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剧第一长者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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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是中国话剧运动100年,而北京人艺的著名女演员叶子也步入96岁华诞。这是中国话剧人里的第一长者,是至今话剧界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而且依然还健在的女演员。
   叶子曾经说过一句沉甸甸的话:“三个男人,我最亲的人——父亲、丈夫和儿子,全部舍掉了,还不都是为了戏啊?!”
   是的,这位一辈子忠诚于话剧事业的女演员,在极具传奇色彩的艺术人生中,曾先后为了话剧而舍去了三个最亲的亲人,甚至包括了她自己。
  
  舍掉的第一个亲人是父亲
  
  叶子(曾用名叶仲寅)早在1932年,于北京国立师范大学文学系读书的时候,参加了学生业余话剧团,最早在田汉写的剧本《战友》里,扮演一个没有姓名的护士,从此开始走上了自己终生热爱的艺术之路。
  说来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那天刚刚演出过《战友》,叶子在换服装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在后台里四处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因为没有钱坐电车了,只好拉上男同学黄复懋一起步行回文学院。一路之上,黄复懋真诚地不断夸奖她的戏演得好,认为戏虽然不多,但是很有味道,很受同学们的喜欢。对此,叶子根本没有想到,自然感到非常高兴,也非常激动。就在这天的晚上,一向有准主意的叶子,萌生了今生今世要做一个职业话剧演员的最初念头。
  


  师范大学毕业以后,叶子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和家人的再三阻拦,明确表示自己将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到舞台上去演一辈子的戏,从此,她在精神上与父亲进行“决裂”了,也成为了家庭中的一个“叛逆者”。后来,为了摆脱家里有形和无形的压力,便到天津去当一名小学的老师。此间,家住在南京的姐姐来信说,那里有一所话剧的专门学校要招生,叶子哪里肯错过这个宝贵的机会,立刻坐上火车去了南京,偷偷地报考了刚刚创办起来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
  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的校长是戏剧教育家余上沅,手下有一支阵容强大的教师队伍——应云卫、马彦祥、王家齐、陈治策、程砚秋、欧阳予倩、田汉、李健吾,等等。余上沅在课堂上,提出表演要“以假当真”;马彦祥在课堂上,讲授“戏剧的目的是为人生,为大众”;田汉在课堂上,更是强调“戏剧应该直面社会,分清是非曲直”。这些都为叶子戏剧观的形成,打下了启蒙的、坚实的基础。在她学习两年以后毕业的时候,自己有了两个重要的心得体会:一个是演员要多多地进行舞台实践;一个是演员要懂得观众,特别是中国观众。
  叶子从国立剧专毕业以后,先后在武汉、重庆、桂林、贵阳和上海等地,全身心地从事抗日救亡的演剧活动。在桂林期间,叶子参加了阳翰笙写的《天国春秋》的演出,扮演了洪宣娇,一炮打响,获得成功。
  抗日战争胜利了,在外漂泊了整整10年之后,叶子才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一直没有联系过却又始终眷念着的家。
  叶子快步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当举起手来轻轻拍打着那非常熟悉的铁门环时,心情是非常复杂、非常矛盾的,既喜悦又愧疚,既盼望有人来开门,又害怕有人来开门。随后,家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位满头白发,满脸褶皱的老太太出现在眼前,这竟然就是离别多年的母亲,叶子由于完全意想不到而惊呆在那里,皱着眉头,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是母亲主动拉着叶子的手引进了屋里,第一件事就是含着热泪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老人家述说了当时的情况——
  父亲重病在身,于弥留之际,全家人都围站在床前诀别,只有叶子远在大西南,不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个消息也不知道。已经神志不清的父亲,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却不停地喊着叶子的名字仲寅:“……寅,……寅为什么……不回来?……她在哪儿?……在哪儿?……我要见见寅。……寅……”叶子听到这里不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叶子此刻像是一个在黑暗中浑身颤抖的,在外流浪多年的孩子,当她在突然回到这个闪着灯光的家的时候,唯一的需求就是父亲那哪怕拳打脚踢的训斥,或者那哪怕强词夺理的反对,……因为这一切一切都会是饱含温度的、暖护人心的骨肉亲情。可惜,这一切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了。
  当天的晚上,叶子突然回忆到,就是在父亲过世那一天的夜里,自己刚好在四川郫县演出,她从来没有想念过父亲,这一夜却在梦中反复见了面,虽然两个人没有说话,但是手拉着手,互相凝视着,十分融洽,十分亲密。显然,这是一种天灵的感应,或者说是自己对父亲潜在感情的表现。她深深懂得正是自己太熱爱演戏而舍掉了父爱,那是一辈子再也不会重新得到的、十分珍贵的父爱。
  
