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桂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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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姜东古一见姜涪国表现出愠怒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一点,姜涪国不用拿眼睛斜睨他也心知肚明。
  但这一次,姜涪国对于姜东古对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的斥责没有保持沉默,虽然他早就认定保持沉默绝对是最好的选择。他的气急败坏缘于姑父电话中再一次跟他提起火车上推车卖吃货,或者拎个纸箱卖手机充电宝的事情,说他作为堂堂一车之乘警长,办这种事情就是轻松加愉快,自己家的事要当回事办。“你弟弟,”撂电话前,姑父用那种毋庸置疑的口气说,“这回彻底交给你了。”
  “你有啥可叽歪的?”姜东古一如既往地居高临下,“有些事不是不可以变通。你架子还真挺大,才跑几年车啊。”
  姜涪国这时一改沉默是金的人生信条,把一口肉丁扔进嘴里后,将一双筷子稳稳地搭在碗沿上:“你的老皇历要是好用,你去辦去。”说完抓起执勤服转身就走。一来他还是有些慑于老爷子的威力不敢恋战,二来去乘警队派班签到出乘的时间也确实是到了。
  姜东古也没想继续纠缠下去,这从儿子前脚迈出房门他后脚就走进自己卧室的动作就能够看出来——他好像也正急着出去呢。
  事实果然如此。姜东古匆匆忙忙拿起早已收拾妥当的背包,夹克衫往胳膊弯处一搭,就去开门。眼睛挖着他,涪国妈重复着毫无新意的嗔怨性的唠叨 :“好不容易盼到你退休,这跟上班也差不多啊。”
  姜东古少有地充满耐心地转过身来,用那种久违的带有某种胜利前兆的自豪口吻说:“早晚刹住他的威风。”
  姜涪国,一个铁路警察学校毕业,进入乘警队实习到正式上岗一年零五个月的小青年,能有什么威风?关于这个,涪国妈晓得老伴所立志要打压的威风,不是饭桌上儿子面对三十年乘警岗位经验的老爹的各种教导所惯以用不置可否的软暴力加以抵制,也不是偶尔积怨难耐般地抛出自己的观点针锋相对地对抗,这种威风,是这个年轻人一年零五个月的乘警生涯就连续拿了两个嘉奖证书,一年一个。用涪国无意中火上浇油的话说,如果不是有相关规定,一年拿两个也很有可能。这个学刑侦专业的科班生,面对火车上被现行抓获的偷窃行为人或盗窃嫌疑人的抵赖,总是能抓住有限时间打开突破口,撬开他们的嘴。涪国在讲述的结尾,会一边瞄着姜东古的脸色一边说,零口供的案子,他可不办。这时候,姜东古往往不辩论,也不驳斥,他认可有些东西不一定靠经验,而是靠天赋。——但是,姜东古是谁啊?仅凭列车擒贼就荣立过七个个人三等功,2015年那次因抓捕负伤,差一点还立了一个“二”呢。“你确实也不赖。可是年轻人呢,谦虚点没啥坏处。”他不隐藏自己对儿子的直接性认可和诫勉,但心里想好了,教育一个人,不光要时常用嘴,还应该付诸具体行动。
  是不是闲的呢?姜涪国很坚定地认为:不是。对心理学颇有涉猎的他,觉得这无外乎老头潜意识里的嫉妒心作祟,他在这个家庭里边至高无上的地位,一年零五个月以来,突然遭到了挑战与撼动——那两本嘉奖证书就是檄文。“典型的傲慢与偏见。”姜涪国有一次自言自语说出了声。
  涪国妈觉得是,也不是。从单位退了下来,说不闲是瞎话,她太多次感受到老伴大半夜或后半夜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烙饼”,值惯了夜班的他,夜里按时间段地突然清醒不难理解。有几次,她看到他大概是恍惚了,竟然着急忙慌地找起了制式领带——执勤服该什么时候换季,时间准确到了下意识的程度。还有,好么央地他就烦躁起来,电视遥控器扔了捡,捡了扔。但是,如果说他对儿子如此上心就是没事儿闲的,她觉得也未必。为什么呢?你看,同样是家庭成员,对她白天的书法课程和傍晚的广场舞,他可是从来都懒得过问一句半句的。那么,显然就是警察情结难以了断呗。她是从语文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的,归纳这类东西,她是专家。
  然而,他究竟要干什么?这个退休刚好一年的老乘警,能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重拾旧日豪情,配得上那副仿佛胜利即将到来的老小孩表情呢?反正涪国妈是猜不出来。
  二
  说到遥控器捡来扔去,是姜东古列开架势对家里有线电视升级为网络电视的公开表态:暴怒已过渡到怨恨。刚刚安装并投入使用的当口,姜东古好悬没给电视机砸了。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遥控器轮番上阵,也无法找到以前只要找到数字“13”就能立刻大饱其瘾的央视新闻频道,找不到了。电视是什么?不就是打开开关,按着遥控器上那一组上下箭头选台就是了。这一升级,坏了,屏幕上一排排的小分栏,什么导视、直播、微视、排行榜、浏览,什么热门、电影、电视剧、体育、娱乐,什么财经、资讯、动漫、健身、游戏、MV……你就按吧,那些个板块走马灯般地转换,虚中有实、实里带虚,忽明忽暗、明暗交切,只一会儿工夫整个人头就大了。“真他妈的活见鬼了,”姜东古爆着粗口去扯老伴的脖领子,“你们什么意思?”
