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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啥
1990年3月,我入伍到某师师部时才十七岁。我的班长叫吴锋,吉林人,长脸,小眼睛,一笑起来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能给人特别的亲近感。生气的时候,他不是瞪眼,而是拧眉头,目射寒光。
很多人都写过那个年代的新兵连。我的也大同小异。除了训练上的艰苦,平时在生活中也要积极表现。班里我年龄最小,入伍前一直在上学,所以身体条件也不是很好,咬着牙训,也赶不上别人。我的新兵排长又特别狠,说我们侦察兵要是在新兵连时队列、体能训不出来,下到老兵连还得受二茬罪。那时候我们一天一趟五公里,有时晚饭后还要搞鸭子步、矮子步、兔蹦、蛙跳这些体能科目。人家身体壮的,累一天躺床上就打呼噜,我浑身酸疼,根本睡不着,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可浑身的那种酸疼还在意识里。
我原来是睡上铺的,因为接连几次爬不上铺,班长就把我调到了下铺。有一天夜里,我正那么在酸疼中似睡非睡时,就感觉有人坐到了我的床沿。
“怎么了,想家了?”是班长的声音。我在半梦半醒中沉思,以确定究竟是梦还是醒,等我终于明白自己已经醒过来时,首先意识到的是我的脸是湿的。
“想家了。”班长这句话不是问,而是拉开架势要和我谈心。
“没有。”我颤抖着说。
“那咋哭了呢。”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噢,好了,睡吧。”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班长把我带到连队俱乐部,老连队的俱乐部。那是一间教室,摆满了桌凳。他让我先进去,又让我随便坐,然后关上门走到我对面坐下来。他先看着我笑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你夜里哭得嘤嘤的,我以为你想家了呢,你做的啥梦呀,那么伤心。”
我不记得我做梦了,我只是累得睡不踏实。我跟班长说了实话,班长啧啧嘴说:“难道是疼哭的?不像啊。”又说,“训练就这样,你坚持下来就行了,疲劳期一过,你的素质就蹭蹭往上蹿。”
我抿着嘴庄重地点点头。班长又说:“你的表现是非常好的,多累也不喊累,坚持不了也坚持,不像有些人,还没咋的呢,自己先放弃了,本来咬咬牙就过去了,非得哭爹喊娘的。”
受了表扬,我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着班长一脸不带任何“制式”要求的亲切,又觉得不太适宜像在队列里那样表态,就小声地说:“我以后还要更加努力。”
班长笑出声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说不会,他就叼到嘴里,慢慢地将打开的锡纸小口合好,说:“这可是‘石林’,好烟,我一般都舍不得抽的。”说完,他才点上烟。
“你以后还要眼里多些活,班里的卫生啥的,主动一点,就那么大一间房子,能累到哪里去。”他狠狠抽了一口烟后说,“训练的事,你还要坚持,我也会照顾你的。”
和绝大多数新兵一样,入伍前我也受到过要和领导搞好关系的嘱托,父亲甚至给了我一百块钱作为搞关系的经费。所以,那次班长和我谈话之后,我深受感动、深感温暖之余,立即意识到,这是我和班长搞好关系的绝好机会。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军人服务社,买了两包“石林”。晚上点名的时候,我看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整理好,就慢了下来,瞅着别人都出门了,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扔到他靠着门的床上,他正在整理刚扎上武装带的军装,愣了一下,然后冲我作了一个为难的表情,我也愣了,因为我干这种事十分没经验,又十分急切,根本没有想到他要是拒收怎么办。我想我一定是吓呆了的表情。他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了我一下,我估计是他同意收了,几乎是闭着眼往外冲。冲的时候就听见他拉床头柜时,铁与铁摩擦的刺耳声音。
当天晚上,以及之后的两天,我都小心翼翼的,担心他会找我说烟的事。但是没有。第三天,早饭后我们在回连的路上碰到了,当时我和另一个新兵在一起(这是规定,新兵至少要两个人在一起),他让那个新兵和别人组成一个三人纵列,然后和我一起并排往回走。但他仍然没有说烟的事,只是说了一些别的事,班里的事,要我好好表现。他说,争取新兵下连时拿个嘉奖。