   舍掉的第二个亲人是丈夫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叶子由重庆到成都,参加了四川省立戏剧学校附属的表徽剧团。当时,戏剧学校的校长就是戏剧教育家、导演熊佛西先生。从此,叶子与熊佛西相识,并且开始有了亲密接触。
  就是这样,叶子和熊佛西慢慢走到一起来了,一个人教课、导戏;一个人演戏,家庭生活过得很谐调和睦,很美满幸福,并且很快就有了孩子。然而,到了抗日战争结束以后,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叶子渐渐感觉到,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自己同时还要继续坚持演戏,不论是精力还是体力,真是越来越让人吃不消。她由于过度劳累越来越消瘦,脸色也不好,体重竟然只剩下了40公斤。
  为了要不要继续坚持演戏,叶子时常和熊佛西发生了矛盾,有时还争吵得很厉害。
  有一次,他们又为了演戏的事争吵起来——
  叶子困惑地说:“现在孩子老生病,苏州来的保姆又语言不通,让人着急的事这么多,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熊佛西不以为然地说:“我早就不止一次地和你说过,你不要再演戏了!可你就是听不进去。”
  叶子一下子糊涂起来:“那为什么不要再演戏呢?”
  熊佛西理直气壮地回答:“现在已经不像抗日战争时期那样,生活完全安定下来了,有了家庭就需要有个家庭主妇,于理于情你都应该担起这个重要责任来。”
  “你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善于理家嘛。”
  “这根本不是理由,不会可以学,学会就能够善于理家了。”
  叶子连连摇头:“我实在是不愿意放弃演戏的生活。”
  熊佛西满脸的不满和愤怒:“我看,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我原来就不止一次说过的……”
  “什么?”
  “当时我说,趁着你年纪轻我会尽量满足你的演戏的要求,将来家庭安定下来,再有了孩子,你可就不能再演戏了。”
  叶子看着熊佛西顿时沉默了,因为她此时才真正了解到丈夫那可怕的真实想法。
  熊佛西挥着手,斩钉截铁地说:“我明确地告诉你吧,演戏和理家是不可能两全的事,二者你只能取其一!”
  …………
  自从那次争吵以后,叶子完全处于矛盾当中,一方面她认为——自己是经过与父亲决裂、与家人反目,作出巨大牺牲才得到的演戏权利,是绝对不能放弃的,而且,事业上早在成都和桂林期间自己就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话剧界大牌明星,离开舞台就会前功尽弃;另一方面她又想到——熊佛西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也已经是个大教授、大导演,工作忙、事情多,每天来往的朋友川流不息,应酬很多,确实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家庭主妇里里外外料理这一切。但是,在经过反反复复的认真考虑和激烈斗争之后,叶子终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演戏,而放弃了家庭,带着不满3岁的儿子,离开丈夫熊佛西,从上海回到北京来。
  当年,叶子在热恋中送给熊佛西的生日礼物—— 一幅两个人精心合作的彩色刺绣牵牛花,经过了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风风雨雨,她始终珍藏在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使得自己今生今世都能沉浸在那难以忘怀的、芬芳甜蜜的清香之中。
  
