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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蔡是我大学时的男友,我们分手已经很久,偶有联系,不过是嘘寒问暖。有天晚上,小蔡突然心血来潮,问我想不想看一张照片,语气怪怪的。收到这条语音短信时,我正在敷面膜。好几年前小蔡也会发一些照片给我,以此表达他那肉眼可见的爱。当时我并不反感,当然也不愿助长这种无聊举动,因为小蔡的自拍技术实在难以恭维,另外他如果想我,想要我,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本人立即马上出现,就像玩“我数到3的游戏”。现在我倒是错愕不及,没想到小蔡年纪已然老大不小,都变成中蔡、老蔡了,多年前的方法居然还在使用,估计是在搭讪新认识的姑娘,却误发给了我。这么寻思着,我马上用拇指摁下一段文字,小蔡啊小蔡,你都是一颗石笋了,就不要再扮清纯可爱。再说你又不是没在我面前脱光过,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小蔡赶紧撇清自己,透着一丝委屈,像几年前的声音余音缭绕到了现在。你放心,不是我,照片上的人,你也认识。他这么一解释,我心里更不爽了,把手机扔到一旁,再也不想理他。我认识怎么了?我认识的人难道我都会好奇他们的这种照那种照吗?真是莫名其妙。
生气归生气,却不会持久。小蔡就是这样的人,糊耷耷的,说起来我们分手也和短信有关。几年前的一个传统节日,小蔡居然给我发了一条贺节的群发短信,内容编排得好坏暂且不论,所彰显的没心没肺却让我忍无可忍,他难道就不能长点心吗?两人为此大吵一架,一拍两散。分手后我们还不时见面,或者是小蔡主动约我,或者是我主动约小蔡。感觉我们都是属狗的,有一副狗鼻子,能嗅出对方是不是单身。按照小蔡的说法,买卖不成人情在。恋人毕竟只比夫妻差一步,不好说断就断,显得太过无情无义。即使冤家仇人,也能化敌为友不是?我们终究相处过一段时间,既然无法做到长期的关怀备至,偶尔互相关心一下,无论是从精神到身体,就算于事无补,却也无伤大雅。等到小蔡去了上海,我们的联系才逐渐稀少,但也没有断绝。也许是南京和上海的距离放在这里,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都无意舍近求远。在前男女友和未来的丈夫妻子之间,两个人即使都还保留着一线希望,彼此也心知肚明不过是聊胜于无。在这一点上,倒显得很公平公正,男女无欺。另一个原因是上海有米娅和秦川。
照片上的人物秦川,是小蔡的大学同学,也是我同窗共读了一年的高三同学,同时还是米娅的丈夫,而米娅不仅是我高中三年的老同学,更是我的闺蜜。也许正是考虑到上述原因,小蔡才会想到把秦川的不雅照发给我,而不是直接发给米娅,显然认为我是提醒米娅的最合适人选。
如果丈夫在外面胡作非为,甚至被人拍下照片在朋友圈击鼓传花般广为流传,如何让蒙在鼓里的妻子知晓,这对于所有同时认识夫妻俩的外人来说,都是棘手的难题。交浅者不可言深,笃爱者难以轻言。即使当事者可以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知情的同情者也难免会有吃了满嘴苍蝇的感觉。把秦川需要打上马赛克的照片发给前女友,肯定让小蔡倍感压力,于是他又仿用群发的口气,假装不小心错发给了我。好像他发的是陈某希的花边新闻。如此甘冒不韪,显然做好了我可能会因此和他彻底绝交的准备。
其实这些年来,我的性格也变了一些,只是小蔡不知道。
倒是秦川看来有大麻烦了。他居然在量贩式KTV包厢里做出惊人之举,褪下了裤子。这个蠢货,他显然是醉了,不然不会无耻到毫无顾忌的地步。在KTV、酒吧和夜店等聚会场所中,发乎情或许寻常,却没有人胆敢如此旁若无人,不止于礼,不事遮掩,似乎茫茫天地之间只存在和维系着两性这一种关系。像艳阳高照,如明月低悬。事发突然,和他一起唱歌的人在惊慌之余必定四散逃窜,就像躲避城门失火的池鱼,独留下他形单影只,撑满镜头,似乎依旧在奋力地追逐,在扯破喉咙地呐喊。尽管他身形停滞,也没有声音传出,但谁都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几年前,当米娅和秦川初试云雨情时,她会向我闪闪烁烁地提及过程,没有惊喜,也不是满足,而是一种不过如此的恍然大悟。当我和小蔡也终于迈过这道坎时,我才知道秦川事后曾向小蔡大肆渲染和炫耀。也许,男生和女生虽然被天造地设得可以结合,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至少在羞耻感上相差巨大。
男人这种生物,大抵都会炫耀他们的性经历、性伴侣和性能力吧。尽管在受孕和生育上,他们很少顾及女人的感受。贪欢娱多,而承担责任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一副舍我其谁的沾沾自喜感,真应该把他们这种虚伪、膨胀的面目彻底揭开。
我的一腔怒火腾腾上窜,脸上涂着的海藻泥面膜瞬间皲裂,连爆了好几句别有地方风味的粗口。秦川怎么能如此对待米娅!要知道,米娅不仅嫁给了他,为他生下儿子,他们在上海的一切也都是米娅一手置办下来的,包括房子、车子的首付和按揭,还有米其林的教育,以及三口之家的日常生活开支。秦川什么都不管不顾,活脱脱像米娅的另一个儿子。
米娅啊米娅,你确实不该把秦川当儿子一样养着。
我强压怒火与恶心,追问这张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蔡不幸成了替罪羔羊,似乎他才是这一荒唐事件背后的罪魁祸首。为了洗清嫌疑,小蔡竹筒倒豆子般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告诉了我,临了如释重负,又因为把压力转嫁给我而心生愧疚。原来,秦川所在的广告公司新来了一位女职员周绮,在美国留学多年,身材火辣不说,生活作风还异常开放,更是公司大老板的胞妹。秦川大献殷勤,几乎每晚都召集一帮人聚会、吃大餐、泡酒吧、去夜店,夜夜笙歌,流连忘返。秦川醉翁之意不在酒,与会者都心知肚明。周绮也不点破,只是借机把他耍得团团转。照片就是他们在K歌时拍的。几个红男绿女,在一片灯暗影乱中,几番对唱燃情,几杯烈酒助兴,烟雾愈加缭绕,射光倍添曳摇,骰子骨碌转动,酒瓶欲倒不倒,这边莺莺燕燕,那边鬼哭狼嚎。周绮从秦川的半搂半抱中抽身出来,笑吟吟地将了他一军,既然你说喜欢我,那就证明给我看。在水晶池和夜光杯的掩映中,秦川的那张脸飞快地涨成了猪肝色。
小蔡没有参加那天的聚会,但他几乎在第一时间看到了照片,并知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照片在上海广告圈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着,秦川酒醉后毫不掩飾的欲望,反而激发了其他人疯狂转发的热情。似乎这不仅仅是一幅照片,也不仅仅是一个人。KTV包厢特有的声色、光线和氛围,相融交织在一起,显得暧昧、混乱和疯狂。照片中的秦川像是受到了深度催眠,被看不见的情欲左右着,固定为一面大张的旗帜。 你准备怎么跟米娅说?说完照片后面的隐情,小蔡忍不住问我。他和我一样,首先想到的都是那对夫妻,无耻之尤的秦川,以及无辜至极的米娅。是啊,我该怎么说呢?近几年来,米娅经常给我发照片,以他们的儿子米其林单人的居多,米娅和米其林的其次,秦川和米其林的再其次,一家三口的很少,夫妻两人的几乎没有。我通过这种方式目睹了米其林的成长,从在襁褓中到蹒跚学步,再到入托上幼儿园。我以为夫妻二人不过是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到了孩子身上,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我很少发自己的照片给米娅,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收到一张秦川如此不堪入目的照片。事已至此,我该怎么跟米娅说呢?