那一天,我自以为明白什么叫心照不宣。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心照不宣,我干起工作来格外热情。他呢,在训练的时候也的确关照我,看我太辛苦,就会当着大家的面表扬我,然后说“越是努力的人,越是要注意不能过度疲劳”,让我休息。他越是这样说我,我越是觉得自己很兴奋,很有力量,还能坚持。
“五一”的时候,我又给他买了三盒烟。后来,他又对我说,连队和他谈了,下到老连队,还当班长,他要是当了班长,就把我要到他班里去。
新兵连很快就结束了,我的各项考核全都在良好以上,射击和单兵战术还是优秀,但是我没有得到嘉奖。进入老连队后,他果然当了班长,但我没有分到他班里。没有得到嘉奖后,我就知道我可能也进不了他的班里了,进了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还保留着新兵连结束时班里的合影。我站在他身后,乍一看像是委屈得要哭,细一看,眼里满含的不是眼泪和委屈,而是失望和愤恨。
我很伤心,倒不是几包烟的事,而是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和嘲弄。我对自己当初自以为是的所谓心照不宣悔恨不已,我恨自己甚至超过了恨他,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有一天我在上厕所的路上碰到了他,愤恨让我远远地就开始盯着他看。
“我一直跟連长指导员说让你到我班里,可最后分班的时候,大家争得厉害……其实我是真的想让你到我班里来。”
他把嘉奖的事忘了,我犹豫着,最终还是开了口:“你不是说给我争取嘉奖吗?”
他似乎猛然间想起了这茬事,但马上轻松地说:“连嘉奖啥用没有,你过过就明白了,就是下连时给连长指导员一个好印象,以后表现好了,我们多在他们面前提提你,也是一样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兰海除了两个良好,全部优秀……”
兰海是我们班贡献出来的整个师直属队最优秀的新兵,我当然知道。但他不知道兰海一入伍就各项表现都比我突出许多吗?那以后,我一见到他就想盯着他,我年轻的心里充满着正义:我就看你知不知道害臊。他开始还躲,后来就渐渐地开始拧眉头。他拧眉头的样子很吓人,好像随时会有一把小刀从窄小的眼眶里弹射而出。我有点胆怯,但还是不停地给自己鼓劲:我怕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我班长了! “我真敢。”
“算了,表扬你一下吧,蚂蚁上树的小蚂蚁可真够小的。”
“这是表扬?”
“真的,就尖椒干豆腐实惠。对了,时令海鲜的啥呀,花盖(螃蟹的一種,较便宜,当时最便宜时三块一斤)?”
“你们机关吃得起,我们连队只能吃得起海虹。”
“一毛钱一斤你也好意思叫海鲜。”
“不是海鲜是啥?”
“是一毛钱一斤的海虹。”
“我跟你说李干事,这事儿你得帮我向上反映一下,这是伙食创新,别老跟我开玩笑,说我尽整没用的,啥有用,贴墙上看着有档次,端桌上大家愿意吃就有用。大鱼大肉我也想……”
“行了,行了,赵大宝,还认真上了。一看到菜谱我就知道你在动心思了。”本来就是路上无聊扯扯淡,但说着说着,还真的觉得他这么弄是对的。不错,是创新。虽然部队一直强调要改善伙食,可改善不是一个副连长能搞定的。回去后,我跟我们直工科长说了一下,他笑着说:“整得好吃吗?”领导就是领导,他明白赵大宝在搞花活,不可能大笔一动,青菜豆腐就成了鸡鸭鱼肉,但是他立即关注了另一个核心要素:味道,味道如果好了,至少战士们不会有意见。我说好吃。过了两天,科长就突然在中午饭点跑了过去。
到了九月,科长又去侦察连吃过几次,最终决定让侦察连报一下伙食情况。按理说,直属队的伙食归后勤部军需科管,可军需科跟团里打交道惯了,还让直工科先来一道。我呢,本身是搞文化的,也不是啥重要岗位,也就兼管了这事。我给侦察连打电话通知以后,三天也没见材料上来,就找指导员,指导员说赵大宝要亲自写,你问赵大宝。那时候手机都是偷偷用,天天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在关机。又找了两天,才找到赵大宝。大晌午的,在炊事班宿舍睡觉呢,另一头的操作间里,炊事员就在嘣嘣嘣嘣地剁中午要上树的蚂蚁。在门外就能听到他的呼噜声,推开门,就看见他四仰八叉地躺着,头枕在战士原来叠得也不怎么样的被子上,偏向外边,嘴角涎水闪亮。
我毫不客气地训了他一顿。我说:“你让我给往上报,现在都进入程序了,找不到你了。”
他两只手撑着床边,头伸着,向下看,我都嘞嘞累了,他才抬起头,看我的时候好像是在想我是谁,是不是在哪见过。看了一会儿,又用双手使劲揉揉脸,才嘟嘟囔囔地说,昨天写一夜,正准备再修改一下呢。
“这么多天,你才写?”
