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小号

来源 :四川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tephenl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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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搭乘一列绿皮火车,耿志海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电杆、田野、山冈,在他眼中一晃而过接着一晃而过。绿皮火车久违的气息、稍纵即逝的风景,对他而言倒也适合对一段往事的追忆。但他眼前刚出现女兵许喃的影子,他們还没站在渔溪文化馆小广场上的哈哈镜前,环绕车窗四周的斑驳光影还是将他重新拉回到现实中。火车小桌板的对面坐了个额头长出个指肚大小蓝痣的青年,盯着他发直的眼神,不用看他也知道,对面的青年对他身边一个女孩的胸脯很有兴趣。他不知道青年与女孩要到哪去,但对搭乘这列火车自己要去的地方却很清楚。
  这种清楚俨然一团乱麻,头绪再乱他也能意识到,他的出行与毛爱月的一脸狰狞有关。毛爱月涂着暗绿色蔬菜渣子的面孔横陈在手机屏幕上,通过微信视频说,老耿,你表现太差劲了,打麻将放水让马家夫妻胡牌胡得没面子,说好中午一起吃饭,商量儿子与马玲珑的婚事你却借口谈啥鸟工作,摆架子显得你忙,气得马家夫妇愤然离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和耿觉爱怎的怎的,我不管回娘家去了!毛爱月没容他解释,在挂满毛式像章的麻将室挂了电话。
  遇事毛爱月不容他解释,就是解释又能说什么呢?坐在太平阳光茶楼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他双手将脸捂着,十指插在花白的头发中显得悲伤莫名。其实与毛爱月通视频前,在茶楼包间里毛爱月曾发微信问:明知中午要和马玲珑的父母一起吃饭,你们谈工作为啥不在红五月谈?耿志海说,红五月氛围不对,在到处都是红像章的环境里与水清的张县长谈文创,不但对不起毛主席而且思路也没办法打开。就你他妈事多!红五月的怀旧氛围浓厚,深受市民追捧,你怎么没感觉?好吧,算我信你的鬼话,问题是和亲家、亲家母会面,你不陪好他们,中午吃饭总不该撂橛子吧?爱月我真走不开,让耿觉和小马陪着吃,他们的事你定,任何决定我都支持。定个屁!老两口接了玲珑电话见你不在,就说家里有事决意要走,耿觉的电话我打爆了他也不接!见裴处长、张县长笑眯眯地望着他与毛爱月聊微信,他们无言地等着。虽被儿子的婚事搞得焦头烂额,他也不好在他们面前显露不快,再对毛爱月解释啥了。
  水清县的项目据张县长介绍,他们拟将一个小镇的一爿烂尾仿古建筑改成西游客栈,请个长相酷似美国总统特郎普的小演员来当掌柜,并安排化妆成唐僧师徒的管理人员去当小二,这个创意水清县政府满意极了,希望通过马城文化局获得立项支持。裴处长望着耿志海请他发表看法,虽然刚被毛爱月的言语褪了神光,但在张县长和昔日手下面前,他也镇定自如。
  他喝了口茶,说,君宇你破题,我听,等我有想法了,再给你们参谋参谋。
  裴处长对张县长毫不客气,否定了水清县的设想后,提出用美女文化破题的思路,说,你们的烂尾仿古建筑想用文化创意盘活,作为理想这很丰满,但西游客栈的项目本身却很残酷。一个特朗普和四个和尚,这点人能管十条街吗?另有,水清作为农业县缺乏文旅基础,开客栈难道从农村留守老人中挖掘消费潜力吗?张县长被说得脸上淌汗,但因奔着立项而来,加上人家又是市机关领导,因此还是满脸堆笑地给他烧水泡茶,直到裴君宇说用十大古代美女为十条古街命名,开发十大美女服饰、化妆品和私房菜等文创产品后,他才松了一口长气。
  裴处长仰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将张县长敬奉的烟接过,搁在嘴角抽着,说,耿局,用西施、貂蝉、王昭君、杨贵妃、冯小怜、苏妲己、赵飞燕、郑旦、褒姒和甄宓来破题如何?耿志海一笑,端起茶啜了一口,刚要发表看法,茶艺小姐敲响门说,哪位是耿先生,吧台有您电话?他感到奇怪,谁知道他在太平阳光喝茶,怎么不打手机呢?但拿起电话一看,才发现手机静音,毛爱月的十二个未接电话像十二道夺命金牌,已在来电显示上召唤他了。他一脸尴尬对裴君宇、张县长说,两位先聊,等会儿我再过来谈点想法。离开茶室,他感到不但裴君宇和张县长的目光在冷冷地追赶他的背影,连让他接电话的女孩也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他没去吧台,直接去的洗手间。坐在马桶上,耿志海接连抽了两枝烟,等被毛爱月褪了的神光重新恢复一些才回拨了她的未接电话。毛爱月没接,挂机后,用微信视屏呼叫,开始他不想接,但想到她怕花钱才这样做,这才报着豁出去的想法接了。视屏里,毛爱月坐在客厅里脸上敷了一层黄瓜碎末。他被吓出一个激灵,说,爱月你说。毛爱月说,晚上来我娘家,孩子的事先不管让他们顺其自然,你来陪我喝酒。耿志海说不行,这两天,我和小裴要去水清!
  绿皮火车的玻璃窗上,毛爱月涂着蔬菜面膜的面孔仍在麻将室与她娘家的客厅之间来回窜动。他不知是他的意识出问题了,还是因几十年夫妻生活中——妻子每次要逼迫他做什么事都习惯事先涂抹面膜的行为已植入了他的大脑,以至于他的生活规律因为妻子的原因而失控时,这种狰狞就会在他的眼前闪现。而且这种狰狞一旦出现,他有种迅速逃离马城的冲动。
  二
  当然,坐上绿皮火车,耿志海之所以能把潜藏多年的愿望付诸行动,除了感谢毛爱月的狰狞,裴君宇以美女文化为水清破题这也是个主要原因。从茶房的洗手间出来,开始他还为找借口不理妻子心生内疚,不去水清岂不撒谎了吗?但想到小裴的思路与水清县的想法没有区别,如参与进去闹出笑话事小,不小心沾上经济和女人问题弄得晚节不保事就大了。既然已对老婆说了要去出差,但又不想参与水清项目立项,因此,无论骗与没骗毛爱月,他也该带上那把黄铜小号去走走了。他要去见许喃!哪怕远远地看她,这几十年他用她的小号依然无法吹出像样的曲子,使他当年站在鱼溪文化馆的小广场上,面对哈哈镜对许喃的承诺无法兑现,但在她的面前耿志海至少还能说:哪怕世事无常,他把她当年的希望都还一直记着!
