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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庄村的人把捞尸人叫作“水鬼”。
亚峰当水鬼之前,当了四年海军。第一次上军舰,偌大的军舰在海面上,像一枚小小的邮票漂来晃去的,有的新兵胃里翻江倒海,吐得满地都是,亚峰却稳如泰山。亚峰看军舰掀起巨大的浪花,而远处的地平线上水天一色,时常有跃入大海,融化在水里的冲动。
亚峰是在水里泡大的,那时,小伙伴们都喊他“水蛇”。
谷庄村说是一个村,其实是一个岛,上游百十米宽的河水汹涌而来,在谷庄村这里稍作休息,脾气却变得更坏,一路向下,急流而去。亚峰从六岁起,就成天和小伙伴们泡在水里。当亚峰下到水里,身体便柔软如草、灵动如鱼。
河里淹死会水人。十岁那年,泥娃和亚峰一起跳下水,一个却在两天后从下游水库里被打捞上来。亚峰看到泥娃被水泡得像一块馒头,头上缠着水草时,吓得哭了。泥娃的眼睛一直睁着,还是那副调皮的神情。泥娃娘的眼泪如注:“儿啊,妈妈带你回家啦──”泥娃的眼睛才慢慢地闭上。
自那以后,亞峰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的手脚被水草像蛇一样缠得死死的,快要窒息了。或者,泥娃在梦里冲他挥手喊他一起去跳水。梦是会变的,不变的是,亚峰永远是在水底,耳边是水流的声音。
当兵那四年,海浪拍岸的声音是药,亚峰睡得很踏实。当亚峰退伍时,谷庄村已经不是之前的谷庄村了。政府在村里建起了水坝,来回穿梭的游船,打破了谷庄村的静谧。
亚峰成了一名潜水员,也就是人们嘴里的“水鬼”,负责谷庄村水下设备的维修和打捞,当然还有打捞尸体。亚峰成为潜水员原因很简单,当师傅送给他一副专业潜水镜时,亚峰在湖底看到了石头、水草、草鱼,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潜水气瓶、全密封潜水服、减压阀、潜水刀、救生绳、呼吸器,十八件配件齐全,亚峰背上一套六十公斤重的装备潜入湖底时,这一套装备就像身上的皮肤一样贴着自己。亚峰喜欢水底的冰冷、寂静,在水下时,他是这片湖的国王。
亚峰捞起的第一具尸体,是同村的阿红。在她投湖之前,亚峰看见她哭着从屋里走出家门,身后是骂骂咧咧的丈夫和扯着嗓子喊的儿子。在湖底,当亚峰触碰到她柔软的身体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手不禁缩了回去。阿红的手高高地竖着,似乎一伸手,就要把亚峰压在湖底,她不想上岸。
在当兵之后就不再缠着他的噩梦又回来了。只是,在梦里缠着他的不仅有泥娃,还有阿红、九爷、铁匠……
亚峰头一次听到有人喊他“水鬼”时,觉得自己真就是鬼,害怕挂在屋外又大又红的太阳,害怕别人在擦肩而过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害怕自己身上有股腐臭味儿。他甚至想过,在水底拔去呼吸器,去和泥娃他们在一起。
在捞起了第四十三具尸体时,亚峰不再下水。出再多的钱,亚峰也不肯。亚峰不想做“鬼”了,想做人,想找个老婆生个娃。
夏天到了,湖面的水涨得更高,流得更欢了,谷庄村像一块翡翠立在湖中央。翩翩的水鸟、噪人的蝉鸣、深红的落日,一幅幅浓墨的山水画,被收进了游客的相机里。
雨说来就来,风肆虐助阵。一艘叫“花之屋”的游船,倒扣在湖底。亚峰从外地赶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四十多条人命被压在了船舱里。亚峰说:“我必须回来。”
亚峰下水,在船头楼梯口,一具男尸的胳膊紧紧地抱住柱子,任凭他怎么拉都无济于事。水底混浊不堪,氧气越来越少,亚峰几乎要放弃了。亚峰焦急万分,仿佛看到一位老人在岸边哭喊着,她的模样像泥娃的妈妈,跪在岸边:“儿子,怏回家──快回家──”
亚峰不再用力去拉,他轻轻地拍了拍男尸后背:“兄弟,别怕,我带你回家──带你回家,妈妈在等着我们。”亚峰轻轻地拉男尸的胳膊,这一次,他松开了手。从湖底上升的时候,亚峰的眼泪化在水里,在那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使者,而不是“鬼”。
亚峰继续当着“水鬼”。每次要将尸体背出水面时,他总是先拍拍尸体的后背说:“我来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