   舍掉的第三个亲人是儿子
  
  “文革”期间,不到60岁的叶子,被没有任何道理地送到街道去管理,而且办理了退休的手续。让她离开剧院,退出舞台,使她在精神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和煎熬。1979年,一场政治噩梦结束以后,剧院把叶子的组织关系又从街道上调了回来,同时,根据政策把退休改为离休,享受老干部的优惠待遇。正如叶子所说——“这一切,使我的一颗并没有冷却的心更加热了起来。”
  接下来,在电视剧《立体大杂院》里,叶子扮演了一个角色,她以空前喜悦的心情试了试,觉得自己还可以。后来,她又在凌子风执导的电影《骆驼祥子》里,扮演群众角色,这时就有点儿感觉力不从心了。再后来,电视剧《钟鼓楼》里,北京电视台请她去扮演海奶奶,她推辞不掉,硬是咬着牙把戏拍完了。令人高兴的是,《钟鼓楼》放映以后,在罗马尼亚举行的电视节上,她扮演的海奶奶,获得了优秀配角奖。这是叶子一生当中获得的唯一的一个奖项。对此,她说:“说实在的,我对这个角色的创造并不满意,演员扮演一个老人,老人精力衰竭老态龙钟,但演员仍需有充沛的创造精力,这是艺术,而不是‘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不管演员扮演一个什么角色,观众都得看演员的‘精、气、神’。”这个时候,叶子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衰老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彻底离开话剧艺术创作的难忍疼痛,再加上儿子熊小平已经娶了妻子,3口人住在一起房子不够用,关系也很不好处。为此,叶子下决心自己孤身住进老年公寓去,把那里当成了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站。
  叶子大姐来到松鹤老年公寓以后,在夜不成寐的时候,常常想起熊小平来,她觉得多少年来自己对儿子实在是关心得不够,照顾得不够,自己欠儿子的太多太多了,是这一辈子也无法还清的。这件放心不下的事,也许会成为她永远的痛。
  