  老伴一时气出了大鼻涕泡,摆脱开他的动手侵犯后,手持遥控器声情并茂地一遍一遍进行演示操作。同时,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说是提高他的动手能力——手把手教他如何一步一步找到电视节目板块,进而找到他的央视13。但随着几次该死的“迷路”和世界杯关键时刻屏幕卡住、小圆圈一圈一圈地旋转画面就是不动,姜东古用摔了一个水杯的方式明确表态:“如果让我多活两天,就把原来那根线给我扯卧室去。”
  姜涪国没少跟他阐释,究竟是什么使原本那个有线电视变成了网络电视,而这样的升级所包含的福利到底有多大,但结果还是购置了一台新电视机。用新电视机换下旧的,把旧的挂在姜东古的卧室,重新接上闭路线,调出了新闻频道,确认了老姜权当通过的眼神方才完事大吉。
  “真是悲哀,”有一天涪国妈心情不太好,看着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姜,用那种略带攻击性的鄙夷语气说,“现在八十岁老太太都玩抖音了,有些人却连微信都不敢捅鼓。”这类话没有一次能激怒姜东古,多数情况下他会摆出一副幼儿园园长面对孩子们“两小儿辩日”的轻松表情,但话语往往暗藏杀机并尽可能一剑封喉,在特定的恼怒情况下,他通常会选择那些与生死有关的词句,比如“如果让我多活两天”那种。在别人这种用微信、网络、现代科技、纳米技术等词语对他进行主动进攻的当口,他便会第一时间在内心生发一种特定情形的恼怒:前人点着油灯写文章,骑着大马打天下,那也是活得伟大,或者:死的光荣。反正他觉得,现在的人太迷信高科技,甚至是已经被这些网络啊,电子啊,什么什么的给绑架了。   倒是最近有一件事情,姜东古听说后有些入心。这个姜涪国话不多,特别是在三个人的饭桌上,尤其是姜东古也在家吃饭的时候。要说,就一定是他非说不可的事儿,比如,他跑的绿皮火车也实现了全列监控设备的安装和使用。
  火车上可以全程视频监控什么概念?对于普通人来说,那跟大街小巷、宾馆商场的摄像头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一举一动都被收入摄像设备而已,我又不为非作歹,录你个逑去呗,无所谓件事儿。可姜东古是谁?他可是一个全心向往让自己管辖的势力范围风平浪静、碧波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人,是一个穿上制服踏上火车就在心里敲梆子,一趟乘务下来在心里高喊三声“平安无事啰”的人。可是,你再发誓,再敲梆子,你能认出个把盗奸之徒,又能把所有眼皮子之外的梁上君子都用绳线拴起来吗?不能。你可以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馬一样,没日没夜地一趟一趟地在车厢溜达,但你只有一双眼睛,能把全车东走西窜、上上下下的人都尽收眼底吗?不能。——视频监控就能。二十年前他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幻想过,要是能把自己的眼珠子变化成几十个眼珠子,每节车厢都挂上两个,那就不会让那么多盗贼从自己的势力范围暗撒网、摸鱼鳖,而后搅浑水、扎猛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他把变化眼珠子的想法跟涪国妈说起的时候,她还在职。她一边批改学生的作文,一边揶揄他,说一个人做一点傻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傻事,不做聪明事,一贯的异想天开,一贯的没病找病,一贯的窝心添堵,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姜东古也不恼,他仍然还以幼儿园园长俯视小孩子们“两小儿辩日”的表情:“妇人之见。”