  但以双鬓已衰,内心残留着一段青春尾巴的状态去见同样历经岁月,不知物是人非已到什么程度的许喃,耿志海却没直接去见她的勇气。以前,国家社保基金出现缺口,为了延长退休年龄,一个专家站出来,转用联合国的数据说,根据世界人口发展的老龄化趋势,四十岁顶多还算青年,六十岁也就步入中年而已!毛爱月把这件事给他说过,听后他一笑了之。现在去见许喃,一方面回想他们站在鱼溪文化馆、小广场上的哈哈镜前——他的那些历历在目的承诺告诉他,自己虽已年近六十,但他还是当年那个耿志海。不过,从绿皮火车玻璃窗上叠印出的、他已斑白的双鬓上,他又预感到许喃早已不是许喃,他也不是当年的耿志海了。   他将去见许喃的目的埋在心里。离开茶房,返回家里带走书房墙上的那把黄铜小号之前,耿志海已给红市的战友王光辉打过电话,问他最近是否会出门,如在红市他就过去拜访,顺便与红市籍军乐队的老战友们聚聚。王光辉当年是通信团的文化干事兼军乐队指挥,那时,面对经停鱼溪往返南线的参战军列,无论是归建部队,还是奉命开往前线的专列,只要王光辉将手中系着红缨络、带有金色五角星的指挥棒举起,朝天空中左右一挥,一支三十多人的军乐队就会在他身边齐刷刷地站好,停在鱼溪过站加水的军列上的官兵见状,就会安静下来,不但战争赋予的焦虑、骄纵荡然无存,而且还像涵养极好的绅士般对鱼溪军乐队报以热烈的掌声。
  在他眼里,王光辉作为乐队指挥的凝聚作用仍然存在,哪怕现在他是红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肩扛二级警监警衔,加之王光辉与他通话时,让他觉得他很念旧,并没因身居高位而疏远昔日袍泽,分散各地的乐队战友与他一直都还保持联系,只要他吩咐,大伙还会一个不少地聚在他的周围。王光辉说来吧,你啥时来我都在。来时说一声,我把酒店订好,让我司机,你应该也有印象——当年的大号李铁志接你。见军乐队的战友先去拜访王光辉,找对人了。耿志海认为这次出行,先与军乐队的兄弟姐妹见面,不把去见许喃摆在首位,就不会有人拿重色轻友来开玩笑,再有与大家见面后,从他们口里或多或少都会得到一些许喃的消息。
  绿皮火车开始钻入一条幽深的隧道,窗外扯成直线的浑黄灯光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这条隧道,火車穿行了大约四十多分钟也没见到一点自然光亮。车厢里,零散的客人像窝没头没脑的蚂蚁。但不知为何火车过隧道时,车厢里的灯光却突然变得惨白,耿志海眼里的乘客竟然有种暴雨来临前的蚂蚁搬家之感。看着窗外不时掠过的灯影,耿志海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他正考虑是否伏在窗前的小桌板上眯一会儿,突然感到他与身边女孩的座椅中间,有双臭哄哄的脚——像响尾蛇一样咝咝地吐着信子。响尾蛇冰凉、胆怯而放肆地蠕动着!但侧身一看,女孩的嘴唇涂了乌黑的唇膏、一线透明的唾液随着低沉的鼻息欲坠欲落,在她的白短裙与他的右胯间,除能看到女孩丁字裤的两根红色精致细带,大约十多公分的间隔并不见有谁的臭脚;再看对面的蓝痣青年,他脸上盖了一张《环球时报》也像女孩一样打着呼噜睡了。
  耿志海的脑际不时闪过丝丝无法确定的茫然。他知道,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却不知这是不是神经紊乱的前兆,或者说他的身上潜伏的什么病症犯了。他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借着车厢内摇曳不定的灯光,努力向前伸着脖子,去读对面蓝痣青年盖在脸上的《环球时报》。
  这张报纸的头条文章,说,中国社会同诺贝尔奖,总体上是热脸和冷屁股的关系!中国人在心里对诺贝尔奖挺看重的,虽然常有人呼吁别太在意它,要自信,但自信不是那么容易就建立起来的。但中国社会对诺贝尔奖的态度还有另外一面,中国不少人对诺贝尔和平奖一直很警惕,文学奖也因十二年前颁给当时中国人完全不熟悉的高行健,其对中国是否有善意受到怀疑。中国主流社会倾向于相信,诺贝尔文学奖常会受政治影响,沦为西方政治的工具……看到这里,前面临窗的位置的一位旅客拉起车窗放风,火车因在隧道呼啸前行,掠起的大风很快将报纸卷走。他手扶座椅靠背,目送报纸像片阔大的树叶被风吹走,又跌落下来。
  他从黑唇女孩伸向对面座位下呈八字状分开、挡住去路的嘹亮的双腿上小心翼翼地迈过。不知因为什么,迈过女孩雪白嘹亮的双腿时,竟然他也眄了眼女孩的、一看就会展翅欲飞的胸脯。在车厢连接处,他掏出一枝香烟点燃抽着,望着窗外,任凭浑黄的灯光不时掠过。汽笛这时一声嘶吼,耿志海乘坐的这列绿皮火车刚出隧道,另一列绿皮火车又缓缓地迎面驶来。
  那列绿皮火车载着南线归建的陆军轮战部队,车头上的烟囱喷着白烟,停在了三等小站鱼溪车站。那时,王光辉是驻鱼溪空军通信团政治处的干事,耿志海刚从二营文书的置上借团里搞新闻。遇有往返南线的军列通过时,根据团首长的指示,王干事就与耿志海搬出俱乐部里的文体器材,带领一帮男女官兵又是敲锣打鼓,又是献花、送水地热烈欢迎。遇有开往南线的军列,因战前动员和军纪法规的强调还言犹在耳,军列停靠鱼溪时,所以他们敲锣打鼓,还被车上的兵们视为友好,不过那些参战部队撤离战区归建时,王干事、耿志海带领劳军队再去敲锣打鼓,将鲜花从窗口中献上去时,那些或戴着军功章,或者丢了胳膊、腿的兵们,就不把他们当成一回事了。不但不把他们当回事儿,而且还狂野得忘乎所以,令人瞠目。
  三
  刚在鱼溪小站停下的这列归建军列似乎就能说明问题。当然,因为这列军列引发出的问题,无疑也给通信团军乐队的迅速组建创造了条件。那天早晨,这列披着浓浓硝烟、车上座位和车窗四周都遍布斑驳血污的火车刚在薄雾里停下,王光辉就召集劳军队拼了吃奶的力气将一套欢迎锣鼓打得气势磅礴。因为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支部队从南线撤下时一个团已成建制阵亡。幸存者们被悲伤的气氛压得透不过气,通信团的兵们这时还敲锣打鼓地欢迎人家凯旋,当然会被认为极不友好,是给这支部队上眼药,往无法愈合的伤口上继续又撒盐了。
  因此这趟军列与其它归建部队的军列就有区别,其它部队的军列停靠鱼溪,趁车加水的间隙,兵们会跳下车到站台上散步,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地与王干事和耿志海带领的劳军队吹牛,遇到男兵女兵想与他们合影留念,耿志海还把脖子上的海鸥相机
  对准他们,虽说技术蹩脚,但无论他怎样要求,靠左、往右地指挥,他们也都愿意配合;这趟被血腥味和硝烟气息充斥的军列停在鱼溪的这天早晨,车上的军人却无一人下车。兵们神色肃穆地站在车窗前,站台上绿上衣、蓝裤子空军闹出的响动,在他们眼里等于火上浇油与上窜下跳的猴子没有不同。
  看着他们敲锣打鼓,一派欢乐的样子,窗口的兵们就把苹果和军用罐头向他们砸去,更有甚者,分队长刘玲玲带领几个女兵去献花时,随着一阵尖利唿哨在薄雾里响起,一个额头裹着血色纱布的伤兵竟然还将搪瓷缸里的开水泼在了许喃的身上。许喃蹲在地上,耿志海以为她哭了,跳下站台,抓起一把石子向车上的伤兵撒去。不过当时的事实又非如此,因为他被王干事制止后,他看到许喃从月台站起来与他四目相对,灿烂明媚地笑了,并没流露她被烫伤或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许喃明媚的笑使绿皮火车临近黄昏的车厢亮堂了足有三十多秒。   耿志海离开车厢的连接处返回座位,从一个双肩背包里取出许喃送他的黄铜小号。重返车厢的连接处时,原来他站立的临窗位置——已被一个包着白色孝帕的老头占了。老头将明显隆起的驼背直对着他,他举起一枝香烟从老头的肩上横着递上,等老头转过身来却已变成了一个老妪,她抬起右脚,将一锅还没抽尽的旱烟在鞋底上磕了,又解开衣服对襟纽扣,将烟锅慢慢地揣进了怀里。老妪挡开他递上的香烟,系好扣子,露出一口黑牙对他友好地笑了,随后影子般地一晃而去。耿志海知道,他与许喃的交集,那天早上,他用石子砸了那个伤兵是个无法绕过的伏笔。他与她的故事,外人认为难逃英雄救美的陷阱,但他并不这样认为。
  以他那时在通信团当兵的血性来说,这个留给许喃的伏笔实在稀松,不值一提。用他的话说,伤兵矫情、素质很差,受点伤就委屈,要是他上南线就是战死,他也不会看谁谁不顺眼,像满世界都亏欠了自己一样。伤兵不论是对许喃撒野,还是对马喃张喃耍流氓,他都会以牙还牙地教训他们!耿志海的话听得王光辉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政治处主任张一魁却很赞赏。张说,是好兵就该小耿这样!不但笑看生死,而且心里还有格局。但最终主任还是采纳了王光辉的建议:一是给耿志海予以口头警告,王干事建议处分小耿的理由是,他的动作太危险了,归建部队人人佩有真枪实弹,激怒他们后果不堪设想;二是团党委要下决心筹措经费,组建军乐队,敲锣打鼓这种欢迎方式落伍了,解放战争期间支前民工用这种方式迎送子弟兵,现在还这樣太过时了!这次被陆军战友丢了罐头盒子不能全怪人家,要是用支穿着文工团演出服的军乐队去迎接人家,就是再有情绪,他们一看咱们的阵势也会从心里油然而生豪迈之情。张一魁将成立军乐队的建议向团长、政委做了汇报,一个星期不到,在鱼溪文化馆和军区空军文工团协助下,通信团军乐队就在团部礼堂成立,加班加点地投入了训练彩排。