我决定立刻坐火车前往上海。有些事情当面说比较稳妥,至少我还可以陪着米娅,安慰也好,看护也罢,以防止米娅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那就太不值当了。如果米娅想和秦川离婚,我肯定不会伸手拦着。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那都是过时的老皇历了。就我个人的观点,和结婚相比,离婚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在我的父母看来,只有结婚之后才轮到考虑离不离婚,女儿不结婚显然更让他们头疼,离婚反而能快刀斩乱麻解决一篓子麻烦。前者说的是我,后者说的是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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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前往上海的一路上,我的脑子里回想更多的居然是姐姐林春禾婚后与离婚后的生活,以为这些在我面对米娅时多少能派得上一点用场。但林春禾与米娅是不同的,即使我站在个人的立场上经常把她们视作另外一个自己,她们也难以混为一谈。也许我希望的不过是我能像信任米娅一样对待并依赖林春禾,林春禾能像米娅一样和我结成坚定的同盟,以对抗我们共同的父亲。令我失望的是,林春禾却越来越像我们的父亲,让我越来越感到独木难支,大势已去。
我在火车上坐着发愣,心里琢磨着几个小时后该如何让米娅了解秦川的荒唐一幕。
成年人一旦行事完全失去分寸,还真是教旁人难以启齿。秦川十有八九是遭人捉弄算计,但怨不得别人歹毒,他是活该,我连同情他都觉得是浪费。但凡他平时知道检点些,不过于追逐声色犬马,也不会落得這般下场。可是话说回来,作为妻子,米娅不可能毫不知情,那她为什么从来不向我这个闺中好姐妹透露分毫呢?难道我已经不是她最信任的人?小蔡发来的照片固然出乎我的意料,我这样去找米娅其实也很冒失。如果他们的婚姻确实出现了状况,早晚会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我为什么要急于捅破这层窗户纸,好像巴不得他们夫妻散伙一样?我为什么不能保持沉默?即使小蔡说清楚了KTV里发生的一切,我也完全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即使我很快就会和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难道不可以只是提及姐姐林春禾离婚的事情吗?用淡然的语气很自然地说出这一变故,米娅,你知道吗,我的姐姐离婚了?为什么?春禾姐怎么突然离婚了?米娅一定会很吃惊。这时我便可以趁机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我不时默默拿起手机,又不知不觉放回茶几上,好像是手机在一声又一声叹气。手机里那张照片成了我的烦恼之源,尤其是念及必须要让米娅看到它,以尽到好姐妹的责任,我就焦躁起来,觉得手机格外烫手。如果是自己的男友爆出这样的丑闻,我反倒不会左思右想这么多,一脚蹬掉他便是,一了百了。
我的对面坐着一对母女,小女孩五六岁,天真烂漫,活泼好动。一开始对着窗外奶声奶气地背唱儿歌,很快便对自己的声音和表演失去了兴趣,转而盯着我的手机看。也许是我频繁地拿起又放下,手机动态引发了她像青蛙一样的注意力,进而产生了捕捉的冲动。我担心小女孩拿到手机后会翻出秦川的照片,这对这一代孩子不是难事,他们对电子产品都是无师自通。那样就太尴尬了,于是我也盯紧着小女孩的行动,每一次在小女孩伸手前都抢先把桌面上的手机攥回手中。这无疑增加了小女孩的兴趣,误以为我是在和她玩游戏,竟然从座位直接滑落到地面,伸着手朝我迈步过来,却被她的母亲近乎粗暴地揽住了。小女孩挣扎不脱,咧开嘴要哭。年轻的母亲不为所动,喝道,火车上不准哭。妈妈跟你说过的你都忘了吗?赶紧把哭声给我憋回去。声音虽低,不失严厉。小女孩的嘴巴慢慢合拢,一只眼睛还在看着我,另一只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瞄向她妈妈,流露出孩子式的执着和狡黠。两行眼泪终究还是收势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她的母亲放缓了语气,妈妈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说着转身在包里寻找纸巾,要给她擦拭眼泪。小女孩两只漆黑溜圆的眼珠动也不动,长长的睫毛上还挑着细碎的泪珠,真是楚楚可怜。
如果米娅在,她估计会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心疼半天。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小女孩,阿姨给你巧克力吃好不好?小女孩一会儿盯着我左手上的手机,一会儿看向我右手捏着的巧克力,两个眼珠滴溜转,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又求助地看向她的妈妈。她的母亲轻声说,快谢谢阿姨。小女孩这才乖巧地接过巧克力,暂时忘记了我的手机。小女孩的母亲对我笑了一下,问道,你是去上海吗?我点点头。年轻的母亲继续说,我们也去上海。她的爸爸去年刚因为工作借调过去,平时周末回家。他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我们偶尔也过去看他。我看她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第一反应居然是她怎么不担心丈夫一人在外面会管不住自己,说出来的却是,孩子这么小,你一个人带很辛苦吧,怎么愿意让他去上海的?她说,也是没办法。我们之间有分工,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工作挣钱。等到孩子上了小学,就会好一些。他的压力不用那么大,到时我也可以出来工作,多少能替他分担一些。听到这里,我难免有些好奇,问道,你在家带孩子这么多年,再出来找工作会不会觉得不适应?她笑了,有些骄傲地说,这几年在家带孩子,我也做些兼职。只要不用去公司坐班,很多活儿我都能做,外文翻译、文字编辑、策划文案等。我还给别人代写过毕业论文。我很吃惊,按照这个年轻妈妈的能力,肯定受过不错的教育,想找一份好工作并不难,为什么要专门辞职在家带孩子呢?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说,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身体不太好,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带。我赶紧说,妈妈带自己的孩子,肯定是最贴心的。说实话,我不太愿意在这样的问题上展开交流,既担心自己在安慰时陷入词穷状态,也害怕脸上会露出不自然的表情,显得我很不通人情世故。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们说话,她的母亲把她搂在怀里,说,我们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孩子,吃再多苦也是愿意的。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她把“你有孩子吗?”这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替换成了“你是做什么的?”于是回答说,我是一个插花师。她听岔了,以为我说的是“插画师”,觉得会画画是一种特别的技能,她很羡慕,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我没有去纠正她。大学毕业后,我换过很多工作,开过女装店、影楼、画廊、私家厨房,现在是在老师的工作室里做花艺。也许有一天,我对花花草草也生厌了,又会另换一种活法。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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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因为成绩不理想,我的父亲大失所望,母亲也跟着唉声叹气,让我怀疑自己的一辈子就此被他们一眼望到了底。开学时,我谢绝了姐姐林春禾准备请假陪我去报到的美意,她那时已经读大四。辞别父母,我冒着南方酷烈的秋老虎天气,独自前往那所偏僻的省内专科学校。
