着罐头看电影或睡觉，王八八睡觉的时候，她便坐起来打字。那阵子她一度觉得自己是失去了写作的能力。她曾把窗户打开，关掉所有的灯，买来一包细长的女士香烟，学着脑海中的影像靠在床脚边仰起头，眯着眼吸起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女作家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马上可以继续写了。可是直到手指头上的鱼腥气息被香烟的浓重剥离干净，她仍然无法继续。
直到沙余出现，她呆在沙余的小店里，喝着黄桃酸奶，吃很多沙余买来的水果，听着沙余打俄罗斯方块时的叫嚷声，无聊时与他争论hip-pop和朋克哪个更值得热爱。不同的年轻人来来往往，他们大多打扮复杂而自信，看起来难以靠近却直接纯粹得如同少年。这样的环境是令人舒心的，她暂时放下那个故事开始写其他。新故事们都带着沙余身上随意自在的气氛，那些人明白自己喜欢什么，下决定随性利落，故事里的曲折都带着黄瓜或青苹果的清爽味道。
5 去深圳的意义
车尾小姐大学毕业的那天，她还没有决定究竟是留下来还是回去家乡那个海滨城市。她买了很多啤酒和酸奶，来到沙余的店里。她把啤酒全部推到沙余的面前，自己拿起酸奶，说，你陪我喝。沙余看着车尾小姐严肃的脸，把小店关掉，两个人就坐在了小店的地板上。
后来沙余醉了，他说我喜欢你，我一直尽力在做，我要让你知道我对你无可挑剔，哪怕我失败了，我也不会在今后的某一天给自己丝毫机会后悔，因为遗憾总是使人更爱对方，而那没有意义。
车尾小姐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个决定，她要去深圳找十一。无论结果如何，她应该告诉十一她是那么地那么地喜欢过他，曾决定为他留长头发为他预备长成婷婷玉立的女子，在他离开后汹涌地汹涌地思念他。他出现在她最后的十几岁，曾蹲下来把她松开的帆布鞋带系得整齐，那时起她认定那是她的劫难。他可以把警服穿得英俊潇洒，永远有一棵自生自灭的树的形状，他就那样从土地里生长出来，带着大自然直接磅礴的气势，不遗余力地构成自己的形状，没有废话，干净利落。他一直在她心里的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哪怕距离那么遥远仍全揽她的目光，占据了她用来成长的，最重要的四年。
她想确定自己在见到十一之后是否仍然如此爱他。她这么多年后执拗着的，究竟因为他更多，还是更多因为遗憾。
沙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睡在地板上一个晚上使他有点吃不消。他看到自己身上盖着车尾小姐的粉色帽衫，啤酒瓶和其他垃圾已经清理干净，电脑亮着，上面写到：
沙帅，如果春天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应该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和十一在一起了，一个是我随便找个好人就嫁了，呵呵，如果春天的时候我回来了，那一定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没有喜欢的人了，到时候你要加油哦。
他拨车尾小姐的电话，却发现已经关机。
车尾小姐失去了踪影。王八八气急败坏地找到沙余的店，大呼小叫家里已经很久没人擦地板了，回家时屋里跟个坟墓似的连个活人都没有，快把人交出来。后来王八八就坐在那掉眼泪，她说沙余你快把她找回来，她哥哥来看她时我答应要好好照顾她的，她不可以找到十一的，她会难过得死掉的，因为十一已经结婚了。
6 车尾小姐归来
冬天的时候，沙余把小店关掉了，他把小店对面的健身中心盘下来改成了街头文化行，做街头文化服装和音乐的生意，办街舞培训班。除了必须的硬件，还买来一个极大的冰箱，用来储备大量新鲜的水果，并且随时更新着黄桃酸奶。车尾小姐原来的号码已经停机很久，沙余每天都住在店里，朋友们仍然经常聚在里面，没事时一起讲讲有色笑话讨论怎样赚更多的钱。偶尔一个人清闲下来，就想，冬天马上就过去了吧，他一阵恍惚。
直到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沙余的电话里突然出现车尾小姐的来电，他依然感到恍恍惚惚的。电话里面说，接我，带两杯酸奶。
沙余在机场的路边见到车尾小姐，坐在红色行李箱上的车尾小姐向他用力地挥手。她把行李扔到后座自己坐到副驾驶上便开始喝酸奶。沙余什么都没有说，他看了看车尾小姐，发现她临走时新染的浅亚麻色头发头顶已经长出一寸新的黑头发了，侧脸明显比以前尖翘了一些，皮肤已经很糟，落魄的小样子让人不自觉地想好好拥抱她。
车尾小姐把第二杯酸奶喝光的时候，她开始小声地说话。她说沙帅我找不到这个牌子的黄桃酸奶，我才注意到它的生产厂商就是这个城市的。
她继而小声抽泣起来。
我从来没有像痛恨深圳一样痛恨过一个城市。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坦荡豪迈的北方城市，这里虽然粗糙却有帝王之气，这里四季分明空气干燥，这里的线条是熟悉的。可是，我在那里生活了不几天，每天都意识到自己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和周围不一样，对北方城市汹涌的想念让我难受极了。我发现我仍然是个任性的孩子，我以为爱情可以排除万难，找到十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我甚至不想去找十一。我想到万难之后还会有万难，而有关十一的爱情只是我这么久以来孩子气的天真，我需要给自己一个假设延续一个梦，而这个梦太容易碎，脆弱得抵挡不过习惯和对一个方向的想念，我爱上的果然只是一个爱情故事的遗憾，只是一个少年时代梦的无法成全。沙帅，原来很多年少时的以为，都不是爱情。而我拒绝把对一个人的爱进行冷静地解释，就像拒绝成长的痛一样。
哭泣和说大量的话使她的声音沙哑，沙余伸手摸了摸她有些油腻的头发，问，那怎么现在才回来。
车尾小姐用手指摸了几下鼻子。在深圳过了几天，什么都没做，等到两笔稿费，想到立刻回来太没面子了，就去了北京。在后海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度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晚上屋顶的老鼠会发出可怕的声音，我还养了一只叫鲨鱼的猫，想了很多，写了一部分长篇。后来？后来……春天来了鲨鱼跑掉了，我想你们了，就回来了。她又看了看沙余的脸，她想如果在漫画里，沙帅的头顶一定会出现一大滴汗的。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补充道，很想很想，你们。
沙余用手轻轻地敲了车尾小姐的头，说你再不回来你哥就和王八八在这结婚了。车尾小姐愣了一会突然大叫，妈的你说什么，我哥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就扑向沙余。
沙余的车在进入市区的时候出现几个胡乱的扭身。
沙余的黑色吉普车驶过这个城市的街道。马上春暖花开了，燕子归来，很多车辆和行人擦身而过。这些人中有很多出生在80年代，他们或者成长得像这个城市一样迅猛，或者像他身边的车尾小姐一样迟迟不肯长大去认识这个世界。可是，无论如何，总会有哪件事或哪些事使我们长大的，无论一年，五年，还是更久些。沙余想，由于大家一样善感、自在、不甘平凡，也一定都会幸福起来的，同样，无论是一年，五年，还是更久些。
沙余觉得窝在座位上睡去的车尾小姐此时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二十三岁的推迟长大的孩子，像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沙余想了想，就像一个因为长出智齿而忍受疼痛的正在成长中的坚强的青春期少年。
这个城市的公交车大多喷了新油漆。冬天马上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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