  那时,耿志海人在政治处,组织关系还留在二营,到政治处搞新闻,原则上只能算是帮助工作,作为无编制的临时人员,在官多兵少的通信团政治处,他的宿舍不能安排到机关参谋、干事宿舍楼里。耿志海住在礼堂舞台背后的小阁楼里,这种阁楼,平时礼堂里没有演出任务,安静而舒适,住在阁楼里读书写作,他甚至觉得他和当年把亭子间写作当成职业的那些年轻的左联作家一样,早晚他也会在小阁楼里写出他的成名之作。遇有演出活动,原则上,他就只好挪窝换地方了,把堆满书籍、稿纸的房间,腾给演员们当化妆间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耿志海正在构思一部名叫《黑水牛的秘密》的长篇小说。此前,二营文书,他的前任、时任军区空军创作室的创作员李小迪写过一部名扬全军的反特小说《祭酒岭魅影》。
  李老师走后,他以全营黑板报评比多次第一的成绩,得以在李小迪战斗过的岗位担任二营文书。能到政治处搞报道,多亏李老师的推荐。发了几篇百字消息和几张反映通信团迎送参战部队的新闻照片后,也算站住了脚,因此,他决定利用业余时来写《黑水牛的秘密》。他的构思是:一个台湾潜伏特务将发报机藏在一头黑水牛屁股里,白天特务为生产队放牛,自己吹箫玩,夜间却潜入牛圈将发报机从黑水牛的屁股里掏出,滴滴哒哒地向台湾军队发送情报。
  这天晚上,耿志海一会儿打开窗子,呼吸鱼溪田野里随风而至的油菜花芬芳;一会儿抽着烟,伏在书桌前冥思苦想,思考如何借助《祭酒岭的魅影》的成功经验,又不落下抄袭李老师作品的嫌疑。他将李小迪小说里给台湾发报的女特务,在五百字稿纸上改成个看似老实巴交的吹箫人,真实身份却是国军少将、情报站站长的男特务时,没想到许喃这时已在敲门。
  四
  耿志海提着黄铜小号,做了个要吹曲子的动作,在心里叹息着又将小号放下。哥哥,你是艺术家吗?转身回望,不知何时临座的黑唇女孩已经站在了身后。女孩十指交叉紧扣,翻掌向上高举,露出光滑平坦腹部上雪白的小肚脐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哥,吹个吧,我看你握号的姿势潇洒而又专业,为啥不给妹吹一曲呢?因在无意中看了女孩的小肚脐眼儿,耿志海的脸上有点尴尬,但他还是很快坦然下来,淡淡地说,不会吹,姑娘,你看走眼了!
  女孩说,哦,是吗?耿志海点了点头,转身重新面对窗外的一路暮色。望着他倒提军号、不冷不热的背影,黑唇女孩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都没说,就重新回到座位上去了。
  一片昏黑里,耿志海拉开小阁楼的门,见许喃提着黄铜小号,胳膊搭了套文工团演出服,还吊了个不知装了些什么的白色塑料袋。八五式演出服和领先部队佩戴的肩章、领花,代表军官身份的四个口袋吸引了他的目光,将舞台后边的小阁楼照得蓬荜生辉。喃子,不赖呵,这么快就鸟枪换炮了!他的嘴角噙着一枝香烟,双手抱在胸前说,并没流露多少让她进屋的意思。
  春风徐来的这个夜晚,通信团军乐队因要换装彩排,许喃因此无法掩饰她的兴奋。许喃像个小女孩一样笑了,歪着脑袋说,是呀,鸟枪换炮了,耿大记者你有意见?你才大记者呵,你们全连都是大记者!想到正在构思的长篇小说,他对许喃仅仅把他看成记者颇为不满。
  许喃告诉耿志海,为了尽快组建一支高水平的军乐队,面向过往鱼溪的参战部队演出,根据团首长指示,军乐队人人本着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的人的指导思想,加班加点,苦练、巧练过硬本领。目前,经过队员选拔、音阶训练、气息练习、基本训练、合奏训练、整体合奏等不同阶段和科目的训练后,晚上他们还要对看指挥、唱谱和背谱三个环节进行重点突击。
  奉文化干事兼乐队指挥王光辉之命,许喃先一步来到礼堂,通知他把小阁楼拾掇出来,交给军乐队换服装使用。说明来意后,许喃对耿志海说,耿子,委屈你,搬个家好吗?不搬!想也没想,他就一口回绝了她。许喃说,耿子,搬一个嘛!见她以娇嗔的神态央告,耿志海为乐队总在礼堂训练,成天呜哩哇啦、鬼哭狼嗥,妨碍他读书、写作的不满已有释怀。不过,见她从连里一路跑进礼堂,额上的头发被汗水濡湿的样子,他还是想继续逗她玩,就装着生气的样子,说,不搬就是不搬!许喃想,前几天,她被归建军列上的伤兵泼了一缸子开水,他为自己也算出了气,王干事说军乐队要用房间换服装,她装着积极主动地过来通知,其实想趁周围没人,当面对他说声谢谢,没想到他却牛皮哄哄,不讲情面,泪水于是在她眼里打起了滚。你想怎样?许喃说。   见许喃真要哭了,他知道不能为难她了,才闪出门外,摘下军帽拿在右手,对她做了个夸张的邀请姿势,许喃笑着瞪了他一眼,不客气地闪进了他的房间。
  面对一座高山,一列绿皮火车开始吃力地爬坡,吭哧、吭哧爬到半山腰时,在一个无名小站停下后,爬不动了。望着窗外的陌生小站灯光,耿志海想趁停车的时间下去走走,活动下一路坐得几乎僵硬的筋骨。但他走向乘务员,请她开门、行个方便时,乘务员却对他说,列车临时停车,待会儿要走;乘务员还对他说,早点休息,五分钟后,熄灯时间就要到了。
  耿志海悻悻地向他的座位走去,迈过黑唇女孩依然强势伸开的两条玉腿,回到临窗的位置坐下。不知什么时候,夜色悄悄挤进列车。一车昏黑说来就来。虽说这是临时停车,但播音员的一通广播后,还是就将灯光熄了。他掏出手机,想玩会儿朋友圈。但手机信号显示没了。从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退下来后,耿志海每到夜间就无法入睡,乘坐票价低廉的这列绿皮火车,旅途劳顿颠簸、困乏之极,他也还是无法正常入睡。对面额头顶着颗蓝痣的青年睡了,邻座的黑唇女孩鼻息均匀地似乎也已进入睡眠。在他的意识中,这两个年轻人睡了几乎一下午,应该没有瞌睡才对,可车里的灯光一灭还是说睡,毫不费力地也就睡了。年轻真好!伏在列车的小桌板上,他从一到百地开始数绵羊,数着数着,半睡半醒时,他又看到了许喃。
  耿子,在吗?许喃站在小阁楼、他房间的门口,对舞台后边那层小楼上另一个小阁楼里的耿志海喊道。在另一个小阁楼里,听到她的喊声耿志海说,忙呢,啥事儿,你说吧!从另外那个小阁楼里走出来后,他发现舞台后边楼层的灯光已被全部打开,灯光亮得有些不太真实,但身着文工团演出服的许喃,却在他的面前焕然一新。不过,换上那身八五式演出服后,她脚上穿的解放鞋还是土得掉渣,与一身漂亮的演出服发生冲突,看上去很不协调。耿志海笑了,指了指她的鞋子,重新返回另外的小阁楼继续收拾房间卫生。这间小阁楼因没人住,堆了些报废扩音设备和上面配发的胶木唱片。耿志海将房间腾空,打扫干净,王光辉带领军乐队来礼堂搞训练,各种吵闹虽然还是无法避免,但也正如许喃给他带来的通知所需,以后,他们在这间小屋里换衣服化妆,就不至于还会让他挪窝,腾地方了。他知道,军乐队与他的读书写作早晚会发生矛盾,但从内心来说,他与他们,能够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不错。他一脸是汗地忙碌,将一摞胶木唱片抱出小屋。这时,许喃从他居住的亭子间走出,来到他正收拾卫生的小阁楼的门外。她伸开双手摆了个展翅欲飞的动作,随后旋转起来。耿志海看着她,怀里的胶木唱片落地顺着楼道叮当滚落,鱼溪旷野的风将那个夜晚吹得更醉人了。
  五
  似睡非睡的时候,耿志海的眼里全是许喃穿着高跟鞋、不停在那个晚上一直旋转的样子。她就那么久久地旋转,把脆生生的、俨然鱼溪田野里的嫩黄瓜般的笑声,在参杂了绿皮火车运行的咣当声里,清晰无误地挤入他的耳朵,回荡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显然那天晚上,她为那双美丽的高跟鞋而感到开心。他想到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说,女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是后天才变成女人的,他才知道那双高跟鞋已将许喃从女兵变成女人了。当然每当想到她的这个明显的变化,他的心里就难免为之隐隐地作痛。至于这种疼痛对他退休后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坐在马城开往红市的绿皮火车上,耿志海陷入沉思,最终却没想出答案。
  那天晚上,许喃穿着高跟鞋、在他面前不停旋转的样子看得耿志海忘了他的存在。楼下礼堂左侧的铁门,被王干事或军乐队的成员们闷雷般地敲响后,耿志海才开始为他被许喃曼妙身姿所吸引的事实感到忐忑不安,尤其他意识到,许喃和他的领口旗帜般挂了两面红领章时,他甚至觉得他们几乎成了空军驻鱼溪通信团的罪人!听到楼下再次响起的砸门声,回过神来后,他赶忙对许喃指了下已打扫完毕的小屋,匆匆关上他住的那间小屋的门,下楼去给王光辉他们开门。三十多人怀抱乐器,胳膊如许喃来时一样搭了套文工团演出服,还都挂了个白色的塑料袋儿。他领着王干事和乐队的战友上楼,礼堂舞台背后阁楼中央灯火通明,乒乓球案上竖立着許喃的小号,他看到,她已不是刚才张开双手飞来飞去的她了。许喃在他打扫干净的小屋里边低声背诵《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节奏,边用抹布擦拭被她搬进屋里的几把木椅。王干事,耿志海说,许喃说你们要用我的房间换装,我没挪窝,给你们另外收拾一间行吗?很好!王光辉将演出服放在乒乓球案上,举着指挥棒向许喃摆了几把椅子的房间里一指,队员们成一路纵队站好依次进屋换服装,他才掏出一枝烟递给他说,辛苦了呵!
