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季的莫斯科，天气阴霾，下午不到4点天就黑了下来。俄罗斯漫画大师米凯尔.热拉托科维斯领着我穿过街道，进入富丽堂皇的地铁车站。我们匆匆而行，根本无心观赏地铁车站中的壁画和雕塑。我们想赶在约定的时间去拜访俄罗斯动画大师尤里·诺斯坦因。
　　米凯尔.热拉托科维斯和尤里等俄罗斯著名的艺术家交往甚密，我在莫斯科访问期间正是热情友好的米凯尔将我引见到他们的朋友圈子中。我发现，俄罗斯从事摄影、动漫、诗歌、音乐、文学创作、哲学研究等艺术家和哲学家、学者，正是通过朋友之间的往来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的文化氛围。在我所参加的他们周末所举办的艺术家活动聚会时，我见到他们在客厅随意交谈、相互切磋。他们中有侃侃而谈者，有低吟浅唱者，更有将自己的作品出示给大家欣赏评判者。俄罗斯社会的巨变没有影响到俄罗斯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无论是在专制的社会，还是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俄罗斯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保持了他们人格的独立和自由创作的精神。我在他们身上见到了俄罗斯文化的厚重与魅力。尤里作为一位在俄罗斯堪称动画泰斗的人物在他的朋友圈里面倍受尊重。前苏联解体后，他创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通过著书立说，传道授业和动画制作来实现他的人生价值。我在莫斯科、彼得堡等城市的书店中都见到了长久不衰已经成为经典之作的动画作品和根据他的动画改编成的画册、插图等书籍。我有机会见到他，应该是我此次到莫斯科最大的收获。
　　
　　我相信对于每个从事动画工作和研究的专业人员而言，尤里·诺斯坦因是一位必须熟悉和了解的动画大师，如同俄罗斯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他的动画充满了诗情画意。他在作品中展现的丰富的视觉想象力，表现的出人预料的艺术联想力，略带苦涩和甜美的抒情与回忆使人过目不忘，回味无穷，弥久常新。他所执导的动画电影《故事中的故事》被誉为是欧洲最具有艺术才华的动画片，他所创作的《迷雾中的刺猬》、《苍鹭与鹳》和《雌狐与野兔》，每一部都是世界动画史上的杰作和精品。
　　我们转了两次地铁，终于冒出了地面，沿着一个类似北京小区的小道走了一阵。米海尔特意到一食品店选购了一瓶葡萄酒，揣在大衣口袋里。往前一转，我们就到了位于小区内一幢6层的居民楼下。米海尔告诉我，大师的工作室和住宅就在这！他在昏暗的灯下，按了一下门铃。应声而来的是一位健美的具有艺术家气质的俄罗斯妇女，她微笑着欢迎我们的到来。我还未来得及看清门廊边上，架子上陈列的杂志和书籍，大师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就被他那双清澈明净的双眼和长着雪白的络腮胡子，带着慈祥微笑的面容所吸引。尤里亲切地和他的老朋友米海尔拥抱，和我紧紧地握手，他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并不宽敞的客厅。在客厅的木桌子上已经摆上了洁白的盘子，刀叉，酒杯和俄罗斯葡萄酒。入乡用不着随俗，在我所拜访的几位俄罗斯艺术家家里，一坐下首先款待朋友的就是美酒，对我这位来自茅台之乡的贵州人而言，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俄国人喝酒真爽快，先干上两杯再说。尤里满头银丝，脸色红润，气色很好。他与老朋友米海尔风格迥异，说起话来富有节奏感，对谈及到的人和事娓娓道来，令人感到亲切和自然。对我这个东方来客，我们在谈话中当然会涉及到中国。使我暗暗吃惊的是，尤里首先谈到的是东方的哲学和人生观。他说他一直对东方哲学很感兴趣。他认为，西方哲学要追求一个目标，而东方哲学却不会将任何事情推向极端，东方人注重自然与人的和谐，讲求的是中庸之道，这些哲理和人生可以通过东西方不同的艺术作品，如绘画、雕塑中表现出来。尤里在上个世纪90年代曾经访问过日本，他说在他的作品中吸取了一些东方艺术的养分。
　　
　　酒过几巡，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动画上。伊万认为：动画是一门被低估了的新的艺术，动画所具有的可塑性和社会意义，至今还未被开发出来。他认为他的动画创作来源于生活，但绝不会采用纪录片的方式来描述社会的情景与状态。他相信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艺术高于一切，能使人们享受生活。他认为他所有创作的素材，都来自平凡的生活与自然，只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来发挥这些素材罢了。他说优秀作品的创作素材是由人类的快乐、泪水、爱和生活中所能体验到的各种复杂的情感所构成的。