迎接新生的小中巴车在年久失修的公路上抖抖索索开了很久,让我一度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正坐着长途客车去看望住在邻省乡下的爷爷。从我孩提时记事起,父母每年都要去劝爷爷搬来同住,有时会带上两个孙女作为说客,爷爷却不为所动,就像老家门前空地上的一截老树桩,以供儿子一家每次回去时短暂盘桓于上。如果我上午提着行李箱离开,下午便拖着行李箱返回,经过短暂的旅行后箱子的重量毫无增减,岂不是像父母去爷爷家一样无功而返?在为我准备行李时,我的母亲恨不能把我房间里的一切都塞进箱子里,从头到脚是一身,春夏秋冬是一年,一只箱子不够,就用两只、三只。我在旁边看着,越来越不耐烦,心想,又不是高中,大学里什么没有呢?我的父亲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及时制止住母亲,递给我一张卡,和三年前林春禾领到的一模一样,同一个银行的开户行,同样的数额,除了卡号和持卡人姓名略有变化。这种机械性的一视同仁,为什么会让我觉得倍受打击呢?要知道林春禾上大学时冰激凌才两元一个,三年后已经是五元。当年我的父亲使用BP机,别在腰间皮带上,交固定的月租费,现在父亲拿的是九五砖一般的大哥大,和家里人说话时也挥着,如同长在了手上,每月的话费单子打印出来比林春禾的头发还长。林春禾一直长发及腰,宛若公主,而我在初中时便习惯齐耳短发,像假小子。我觉得父亲完全没必要在家人面前如此显摆,心中面上嘴里都很不以为然。父亲尴尬地笑着,将伸出几节天线的黑色大哥大矗立在茶几上,一秒钟不到又攥回手心里,还许诺说,等你们毕业工作了就给你们买。我希望能与林春禾同时拥有,但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认为女孩子在读书时就应该有个学生样,不能驰心旁騖,好像大哥大连接着的是可怕的堕落生活。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林春禾则不知所措地站着。这就是林春禾,在家里一直扮演乖乖女的角色,我便只好做反叛的那一个。林春禾一旦受了委屈只会背着人抹泪,而我一定会努力澄清并报以冷笑。至于我们的性格谁更像父亲谁更像母亲,看似一目了然,其实也未必尽然,或许兼而有之。说起来,姊妹之间的相似和不同,其程度就像互生叶的区别,尽管经常被熟视无睹。
我坐在车里,拎着行李箱离家又拎着行李箱回家的场景在我的脑海中一晃而过。小中巴车里外都清洁得异常干净,车外张贴的迎新横幅和车内拉上的窗帘也是崭新的,只可惜空调声音奇大,制冷效果又差,还是泄露出经年陈旧的气息,加上道路不平整,每颠簸一下,仿佛不是冷气而是灰尘扑簌而落,覆满一身,避无可避。
离开家时,我便感到自己灰头土脸,现在心情更是糟透了。
车子转过一个大的弯道后,沿途场景陡然变得熟悉起来,我仿佛一下子跌落到了旧梦中。我曾经反复梦见同样的场景,以致此梦像记忆中真实发生过的经历一样根深蒂固。经过长途跋涉后,一位少女,也就是我,最后站到一处奇怪的建筑前,既像教学楼,也像庙宇。此刻车子正在向这样的建筑驶近。我以为是梦境但不是,以为是学校也不是。车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两者交错的刹那,我大喊“停车”,同时略显急切地用手掌猛拍着车厢壁,引得整个车身都震动了。司机茫然踩下刹车,他大概以为我有内急,却囿于脸面不便明说。我两手拎着那件红色的行李箱,一步一挪地下车,不免引人侧目,一时议论纷纷。我站在路边,对司机挥手示意,我不打算去学校了。车子停滞在快被晒化的柏油马路上,就像一只被捕蝇纸意外粘住的蜜蜂,发出嗡嗡的震鸣,不停地将热浪掀翻到我的身上,在我快要窒息时终于放弃,一溜烟地跑远。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在他人看来未免轻率,其实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站在那栋建筑前,久远的梦境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此种惊诧在多年以后依然深切可感。
那一年我十七岁,以为自己正在经历曾经的经历而惊疑不定。我不明白路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建筑,它具体派什么用场,其内部空间又如何,梦里梦外的我对此一概不知。它的门窗紧闭,在九月中旬正午的高温中像一团眩晕的梦境般难以叩开。它的出现似乎只为等待我,而我所有的努力或者放弃,也都是为了此时此刻站在它的面前。它那么大,超过了十七岁少女的整个世界,又那么小,如果不是反复梦见便无从记起。我观瞻着它,深信只要自己一眨眼,它就会在明晃晃的灼热中慢慢不复可见,像没有升腾起火焰的燃烧,也像不会渗透出液体的融化,先是失掉一个边角,接着整体陷落在无比盛大的光明中,和梦中所见完全吻合。我目瞪口呆,以为再待下去自己也将难逃被吞噬的下场,于是便跳上一辆摇摇晃晃的返程公共汽车,落荒而逃一样,一站又一站,一辆又一辆,直到站回家门口,犹如不小心按了倒退键的一盘空白磁带。敲门时我再度犹豫,因为这一幕依旧似曾发生。或者说,我在犹豫着要不要让它发生。一个决定之后是另一个决定,然后是又一个决定,没完没了,不绝如缕。门应声而开,我对好像一直站在门背后的父母说,我不想去上那所学校了,我准备复读一年。母亲以为我撞了邪,以右手手掌反复试探我的额温,而父亲则喜出望外,似乎对我说出这番话期待已久。复读的手续按说很复杂,但难不倒神通广大的父亲,他用他的大哥大打了几个电话后,此事便顺利解决。第二年,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南京艺校。
这样一来,我和米娅又能经常见面了,虽然米娅此时已是南京政法学院的一名大二学生。
高中三年,我和米娅形影不离,高考时我们填报的第一、第二志愿,虽然学校不一样,但都位于南京。米娅的学习一直比我好,可我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高考成绩居然差到只能被第三志愿的学校录取,这一意外简直像一种施舍。施舍我也能接受,我最终拒绝去那所学校的唯一原因,是在那里的几年我将很难见到米娅,而且担心以后我们的关系难免会愈发疏远,就像一艘船告别了另一艘船,虽然我也非常渴望尽早离开父母开始独立的生活。见到那幢建筑前,坐在车里的我正因为念及米娅而沉浸在巨大的不安中。这的确是一种奇怪的预感。十七岁那年的秋天,我的复读决定无疑挽救了我从少女时代开始便异常珍惜的这段友谊。此后同在南京读大学的三年,我和米娅无话不谈,涉及所有成人话题,并且坚信我们的关系不会被以后的恋爱、婚姻和孩子所左右,可以一直带进坟墓里去。 复读对我几无影响。新的同学虽然都和我年纪相仿,互相却形同陌路。我看着他们就好像冷眼旁观一年前的自己,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他们看我估计也一样,一个选择复读的高考落榜生无疑是现成的最好的反面例子,可以用来鞭策他们不断奋力前游。在新的班级里,我尽量避免走动,只是埋首课桌,在堆叠得足以挡住讲台上老师视线的复习资料下热切地给米娅写信。米娅告诉我,政法学院的大一课程很紧,几乎像高三一样辛苦,因此米娅形象地将之形容为“高四”。无独有偶,我也在经历自己的“高四”。这是否预示着我们的大学生活将在同一年开启?米娅为此热切地期盼着我,无暇顾及南京特别美丽的秋天、冬天和春天,只等我到来后再一起领略。我也很高兴,因为米娅没有迫不及待地介绍大学里的女同学、室友和其他男女朋友,而是一直虚席以待我的到来。即使我不在南京,米娅身边独属于我的位置也一直为我保留着,没有被别的女孩占住。可以说,米娅对我一如既往的关心,以及我对米娅日甚一日的牵挂,让我获得了学习的充足动力。我对米娅有多思念,对身边的新同学就有多忽略。毕竟我和她们的相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又面临高考前的全力冲刺,原本不可能有精力培养出友谊之花,结果连身前身后浮动的那几张女孩的面孔都没记住。我的同桌尽管长得很漂亮,额头却因为对未来的焦虑布满了青春痘。往好里说是瑕不掩瑜,往坏里说是美中不足。我送给同桌一管日本产的祛痘膏,要等到高考之后,她才会打开动用,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我没有亲眼看过同桌隐藏在青春痘后面的姣好真面目,所有这一切都是秦川后来告诉我的。在这个新班级里,我和秦川说话最多,超过了与全班其他人交流的总和。秦川阳光帅气,初次照面便让我想到了米娅。我一直认为,好看的人不分性别,无论是男是女都那么令人赏心悦目,比如张国荣、梁朝伟,还有林青霞、张曼玉。秦川喜欢在课间围着我的同桌转,此举完全是掩耳盗铃,奈何同桌既不开窍又不领情,着急之下额头上那层密集的痱子顿时红彤彤一片,倒像烫着了。秦川为了掩饰尴尬,便转而和我没话找话说,借个顺坡好下驴,然后灰溜溜地返回他的座位。话说多了,自然熟悉起来,我便以复读的老大姐自居,告诉他怎么讨女孩子欢心。可惜的是,在高考巨大的压力面前,一切方法都来不及应验。我也嘲笑秦川是伪球迷,因为男生们都喜欢踢球,只有他对五大联赛如数家珍,却从不换上球衣球鞋上场一较真章。光打雷不下雨,和他追女孩的表现如出一辙。