  对耿志海而言,那天晚上是他当兵以来独自度过的首个不眠之夜。楼下舞台上,长笛、单簧管、萨克斯、短笛、圆号、小号、长号、中音号、大号、大鼓、大镲和小军鼓等乐器围绕解放军进行曲排练直到天亮。透出暗绿光芒的台灯下,他开始构思他的长篇小说《黑水牛的秘密》,却望着许喃换上文工团演出服、穿上高跟鞋后蛇皮般蜕在他房间的一套军装和解放鞋,直到鱼溪的鸟儿开始在黎明中展露歌喉,一叠五百字规格的空白稿纸,他也未落一字。
  绿皮火车翻过一架大山,由上而下,沿着一道下行坡度的两根铁轨继续行驶,速度明显变得飞快起来。耿志海拿起小桌板上的手机一看,昨天黄昏消失的信号,已变得满血复活了。
  他打开手机,正要上微信,看下离开马城后朋友圈这时都有什么状态时,文化局项目处裴君宇处长的电话,带着一股烟酒和女用香水的混合气息打了进来。裴君宇说,水清烂尾古镇的文创项目,用十大美女破题的构想,经张县长反馈给水清,县委县政府连夜进行讨论,他们非常赞赏这个脑洞大开的想法,现在,耿局您知道吗?听到裴君宇的一腔兴奋,耿志海怕他声音的热血飚出手机,影响身边黑唇女孩和对面那个蓝痣青年的睡眠,他就小心迈过女孩自由伸展、始终不知收回哪怕半个公分的玉腿,去车厢连接处点燃一棵香烟抽着,耿志海要裴处长有话慢点说,裴君宇听了,似乎有点失望,停顿了大约五秒钟的样子,才接着告诉他,说,现在尽管天还没亮,但他刚把水清十美的项目,给马城各家银行和企业作了简要通报,就有五个老板、三家银行负责人赶去与他见面,认领甄宓、褒姒、郑旦、赵飞燕、苏妲己、冯小怜、杨玉环、王昭君了!裴处长说,耿局啊,水清十美已有八美被认可了,每户出资两个亿,以十六亿的种子资金打造水清项目,这个结果说明我们马城文创开局顺利,新经济之春马上就要来了!听着往日部下的滔滔不绝,从头至尾他都插不上话。但是这不影响裴处长对他的关心,挂电话前,他说,耿局,嫂子这头你放心,我对她说我俩在水清出差,出门在外你保重,等你回来后咱们联手,撸起袖子大干一场!谢了,老弟……耿志海想对昔日的手下告诫两句,让他遇事悠着点,没想到裴君宇在电话中对他说完太阳升起,我也该睡了这句话时,他的手机突然忙音四起,刚刚满血复活的信号,因绿皮火车运行的缘故又消失了。   六
  耿志海张开双手,紧握车厢连接处的两个铁质扶手,绷直双腿屁股上翘,把离开部队后从没做过的俯卧撑刚好做了三个时,马城开往红市的绿皮火车在行驶途中突然紧急制动,将高速开进的速度在半山腰上硬生生地阻拦下来。火车像头遭到宰杀的疯牛,挣扎抽搐了很久才停止喘息。随着火车的阵阵痉挛,在车厢的连接处,他打了几个趔趄才终于站稳。他走向窗口,灼人眼眸的太阳已经粘稠、艰难地弥漫开了。半山腰停下的列车将旅客们从睡眠中惊醒,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从座位上纷纷涌向过道,然后唯恐落后地向车头方向的车厢拥挤。
  随着每节车厢大约十到二十人汇成的人流,耿志海跟随一群蚂蚁牵出的长线,奋力向前挤着。他随着众人时走时跑,赶到连接车头的一号车厢时,从窗口看到两个乘务员在前、两名乘警随后,已将一个老妇的尸体放在了眼皮下的路基边上。遇难老妇头上包着一块白色的孝布,与他之前在车厢连接处遇到的那个抽完旱烟对他微笑的婆婆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实在要有区别,也是躺在路基上的老妇皮肤下的腰身,因车轮的碾压体内的汁液已经被砸干了。
  耿志海下意识地举起手机想要拍照,但肩膀却被身后一名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摁住了。回头一望,他看见警察的左手从他的肩上挪开,伸开五指,停在半空,右手树起中指顶住掌心,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不但他想拍照的企图被警察制止,拥堵在一号车厢各个窗口的那些试图拍照的旅客对准老妇的手机,也被身后同样站着的警察们及时制止了。不能拍吗?他小声问道。不能,警察笑了笑,说,拍有什么用啊?拍了也无法上网,发不成朋友圈!哦,这个我倒没有想过。他尴尬地解释着说。黑衣警察说,没想到的事多了,慢慢想,就明白了!
