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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喻是语言艺术的升华，是最富有诗意的语言形式之一，在文学上，比喻是衡量创作水准的一个重要标准，文学运用形象化的语言手段创作，比喻恰好体现了这门艺术的特点。我国作为一个文学事业繁盛的国度，历代文学创作者对于比喻艺术的不断传承和大胆革新创造在世界语言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汉语发展史上,当文学尚处于雏形阶段时，比喻艺术就已呈缤纷之势，蔚为大观了。在后来漫长的中华文明之旅中,我们的先人以他们的独特感悟和智慧又创制了异彩纷呈的比喻形式和技法。而到了现当代文坛，我们的语言艺术家一方面从唐宋风骚中学习文辞藻饰，另一方面又沐浴着洋风西雨，于是，他们凭借着中西融汇的语言艺术素养和新颖广阔的奇思妙想在本已姹紫嫣红的比喻百花园中栽种了奇花异草。这一些，如灵狐的闪动，吸引着我们进行更新更深的探讨。
比喻就其功用而言，可描摹，可抒情，可说理。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中这样论述比喻的表达作用：“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应该说，他对比喻表达用途的概括是比较完全的。但由于受到语言发展的局限，他的分类还略嫌芜杂，所举的范例也不够经典，以喻声和方貌而言，这两者可合称为描摹, 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的佳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以银河落九天喻写飞流瀑布的声、色、状，可谓形神具备，气势非凡，可为范例。其实，比喻对事物的描摹力是很全面的，举凡事物的形状、声音、质地、色彩，它都能曲尽其妙。因此，文学名句中常有本体相同而喻体有别的情况，就以喻雪来说，岑参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李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都是妙语佳句。“或拟于心”就是用比喻的形式抒情，最佳范例当然应属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九个字竟然能将内隐的幽情抒发得如此饱满、动人，其中主要是比喻的功劳。或“或譬于事”即用比喻来说理，在代表中国古代逻辑学最高成就的《墨辩》中,比喻（“辟”）位列四种主要辩说方法之首，孟子、墨子、惠施、庄子和荀子都是运用比喻的高手，他们甚至把比喻发展成了寓言的形式在辩说中广泛使用。当然，说理的比喻句中最为精警凝练的还数唐代诗人王贞白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比喻最为常见的类型有三种,即明喻、暗喻、借喻。对于它们的构成形式和构成条件,相关的语法书籍有介绍,在此不再赘叙。我们要探讨的是在此基础上衍生的奇异新颖的表现技法及其审美意蕴。比喻的表现技法大致有以下几种：
一、博喻 用几个喻体从不同角度反复设喻去说明一个本体，叫博喻，又叫连比。对此种技法，钱钟书先生曾作过这样的论述：“把一连串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宋代词人贺铸《青玉案》中的抒情名句堪称博喻的典范：“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以三个不同的喻体来描绘一个本体,用一川烟草喻写愁思之多而纷乱、用满城风絮写愁思的迷茫无边，其中的“梅子黄时雨”更是以连绵不断比喻愁之时间长和难以断绝，兴中有比，意味深长，被誉为绝唱，贺铸也因此而有“贺梅子”的雅号。这三个喻体的选用,非常新颖贴切地以空间立体的方式喻写了愁绪, 形容曲尽，且切合时序，衬映心境，情景浑融，语意精新，故成绝唱。黄庭坚更是极口称赞说：“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 苏轼的名作《百步洪》是另一妙用博喻的典范。诗中写道：“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百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 描写洪水湍急奔腾，气势之惊心动魄，笔墨之酣畅淋漓，让人叹为观止。在“轻舟南下如投梭”这个比喻之后，“有如兔走”四句中，作者竟滔滔不绝地连用七个比喻——野兔逃窜，鹰隼疾落，骏马从千丈高坡奔下，琴弦迸断，羽箭脱手，电光从缝隙闪过，水珠从荷叶滚落——来形容同一个对象，而且无一喻不生动、贴切。非大手笔莫能为之,读着这样精彩的诗句，真有点像在百步洪中行舟，险中得乐，心胸为之大快。《围城》号称比喻的大世界,其中当然不乏连珠的博喻，如：“方鸿渐家乡的民风是‘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铁、豆腐、轿子、泥土四个喻体的选用写出了方鸿渐家乡的民风的倔强、淡漠、小气和土气。“有人失恋，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时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敬佩。” 针对同一本体作者从正反两方面设喻，非常幽默诙谐地展示了人世间的众生态。妙用博喻，能强化本体的状态、特征，增加诗文的形象密度，使读者获得更多更为真切的感受。