第二年,我们都到南京上大学。在一次聚会时,我把秦川介绍给了米娅,秦川则带来了他的大学同学小蔡,以凑成两男两女之局。在秦川和米娅、我和小蔡先后确立了恋爱关系后,四人便经常一起活动,吃饭,看电影,爬山,游泳,去外地游玩。米娅先我们一年毕业,应聘到上海一所军校当辅导员,三年后秦川和小蔡也去了上海。秦川去上海是准备和米娅结婚,小蔡则是因为工作原因跳槽。事情的发展就是,秦川和米娅结婚了,而我和小蔡分手了。分手了还是朋友,只是不常联系。这种藕断丝连,肯定和秦川、米娅有关,因为小蔡是秦川的同学、哥们,我是米娅的同学、闺蜜,只要秦川和米娅不离婚,我和小蔡就很难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只会处得像越来越远房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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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米娅开车载着我前往军校的教职工宿舍,我差不多忘了米娅还保留着当年的这个落脚点,小小的两居室,不超过五十平方米,名副其实的蜗居。米娅在这里住了五年,婚后才搬进新家。那一年,就是在这个几乎没有客厅的房子里,米娅告诉我,她准备和秦川结婚。我很吃惊,我一度以为秦川东游上海没安好心,没想到竟然是米娅让他来的。而米娅之所以发出这样的邀请,是因为他们在分手三年后突然旧情复燃,我见证了他们的重续前缘。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秦川和米娅的相遇、相爱、分手、重逢、结婚,自己居然都是见证者。这么想着,我握着手机的手心便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手机里还捂着一颗雷呢,我犹犹豫豫着,只等合适的机会便扔出去。那样的话,他们的婚姻也很有可能在我的引爆下豁然解体。这对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想当年,确实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这是秦川。”“这是米娅。”我这么说时,是多么心生欢喜,好像预料到他们会相爱,会走到一起。当秦川背着米娅偷偷和我复读时的同桌接触,同桌叫方岚,我和米娅一起痛斥他脚踏两只船的恶劣行径。如果米娅那时候有一把枪,估计不是把秦川当场击毙,就是饮弹自尽,就有这么激烈。好在彼时米娅年轻,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大方,既然秦川花心,索性放他自由,讓他花天酒地去。他们因此分手。秦川和方岚从偷偷摸摸开始,终究好景不长,不了了之。秦川又找到我痛哭流涕,想让我转达他对米娅的愧疚和思念之情。我拒绝给他递话,让他滚一边去。他如果有胆够种,就应该到政法学院当面对米娅说,先道歉,再请求原谅,然后再谈以后。秦川不敢,他已经在政法学院校门口徘徊过多次,每次看到值班的武警就腿肚子发软。我嘲笑他是自惭形秽,充分暴露出内心的阴暗与龌龊,有一种好歹为米娅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感。那个时候,以及其后的两年多时间,我真觉得秦川和米娅的关系到头了。米娅去了上海,虽然并非为了避开秦川,秦川想要再见到米娅,不说南京和上海相距遥远,又隔着茫茫人海,即使他们是曾经的恋人,相处的甜蜜也很难指引他们再度走到一起。但他们没在上海见面,也没在南京碰上,却在家乡的小城里“邂逅”了,在谁都没有预想到的情况下。当年我觉着是“巧合”,现在却要愤恨了。
在米娅和秦川分手后,在米娅工作第二年我工作第一年的那个春节,我们都在老家过年。腊月二十八下午,我们相约去市中心逛街看电影,然后再打车回我家吃饭。乡音亲切、面容憨厚的出租车司机居然漫天要价,平时不到十元钱的里程,硬是要收我们五十元。要红包都不带这么狮子大开口的。如果不是年节眼下,我非投诉他不可。结果就是,开出不到两百米,我们便气冲冲地摔门下车。又拦一辆,还是敲竹杠的车。再拦一辆,如出一辙。大过年的,这些出租车司机想挣钱都想疯了。好在有米娅陪着,柔声安慰,我才没有冲最后那个说“看你们穿得不差却怎么如此小气”的司机扔出自己的尖头马丁靴。我们决定慢慢走回去。县城并不大,步行三十分钟左右,也就到我家了。那天傍晚没有风,不是很冷,我们走着走着还微微出了点汗。便是在我们逶迤慢行的时候,一辆车突然停下,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秦川的头脸来。秦川先是看见了我,在跟我打招呼时继而发现了米娅。事情便有这么巧。第二天上午,秦川打电话给我,约我和米娅一块去KTV唱歌。我原本以为米娅会一口拒绝的,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这是秦川和米娅第二次恋情的开始。紧接着秦川也去了上海,然后就是他们要结婚的喜讯。 我在为他们高兴的同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于我的突然到访,米娅也感到意外,刚见面她便问,你这次来上海做什么?我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出差,顺便过来看看你,我们有多久没见了。米娅开车到车站来接我,我坐上副驾位置。这是惯例。换作我开车,也一定是米娅坐在我的右手边,谁也抢不走。以前的话,秦川和米其林就会乖乖坐在后面,秦川举着双手玩手机里的游戏,左手不时抓放米其林,而米其林热衷于蹿上跳下,一会想要爬到前面来,一会想把头钻出车窗。米娅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抽空提醒秦川:秦川你能不能把手机声音调小点,都妨碍我们说话了;秦川你能不能别玩游戏了,看着点儿子。秦川倒是越活越年轻了:不是顶着莫西干头,像一把镰刀,就是垂着脏辫,像拨浪鼓的须子;手上沉甸甸的,几乎每根手指上都套着戒指,有铜的,有银的,有金的,有玉的;耳垂上钉着明晃晃的耳钻;颈子上挂着长度极其夸张的项链,底下坠着的可能是十字架,也可能是骷髅,或者空弹壳。我被晃得眼花缭乱,觉得后座上分明是米娅的两个儿子。对此含讥带讽,秦川不以为然,依旧沉浸在游戏世界中自得其乐。毕业后秦川一直从事广告行业,我虽不清楚他在公司里贡献过什么有价值的创意,但看情形显然是把他自己“广”进去了,每天打扮得怪里怪气,自以为时尚,从头到脚却俨然一条夸张而虚假的广告。好在秦川此刻不在米娅的车上,不然我宁可打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也不愿和他共坐同一辆车。
米娅显示出军人的特有作风,毫不犹豫地戳穿了我的谎言,不对,要是出差的话,你不会当天才告诉我。我兀自强辩着,我是临时出差。米娅乘胜出击,临时出差更不像,你不会刚到上海就来找我,只会在办完事情后再留出足够的时间。你,我还不了解吗!在米娅的三言两语下,我很快招架不住了,只得讨饶说,你就当我是来出差的吧。米娅遂不再逼问,重新变回体贴人模样,说,你是不是有点累了?要不先眯一会吧。
米娅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自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到了宿舍后,米娅笃定地看着我,以一副坦白从宽的架势重新开审,说吧,你这次干什么来了?我还不想坦白交代,决定再等等。比如,先找个合适的话题入手,慢慢引到秦川身上,最好能了解他们夫妻目前的感情究竟如何。以米娅的敏锐,她不可能对秦川在外面的言行一无所知。我端着水杯,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房间面积太小了,感觉才用了一秒钟时间,而米娅的目光一直跟着我,像探照灯一样,须臾未曾离开。我想到了米其林,问,米其林现在怎么样?他还这么小,你们怎么舍得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米娅垂下眼睛,两只手慢慢转动着杯子,他很好。我们一直在锻炼他的独立自理能力。毕竟我们都没有足够的时间照顾他。他在寄宿学校倒是比其他孩子都适应,一点也不想我们。我捏着手机,继续小心地翻找话题,没想到你把这间屋子都收拾出来了,是课程多的时候才过来住吗?米娅摇摇头,我最近一直住这里。我赶紧问,那秦川呢?以他的德性应该不会愿意屈尊住这么小的地方,他一个人留守家里吗?这时米娅的脸上方才露出一抹苦笑,家?那个家已经没了。
米娅说得轻描淡写,对我却不啻惊雷,我不相信那个堆满了秦川的奢侈品收藏,慢慢侵吞了米娅个人空间的家,突然就没了!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个家里,鞋柜、衣柜几乎都成了秦川个人用品的展览架。米娅能保有的不过是自己的化妆台,即使是化妆台,在秦川接受了“男人也要贴面膜和化妆”后,也有无限变小的趋势。米其林的房间则被改造为秦川的储藏间,因为“这些宝贝,儿子你长大后也会喜欢的”,最后米其林带着一只最宠爱的玩偶去了寄宿学校,彻底把空间让了出来。即使如此,那也是他们的三口之家。至此,我方才意识到秦川和米娅之间出了大问题,一下子紧张起来,告诉我,你们俩究竟出了什么事?米娅叹口气,我们把房子卖了。我和秦川离婚了。
想千想万,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离婚了。米娅也许早就看过那张照片,又或者,秦川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是在他们离婚之后,这么一来,照片也就不再具有示警的意义,根本没必要捅出来,看了反而徒劳心神。
夫妻离婚后,不就是再无关系可以各自飞了吗?