  他与冲向一号车厢看热闹的旅客被警察赶回到原来车厢的座位,人们对被绿皮火车碾死的老妇议论纷纷,正在各抒己见时,播音室开始了每早例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广播。
  一段节奏铿锵、旋律昂奋的音乐结束后,一个好听得令人无法挑出毛病的女人声音说,各位听众,今天是3月8日,星期三,农历2月6日。北京,晴,15度到23度。以下是主要内容:外交部对南海仲裁案发表紧急声明,裁决无效,没有约束力,中国不接受,不承认;一批新规新政今天施行;全国医保异地结算启动,医保全国漫游指日可待;探亲流、务工流、旅游流交织,各地出现返程客流小高峰;走基层:兰新高铁线上的维修工;内蒙古连续十五年荒漠化和沙化土地双减少,荒漠化治理注入产业动力;移民禁令遭质疑,美国总统特朗普解雇两名政府高官;以下是详细内容……耿志海的耳朵听着央广新闻,坐在临窗的位置,望着前后车厢已经上岗的两名警察,按照吹、呼、唏、呵、嘘的动作要领做完吐纳,然后让身体安静、放松下来。但是没过多久,他又从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中嗅出了一种久违的气息。
  那天早上,王光辉带领一支由通信团的男女官兵组成的军乐队,走过一架横跨多条铁轨的高架桥,早早地来到鱼溪车站列队站好。根据团里电话通知,他们已知道,早上有趟南线归建的军列过站。这是军乐队组建以来、面向参战部队的首场演出,因此每个成员的脚上都穿着油光铮亮的皮鞋,身上还换了八五式的演出服。当时,耿志海的志向尽管不在新闻报道上了,但因这是军乐队的首演,因此还是放下正写的《黑水牛的秘密》,根据政治处张主任指示来做现场报道。列队的乐队成员中,他看到了许喃,想以她为拍摄对象,给军区报纸发张图片新闻。但站在高架桥上,由于海鸥相机无法捕捉人群中个子小巧的许喃,故而他不但没能完成报道任务,而且当南线归建的军列从他脚下呼啸而过时,他也没有及时摁下快门。满载坦克、战防炮的军列,不需要加水和补充生活用品,路过鱼溪车站就没停车的必要。对王光辉慌乱中挥舞指挥棒,指挥乐队迅速奏响《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带来的遗憾这还尚可弥补,因为面对军列他们毕竟展示了首演成果,但对耿志海来说这却成了不可原谅的事故。
  这个事故,尽管通过爱惜人才的张主任的努力,对耿志海需要承担的个人责任有所减轻,甚至还有不少因祸得福的成分,能够让他受用终生。但是这个事故,毕竟还是让他从此离开了礼堂舞台背后的小阁楼,使他学习左联作家,以亭子间写作为生的初心就此夭折。那天早上,面向一辆军列上的坦克和战防炮的演出结束后,王干事带领军乐队垂头丧气地回营。由于乐队训练成型后的处女演,没有如愿献给凯旋而归的最可的爱的人,而是献给了呼啸而去的坦克大炮,在一片黯淡的气氛中,大家遭受的打击都是不言而喻的。小军鼓演奏员刘玲玲和小号演奏员许喃,两个女兵在大庭广众下甚至抱头痛哭,看得王光辉也跟着唉声叹气。
  军乐队沉浸在难以自拔的黯淡氛围中,据说是因以那辆载有坦克、战防炮的军列为标志,意味着南线战事从此就结束了。而那天早上,鱼溪车站的铁皮喇叭播报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前后通过鱼溪镇的军列、有可能已是最后一趟开出战区的火车。如果这个据说是可信的,那么,王光辉建议团首长想方设法筹措资金,花大价钱组建的这支军乐队根本就没派上用场,更没起到鼓舞士气,激扬陆军战友以大无畏英雄主义武装头脑,奋勇杀敌、报效祖国的作用。
  一支服装帅气,各种乐器装备精良的乐队,在有交通大动脉之称的鱼溪车站为一支参战部队都没演出过,不但对军区空军首长无法交代,在团长汪世永和政委邓盛华面前也说不过去。
  那段日子里,不但通信团礼堂安静极了,没了往日军乐队彩排训练时的热烈喧嚣,而且鱼溪车站也已很难看见军列过往,甚至平时夜间拉响汽笛,将镇上军民的睡梦撼动得摇摇晃晃的平车、敞车、棚车、罐车等民用车辆竟然也消失了。突如其来的宁静,让耿志海开始感到隐约的不安,不过对他完成《黑水牛的秘密》却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然而,当他以惊人的速度,将伪装成吹箫人的国军情报站长,暴露在人民群众设置的天罗地网中时,作为新闻报道工作之外的业余写作,躲进阁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反特书的好日子也快过到头了。
  七
  起来起来,干嘛躺着啊,赶紧快些起来!耿志海被警察从火车临窗的小桌板上叫起来时,整个车厢里已经了无人影。同座的黑唇女子不见了,对面那个额头顶着蓝痣的青年也不见了。他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抬眼一望,好在行李架上装有黄铜小号的背包还在。将背包取下来背上,他对站在车厢出口处刚才喊他的那个警察说,红市到了吗?警察笑着告诉他说,没到!预防安全事故演习第一阶段的科目完成后,其它项目还会继续进行……什么演习?他被警察的回答搞得莫名其妙,本來想问演习与他到红市去有什么关系,但想到问了也是白问,所以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十分顺从地下车,离开了这列绿皮火车。在一座大山下山路上的半山腰处,他看见对面山丘上疏散旅客的最后一辆中型客车拉起一股黄色泥烟,抛下他已绝尘而去。   耿志海掏出手机,准备给战友、红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王光辉打电话求援,才发现手机信号又消失了。他身上虽然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夹克春装,一股寒意还是从脚到头地袭来,令他战栗不已。他的上牙与下牙之间,关着只寒冷的耗子,耗子敲门时,牙关就跟着嘎嘎直响。在正午天空白花花的太阳下,他慢慢蹲下,从双肩包里取出不锈钢保温杯喝了口水,身上的寒意,这才慢慢地随之退去。他站起来,望了两眼停在半山坡上的绿皮火车,决定沿着铁轨下山,徒步走出这匹大山。经过火车撞倒头那个戴白色孝布的老妇的现场,他发现原来路基上的尸体不见了,却有十来个报麻戴孝的男女,面向一摊血污磕头、烧纸的演习现场还在。
  中午吃过午饭,看了几页书后,耿志海因昨夜写作《黑水牛的秘密》困得眼皮不停打架。不过躺下来刚要睡会儿时,许喃留房间里的衣裤、解放鞋,从他书桌上散发出来的、异性的气息却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从床上一个激灵坐起,双手颤抖,捧着许喃没有带走的军装和解放鞋,不知接下来他该如何面对一切。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许喃的军装和鞋子散发的特殊气息,在军乐队停止礼堂业务训练后,夜间为他发奋写作提供了无穷的动力,白天却成了捧在手里不敢轻易收拢十指的通红的炭丸。耿志海浑身燥热,将许喃的衣服和鞋子放在床上,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渗出的汗水,楼下有人,又将一道铁门砸得咚咚直响。
  他没想到,团长汪世永和王光辉会在中午过来找他。开门后,想到女兵许喃的衣服、鞋子还在他的床上明显摆着,耿志海立正后,给汪团长敬礼,双腿软得就像两根无法支撑身体重量的柳条。汪从军区空军开完战备会刚回鱼溪,之所以中午来找耿志海,是因听了军乐队的首场演出是为载满坦克、战防炮的一列军列而演的汇报,不但没对王光辉大发雷霆,指着鼻子骂娘,反而还兴奋得手舞足蹈。奶奶个熊,你们太牛逼了!团长踹了一脚王光辉的屁股,说,战争结束后,咱们团的军乐队为拉着坦克、大炮的军列演奏,这在全世界都史无先例,王干事,你们太伟大了!听到团长如此评价军乐队,王光辉近半月以来的沮丧一扫而光,眼放金光地再次向汪更详细地汇报了那天早晨的演出经过。在他添油加醋的描述中,团长记住了耿志海站在高架桥上拍照片的重点,吃过午饭顾不上休息,就由王光辉陪同找耿志海来看照片。
  离开绿皮火车预防事故演习现场后,耿志海沿铁路下山,他本以为,只有顺着铁路走到红市才能去见王光辉和鱼溪军乐队的战友,结果走了大约半小时后,在一个S型的山凹里,他就发现了一个废弃院落。在这个院子里,他获得了及时帮助,见证了当年写小说也不一定能想到的人间奇迹。他看见铁道路基下方的竹林里、背靠堂屋搭了一张八仙桌,上首坐着一个正在吹箫的光头老者,左右的偏位分别坐着他已熟悉却始终不知姓甚名谁的两个青年男女。
  老者吹的《苍山问》曲调苍凉、雄浑,吹到结尾部分,只有月黑风高之夜才能听到的刀剑之音,听得他汗毛倒竖。老者吹完曲子,抬头已经看见了站在柴门外的耿志海。他推门而入,额头顶着蓝痣的青年对他的到来显得漠然,而穿着红色短靴、齐臀白纱小裙——见他到来,特意站起来在太阳下晃动两根嘹亮玉腿的黑唇女郎却一脸兴奋。女郎说,哥哥,来了啊!来了好,知道吗,我们一直在等你呢!?面对女郎的热情,他没言语,随后转向穿了一身黑底白花大氅的老者和额头顶颗蓝痣的那个青年,他们虽坐在条凳上神色冷漠,耿志海对他们却也依然保持恭敬、充满歉意地,说,抱歉,打扰各位了!老者将一只光脚抬上条凳,一手抠着脚丫,一手握着一管黑箫,指着八仙桌上一碗不知是水还是山里土酒的液体,又用箫指着耿志海,敲着碗沿示意他先喝下去,但他看见碗里的水中,却映出了汪世永团长的影子。
  什么鸡巴玩意儿!听了他对为何没有拍下乐队为拉着坦克、战防炮的军列的演出照片的解释,汪世永隐藏在怒骂里的希望破灭了。他知道,团长为什么如此绝望地骂人!在那个天塌地漩的时刻,望着汪落满阳光的一头白发,他听见自己发自内心、近乎呐喊的告别:别了鱼溪!别了礼堂里的亭子间写作!别了《黑水牛的秘密》!别了想说爱你再也没机会了的许喃……!