“训呢嘛。”
“训啥?”
“体能、捕俘、射击,啥都训。”
“‘十一’比武呀?”
“当然比了。”
“今年有戏了。”
他看看门,门被我关上了。他说:“去年就该给我一步到位当连长。哪儿整他妈这个货,啥也不懂。”
“那他刚干一年也不能走呀。”
“我走呗。”
“哪连?警卫连?侦察科?”
赵大宝半天没吱声,我又说:“靠不靠谱呀?”
“肯定能行。”他握紧右拳在自己眼前,胳膊还抖了两抖,就像外国人搞了一个什么胜利那样。
“有领导说了?”我又问。
他叹了口气,但叹气之后又那样握拳抖臂来了一句:“肯定能行。”
赵大宝“十一”比武成绩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好,但有一回我却听见科长在那儿嘟囔:“自己一个人行叫啥行啊,连队连团里特务排都干不过。”我心想,科长这话不对呀,他是副连长,能在训练上管好自己就行了。连队有连长、排长呢。但再一想,科长说的多少也有一点点在理。连队干部,连长不行就要多帮帮连长,不能等着看连长笑话。但最终我觉得赵大宝要在年底提职可能有点悬,直工科才是行政的才是管人的呀。
再见赵大宝,我自然不会说科长的嘟囔,我说:“赵大宝你得多组织部队训练,显示你能带好一个连。”
“我这比武成绩显示不了?!”大宝还沉浸在比武场上呢。
“那是你个人的事,你个人素质,不是一个连长的素质。”
“我这成绩,那天师长不是说给我立功嘛。”
“肯定立呀,那又能咋的呢?”
赵大宝不说话了。挠头,再挠:“我去帮连长组织训练去,他在连队待着玩游戏机?”
“你别管他,各人各道儿。”
“我相信你,谁叫你是我班长呢。”我真的是他班长,就在侦察连,早几年的事儿。
过了一礼拜吧,一个中午,在午休呢,就听见外面隐隐约约有“哈哈”的喊叫声,我一听就是在训练,心想这是哪连的呀,都比完武了,老兵都该准备准备要退伍了,这是在训啥呢。正琢磨呢,电话响了,科长让我去看看是哪个连,干啥呢。我循着喊叫声,很快就看到了赵大宝和侦察连。赵大宝看见我,还对我挥挥手,我向他摆摆手,又指了指正在训捕俘拳的连队,赵大宝似有不解,但还是叫了停。我对他招手,他慢慢跑过来。
“大中午的,机关都休息呢,离得这么近人家怎么休息。”
“让他们看看连队的士气。”
“看啥呀,烦都烦死了,快撤了吧。”
“真撤呀。”
回去,跟科长汇报,科长说:“他啥意思呀。”
“说是要好好训一训,然后用比武的方式好好挑一下新兵班长。”
“新兵班长要会带兵,也不能光是训练好。”科长没了睡意。我赶紧回到宿舍给侦察连打电话,赵大宝刚刚到,我把对科长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让他跟连长指导员说好,别科长哪天问起来说漏了。
“赵大宝你再干啥过点脑子吧,现在我为了你,跟科长撒谎都不用打草稿了。”我最后说。
过了两天,赵大宝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吃饭,要感谢我,我说别扯淡了,等你心愿成了再请吧。他居然说好。到元旦前两天,他专门到我宿舍找我,说要在元旦那天请我到市里面吃一顿,然后见证他冬个泳。
“冬泳?”
“对,冬泳,毛主席都那个岁数了还横渡长江呢,我就冬个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