现在我终于可以把那張照片删掉,我的手机想必也会长松一口气,不用气鼓鼓得像一条红金鱼,甚至有可能被米娅失手砸向地板或墙上,因为承受这愤怒一击而四分五裂。手机无所谓,我心疼的是米娅。心疼之余,我又有点生气,埋怨米娅离婚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没有告诉我。米娅歉意地笑笑,她确实没打算对我隐瞒,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离婚这件事,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离婚就好比快刀斩乱麻,事前事后都很难说清楚。就秦川这种浮头鱼的个性,是个坑他都会栽进去,但我还是急于想知道,米娅和秦川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离婚,还把房子给卖了?
5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只要不是新的校区,所有的大学看起来都像公园,里面到处树影葱郁,四时花香不断,有水池,有草坪,男女老幼都安步当车,整个节奏都比围墙外面的世界慢了半拍还不止。这也许只是我的猜想。教职工宿舍独立于学生的宿舍区和教学区,更显幽静。楼后一排长着的全是月季,像栅栏一样保护着窗子。月季长势旺盛,可能是一楼住户手栽的,也可能是学校后勤统一维护的。米娅的花瓶里也插着好几枝月季,唯有一朵还很明艳,其余的花朵都蔫了,像涂得乌黑的圆唇,难掩憔悴干枯。我将瓶里的月季花取出来,扔掉枯萎的花枝,独留下尚好的那枝,剪裁一番,重新插回瓶里。
米娅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这时才发出惊叹,你这么一拾掇,和我胡乱插的还真不一样,有几分你工作室里作品的韵味了。你上次说过,你学的花道叫什么名字来着,花枝?我纠正说,我跟我老师学的是“一枝”。说起来挺神奇的,我老师在日本留学期间修的原是“花意匠”,后来受到观音大士手中杨柳净瓶的启示,独创了“一枝”流派,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样的花瓶,里面都只插一枝。有人给予极高评价,什么禅是一枝花,花是一枝禅。这些我也不懂。不过,所有的插花师大概都是孤独的,花越明艳,不蔓不枝,便越接近无言。一座花瓶里插一枝花,就好像一个人立在她的一生中,所有的枯荣盛衰,也都不过是杯水自照,形单影只。 我讲了这么多,米娅却好像压根没听,蓦然发问,你的老师,她是不是离婚了?我说,她一直都没有结婚。也不是没有彼此属意的人,相处一段时间后,自然而然就分开了。好像她的“一枝”,花枝在瓶里,都是极贴切顺合的,枯萎了,便连瓶带枝一起处理掉,毫不犹豫,也不可惜。米娅说,你这个老师,听着倒是很有意思。你们师徒两个,对待婚姻的态度上也很一致。我说,其实她是不管我们的。结婚也好,离婚也罢,甚至是做了小三小四,她都不管的。她一直认为插花靠天赋,但人在红尘中,不能靠天赋生活。米娅问,那该怎么生活呢?我说,生活迟早会毁灭天赋的。所有的天赋异禀者,最后的下场莫不如此。就像插花一样,虽然看似把美延长了,但何尝不是一种更彻底的耗尽。米娅问,这也是你老师说的?我摇摇头,反问道,你和秦川,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雨声时疏时骤,忽远忽近,好像一群孩子在学校里慢跑,跑着跑着就变成了大人,或为男友,或为女友,或为丈夫,或为妻子,即使没有成双结对,也难逃同样心思。
我追问道,你们当初决定把米其林送去寄宿学校,就是为离婚做准备了?米娅说,其实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又吃一惊。没想到他们离婚已经这么久了。大半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情。我又问,是不是秦川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米娅摇摇头,这倒没有。我想起那张照片,觉得米娅很可能确实被蒙蔽了,忍不住提醒她,你就这么肯定吗?男人在妻子面前都是扮老实,一旦到了外面,还不是孙悟空挣脱了金箍,什么恶心事做不出来!米娅苦笑了一下,他一门心思都花在搜集那些宝贝物件上,哪还有时间去打别的主意。我听米娅说得这么笃定,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米娅起身把窗子打开,一阵清新的空气顿时涌了进来。
在我们的少女时代,高中三年,两个人是无话不谈的,中间隔了一年,我们依靠写信交流,然后是大学三年,奔向成年的两个人之间依然没有秘密。即使随后分居南京和上海,距离也并没有形成隔阂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只是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有大把的时间黏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短暂的见面相聚,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敞开来聊透,那些从指缝间溜走的话题并非无足轻重,只是不再被我们注意到,有时却会形成沉默借以提醒我们。甚至那些反复被我们提及的事情,因为一再说起反倒像被遗忘了一般。既然当时没有来得及深究,便只能留待特殊的时刻其隐含的意义才会不言自明,就像有自残行为的年轻人在手腕上割出刀痕或烫下烟头烙印,时间长了只记得伤疤大致的警示意义,却模糊了这一件伤心事与那一件伤心事的区别。很显然,细腻是短期的记忆强化所致,而粗糙则是长期积淀的必然结果。我和米娅也是如此。我的插花老师曾经说过,即使是并蒂莲,她也不会把它们插进同一件瓶子里。何谓“一枝”禅意,我现在大概能明白了。
很多年前,当米娅和秦川第一次见面,他们并没有彼此一见钟情,秦川喜欢米娅要多一些。在得知米娅还没有男朋友后,秦川随即展开了追求。为了不让我成为碍眼的电灯泡,他还鼓励小蔡追求我。米娅告诉过我,秦川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让她很惊讶,他就好像见过她、了解她一样,知道她偏爱蓝色,喜欢桔梗花,幸运数字是7,只吃瑞士产的巧克力,从不喝酸奶,是张震和梁朝伟的粉丝,迷恋小众音乐,嗜辣……所以才会送给她让她眼前一亮的礼物,带她去吃她停不下来的美食。米娅很享受他们的约会时光,恋爱便也就水到渠成。其实,这些都是一年前我在高三教室里灌输给秦川的。在我看来,女孩们一般都会有上述偏好,因为米娅就是如此。米娅之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受秦川,肯定与此有关,我相當于奉献了一次助攻。因为我的无心插柳,让秦川不经意间变得像我一样了解米娅。而一年后,小蔡也因为秦川的出谋划策,大体了解了我的好恶。他们一开始便是合谋者,把我和米娅当成了猎物。不,感觉我们三人是一伙的,只有米娅是完全无辜的猎物。所以当秦川和米娅第一次分手后,我跟小蔡也没有必要粘在一起了。我觉得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虽然小蔡极力辩解,但他回答不了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秦川,他会喜欢我吗?而我面对的问题则是,如果不是因为秦川和米娅,我会接受小蔡吗?虽然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向我提及。