二、远喻 远喻是就喻体与本体的距离而言的，就是要找一个与本体有相似点而在类别上又相距甚远的喻体来设喻。钱钟书在他的《管锥编》中这样写道：“夸饰以不能为能，譬喻以不同类为类，理无二致”“ 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料，比喻就愈新颖。”说到新颖,艺术的欣赏和创作都与陈词旧调是死对头，尤其是在趣味的品鉴上，更是如此。新鲜——那种回味咀嚼之余可以接受的陌生，是作者与读者一致追求的目标。在《围城》中,这一类鲜活奇妙的比喻充溢全篇，如“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高松年的功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 奇巧的比喻往往离不开天才的想象，这两个比喻，妙在大开大阖，喻体和喻点拉得很开，又合得奇巧，没有高才实学、奇思异秉恐难办到，前一个比喻写乡音的流露，后一个比喻写老奸巨滑的假笑，都在不似之物上找出相似之处，或将风牛马不相及的物镜合拢，取得神似的效果。难怪亚里士多德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确实，如果没有敏锐的观察和超常的联想，怎么可能造出这样的奇比妙句呢？倘注意摭拾，名作中这样的远喻难以枚举。当代作家毕飞宇的作品中就有很多这样别致独特的比喻，如：“母亲早就是一条鱼干了，嘴巴和手背在太阳底下露出了枯木头的植物纤维。”“艾叔坐在沙发上，像一个调值不定的钢琴键，旋律一到他的身上就变了”“寻找爸爸是情绪与感觉的自由落体，如苹果在枝头摇曳，一旦成熟，便无枝可依” “绿背心看见母亲与自己像汛期过后的江滩，在失去滋润的秋风里无声龟裂”。这些比喻的本体和喻体之间可以说是毫无关联，作者这么一比让我们初觉匪夷所思，细思之下觉熨帖无比,其收放自如，游刃有余，总要令人掩书三叹。放得远，合得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真正达到了“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的境界。
三、曲喻曲喻是不直接拿本体来设喻，而是拿从本体上引申出来的某些特性来设喻,故比喻曲折隐晦，耐人寻味。钱钟书在他的《谈艺录》中这样概括曲喻的特征：“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如《天上谣》云之‘银浦流云学水声’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无相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徐志摩的名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就是曲喻的范例,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女低头的瞬间与水莲花在微风摇曳下形态的相似，据此把少女与水莲花两个意象妥贴地重叠在一起，人耶？花耶？抑或花亦人，人亦花？我们已分辨不清了，但感到一股朦胧的美感透彻肺腑，象吸进了水仙花的香气一样。此种技法在钱钟书笔下也应用颇频，如：“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语音。”笑意与语音本不相干，两者并提只因它们皆有袅袅之意，据此,钱钟书以有声无形的语音比无声有形的笑意，读者读后并不觉其牵强拙劣，会意之余不禁拍案惊奇。这一类比喻还有：“方才吃的米饭仿佛在胃里铮琮跳蹦，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如果单把米饭比做骰子,读者一定认为荒谬不堪,但有了米饭在胃里铮琮跳蹦的描写为铺垫,在抓住了胃里米饭的这一特征之后再来如此设喻,我们就不禁要叹服作者的奇思妙想和高超的语言调配能力了。
四、倒喻 “倒”即“倒置”的意思,传统意义上的倒喻指故意将比喻中的本体和喻体的关系倒过来使用，从而使本体得到最大限度的凸现。在日常描写人的语汇中存在大量这样的倒喻，细品之下，意趣盎然，如“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小嘴”“虎背熊腰”“刀子嘴，豆腐心”等。这种倒喻只是本喻体在结构上的倒置。我们在此着重要谈的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倒喻，即本喻体在关系意义上的倒置。一般而言，比喻都是以形象的事物来喻绘抽象的事物从而化抽象为形象，而倒喻则是以抽象的事物比喻形象的事物从而化形象为抽象，这种比喻着眼于事物之间的神似，以揭示出事物的本质为目的。这种打破惯性思维的比喻技法往往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在心理上消除人的审美疲劳，激发读者的情思。这一比喻技法的范例最为经典的应是秦观的名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飞花”和“梦”，“丝雨”和“愁”，“飞花”和“丝雨”本是具体的事物，“梦”和“愁”则是抽象的事物，但词人却发现它们都有“轻”与“细”的特点，于是以抽象来喻具体，构成两个新鲜的比喻，空灵缥缈，妙不可言。