　　听了大师的这一席话，使我突然顿悟。尤里真是一位多才多艺，了不起的艺术家。他擅长绘画，同时还是一位优秀的插图画师。我禁不住在他的客厅里浏览了一下，他书架上堆放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录像带。在他家中和工作室的书架、酒柜、工作台上到处都摆放着木偶、布娃娃、纪念品，还有朋友、家庭的照片。这些很有民间风味的艺术工艺品，体现了艺术大师的情趣和爱好。尤里看到我对他的这些藏书和工艺品很感兴趣，就拿出一本格鲁吉亚年轻画家的画册给我看。他说，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对色彩十分敏感，捕捉人物的形象十分传神，那些不经意而勾画的素描线条相当流畅。他说这位年轻艺术家凭着他的才华也能做好动画。他接着说，构思一部动画片必须有双重的创作目的:第一是要创造出一个具有原创意义的场景，第二，艺术家必须要充分利用这个场景来表现戏剧性的形象和动作。你得让观众来适应你所创造的这个场景;并且让他们参与到你所塑造的主题和形象中来。他认为一部动画片的表现能力太丰富了。动画可以表现神话、传奇、人们对宇宙和世界的理解和想象。艺术家将这些元素结合在一块，就能产生很大的艺术价值，将动画提升到其它艺术之上。他感到他至今为止还没有看到一部动画片，无论短片还是长片，能够充分运用这些元素。他认为一部优秀的动画片，不仅仅讲述一个故事，而且要充分运用动画表现这些元素的艺术手法来表现自然与生活的丰富和多样，寻找到一个新的发展方向。
　　我早已知道，尤里早年深受俄罗斯电影大导演爱森斯坦的影响，曾在俄罗斯资深的动画大师伊万诺夫手下工作。他独具一格所创作的多维动画形象，具有纵深立体感，明暗对比强烈的场景，使他的作品产生了其它动画片所不及的完美的视觉效果。他在影片中所表现出的幽默、睿智充分体现了他敏锐的观察力。他擅长用俄罗斯人最喜爱的刺猬、猫头鹰、兔子这些动物和鸟类的形象来表现人们的喜怒哀乐。他所创造的这些生活在特殊环境中的特殊形象，具有神奇的艺术感染力。通过他的动画艺术，表现了人类世界和动物世界是息息相通的。
　　
　　我们在他客厅驻足长谈两个多小时后，也许是尤里觉得大家谈得很尽兴，他要带我去他楼下的工作室看看他正在制作的果戈里动画电影。这些年来，尤里潜心创作，根据伟大的俄罗斯文学家果戈里的小说《外套》改编动画电影。这是一部他倾注多年时间的呕心沥血之作，为了使这部作品成功，他做了大量的人物形象速写。在他的工作室和住宅的走廊背板上，到处张贴的都是有关外套的人物速写和他搜集到的沙俄时代有关建筑、人物的老照片。我在他的工作室发现，他正在准备进行拍摄的果戈里《外套》电影中的一个场景，他将手绘的沙俄时代在彼得堡街头上的上百位形形色色的人物放置在街头，他所有创造的人物、街景将我们带回到了那个时代。他所创作的每一个人物四肢、衣帽、形体都是可拆卸的。要制作这么庞大的人群，付出的艺术劳动代价之高是可想而知的。我们接着又到了他的放映室。尤里采用传统的转盘放映机来放映他的作品片段。虽然短短几分钟的样片却留给了我终身难忘的印象。
　　 就是这位被称为“金色蜗牛”的动画大师，据闻早年在著名的苏联，竟是由于制作动画片太慢，被开除工作。借用形容中国京剧表演艺术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来形容他在艺术上的执着与追求，是否还嫌不够。在他多年的艺术生涯中，他奉行的是完美主义，他仅创作了为数不多的几部动画片却都是传世之作。 他从来不将动画分成儿童片和成人片，认为只存在好和坏的动画片。无论他的作品表现的是简单还是复杂的故事，他们都表现了一种纯真与善良。
　　在完成几部拟人化动物题材的动画片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创作人物动画电影《外套》。期间所做的大量准备工作，竟使他完成了两卷有关动画创作的画册。他让助手将2008年出版的这两卷画册拿到客厅。他从封套中取出这两本精美的画册，翻开页面，逐一解释他的写作意图。他在画册中旁征博引，打通古今艺术通道，逐一对艺术史上的人物，如西班牙的戈雅、法国的高更、毕加索、达利等大师进行剖析；将俄罗斯的东正教艺术与苏维埃前卫艺术融为一炉，同时还通过大量的图片来再现时代的现实风貌。他调动所有的艺术来为自己的创作进行服务。上世纪九十年代他的日本东京之行，也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明显的东方艺术的道痕。我们在他的画册中看到，为了表现动画片的节奏，他甚至在画面上标上了五线谱，至于他为创作这部动画作品所作的铺垫，画册中所出现不胜枚举的人物形象道具的书写、彩图令人有美不胜收，眼花缭乱之感。他在艺术上大有六经注我的气魄，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非常荣幸的是，他将他的画册和作品DVD赠送给我，欣然提笔在扉页上写下了这些话：美妙的艺术使我们插上了想象的翅膀，翱翔在无尽的天空，领略到自然之美与人间百态。我们的世界经过我们的再创造，变得更加美好。想象比真实更重要。书赠我的中国朋友王六一学者。
　　
　　时间不知不觉得过去了，米海尔告诉我已过了十点半，我们得告辞了。他打开带给尤里的葡萄酒，按照俄罗斯的习俗，将酒斟在玻璃杯中，三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带着几分酒意和激动的心情，我和米海尔与尤里相互拥抱告别，冒着寒风踏上归途。我突然感到莫斯科的夜晚是多么的美好，抬头仰望，能在漆黑的夜空里捕捉到几颗闪烁地异常明亮的星。我想，尤里这样的艺术大师就是这明亮的星，带给了我们无限的美好与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