每次谈及往事,我和米娅都只会深潜到“我(你)介绍你(我)们两个认识”这一层面,好像秦川每一次献殷勤正中米娅下怀都只是误打误撞。及至方岚再次出现,尝到甜头的秦川忍不住对曾经暗恋的女孩照方抓药,以为能复刻在米娅这里获得的成功。事后秦川颇有悔改之意,米娅却毫不通融。我以为是米娅高傲的心性让她拒绝当“回头草”。其实我错了。米娅和秦川曾经有过一次深谈。米娅告诉秦川,她读的是军校,谈恋爱两情相悦便可以,结婚后就不能再当儿戏了。谈及结婚,而且是和军人,秦川终于还是退缩了。而这些,米娅肯定跟我说起过,只是被我遗忘了,于是在我这个外人眼里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但当事人怎么可能忘得掉!等到三年后的一次意外重逢,让秦川有机会对米娅重新作出表白和承诺,他依旧喜欢她,并且他不再害怕她是军人了,他愿意和她结婚。
现在仔细想来,作为军人的米娅对婚姻的恐惧似乎更甚于秦川。
6
是的,从头到尾我都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环,那就是秦川是和军人结婚。如果米娅不同意离婚,他们就很难轻而易举地离婚。当然,如果秦川一心想要离婚,米娅也绝对不会用有关的规定来限制他。即使是军人,在感情破裂之后,夫妻双方当然也应该离婚。问题是,我还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听米娅的话里话外,至少在离婚前秦川并没有出轨的念头,也没有迹象表明他们的夫妻感情已经破裂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感情破裂或者接近破裂的,我身边倒是有两对,我的姐姐和姐夫,以及我的父亲和母亲。先说我的父母,我一直觉得他们在生活中不像夫妻,母亲更像是一位保姆,不分昼夜地侍候有钱且脾气大的父亲,不仅没有薪水,还经常不受待见。好多次我以为他们会离婚,母亲会负气离家出走,父亲会在外面包养一个姨太太,给我们姐妹带来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结果却都没有发生。可能是他们都有极强的家庭观念,这种家庭观念不仅仅维系在他们夫妻两个人身上,还和上有老下有小有关。一直以来,他们每年都回老家看望爷爷,在爷爷面前,母亲谦卑地维持着儿媳的身份。是不是爷爷去世后,母亲顿时觉得松绑了呢?因为源于儿媳的这一身份出现了松动,她不再是爷爷口中的“儿媳”。事实上,类似的“侄媳妇”“外甥媳妇”,从来不具有类似的束缚力。母亲开始渴望并策划与父亲脱节的生活,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是分开生活,而不是离婚。比如,他们有两个女儿,父亲完全可以和大女儿一家生活,母亲则去照顾小女儿。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也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就哪个女儿更像谁产生了争论,进而是谁更适合与哪个女儿一起生活。一直以来,父亲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难免会影响女儿们的选择。母亲有可能觉得自己会吃亏,这种精明在以前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随即提出新的建议,他们可以分开轮流着去两个女儿家。只可惜在大女儿离婚后,母亲的这个愿望也破灭了,因为大女儿那边多了一个外孙要照顾,作为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必须和这对可怜的母子俩生活在一起。 细究起来,我的姐夫虽然性格懦弱,但婚姻的不幸倒不能全部怪罪在他一个人头上。姐姐林春禾在工作与婚后的生活中太过强势,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活脱脱是另一个版本的父亲。姐夫则唯唯诺诺,时时刻刻大气都不敢出。越是小心翼翼,越是一泻千里。这样的家庭聚会总是让我倍感煎熬,我觉得母亲和姐夫太没有地位了。林春禾对丈夫横挑眉毛竖挑鼻子,抱怨越来越频繁,他太矬了,他太没用了……这些嫌弃让我觉得匪夷所思,这么矬和这么没用的男人,偏生是林春禾自找的,是林春禾让他成为自己的男友、丈夫,继而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除了怨他,还能怨谁呢?林春禾离婚后,我反倒长出了一口气。担心大女儿作为单亲妈妈带着孩子生活有诸多不便,父亲便匆匆结束了在县城的生意,提前退休,到南京买了一处大房子,和母亲一起搬过来,照顾大女儿和大外孙。照理说一家人在南京团聚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却不愿意回那个新家,因为受不了一个刚离婚的女人苦口婆心地劝另一个女人结婚,好像前者的前车之鉴只是单纯的遇人不淑。我虽然不是悲观主义者,可在结婚之事上也绝对不敢过于乐观。瞧瞧我们家仅有的两对夫妻,他们的生活都糟透了。所不同的是,父亲和母亲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得足够久,以至于更像亲人,而姐夫和姐姐还没有把互相忍让磨成习惯便离婚了。虽然不再是夫妻,但外甥口中的“爸爸”“妈妈”仍然像咒语一样将他们铆在一处,除非姐姐能够很快找到另一个心仪的男人,并说服孩子喊他“爸爸”,才能在新家庭中降低前夫的影响,甚至一举抹除。我觉得这样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林春禾的强势已经定型,即使万里挑一的人也会很容易在她眼里迅速变成一无是处。这就是父亲对我们姐妹两人的影响。只要一有机会,我们无不渴望独当一面、一言九鼎,这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东西。林春禾过去在父亲面前的顺从只是伪装,其要强的一面与父亲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让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反叛也是假象,一旦结婚就会原形毕露,自己终将褪色成一个像母亲那样柔弱无助、彷徨无计的家庭主妇。这是我反感婚姻、拒绝成家的原因,我既不愿意在婚后继续保持强势,像父亲和姐姐那样高高在上,也不希望表现得软弱、妥协,像母亲那样逆来顺受。我就一个人好了。对我的独身主张,家人更为担心的是,当我年纪大了想要孩子时怎么办。高龄产妇就像一把出鞘之剑悬挂在我的头上。好像女人成为妻子只是成为母亲的过渡。我思来想去的却是,女人的谦让、忍耐和牺牲,真的是出于繁衍生息的目的吗?一个人是“人”,两个人是“从”,三个人是“众”,难道个体之上真的有一个群体、一个种族乃至一个人类吗?换句话说,女人如果不愿意谦让、忍耐、牺牲,人类就会因此陷入困境乃至绝境吗?我进而想到,如果没有生下我们姐妹俩,父母是不是早就无法忍受彼此了?以及现在的他们还会偶尔心有不甘吗?看着膝下的两个女儿,一个很快离异,一个拖着不结婚,他们是感叹世道人心变了,还是埋怨女儿们不听话呢?米娅对我却不会这样,虽然她的态度也是波动的,有时对我说,“真希望你能一直这样自我,不用陷进婚姻的泥沼”;有时又说,“真想看到你会把什么样的男人带给我看”。我交往过的历任男朋友中,米娅只知道小蔡,其他的都没见过。米娅认为小蔡很适合我,力撮我们复合的意图也很明显。当局者一定迷,旁观者未必清,当姐姐林春禾的婚姻生活千疮百孔时,我一度还觉得米娅和秦川很幸福。当事人是怎么维持这种假象,而局外人又是如何得出这种错误认识的呢?