无怪乎梁启超称之为“奇语”。《围城》中这种比喻也随处可见。如：标榜为“全是天性”的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睛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弹’，险些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这里把褚哲学家的色眼比作绝对观念，亦是把形象的事物抽象化，但熟悉谢林哲学的读者马上心领神会作者的意旨，又如把方鸿渐一行人在泥泞路上鞋底上沾满的泥巴比作“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她（唐晓芙）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毕飞宇在他的《夜晚》中也有这样的倒喻：“妈的沉默方式像一个深刻的悲剧。”所有这些倒喻都抓住了本喻体意蕴的相似，从而巧妙设喻,以达到揭示出所要表现事物内涵的目的。
五、反喻、较喻反喻即从反面设喻，以反托正，从被否定的喻体事物的反面去领会本体事物的特征，喻词常用“不是”或“不像”。反喻最为著名的范式应是毛主席在他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作者以请客吃饭为喻，巧妙地以破为立,在破中确立自己的观点，从而立场鲜明地阐释了革命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坚决性；此外舒婷在她的《致橡树》中的诗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堪称反喻的经典。这种比喻具有正反对照的效果，能够加强观点和感情的鲜明性。在比喻中,本体与喻体除了以这种正反对比的形式出现外，还可以以比较的方式出现，这样的比喻我们称之为较喻，较喻是指本体不仅像喻体，而且让本体不如喻体或超过喻体，是用比较形式构成的比喻。常用“比”“不如”“赛过”“比不上”等词语。如李白名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把本体“情”与喻体“潭水”放在一起，既显示了它们“深”这一相似点，又突出了它们之间的差距，从而极富张力地突显了朋友之间深厚的友谊。《致橡树》中也有这样的较喻：“也不止象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象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这一组较喻的使用在新旧的比较中宣告了作者的爱情观是超越于旧伦理、旧观念、旧道德之上的。较喻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往往兼有夸张的意味，用于抒情则能酣畅淋漓，用于说理则能激浊扬清。
六、互喻 又名回喻，是一种先用喻体作本体，再用本体作喻体，互相设喻的比喻形式。甲乙两事物具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当需要说明乙事物时，便以甲事物喻之；当需要说明甲事物时，便以乙事物喻之。它曲折有致，能够加强艺术感染力。互喻的范例先有苏轼《少年游》中的“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前一比喻中，“飞雪”为本体，“杨花”为喻体。后一比喻中，“杨花”为本体，“飞雪”为喻体，整个句子比拟工整，语言精巧，可谓是绝妙好辞。后有郭沫若《天上的街市》中的名句：“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前一比喻中，“街灯”是本体，“明星”是喻体。后一比喻中，“明星”是本体，“街灯”是喻体。通过“街灯”和“明星”互喻，使二者浑然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特有的意境。 由于本体、喻体之间只有互相设喻才能构成互喻，因此它作为一种特殊的修辞格，在修辞效果上，往往能使所说的这两个事物交相辉映、互为补充，能使作者要表达的意思更鲜明生动。由于“互喻”兼具“回环”辞格的特点，所以它既具有比喻的形象性，又具有回环辞格所产生的往复循环、回味无穷的特点。前后相同的词语，使整个句子显得回环错落、跌宕起伏，形式上整齐划一，节奏上韵律和谐。钱钟书《围城》中对方鸿渐有这样的心理描写：“他记得《三国演义》中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通过“妻子”和“衣服”互为设喻，“妻子如衣服”、“衣服也就等于妻子”，既在形式上前后对称，饶有节奏，又把方鸿渐对那门亲事的玩世不恭之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钱钟书先生曾说：“取譬有行媒之称，杂物成文，撮合语言眷属。”但这个媒并不是乱点鸳鸯，它要求在本喻体之间挖掘相似点，这样，被撮合的语言眷属才会谐调、和美。而要想牵就千里之姻缘，抑或化干戈为玉帛，化腐朽为神奇，成就类似上述奇比妙喻型的语言典范就非得要有锦心绣口、奇思妙想不可了。
参考文献：
[1]刘勰.文心雕龙[M].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2]钱钟书.谈艺录[M].三联书店出版发行，1987.
