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卡犬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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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上四年级时,学校推行了一个名为“阿巴拉契亚艺术”的特别项目,请摄影师来教学生拍照,为我们提供接触艺术的机会。学校发给我们人手一台戴安娜牌塑料相机。这小巧的设备没有闪光灯,只能用黑白胶卷。第一周是拍全家福,照片冲洗出来后,挑选一张放入自我介绍;第二周是拍同学;第三周拍生命中重要的东西;第四周则是拍梦。
  不是梦想与希望——而是可能会梦到的情景。我有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关于空间探索的书。书很老旧,七十年代出版的,讲述了人类太空探索的历史。这本貌似更适合男生读,我自己其实最喜欢关于马的书。这本旧书让我记忆犹新的是莱卡犬的故事。他们训练了莱卡①,并把它送上太空,想借此了解人类能否在太空中生存。由于无法将它带回,人们便把它留在太空,任它自生自灭。
  因为我自己养了一只名唤莱西的德国牧羊犬,这事着实令我难过。我一直想着它徘徊在太空里的孤独身影,最后只剩一副枯骨在那儿飘荡。我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莱西也被送上了太空。于是在拍梦境那天,我翻出胶带与绳索,用胶带把绳索固定在莱西的胸膛和脑袋上。我有个塑料的玩具士兵,配了一只降落伞,就是把小人抛在空中,降落伞可能会打开的那种。这只降落伞也被我用胶带粘在了莱西身上。我请妈妈帮忙拎住降落伞——你能在照片中见到她的手和一小截胳膊——妈妈不让莱西用爪子拨弄胶带和绳索,我趁机按下快门。效果很不错。照片中莱西正竖起耳朵,直视着我。我将其取名为“莱卡犬平安归来”。
  学生们把所有的照片都架在粉笔槽上展示。我记得有人拍了通往他家酒窖的楼梯。大家似乎对“莱卡犬平安归来”没什么兴趣。也许是因为照片里出现了妈妈的手,而且降落伞也实在是小得可怜。
  午餐时,塔伊·佩特里排在我的身后。“布列塔尼,你拍的是你家的狗吗?”他问道。
  “没错。”我回答。
  “她看起来很干净。”
  之前,塔伊·佩特里从未与我说过那么多话。尽管他是我的远房表亲,但我们却从未与佩特里一家一起外出野餐或是举办家庭聚会。“她叫莱西,”我又补充道,“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东西。”
  这话听起来有些傻气,可塔伊·佩特里只是接口道,“真的吗?”听起来他似乎觉得这很不错。
  “你养狗吗?”我问。
  “没有,”他说,“家里不让。”
  “那你可以来我家和莱西玩。”我说。
  我家是一栋煤砖砌成的白色房子——大部分都是我爸亲手盖的。那天我正写作业,而爸爸则准备出门去上班。在他受伤以前,是工厂里一名倒班的工人。他望向窗外,问道,“那垃圾在咱篱笆那儿干啥呢?”
  爸爸用这个词并没有别的意思,他管所有人都叫垃圾。不过塔伊·佩特里的确长了一头浅发,黝黑的脸庞上一对浅色的眼睛,倒确实挺像那种穷酸的垃圾白佬。塔伊在门口晃悠着。“他是来看莱西的。”说着我便走了出去。
  莱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个不停。我松开她身上的绳索——虽然院子四周围了一圈铁栅栏,但爸爸还是坚持将她拴起来,避免她在院里到处拉屎——她蹦蹦跳跳地冲向塔伊。奔到他身前时,莱西收住了脚,举起一只前爪回头望向我,一副心存疑虑的模样,随后垂下了脑袋。每次被介绍给同类认识时,她就会摆出这副娇羞的姿态。尾巴既不上翘也不下垂,只是略微晃动。
  她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塔伊是狼人,不过还算不上真正的狼人,至少那时不是。我那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因为多年以来他从未跟我提起过。电影里的犬类都十分畏惧狼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他们只是把狼当作另一种狗,如果你的爱犬不怎么喜欢别的狗,那他可能会讨厌狼人。认识塔伊这么多年,我都成为狼人方面的专家了,但这对我没什么好处。我本想打电话给《X档案》摄制组,看看他们能否利用这些素材拍出一部电影。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再说了,我也没有门路搞到他们的电话号码。
  塔伊和莱西颇合得来,我俩牵着它上街散步。我们四处闲逛,他带我去了他在林中建造的堡垒。那之后,他便常来我家玩。我记得我和妈妈还跟他一起滑过旱冰。我们在学校里从不说话,因为我老和瑞秋、梅利莎以及林德赛黏在一起,而他也总跟迈克、贾斯汀或其他人打成一片。
  當我爸因为一场摩托车事故伤了腿和背,并丢掉工作之后,我们不得不搬家,等待他的抚恤金的问题得到解决。我们搬到镇子上,我也从诺克斯的学校转到了巴伯维尔的学校,然后上了兰德里中学。我们不得不放弃莱西,旧宅附近的邻居收养了她。而塔伊·佩特里,我也只在教堂见过他,再没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我还在四健会①里做一些缝纫活儿,然后在诺克斯的集会上偶遇了塔伊。他没有加入四健会,不过是自己来逛集会罢了。我孤身一人在谷仓里欣赏健硕的役马。他走到我身边,就像昔日在学校食堂排队领午餐那样,也望着马。