  当时,王光辉做梦也没想到,那天早上的演出,小耿竟然没有拍下哪怕一张现场照片。想到刚组建的军乐队将要遭受的苛责,甚至他比团长还要愤怒万分,恨不得将耿志海大卸八块喂狗,但想到他用一把石子去砸南线归建军列上的那个混蛋伤兵,以及张主任对这个士兵的器重,王光辉经过利弊权衡,内心的恻隐,还是使他做出决定,他要帮助耿志海,让他度过难关。就像团长踢他屁股一样,他也上前踢了一脚小耿的屁股,说,记住,五千字检讨,写完后交给我把关,然后再找团长认错!不用了,让他滚犊子吧,在通信团,我不想看到这个熊玩意儿了!汪世永说完,抛下欲哭无泪的耿志海和如遭雷击的王光辉背着双手独自走了。
  八
  端起碗里不知是水还是土酒的液体喝下后,耿志海开始觉得天晕地转。在轰然倒下之前,他用力看了一眼身着大氅的那个吹箫老者,老者的一颗光头跳跃着仁慈的光芒,不像是要取他性命的歹人,反而倒是登上马城开往红市的绿皮火车后,除了随时对他邻座黑唇女孩的胸脯充满兴趣,就对他一路漠然的蓝痣青年不怀好意地望着天空,然后无声地笑了。无声的冷笑,在他双眼紧闭的黑暗中摇曳,而黑唇女郎在他倒地之前,已悄悄地淡出了他的目所能及。
  耿志海睁眼醒来,纵横的竹枝已在废弃的院子里随风起舞。透过扎煞的竹枝,他发现,原来这个山里的夜晚已经月明星稀。月光下,中午为他演奏《苍山问》的老者,依然慈祥的光头不远不近地横陈在他双眸微睁的上方。知道他醒了,老者抬起手,握着一管黑箫向他指了指院子里的破旧堂屋,就转身出了柴门,像汪世永在当年的那个中午一样背着双手独自走了。老者的无声离去,躺在地上,他没做出什么反应。他不想马上睁开眼睛环视周遭的环境。他的耳朵却很灵敏,他听到了某个暗角传来的男女媾和之声。男人直截了当,气喘如牛;女人委婉迎合,娇声低吟;听着听着,媾和之音又变成了近乎耳语的交谈。抛下老婆不管、儿子婚事不理,一个人瞎跑,这他妈都什么事啊?去红市找旧相好呗!除了去见情人,谁会这么傻逼,对吗?嗯,对啊,说得没错。不过依我看,这次出门躲避水清县文创项目的意图也很明显。不至于吧?躲什么啊,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吗?再说了,那个项目绝对赚钱,光靠套现政府各种补助、各路土豪的热钱,也能嗨皮到家啊!啧啧!这该多可惜啊!管他呢,来吧,我们还是装着继续做爱吧,要不等他醒来以后,听到我们还在分析他的动机,事情就麻煩了!好,做爱。啊啊啊啊,你用力呀!嗯嗯嗯嗯,用力了,怎么你不爽吗?……听到某个角落传来的这些窃窃低语,耿志海只好又将半眯缝的眼皮重新合上。开始还能感觉后脑勺的毛根儿的战栗,不过,稍后想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话时,心里也就坦然入梦,直到天亮。   阳光晃得让人睁不开眼。汪世永团长的制式皮鞋踩着一地蝉鸣,背着双手离开通信团礼堂侧门外的小操场。那双皮鞋所到之处,整个鱼溪的夏蝉都随之跟着哀鸣。耿志海靠在礼堂左侧厚重的铁皮门上,看到王光辉抛开他,团长、团长地喊着,近乎绝望地追了上去……回到礼堂后台小阁楼中,耿志海被汪下达驱逐令,度过了最初的痛苦不安后,反而倒一身轻松起来。他将许喃的军装用心叠好,连同解放鞋放在了她换上文工团演出服后同样弃之不用的塑料带里。本来,他想把许喃的衣物和鞋子搁在书桌上留下,后来想想,还是拉开拉锁连同自己的一件棉衣一同放进了枕头套里。他平静地给军区创作室的李小迪老师打了电话,通报了他已做好退伍的准备,李小迪说,操这事太棘手了!不过小耿你也不要意气用事,轻举妄动。
  李小迪告诉他,事情应该还有转机,据他所知,南线战事虽已结束,但紧随其后的工兵排雷工作还要展开,工兵部队到时还会上去,等排雷部队的军列路过鱼溪,团里的军乐队把握机会好好演上两场,你再拍几组照片配好文字,找机会在报上登出来,团长一高兴他就不会为难你了!手握一部老式胶木电话,耿志海说,事情可以按您的预想发展,可问题是,这件事目前没有商量余地,花了那么多钱,全团都看着军乐队的一举一动,我造成的失误,团长当然要盯着不放,只怕还没等到工兵部队路过鱼溪,我的铺盖卷就要被人撂出通信团了。
  在军区空军的某栋公寓房里,李小迪沉默了,直到他与耿志海结束通话,也没替他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但当天晚上,李小迪又告诉耿志海,有转机了。原来,他将耿的情况与爱惜人才的张一魁进行了沟通。张主任说,他老婆是鱼溪文化馆的馆长。她们单位有份内刊叫《鱼溪文艺》,小耿既然不适合在团里待着,就到他老婆单位的内刊学习、帮忙,等风头过了,他把小说写出来发表,或通过努力,补习文化考上军校,眼下的坏事就能变成将来的好事。次日上午,团纠训导队的大屁股军用吉普,把耿志海向县城鱼溪镇文化馆的方向送去。
  哥哥,快点起来吃早饭吧!黑唇女孩头戴一个紫黑色的草帽圈儿,穿了件蜡染印花布的上衣,一条水磨蓝牛仔裤,面对这身土洋结合、俨然时髦农妇的装扮,如果不是她脚上的那双红色短靴还没来得及更换,睡了一夜的耿志海,已经无法认出她了。耿志海从竹林里挣扎着爬起,拍了拍夜间被地气濡湿的屁股,看见眼前的黑唇女子不再刻意疏远她了。他呵呵一笑,说,荒山野岭还有早饭,看来,我的口福不错!农妇装扮的黑唇女子笑着说,那是那是!
  昨天光头老者接待他们的八仙桌上,三个盘子里放了三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耿志海说,姑娘,早饭做得不对呵,天亮前,老先生虽然出门转山、吹箫去了,但我们无端打扰人家,在他的院子里吃早饭,怎么只有三份,这样做,我们有些不地道吧!哥哥,说什么呢?在这荒山野岭我们因缘而聚,哪里有人吹箫,哪里又有老者?昨天,开往红市的火车出情况后,救援车队抛下我们走了,大家劫后余生,有惊无险地先后来到这个无人的院子,除了我们三个倒霉蛋,连鬼我都没有看到一个!想到昨天中午和夜间清晰可辨的经历,耿志海打开枕在头下的双肩背包,见女兵许喃送他的黄铜小号还在,仿佛什么都已明白,又对一切依旧感到茫然地沉默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根烤红薯后,他背上双肩背包,看了看一身农妇装扮的黑唇女子,又看了下依旧躺在废弃院子竹林里身上盖着稻草仍在晨睡的蓝痣青年,转身就向堂屋里冲去。吱哑一声,推开堂屋半掩的门,天地君亲师的通红神榜下,左侧卧了头毛色黑亮的水牛,右侧紧靠墙壁的位置却停了辆半新不旧的125摩托。耿志海正愣神时,黑唇女子也从院坝里跟来,在他身后站着,口气悠悠地说,哥,知道你有事情要去红市,摩托车归你,黑水牛留给我们吧!你们……?他转身面向黑唇女子,不解地问。是呵,我们!我们是结婚旅行的夫妻,已商量过了,以后我们就在这过日子,有了黑水牛,男耕女织的生活挺好的!