   还有一个舍掉的就是她自己
  
  实际上,叶子在一生当中,还有一个舍掉的人,那就是她自己。
  最典型、最鲜明、最生动的例子,就要数叶子大姐1951年初在《龙须沟》里扮演的丁四嫂了。
  叶子扮演丁四嫂这个角色的格外成功,使得她成为我国话剧界最优秀的女演员之一,也成为开创新中国话剧事业卓有建树的元老之一。正是由于她把丁四嫂扮演得精彩动人,许多当时居住在龙须沟的老百姓都把她当成自己的“老街坊”和亲密的朋友,并且连续数届选举她为崇文区参加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这是比获得任何奖励都更为重要的最高荣誉。他们干脆把丁四嫂的形象誉为“从龙须沟里捞出来的人”。叶子曾在她的“演员日记”中这样分析人物角色——“丁四嫂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劳动妇女,她心直口快,由于生活里受着重重的压迫而脾气不好,对于丈夫和孩子往往没有好气,老数落他们,可是心思却整个扑在他们身上。”老舍说:“丁四嫂也是个‘两面人’——她的嘴很野;她勤苦,可又邋遢。她的这些矛盾是被穷困所折磨出来的。这也就是我创造这个人物的出发点——明白了穷人心中的委屈,才能明白他们的说话行事的矛盾。”叶子的人物设想,正是在作者意图的指导下产生出来的。然而,为了实现这个完美的构思,一般观众并不知道也难以想象,叶子不但付出了艰苦的劳动,同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在《龙须沟》开排的日子里,执意要探索和实践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导演焦菊隐先生,曾经明确地提出,戏里在下层社会的劳动妇女中,应当有一个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以表现出长期受苦的穷人被扭曲的真实生活。于是,叶子大姐请战要求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塑造丁四嫂。她在“演员日记”上写出的理由是——丁四嫂终年劳累,营养不良,身子不强,还要勉强挣扎地生活下去,性格上有着疲疲沓沓的一面。这个人物解放以前看不见自己的家庭会有什么出路,心情很不好,打不起精神来,于是走起路来疲疲沓沓,做起事来拖拖拉拉,心里发愁眼神就发愣。这个人物性格直率,有话就说,爱用大嗓门儿,兴奋的时候更是一边喊着,一边拍打着听话的人,因此声音慢慢变得有些沙哑。焦先生看过“演员日记”以后,立即表示同意,并且给予表扬。为此,叶子从戏开排之日起,就硬是改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了,排戏时是这样,生活里也是这样,一直到完全养成习惯为止。在排练当中,她的这种艺术处理得到了同台演员们的充分肯定;在演出以后,更是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认为这是难得的“神来之笔”,一下子把丁四嫂给演活了。至今,人们仍然忘不了在第一幕结尾,当丁四嫂听到妞子不幸掉在龙须沟里淹死的消息时,一边不管不顾地迎着暴风骤雨奔向那条臭沟,一边用更加沙哑的声音,撕肝裂胆地喊叫着“妞子——!……”这是让观众心脏收紧的一声喊叫,这是让观众潸然泪下的一声喊叫,因而,也是让观众永不忘记的一声喊叫。
  《龙须沟》演出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在这不久,有一位搞声乐的朋友特意地告诉叶子:“你千万不要老用这种嗓子说话,否则会导致声带的严重损伤,也许你将来就没有办法演戏了!”叶子听了以后,心里有些害怕,犯开了嘀咕。在第二天演出时,没有和任何人商量,更没有通过导演,就又用自己原来的自然音色进行表演了。焦先生看过戏以后,发了很大的火,写来一封长信大骂叶子一番,信中说:“我今晚看了戏,觉得你的人物形象大大走了样儿,丁四嫂的形象,开始和程娘子(戏中程疯子之妻,与丁四嫂的性格完全是两样的人。——引者)混淆了。为什么把声音变得那样尖,那样亮,那样柔呢? ……你,叶子,一个为人表率的先辈演员,你是怎样做的呢?……”
  叶子看了信以后,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感到十分内疚,第二天晚上的演出立即又恢复了使用沙哑的声音,并且重新获得了良好的剧场效果。遗憾的是,叶子毕竟还是没有掌握改变声音的科学方法,演出几十场戏以后,声带果然受到了严重损伤,并且从此再也不能恢复自然的音色了。开始,叶子感到非常痛苦,和或多或少的懊悔,因为她将要一辈子都得用沙哑的声音去说话、去演戏。但是,当她想起了丁四嫂是怎样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龙须沟的居民怎样把她当成自己人,心里又格外地感到欣慰和骄傲。叶子说:“为了观众,为了自己的爱好,真没什么后悔的。”
   叶子从艺70多年以来,先后在舞台上50多部戏里,创造出了许多个不同凡响的、引人入胜的人物形象,其中有《名优之死》里的刘凤仙、《天国春秋》里的洪宣娇、《明末遗恨》里的葛嫩娘、《北京人》里的曾思懿、《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赛金花》里的赛金花、《清宫外史》里的西太后,以及《莫斯科性格》里的梅丽涅娃、《龙须沟》里的丁四嫂、《明朗的天》里的宋洁先、《叶戈尔.布利喬夫和其他的人们》里的玫拉尼娅、《骆驼祥子》里的虎妞、《日出》里的翠喜和陈白露,等等,这些真实、自然、鲜明、生动的角色,直到今天仍然保留在广大观众的记忆里久久不能忘怀。
  叶子一生,为了话剧事业付出了超常的辛劳和巨大的牺牲,其功勋是不可代替的,自然也是一位将来要在中国话剧史、中国艺术史上,重重记下一笔的表演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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