  “怎么样?”姜东古就着姜涪国的新闻播报,用下巴指点着老伴说,“眼珠子挂车厢了。”
  “这跟你有一毛钱关系?”老伴抓起刚刚放到砚台上的笔,在宣纸上唰唰写下“牛目识草不识珠,狗眼见低何见高”。姜东古只是嘿嘿一乐,乐得叫人瘆得慌。
  三
  姜东古抓贼是远近闻名的。说近,就是指上至铁路公安处,下至整个乘警队,姜东古这个名字已然达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实际上,在队里边,他的事迹都快让人们的耳朵听出茧子了。说远,二十一世纪初姜东古最辉煌那阵子,在当地省市级报刊上,人们时常会看到《乘警老姜就是辣,三个窃贼全拿下》《不服不行,他掏了掏包贼的包》等专题报道。不光在平面媒体出了名,省卫视法治频道记者也找上门来。他们扛着摄像机找到公安处宣传科,打算给姜东古做一期专题。宣传科长说这无疑是件好事,但就怕老姜本人不同意。为什么呢?暴露了真容可能会给他日后抓贼带来不便,再者保不齐会因此给那些打击报复者提供有价值的线索。问到姜东古本人,他在电话那头干脆站了起来,说这两样都不是问题。他当着贼的面一样抓他,至于报复,要怕他早就不干了。就是这么牛,该上报纸上报纸,该上电视上电视,“活”一点不耽误。
  面对面抓贼,用姜东古的话说,属于术语,叫做现行抓获。用大白话说,就是你上火车来偷,在你下火车之前就把你拿下。姜东古很注重“现行”两个字,内行的人知道,那是一种追求,更能体现高超的手把。另外的,就是追捕,就是人虽然下了车,但摸出了线索,下车去擒。在追捕上,老姜也是出了名的执拗,跑了就够丢脸的了,不把你逮回来我也不回来。
  涪国妈的担心,多数是在于他的追捕。火车站检查严格,刀啊枪啊的很难带上火车,两个人就是打起来,也伤不到哪儿去。再说,火车上有工作人员肯定能帮把手。还有那么多旅客,再不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贼把警察打死吧。但是,去人家的一亩三分地抓人,笨寻思也是两回事了。脑补上几个桥段,她就受不了了,就必须得操起电话劈头盖脸地问一下他死了没有,虽然她晓得电话那头会比她还劈头盖脸。有一次,她气得把学生的练习册都给撕了。跟老姜一起去南方某地追捕的小民警接到她的电话,告诉她姜师傅手机确实没电了,人抓住了,已经移送给了当地公安机关,但一秃噜嘴说漏了他受伤的事。她急了,让把电话交给老姜,一对话,人家正在喝小酒呢。“没关系”,涪国妈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心肺肯定是伤不着,因为你就是没心没肺。”
  姜东古无疑又是一笑了之。他怎么可能没心没肺?他的心眼儿小着呢。如果把他的心思拍成X光片,姜正义就是他心肺上的一个明显占位。
  小说里,是一定忌讳人物都姓一个姓的。但是没办法,这不是小说,这个人真就姓姜。马克·吐温说,现实生活永远比文学更离奇。其实,几个人物同时都姓姜,算不上什么离奇,但在姜东古的现实生活中,这个让他纠结万分的人就是略微有点离奇的与他同姓,也姓姜。第一次给姜正义制作询问笔录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专门对着阳光看了看这小子的身份证,不是大江的江,就是生姜的姜。姜东古瞅着姜正义的眼睛,嘴撇得很往下,姓姜的也有你这样的人?