  九
  面对堂屋里结满蛛网、高高张挂的通红的神榜,耿志海双膝着地,跪下来后,一气接连磕了三个响头。虽然不是这个废弃院子的后代,但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并不唐突,更没什么不妥。磕完头后,他站起来,环顾堂屋的四周,对卧在一侧的那头毛色黑亮的水牛弯腰鞠了一躬,又对它翘起大拇指。在他眼里,废弃院子的主人虽已经去向不明,但有这头水牛还替主人把屋里的神榜和一辆摩托一直替他守着实属不易,因此,对它表示恭敬、赞赏是必要的。
  看到那辆令他眼放金光的摩托,他对自己如何走出大山已经有了主意。遗憾的是,横在堂屋与院坝间的高高门槛,挡住了他将摩托车从堂屋推到院坝里的努力。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当他失望地抬起右脚踹在门槛上,那道高高的门槛竟然轻薄如纸,他根本就没怎么用力,门槛就被踹出了个醒目豁口。接下来的事似乎就容易多了。但他将摩托从整齐脆裂的木质门槛豁口推到院坝时,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耿志海骑在车上,或许因为摩托在堂屋里闲置得太久,汽油已被漫长时光挥发,或者某个零件锈蚀导致发动机出现故障,总之他用盡手段,鼓捣这辆125,始终都没发动得了。黑唇女子见他被摩托车折腾得够呛,叫睡在竹林里的蓝痣的青年起来帮忙。我日,睡个破觉,也不叫人安生!青年抖落身上的稻草,抠去眼角悬挂的两颗眼屎,说,会骑吗你?火都无法点燃,还骑个毛线呵!?因为他要上路,所以,就没理会青年的抱怨、讥讽,只好下车给他让位。但无论青年怎样骂骂咧咧地打火、给油、踩挡和松离合,这辆摩托就是发动不了。蓝痣青年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坐上八仙桌吃红薯去了。
  正当耿志海陷入绝望时,堂屋里的那头黑水牛迈过门槛上的醒目豁口,已经站在街沿上,望着三个不速之客,对他们发出低沉、而近似裂锦的一阵哞叫。听到黑水牛的吼声,耿志海与一对青年男女不免心里为之发怵。他们面面相觑时,院坝里的摩托烟囱已喷出黑烟,像受到黑水牛的遥控,竟然突突颤抖地自行发动起来。虽有吹箫老者留下的暗示垫底,耿志海知道,骑走摩托不会出现意外,但想到黑水牛用哞叫声来发动摩托的事实,还是掏出一叠百元红票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返回堂屋,将钱放到神龛上去。想到此行去见王光辉和军乐队战友——打探许喃消息的正事不能再耽误了,他对坚持留下不走的黑唇女子、蓝痣青年道谢,祝福他们在这爿废弃院子中美满幸福后,就匆匆跨上摩托,像所罗门王的飞毯一样腾空而起。   骑着那辆125摩托车,耿志海腾空而起,在天空中飞行。侧目下望,黑唇女子和额头长着蓝痣青年还在院子里为他欢呼、跳跃。他们举着双手,仰望天空,像不知疲倦的马匹般来回地奔跑、为他送行。见他们手舞足蹈、率性而为的样子,耿志海也受到感染,眼里爬出一条滚热的青虫。记得退休后不久,马城前市委书记水工打电话约他到乡下去找块空地盖房子养老,毛爱月死活都不答应,毛爱月说,你从农村入伍,拼尽全力都是为了不当农民,现在一听人家刮风就跟着下雨,这人做得太不靠谱!毛爱月的意思是,等儿子耿觉与马玲珑完婚后,就让他俩赶紧生孩子,她与耿志海趁中老年余热还在,把孩子给他们带着,日子天伦啊啥,只有脚踏实地,用心经营才有味道。但以几十年夫妻生活经历和他对她的了解,他知道,毛爱月的本意之外还有本意,说白了就是:水工书记已经不在位了,虽然你给他当过秘书,但你现在还要再跟他混,才是做人做得不靠谱啊!两个青年男女不像毛爱月心思缜密,说在废弃院子安家就把自己安頓下来,看到他们,他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作心有灵犀。
  他在天空不知飞了多久,那辆摩托车驮着他,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一座加油站里。一个嘴里噙着半截油条,端着饭碗,没咽下油条,喝粥的中年女工,见他从天而降,吓得面如土色。一盆稀粥捧在手里,停了五秒钟后咣当落地,白色米粒连同米汤漫了触目的一摊。但耿志海并没下车,因为他很担心,怕一下车摩托车再也打不燃火,或者又像飞毯一样驮着他再次腾空。虽然,乘坐飞毯的所罗门王被喻为魔力之王,能够控制世间风云气象,骑在飞毯上,可以到达任何一个梦想之地,而他想到现实中,他已年近六十,自己的退休生活还被魔幻小说的阴影笼罩,心里不由得就涌上了某种莫可名状的酸涩。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红票交给那个女工,让她给不知渴了多久的胯下摩托加油。按照当天油价和加油机上的数字,女工要给他找零,耿志海指了指地上的白米稀粥,然后一轰油门,就将自己汇入了滚滚的车流之中。迎着初升的太阳,他在加油站通往红市的郊外公路上飞驰。他冲上一道山梁下山时,要在一个急弯减速,已经来不及了。这时他看见许喃披着一身夕阳,从弯道上的转角镜里向他走来。
  十
  她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匆匆赶到县城与耿志海告别。自行车一看就知是她背着领导从炊事班上街买菜的上士手里借的。但这并不影响经过县城的黄泥土街时,她会成为路人悦目赏心的亮点。那天黄昏,许喃没穿军装。通过她一头清爽的齐耳短发、雪白衬衣扎进蓝色军裤里被衬托得更加修长、圆润的肢体来看,熟悉鱼溪驻军情况的路人仍然不难发现,她是空军通信团的女兵。将车停在文化馆门前的广场一角,她怀里揽着个紫色绒布包裹的物件,一脸文艺女青年的样子到三楼《鱼溪文艺》编辑部去见耿志海。上楼时,她屁股上露出了两团令人感到困惑的黄泥,不过,想到来县城的路上她可能摔过跤就没什么了。进门后她对一个戴着眼镜、胳膊套有蓝色劳动布袖套的男子说,要找半年前部队来这学习的耿志海。戴眼镜的男子说,这段时间小耿不坐班正在修改小说,找他可去一楼群众阅览室对面的房间敲门。
  许喃没有敲门,因为耿志海房间的门根本没关。顺着门缝,推门而入,满屋的尼古丁气息与烟雾差点将她熏出门外。望着正在伏案修改小说的耿志海,她将怀里紫色绒布包裹的物件放在他那乱成猪窝的床上,捏着鼻子走到门口,拉着门的把手来回摇动着,试图把屋里的浊气和劣质香烟的烟雾煽向门外的走廊。拜托,别捣乱,好吗?耿志海又点了一枝烟卷抽着,伏在厚厚的书稿上继续用功,头也没抬地说。知道我是谁吗?见他怠慢自己,许喃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也没有真的当成事儿问他。喃子,除了你,还有谁?从团里到县城,鱼溪的风早把你身上花露水的味儿吹到我这来了。在一页稿纸上,他用手里的蘸水笔打了个触目惊心的大红叉儿,在五百字方格大稿纸的空白处又写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啊哈,果然是你啊!
  许喃来到文化馆,给耿志海带来军乐队和通信团的最新消息:一、自从他被汪团长驱离礼堂里的小阁楼之后,军乐队又恢复了训练,随着汪世永对乐队的关心、重视,多次为南线排雷部队演出,目前已享誉全军,《解放军画报》还登了专题报道;二、通信团很快就要精简整编了,编制由团降格为营,团长汪世永将升任军后勤部长,政治处主任张一魁运气好,连跳两级,将出任军区空军直属政治部副主任;三、军乐队名声在外,部队精简整编中,暂时被纳入军区空军文工团编制,战士乐手原则上提干一律改为文职干部。许喃将这些通信团的最新消息一口气站着说完,端起他桌上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完水,一抹嘴巴说,大作家,我千里迢迢来县城看你,也不赐座?呵呵,坐坐,你坐!抠着脑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望着公路下山拐弯处的那个转角镜,他看见,他对许喃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时,躺在地上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点燃一枝烟,他很享受地抽着。横跨公路的路牌显示告诉他,他的所处位置距离红市已经不远,再有五公里,就能与王光辉和军乐队的战友见面。战友重逢,喝酒免不了的。此前,他给王光辉打电话说了要到红市走走的想法,王说,来吧,不但我和你玲玲嫂子想你,军乐队的老战友也都盼望你来,到时一醉方休!多谢老首长呵!他有些感动地说。转业地方后,从他们目前的级别看,属于平级,但依部队固有的上下级关系,王光辉当干事时他还是兵,所以叫他老首长也理所当然。但王光辉说,与之同袍,岂曰无衣?叫首长生分了!耿志海踉跄着,将摔到在地的摩托用力扶起。好在这辆摩托车除了反光镜摔断一个,从车身的被摔情况看,他骑上去,看战友的愿望还是能实现的。但这时,他已浑身无力。
  许喃拉开他的那床油渍麻花,不知多久没洗的被子,在床沿上小心坐下。耿志海说,精简整编,军乐队能被本来僧多粥少的文工团收编,你们还可以提干,运气真好,喃子,祝贺你了!许喃在耿志海的床上坐着,由于房间里的气味实在很大,坐在床上简直如坐针毡,但她还是坚持忍受着,说,耿子,提不提干,对我没有实际意义,能提更好,不提也没关系,退伍回去,我也不怕找不到工作!倒是你,你该怎么办呢?我这样问,不会怪我吧?许喃面露几分愁容地说。耿志海知道,部队精简整编,军乐队将被连锅端去军区空军,这时她来找他的用意,因此就直接对她说了,《鱼溪文艺》虽是内刊,但以专刊形式发了他的长篇,他给军区空军创作室的李小迪老师寄了一本样刊,李老师非常赞赏,让他再改一次,然后由他向出版社推荐,小说出版后,他也不愁退伍回乡找不到工作,不能出版,李老师说,凭变成铅字的这十几万字,也能推荐他上空军文艺教导队!听他这样介绍他的情况,许喃高兴极了。   忘形之中,她从床上一下子蹦起来,说,太好了,耿子……真是苦心人天不负啊!在耿志海面前,她又像那晚在小阁楼里换上文工团演出服一样不停地旋转起来。她脆生生地笑着,把耿志海房间里的门窗全部打开,鱼溪黄昏的风吹进她年轻的心里,随后将耿志海的临时宿舍,如潺潺溪水般也洗过了。但许喃旋转中的笑声和她的脚步一起停下时,她却看见耿志海站在他的床边,指着她刚才坐过的床单,动也不动一下。喃子,你在我的床上拉粑粑了!耿志海说。很多年以前的黄昏,耿志海对许喃说完这句话后,他们的世界安静了。许喃回头一望,他的床单果然她在刚才坐下时,烙下的两摊湿漉漉的暗黄污痕颇为触目。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站着沉默很久,才哈哈一笑,说,瞎说什么呀你,来县城的路上,经过西大桥的下坡路段,误捏车子的前闸摔了一跤,摔跤你知道吗?神经病!我不信,你就从来没有摔过跤吗?