[3]钱钟书.围城[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钱钟书.管锥编[M].中华书局，1984.
[5]亚理斯多德.诗学[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6]毕飞宇.毕飞宇文集[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姜珍婷，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
比喻就其功用而言，可描摹，可抒情，可说理。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中这样论述比喻的表达作用：“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应该说，他对比喻表达用途的概括是比较完全的。但由于受到语言发展的局限，他的分类还略嫌芜杂，所举的范例也不够经典，以喻声和方貌而言，这两者可合称为描摹, 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的佳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以银河落九天喻写飞流瀑布的声、色、状，可谓形神具备，气势非凡，可为范例。其实，比喻对事物的描摹力是很全面的，举凡事物的形状、声音、质地、色彩，它都能曲尽其妙。因此，文学名句中常有本体相同而喻体有别的情况，就以喻雪来说，岑参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李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都是妙语佳句。“或拟于心”就是用比喻的形式抒情，最佳范例当然应属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九个字竟然能将内隐的幽情抒发得如此饱满、动人，其中主要是比喻的功劳。或“或譬于事”即用比喻来说理，在代表中国古代逻辑学最高成就的《墨辩》中,比喻（“辟”）位列四种主要辩说方法之首，孟子、墨子、惠施、庄子和荀子都是运用比喻的高手，他们甚至把比喻发展成了寓言的形式在辩说中广泛使用。当然，说理的比喻句中最为精警凝练的还数唐代诗人王贞白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比喻最为常见的类型有三种,即明喻、暗喻、借喻。对于它们的构成形式和构成条件,相关的语法书籍有介绍,在此不再赘叙。我们要探讨的是在此基础上衍生的奇异新颖的表现技法及其审美意蕴。比喻的表现技法大致有以下几种：
一、博喻 用几个喻体从不同角度反复设喻去说明一个本体，叫博喻，又叫连比。对此种技法，钱钟书先生曾作过这样的论述：“把一连串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宋代词人贺铸《青玉案》中的抒情名句堪称博喻的典范：“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以三个不同的喻体来描绘一个本体,用一川烟草喻写愁思之多而纷乱、用满城风絮写愁思的迷茫无边，其中的“梅子黄时雨”更是以连绵不断比喻愁之时间长和难以断绝，兴中有比，意味深长，被誉为绝唱，贺铸也因此而有“贺梅子”的雅号。这三个喻体的选用,非常新颖贴切地以空间立体的方式喻写了愁绪, 形容曲尽，且切合时序，衬映心境，情景浑融，语意精新，故成绝唱。黄庭坚更是极口称赞说：“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 苏轼的名作《百步洪》是另一妙用博喻的典范。诗中写道：“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百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 描写洪水湍急奔腾，气势之惊心动魄，笔墨之酣畅淋漓，让人叹为观止。在“轻舟南下如投梭”这个比喻之后，“有如兔走”四句中，作者竟滔滔不绝地连用七个比喻——野兔逃窜，鹰隼疾落，骏马从千丈高坡奔下，琴弦迸断，羽箭脱手，电光从缝隙闪过，水珠从荷叶滚落——来形容同一个对象，而且无一喻不生动、贴切。非大手笔莫能为之,读着这样精彩的诗句，真有点像在百步洪中行舟，险中得乐，心胸为之大快。《围城》号称比喻的大世界,其中当然不乏连珠的博喻，如：“方鸿渐家乡的民风是‘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铁、豆腐、轿子、泥土四个喻体的选用写出了方鸿渐家乡的民风的倔强、淡漠、小气和土气。“有人失恋，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时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敬佩。” 针对同一本体作者从正反两方面设喻，非常幽默诙谐地展示了人世间的众生态。妙用博喻，能强化本体的状态、特征，增加诗文的形象密度，使读者获得更多更为真切的感受。