  这当然是一个悖论。这只是他在表达一种情绪。人是无法归类的,好人无法统一姓好,坏人也无法统一姓坏。谁又能归得了这个类呢?有一次,一个惯偷就质问姜东古,说偷人家钱是不好,但你怎么知道被偷钱的人就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对此,姜东古只能说:“他偷没偷过别人东西我没抓着,但你我是抓着了。”
  姜正义也不止一次被姜东古抓到。但此姜怎么就成了彼姜心肺上的占位了呢?——卖一个关子,老姜的事先放一放。小姜这边,又有了收获。
  四
  实际上,姜涪国这次出乘走班是串班。队里临时有其他任务,当班的乘警必须参加任务,小姜就被队长点了名。上了车,小姜就感觉到了陌生,包括车班的列车长和列车员们,也包括旅客。旅客还分陌生和熟悉吗?这样描述一下吧,一头狮子进入了另一片森林草原,鼻子是一定能嗅出陌生气味来的。
  姜涪国的鼻子也不是吃素的,他闻到了两个一直用被蒙着头的人,身上有异味。果然,三个大站过后,硬卧车厢就有旅客报案:“背包里的一套纪念币被盗了。怎么就一定是在车上被盗而不是在别处丢失?”旅客很快回答说:“上车后他还鉴赏来着,躺下眯了一觉一抬头,屁大点工夫背包拉链竟然被拉开了。” “屁大点工夫是多长时间?”旅客很快又回答说:“我看表了,也就不到半个小时。”“你说你回家再鉴赏不成吗?”姜涪国转身就走:“这还有不到一小时就进站了。”   这天车上的WIFI信号奇好,列车长三下两下就打开手机视频记录终端,时光便穿越回了一个小时之前。在这过去的时间里,人们站站坐坐、过来过去,忙乱而安稳,焦虑又平静,将时间一秒一秒地向前推进着——谁又能知道下一秒将发生什么?经过期间两次快放,列车长向姜涪国表示他怀疑上了一个人,说对他有印象,住相隔五节车厢的软卧车厢,一个小时之内两次来过这节车厢。姜涪國连连点头,视频显示他第一次经过车厢时,那个丢失纪念币的人正在“鉴赏”他的宝贝。而且,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惦念的人——用被子蒙头者其中的一位。
  姜涪国带领跟班乘警来到软卧车厢时,他愕然发现,两个蒙头者一边一个正坐在茶桌两端交谈,特像两国元首会谈的格式。而且,另一个蒙头者露了尊容后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他爹姜东古。“先坐这”,正惊讶的当儿,老姜拍拍下铺铺位,“给你们介绍个人,姜正义。”
  姜正义是谁,姜涪国是不知道的。但是,姜正义可是姜东古的占位啊——姜正义每一次到他姜东古的车上行窃,他姜东古最终都无法给他戴上手铐,送他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姜正义的手把是一流的。即便姜东古外围盯梢和出手擒腕的手把也是一流,但甚至在面对可以推断就是姜正义抛掉的罪证的时候,你抓不住他的手腕,你就只能是推断。这,已经是姜东古和姜正义两人共同心知肚明的一个秘密。于是,直到姜东古退休,面对姜正义,也只能是制作询问笔录,而不是讯问笔录。几年博弈下来,姜正义家住在哪里,如何出没,姜东古都摸得一清二楚。还有一点姜东古更清楚,姜正义比他小十岁,你退了,人家可没退。这个占位不搞掉,吃什么药、打什么针都治不好病。
  病,是一定要治的。刘德华有一首歌唱道,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盼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故事进展到这里,我们理应猜到,姜东古的机会来了。没错,虽然情节确实戏剧性了点,但既然马克·吐温说了,那么就这样概括一下吧:一年多来,姜东古一直没间断跟踪姜正义,但一直也没能成功去掉这个占位,今天是个作以了断的绝佳时机。其实,说到戏剧性,也不尽然。一年多啊,老姜执着得跟一只蜜獾似的,那么这种偶然理应是一种必然。
  姜东古示意姜正义掀开自己屁股下的褥子,后者怔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照办。面对赫然出现的一只纪念币密封袋,姜正义表现得十分震惊:“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皮囊在你的褥子下,”姜东古看了眼姜涪国,“骨肉应该就在这节车厢厕所的某个角落。”
  姜涪国拉着跟班民警转身就走,很快就拎着一只皮袋子回来了,往姜正义的铺位上一洒,哗啦啦直响。
  “这又能说明什么?”姜正义摊出一副既无辜又鄙夷的表情,“老姜,这种梗,你以前可没少跟我整。还是那句话,栽赃你也得分对象,别老可我一人。”
  “那是以前。”小姜敬佩加同情地看着老姜,随后又直视着姜正义,“走吧,一起去看看视频监控画面。”
  望着三人离开的背影,姜东古缓缓地闭上双眼,嘴里嗫嚅着什么,大家都没太听清,大意是:想上火车上来撒野,收拾你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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