7
按照米娅的讲述,她所认识的秦川经历了两次大的变化。在情感上,他有过一次玩火的过火行为,那还是恋爱阶段,导致的后果是米娅和他分手。三年之后,他变得成熟,至少敢于作出承诺,并如愿和米娅成婚,婚姻生活中他老老实实,再没有拈花惹草的不忠行为,KTV那次暴露狂的行为已然是他们离婚之后。而在兴趣爱好上,他却慢慢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被时尚所俘获,热衷于搜集一些小玩意儿,越来越上瘾,越来越疯狂。不是突变,而是从量变到质变,一点一点地,几乎不引人注目,但就像水银泻地一样难以逆转。
这也许和他的工作有关。广告行业兼具创意、设计和公关的特征,如果只是创作部的美编还好,可以终日和苹果电脑打交道,但策划、执行部门是连通的,积累了几年文案基础的员工,往往会被老板有意调到客户服务部或媒介部,美其名曰是增加经验,其实是锻炼成多面手,以备在人员流动率大的时候即插即用。像秦川这样,名校毕业,有学位意味着有能力,开始便受到老板重用,机会好,自己也努力的话,很快就能脱颖而出,但是在和客户与媒体打交道的过程中,容易在不断的迁就和迎合中渐渐丧失自我。就像初蹚爱河的年轻人会受到水中其他倒影的诱惑,职场上的新人也极易被成功学所激励,像钟摆一样在极度自卑与极度自信中晃荡。自卑是因为还没有成为有钱人,自信则源于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可是,因为囊中羞涩和存折里那串浅短的数字自觉矮人三分的年轻人,怎么才能在长人林立的富人圈中保持不卑不亢,不遭人看扁从而获得立足之地呢?作为广告界人士,不仅要有“三寸不烂之舌”,还要有强大的气场,表现得要像一个富翁,一个专家,一个时尚人士,一个美女,一个美食家,一个营养专家,一个运动达人,一个著名摄影师,从而能够给出令人信服的建议,随时随地对渴望变得富有、杰出、享乐、健康的人士进行降维打击,对业经圈定的理想用户进行广告投放、轰炸和洗脑。不仅要把羊群赶进羊圈,為了避免它们在糟糕的天气里乱跑,除了加固羊圈,还必须把羊圈建立在悬崖上。一句话,广告业虽然不生产具体的产品,但生产“需要”,以此搭建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桥梁,哪怕这种“需要”纯属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最好是无害的,但一定是无益的。广告方和生产者沆瀣一气,对产品的调研,对消费者的分析,都是为了造出所谓的金句,戳中消费者的软肋,以便实施坑蒙拐骗。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是不可以被利用的,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
秦川的这种心理、思维和习惯,也许是从言必称“脑白金”“脑黄金”开始的,他将之奉为金科玉律;也许是从整天翻看《骗子为什么要穿阿玛尼》开始的,他在学习炮制幻觉的过程中终于自己也迷上了幻觉,就像那个说出真话的孩子最终成了什么衣服也没有穿的国王。 物质是汹涌的,物欲是可怕而难以穷尽的。所有的诗人、哲学家、数学家、画家、音乐家,在人类历史上灿若群星,但和物质的集大成相比,犹如银河系与河外星系的区别。而金钱和财富之所以被创造出来,与其说是为了勉强维持生计,不如说是为了与物质的丰盛以及物欲的餍足相匹配。日常生活中每一件什物都自成一座金字塔,越下面数量越多越普罗大众,越上面数量越少越轻奢极欲。哪怕是杯子、指甲刀、打火机、雨伞、帽子、鞋子,更不用说雪茄、葡萄酒、太阳眼镜、手串、手表、照相机、汽车,每一款都等级林立,高高在上者自带光环,让其下者自惭形秽。就像斗促织、斗鸡、斗狗一样,这些穿的戴的用的,仿佛游离于形体之外,一旦见到同类,非得比拼撕咬出输赢不可。于是,人凭衣贵,马借鞍强,鱼目混珠,在所难免。一个人尽管落在了时尚的坑里,他自己的感觉倒像是在沿着一条宽坦的台阶向上攀爬,越往下沉,越像是往上升,明明陷入一叶遮目的境地,却反而觉得周遭的景色一览无遗。智勇之士都难免困于所溺,何况普通人呢?坐吃山空是因为入不敷出,他们的工资终于承担不了他们的靡费。吃穿用都要挑最好的,退而求其次就像是吃了亏,像是失了面子,像是被人往脸上打了一拳。这样的人,偏偏又因为工作关系,出入的净是繁华处所,见到的永远是纸醉金迷、流金溢彩的生活,怎么能要求他们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呢?他们对钱并不吝啬,只是大方于在所爱之物上一掷千金,同时对钱变得毫无概念,表现得就像刚签了巨额合同的年轻球星一样。他们的薪水虽然不低,却依旧杯水车薪。
就像秦川,谁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囤积这些东西。NBA球星的签名球鞋镶满了一面墙,可他从不去打篮球。买不起豪车,就入手各种豪车的纪念款、经典款模型。喜欢《加勒比海盗》就购买杰克船长公仔,喜欢《海贼王》就凑齐所有船员的手办。毫无钱币学知识,却搜集古钱币。完全不懂虚拟货币,也炒比特币。他既为古老的豪华旧物折服,也愿意追随闪亮的新生事物。如果他是基督山伯爵,估计也只会满足于喝着年代久远的拉菲,佐以外星球运来的鱼子酱。光鲜的生活一旦进入炫耀的航道,便难以感受所经的暖流或寒流。山鸡沉迷于水中的幻影,再也不愿意醒来,华丽的羽毛让它彻底忘了为时短暂的低飞,连快速奔跑也难以为继。
这就是秦川从某个阶段突然开启后再也停不下来的真实生活。他的家庭还完好无缺,但更多是米娅在维持,他的心思几乎不在家人身上,即使儿子出生,他也驰心旁骛,一个专注的父亲怎么会给孩子起“米其林”这样的小名和“秦世爵”这样的学名呢?米娅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他,完全没想到他会越陷越深。话说回来,专注痴迷于某件事的男人想必也有其可爱之处。但这份孩子气的自私行为,最终需要他人做出匹配度极高的牺牲。米娅虽有这个准备,她也愿意独立抚养米其林长大,但新的事态却像漩涡一样,将她整个人吞没,然后又甩将出去。
为了满足自己不断扩张和提升的癖好,秦川终于迈出危险的一步,求助于高利贷公司。一个不是为了家庭而欠下高利贷的人,不仅心里,恐怕眼里也是没有家庭的。等到米娅惊觉,从山上滚下来的雪球已经很大,足以将这个三口之家冲击得荡然无存。秦川开始躲避,十天半个月不敢回家一趟。高利贷公司的人找上门来,说话虽然客气,威胁之意尽显,就差在墙上泼油漆,往钥匙孔里塞口香糖了。夫妻俩对困境进行了沟通,尽管米娅主动提出把房子卖了,去堵高利贷的窟窿,秦川已然无法回归普通、正常的家庭生活。高利贷一度将他逼上悬崖无路可退,但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那些迷人的奢侈品。
还清高利贷之后,他们和平离婚。家庭解体,一家三口分居三地,米其林住在寄宿学校,米娅住回学校当年分配的宿舍,秦川居无定所,但为他的收藏品租了一间库房。米其林还小,感受不到生活的此种变故,只是觉得自己被父母分割了,有时陪母亲,有时陪父亲,却不能同时陪伴二者。对于米娅来说,随着摇摇欲坠的房子被售卖出去,终于告别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像回到了大学毕业后的起点,只是多了一个儿子。秦川更深地沉溺在对诸多新奇玩物的追逐中。借还高利贷的经历给他开辟了一条新路,就像有些瘾君子以贩毒养吸毒,他也动起了以放高利贷购买奢侈品的念头,可惜没有充足的本金。具体进展如何,无人知晓。接下来就是周绮的出现,让秦川看到了搏一下的机会。然而轻率的行为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仅沦为全公司和全行业的笑话,还激怒了他的老板。据说,这个在广告界呼风唤雨的男人黑白两道通吃,他的愤怒让秦川难以在上海立足,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8
我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雨声滴滴答答,夜晚的湿意增加,温度也随之降低了不少。不知不覺间,我的情绪平复,对秦川的愤怒奇怪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感触。秦川,这个高三一年的同窗,这个闺蜜的男友和丈夫,突然间像回到了他的二次元世界。四格漫画、一篇小说、二十四帧影像。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即使没有主角光环,也一往直前,虽然很没心没肺。也许,唯一能说明的是,时代变化了,梦想和实现梦想的方式都有了新的内容。他想要干什么?他想要拥有。不管拥有的是什么,都宛若星辰,都能让他获得满足,从而,该怎么说呢,远离谋生,抵达生活。谋生自然无须赘言,可什么是生活,真正的生活该如何去描述呢?
我困惑了。我的爷爷,据说什么都往家里捡,因为准会用得着。我的母亲,从小就不让我们姐妹俩碗里剩饭,掉在桌上的饭米粒她都会黏起来放进嘴里吃掉。有时候,我确实难以想象祖辈和父辈那种极其匮乏的生活,只能自我安慰说,历史不存在假设,生活也不可能倒退。可是,一直往前进的生活不是更应该与过去的生活相比较吗?以得出生活确实越来越好而不是越来越差的结论。生活不是应该建立在具体的人之上吗?一个人,一群人,抑或一个阶级,是这样吗?