二、远喻 远喻是就喻体与本体的距离而言的，就是要找一个与本体有相似点而在类别上又相距甚远的喻体来设喻。钱钟书在他的《管锥编》中这样写道：“夸饰以不能为能，譬喻以不同类为类，理无二致”“ 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料，比喻就愈新颖。”说到新颖,艺术的欣赏和创作都与陈词旧调是死对头，尤其是在趣味的品鉴上，更是如此。新鲜——那种回味咀嚼之余可以接受的陌生，是作者与读者一致追求的目标。在《围城》中,这一类鲜活奇妙的比喻充溢全篇，如“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高松年的功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 奇巧的比喻往往离不开天才的想象，这两个比喻，妙在大开大阖，喻体和喻点拉得很开，又合得奇巧，没有高才实学、奇思异秉恐难办到，前一个比喻写乡音的流露，后一个比喻写老奸巨滑的假笑，都在不似之物上找出相似之处，或将风牛马不相及的物镜合拢，取得神似的效果。难怪亚里士多德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确实，如果没有敏锐的观察和超常的联想，怎么可能造出这样的奇比妙句呢？倘注意摭拾，名作中这样的远喻难以枚举。当代作家毕飞宇的作品中就有很多这样别致独特的比喻，如：“母亲早就是一条鱼干了，嘴巴和手背在太阳底下露出了枯木头的植物纤维。”“艾叔坐在沙发上，像一个调值不定的钢琴键，旋律一到他的身上就变了”“寻找爸爸是情绪与感觉的自由落体，如苹果在枝头摇曳，一旦成熟，便无枝可依” “绿背心看见母亲与自己像汛期过后的江滩，在失去滋润的秋风里无声龟裂”。这些比喻的本体和喻体之间可以说是毫无关联，作者这么一比让我们初觉匪夷所思，细思之下觉熨帖无比,其收放自如，游刃有余，总要令人掩书三叹。放得远，合得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真正达到了“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的境界。
三、曲喻曲喻是不直接拿本体来设喻，而是拿从本体上引申出来的某些特性来设喻,故比喻曲折隐晦，耐人寻味。钱钟书在他的《谈艺录》中这样概括曲喻的特征：“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如《天上谣》云之‘银浦流云学水声’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无相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徐志摩的名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就是曲喻的范例,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女低头的瞬间与水莲花在微风摇曳下形态的相似，据此把少女与水莲花两个意象妥贴地重叠在一起，人耶？花耶？抑或花亦人，人亦花？我们已分辨不清了，但感到一股朦胧的美感透彻肺腑，象吸进了水仙花的香气一样。此种技法在钱钟书笔下也应用颇频，如：“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语音。”笑意与语音本不相干，两者并提只因它们皆有袅袅之意，据此,钱钟书以有声无形的语音比无声有形的笑意，读者读后并不觉其牵强拙劣，会意之余不禁拍案惊奇。这一类比喻还有：“方才吃的米饭仿佛在胃里铮琮跳蹦，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如果单把米饭比做骰子,读者一定认为荒谬不堪,但有了米饭在胃里铮琮跳蹦的描写为铺垫,在抓住了胃里米饭的这一特征之后再来如此设喻,我们就不禁要叹服作者的奇思妙想和高超的语言调配能力了。
四、倒喻 “倒”即“倒置”的意思,传统意义上的倒喻指故意将比喻中的本体和喻体的关系倒过来使用，从而使本体得到最大限度的凸现。在日常描写人的语汇中存在大量这样的倒喻，细品之下，意趣盎然，如“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小嘴”“虎背熊腰”“刀子嘴，豆腐心”等。这种倒喻只是本喻体在结构上的倒置。我们在此着重要谈的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倒喻，即本喻体在关系意义上的倒置。一般而言，比喻都是以形象的事物来喻绘抽象的事物从而化抽象为形象，而倒喻则是以抽象的事物比喻形象的事物从而化形象为抽象，这种比喻着眼于事物之间的神似，以揭示出事物的本质为目的。这种打破惯性思维的比喻技法往往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在心理上消除人的审美疲劳，激发读者的情思。这一比喻技法的范例最为经典的应是秦观的名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飞花”和“梦”，“丝雨”和“愁”，“飞花”和“丝雨”本是具体的事物，“梦”和“愁”则是抽象的事物，但词人却发现它们都有“轻”与“细”的特点，于是以抽象来喻具体，构成两个新鲜的比喻，空灵缥缈，妙不可言。无怪乎梁启超称之为“奇语”。《围城》中这种比喻也随处可见。如：标榜为“全是天性”的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睛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弹’，险些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这里把褚哲学家的色眼比作绝对观念，亦是把形象的事物抽象化，但熟悉谢林哲学的读者马上心领神会作者的意旨，又如把方鸿渐一行人在泥泞路上鞋底上沾满的泥巴比作“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她（唐晓芙）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毕飞宇在他的《夜晚》中也有这样的倒喻：“妈的沉默方式像一个深刻的悲剧。”所有这些倒喻都抓住了本喻体意蕴的相似，从而巧妙设喻,以达到揭示出所要表现事物内涵的目的。