  十一
  耿志海用力扶起那辆仰拉八叉地倒在路上的摩托,站了好一會儿,还是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觉得继续上路的力气不够,只好索性又躺下去。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天空下,时光的马匹在红市近郊的公路上奔跑,跑着跑着又向鱼溪文化馆跑去,跑回了许喃前来和他告别的那个夏日之夜。夕阳透过窗口的玻璃,把一楼的走廊照得亮堂堂的。许喃给他说明了屁股上的黄泥与床单上的粑粑之间的关系后,没再继续坐在他的床上说话。搬过耿志海书桌前的木椅,许喃岔开双腿,将下巴搁在椅子的靠背上一时语塞,突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耿志海见状,拿起枕头,拉开拉锁,将许喃当时落在礼堂后台小阁楼里的军装、鞋子慢慢取出,解开塑料袋后,双手递给她,说,换吧喃子,衣服湿了不换,亏身体。不换!她双手环抱搁在椅背,将脸蛋儿伏在手臂上说。换了吧,耿志海抖开她的军装,替她披上叹了口气,说,放心,你换衣服我不偷看,我去门外抽烟!许喃说,别走!她站起来一脸是泪地说,耿子我要当着你换,走什么呢!看着许喃的泪脸,耿志海听到她的言语后,如遭雷击,过了好久才说,我懂你的意思,喃子,我们努力吧,美好的东西不能挥霍,应该留给未来!许喃知道耿志海这样说有这样考虑的道理。不过当他走出门外抽烟,把房间留给她换衣服时,她还是坚持要他哪怕只看一眼她的身体也行。耿志海不能再躲闪了。但许喃换衣服前,他看到的却是她解开衬衣领口,浑圆的肩膀、那天早上她被那个伤兵用一缸子开水烫伤的触目疤痕。
  耿志海不知自己在公路上躺了多久,以后还会再躺多久。直到绿皮火车拉着他从马城开往目的地,将他和原本留在废弃院子的黑唇女子、蓝痣青年就要抛向终点站时,他还躺在路上,看着自己一个人在鱼溪文化馆门外的小广场上走来走去。那天晚上,他与许喃围着一个电炉,煮完四包方便面,一起吃了,许喃和他去小广场上散步。她解开紫色绒布包裹的物件,将一把崭新的黄铜小号交给耿志海,说,耿子,这把号我天天吹,送你做个纪念!不行吧,部队的东西送我,以后你吹什么,如何向组织交代?耿志海说。他推辞起来,直到许喃告诉他,她用津贴积蓄加上父母、哥哥和姐姐支持,托人买了同样一把既没贪污部队军产,也不影响以后的工作,他才同意收下。许喃说,耿子,早点吹响这把小号,以后天各一方了,但不论在哪儿和遇到什么爬坡上坎、揪心扯肝的事,你都要吹响黄铜小号,给自己鼓劲!耿志海哽咽着说,记住了!但你送我这么贵重和有意义的东西,我拿什么送你呢?站在文化馆小广场上的哈哈镜前,许喃说,耿子,把心送给我,行吗?耿志海无言。他与许喃站在夕阳下山,月亮初升时分的哈哈镜前,他将许喃拦腰搂过,在她的后脑勺上亲吻,两人一起笑了。
  各位旅客,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红市到了!耿志海从绿皮火车的座位上站起,取下行李架上的双肩背包背好出站,黑唇女孩、蓝痣青年随其身后,和他鱼贯而出。隔着背包,他捏了捏从书房里带走的那把黄铜小号依然还在,就友好地和黑唇女孩和额头顶了颗蓝痣的青年告别。他点燃一枝香烟,不慌不忙地向人流簇拥的出站口走去。刚把车票递给验票员,抬头他就看见了一个高挺肚皮的肥胖中年男子。男子用张A四纸打印着接马城耿志海先生八个黑体字和一个感叹号。本来,他想找个地方住下,再与王光辉和红市军乐队的战友联系,但看到胖子接站牌上的那个感叹号,耿志海因此还是决定改变计划,快步向他走了过去。李、铁、志?他虽已然能够确定对方身份,但还是略带疑问地问。胖子赶忙将A四纸揣进裤兜,向他立正敬礼,伸出双手与他紧握着,说,对,鱼溪军乐队——大号,李铁志,耿局长您好!
  李铁志开车将耿志海拉到红市郊外的某处僻静又让他感觉似曾相识的度假村住下。如果不是看到一个火炬的标志和与他同路的黑唇女孩、额头顶着颗指肚大小蓝痣的青年已换上军装,带上红袖套,扎着武装带,穿着解放鞋站在酒店的门外迎宾,耿志海已经很难想到,根据王光辉的安排,他的下榻之处,竟然会是马城红五月酒店开到红市的品牌店了。因此,他对入住的酒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倒也不足为奇。李铁志说,光辉和刘玲玲嫂子有事回老家了,过些天才能回来与您见面。首长你在红市活动,暂时由我作陪。他们老家的院子已废弃多年,要尽快收拾出来,等退休后回去养老,所以,不周之处还请耿局多多包涵!谢谢,让光辉和玲玲嫂子费心了。耿志海说。李铁志和他走出电梯,在一个名叫风雷动的豪华套间入住。李铁志要他洗漱一下,好好休息,等晚上他再招呼鱼溪军乐队的长笛、单簧管、萨克斯、短笛、圆号、长号、中音号、大号、大鼓和大镲过来为他接风洗尘。他拉开窗帘,望着红市高楼林立的街景,听到李铁志报出的这些乐器的名称后,就开始回忆这些乐器背后的那些战友的具体形容。但是,除了指挥王光辉、小号许喃,甚至他连刚走不久的大号李铁志和已做了王光辉夫人的小军鼓刘玲玲的样子也没想得出来。本来,他想问问李铁志,小号晚上能来吗?但低头一看,女兵许喃送他的那把黄铜小号正被他的双手握着,于是无声地笑了。
  但他笑过,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躺在郊外的公路上,面对一辆摩托始终无法站立起来的样子。在路上,他就那么不悲不伤地躺着,手里举着手机,毛爱月脸上敷了一层黄瓜、青菜碎末的面膜,在微信视频中说,就你他妈事多,红五月的怀旧氛围浓厚,深受马城市民追捧,你们怎么可以没感觉呢?好吧,就算我信你说的这种鬼话,问题是和亲家、亲家母会面,你不陪他们玩好,中午吃饭总不该撂橛子吧?爱月,我走不开,让耿觉和小马陪你吃,他们的婚事,你定了就行,任何决定我都支持。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地说。还定个屁,那老两口接了马玲珑的电话,见你不在就说家里有事决意要走,耿觉的电话我都打爆了,他也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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