秦川自然不是无可指责的,但也仅此而已。就好像,他可以选择结婚,也可以选择离婚。关键在于米娅。在秦川求婚时,米娅同意了,不仅同意,在一定程度上她还鼓励了这一行为。至于离婚,虽有诸多遗憾的地方,但他们也都接受了,不仅是出于不可控的外力从而终止了协议,也很快适应了各自的新生活。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和谁过都是过,降临在两个人肩膀上的压力,一个人也能应付裕如。除了米其林。米其林是无辜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受到的伤害会或隐或显或大或小,需要一家人共同面对,一起解决。如果畏惧这种伤害,夫妻坚持不离婚,未见得就是更好的选择。离体或解构的家,依然是家。所以,林春禾离婚了,米娅也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各不相同,但都显得明智,至少她们没有因此变得更加不幸。 那么,在离婚一事上,我进而想到,和母亲相比,林春禾与米娅之所以没有表现出更多的顾虑与负担,是因为什么呢?显然与她们的性格关系不大,林春禾与米娅本就是性格迥异,那么是因为她们的心理更成熟以及她们的谋生能力更强吗?母亲没有谋生能力却掌握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在外面挣钱却不得不囿于母亲安排的生活,他们两个人到底谁更不幸呢?我想起有一次我和母亲聊天。母亲问我为什么还不找个人嫁了。那种随意的语气让我着恼,于是反问了一句,我又不需要依靠男人养活,为什么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母亲因此而郁郁不乐了好几天,我以为是自己的态度冲撞了母亲,其实是“依靠男人养活”这句话刺痛了她。结婚固然要两情相悦,可是谁知道两情会不会长情,能不能一直相悦,如果变淡了甚至没有了,还有必要箍在一起对付漫长的乏味的可怕的生活吗?有情饮水饱,无情喝水塞牙缝。情感之于生活,生活之于情感,怕是既不能截然分开,也不能完全混为一谈。情感犹如花枝,生活犹如花瓶,因为一段情感便舍弃一种生活,这究竟是难以想象和承受的,还是不失为一种放下和解脱呢?
米娅一直看着我,这时方才担心地问道,你不会更不想结婚了吧?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遇到合适的人,我想我会和他结婚的。但结婚和离婚是两码事。我不会因为结了婚就不离婚,也不会因为怕离婚就不结婚。
9
第二天是周五,按寄宿学校的规定,家长们可以在下午把孩子接回家住两天,周日下午或周一上午再送回学校。当然也可以让孩子继续待在学校里。不过,米娅告诉我,周六是米其林爷爷的生日,秦川肯定会过来把米其林接回老家。
之前,我提到好久没有见到米其林,想见见他。现在,我们不仅无法把米其林接出来,甚至也很有可能在寄宿学校碰到秦川。米娅觉得我肯定不想见到秦川。我叹口气,如果你们的关系很僵,那我肯定不想见到他,免得让我们两个人心里更添堵。现在你们离婚了,我倒不那么排斥见他了,说到底他还是米其林的爸爸,再不济他还是我的高中老同学。
那么,我还是带你去见见那对父子吧。米娅说,你放心,我现在和秦川分得很彻底。他是米其林的爸爸,我是米其林的妈妈,我们的关系大抵如此了。
我仿佛看见一条狭长的甬道,只能通一人,其逼仄让通行者完全没有转身的余地。秦川和米娅便在我的目光下相向而行,在相遇处融合,终于穿透对方的身体,留下一个米其林,继续向前。他们已经无法转身,除非他们停下脚步,才能继续感受彼此的气息。他们就像对驶的船只,相会之后,天高海阔,分道扬镳。米娅和秦川,他们的关系就此牢牢固定,遥远的校友、前夫妻、米其林的生父生母、熟悉的陌生人、永远的过客。未必了无遗憾,但充满遗憾和悔恨肯定也言过其实。就像此刻,米娅神色平静,像所有的过来人一样,对于我来说,倒是过于平静了。也许有些事情例如婚姻,不去经历就永远没有真实的感受。
我终究还是退缩了。我有点害怕在这个时候见到这对父子。他们就像是我未来会遇到的,就像我未来的丈夫和未来的儿子,而他们在一起,将会结伴离去,撇下我一个。我揽镜自照,镜中人是我,是米娅,是姐姐林春禾,是母亲,是孕育生命的一族,也是衰老的一族。我曾经看见过这样的画面,一幢奇怪的建筑,那是家,那也是子宫。我看不透这幢建筑,因为我只是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同时也在里面。我想借母亲和身旁的姐妹来参透,但她们笑而不语,笑容给她们的脸颊抹上了一层圣洁而平静的光芒。米娅,我在心里轻呼,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一个母亲,因为我曾经背叛过自己的母亲,当她问我们,如果她和父亲离婚,我们会选择跟谁。姐姐说,她会一直陪伴母亲;而我说,我会跟着父亲。我不仅这样说,还用力挣脱了母亲的臂膀,跳出了她的怀抱,当时她左右环拥着两个女儿。不,不是因为我的年幼无知,我很明白我做出了什么样的抉择,还说出了怎样的一番话。我为什么一直针对姐姐,因为她不仅继续蜷缩在母亲的怀抱中,还用双手拭去了母亲脸上的两行泪水。她宽慰了母亲,同时赢得了父亲的尊重,而我投降了父亲,虽然也取得了母亲的原谅,但我意识到我缺失了什么。就像母亲叹息的,这个孩子从小就没什么心。我的心究竟去了哪里呢?
要不,我们还是找一个地方坐下,远远地看一眼吧。米娅说,我也担心待会见到米其林,他会缠着我们一块去给他爷爷切生日蛋糕。他还不能理解,离婚后,我和他爷爷奶奶就不算一家人了。我们也没办法向他解释,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明白。
喔,亲爱的米娅,这个过程可能极其漫長,或许终其一生,米其林也无法彻底琢磨清楚,婚姻或离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事情也会往好的一面发展,那就是他压根不觉得这件事难以理解。离婚或者不离婚,双驱之家或者四驱之家,于他而言除了性能有所区别之外其他都是一样的。我心里不由为米其林庆幸起来,他们这一代不仅被呵护在温室里看童话,也在虚拟世界里玩游戏。童话可能是过度保护,不利于成长,游戏却将成人与孩童之间的壁垒悄然化解。至少,在游戏中,米其林可以大肆嘲笑秦川,爸爸,你真笨。
坐在咖啡馆中,隔着窗户,我和米娅,一位现实的母亲和另一位潜在的母亲,共同注视着窗外。放学的钟点即将敲响,来接孩子的家长正像上水鱼一般,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寄宿学校的门口。
米其林又蹿高了很多,脸上多了少年的秀气和明朗。他一走出校门,便看到了来接他的父亲。我们顺着米其林的视线,很快也看到了秦川。他像一个美国飞行员,大靴子、墨镜、手指粗的金项链,像商场门口鼓胀的充气人一般,把腰弯向米其林。他像举重运动员一般,先把米其林轻而易举地举过头顶,再轻轻放到地上,然后掏出一件连帽衫,当街给米其林换上。米其林咯咯笑着,看不出是拒绝穿戴还是趁机嬉闹。接下来,套上PP潮牌亲子装的父子,一前一后朝停车的方向走去。那是一辆红色的路虎揽运。米其林兴奋不已,前后左右地察看,坐上副驾还不忘东张西望。
他看上去好像蛮有钱的样子。我说,他这是时来运转,还是挖到金矿了?
直到那辆车驶出视线,米娅才回答我,也许是比特币上涨了,也许是球星卡变现了,也许是借来的车。谁知道呢?他要回老家去,即使兜里再没钱也会装扮成土豪的样子。
米娅叹口气,用手中的小匙搅动咖啡。那一瞬间,她看上去就像是婚姻不幸的女人,听任不省心的丈夫带走了成长中的儿子,流露出怔怔发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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