五、反喻、较喻反喻即从反面设喻，以反托正，从被否定的喻体事物的反面去领会本体事物的特征，喻词常用“不是”或“不像”。反喻最为著名的范式应是毛主席在他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作者以请客吃饭为喻，巧妙地以破为立,在破中确立自己的观点，从而立场鲜明地阐释了革命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坚决性；此外舒婷在她的《致橡树》中的诗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堪称反喻的经典。这种比喻具有正反对照的效果，能够加强观点和感情的鲜明性。在比喻中,本体与喻体除了以这种正反对比的形式出现外，还可以以比较的方式出现，这样的比喻我们称之为较喻，较喻是指本体不仅像喻体，而且让本体不如喻体或超过喻体，是用比较形式构成的比喻。常用“比”“不如”“赛过”“比不上”等词语。如李白名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把本体“情”与喻体“潭水”放在一起，既显示了它们“深”这一相似点，又突出了它们之间的差距，从而极富张力地突显了朋友之间深厚的友谊。《致橡树》中也有这样的较喻：“也不止象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象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这一组较喻的使用在新旧的比较中宣告了作者的爱情观是超越于旧伦理、旧观念、旧道德之上的。较喻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往往兼有夸张的意味，用于抒情则能酣畅淋漓，用于说理则能激浊扬清。
六、互喻 又名回喻，是一种先用喻体作本体，再用本体作喻体，互相设喻的比喻形式。甲乙两事物具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当需要说明乙事物时，便以甲事物喻之；当需要说明甲事物时，便以乙事物喻之。它曲折有致，能够加强艺术感染力。互喻的范例先有苏轼《少年游》中的“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前一比喻中，“飞雪”为本体，“杨花”为喻体。后一比喻中，“杨花”为本体，“飞雪”为喻体，整个句子比拟工整，语言精巧，可谓是绝妙好辞。后有郭沫若《天上的街市》中的名句：“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前一比喻中，“街灯”是本体，“明星”是喻体。后一比喻中，“明星”是本体，“街灯”是喻体。通过“街灯”和“明星”互喻，使二者浑然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特有的意境。 由于本体、喻体之间只有互相设喻才能构成互喻，因此它作为一种特殊的修辞格，在修辞效果上，往往能使所说的这两个事物交相辉映、互为补充，能使作者要表达的意思更鲜明生动。由于“互喻”兼具“回环”辞格的特点，所以它既具有比喻的形象性，又具有回环辞格所产生的往复循环、回味无穷的特点。前后相同的词语，使整个句子显得回环错落、跌宕起伏，形式上整齐划一，节奏上韵律和谐。钱钟书《围城》中对方鸿渐有这样的心理描写：“他记得《三国演义》中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通过“妻子”和“衣服”互为设喻，“妻子如衣服”、“衣服也就等于妻子”，既在形式上前后对称，饶有节奏，又把方鸿渐对那门亲事的玩世不恭之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钱钟书先生曾说：“取譬有行媒之称，杂物成文，撮合语言眷属。”但这个媒并不是乱点鸳鸯，它要求在本喻体之间挖掘相似点，这样，被撮合的语言眷属才会谐调、和美。而要想牵就千里之姻缘，抑或化干戈为玉帛，化腐朽为神奇，成就类似上述奇比妙喻型的语言典范就非得要有锦心绣口、奇思妙想不可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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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钱钟书.谈艺录[M].三联书店出版发行，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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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钱钟书.管锥编[M].中华书局，1984.
[5]亚理斯多德.诗学[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6]毕飞宇.毕飞宇文集[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姜珍婷，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