  “嗨,塔伊。”我说。
  “上周我去看了莱西,”他说,“她过得不错。”
  当初放弃莱西时,我并未像电视剧里那样大发脾气或是哭天抢地,我没大喊“你不能带走她!”她也没从新主人的家里溜出来找我。但我的内心深处确像是被人割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我的天仿佛塌了下来,甚至连爸爸受伤都没有它来得痛苦。我咬着唇不吭声,害怕自己一开口便会泪如泉涌。
  “本来在教堂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可一直没机会。”他说,“我差不多每周都会去看她。他们待她很好,不拴着她,任她在院子里跑。”
  我深吸一口气,似是呜咽。“谢谢。”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耸耸肩。“糟透了。”
  “是啊,”他说,“确实是。”
  “一起去章鱼馆吗?”我问道。不知为什么,章鱼馆总让我觉得恶心。可这是我唯一想到能去的地方。
  我们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因为爸爸的背疼得厉害,还引发了偏头痛,妈妈不得不先陪他回家。塔伊的父母说他们之后会送我回去。塔伊的母亲和他一样,有着一头浅发、脸庞晒得有些黑,眼睛的颜色非常淡。她将头发束在脑后,发型有些过时,说话还有点儿口音。塔伊说是因为她来自路易斯安那的一个教区。她长相不算好看,甚至像个平庸的村妇。我在的时候,她几乎一言不发。   反正大多时候只有我和塔伊在交谈。夜幕降临,空气中带了些许凉意。车行至一半,路灯亮了起来。随着车子爬上山坡,陷入一片黑暗,随后驶下山,又重回光明世界。
  “布列塔尼交男朋友啦。”见我回到家,妈妈戏谑道,倒也没说错。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二,我走了很长一段路去天鹅池看他和莱西。我比他先到。莱西兴奋地跳跃、狂吠,仿佛疯了一般。听见声响,韦斯特太太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看到我,便挥挥手示意我进来。我走进院子,一把抱起莱西。她舔了舔我的脸。韦斯特太太的花园很美,金盏花与红、白两色的矮牵牛肆意盛开。
  塔伊来了。我让他进了院子,莱西扑到他身上。然后他仰面躺下,我在一旁抚摸莱西。“你有没有希望过自己是一条狗?”他问道。
  “想过,”我说,“想过很多次。”
  “其实做一条狗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他说。
  我回味着他的话。也许的确如此。就好比莱西,她并没有提出换主人却还是换了,可我也没要求搬进镇里,靠着领取食品券过活呀。
  我们聊了狗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然后他跟我说,他的父母每天都在冷战。他们不吵架,只是从不与对方说话罢了。他的父亲曾告诉他,这场婚姻完全是个错误。他的母亲则需要服用锂剂药物才能放松神经。我告诉他,我妈妈有时也是个泼妇,她确实是。或许她也该服用锂剂什么的,而我爸因为受了伤,现在终日无所事事。
  往家走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不过因为爸爸不用再去上班,家里开饭的时间便不再固定。
  我告诉妈妈自己去看了莱西。不过没提塔伊,我不想被她取笑。
  自此之后,我和塔伊经常见面。我们会陪着莱西玩,然后顺着碎石路走到教皇舞会公墓。这只是一片小型的农家墓园,坐落在教皇舞会山的半山腰,用一圈铁丝栅栏围着几块墓碑,比韦斯特的院子大不了多少,不过沿着墓园后的篱笆有一排树。有些墓碑颇有些年岁,大约是十九世纪90年代立下的,多数是我的祖父母以及叔祖母、叔祖父的墓。
  塔伊说他永远也不会找女朋友,永远不打算结婚。他的家族患有某种遗传性疾病,他不想再让自己的孩子受此困扰。他不肯说到底是什么问题,但看他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我一直以为多半是性方面的疾病,所以他才闭口不谈。
  不过,我倒一直聒噪个不停。我想或许他会改变看法,甚至接受我。我说我曾想过永远不要孩子,但不知道是否能找到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伴侣。
  我们至少每周见一次,直到严冬降临。后来天气渐渐转暖,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去看莱西。在泥泞的土地中跋涉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我又在老地方见到了他,一切如常。我们上高中时,仍然保持见面,即便当我开始与瑞克约会后亦是如此。我会把关于瑞克的一切全都告诉塔伊,却在瑞克的面前绝口不提他。塔伊觉得瑞克喜欢装腔作势:瑞克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滑板少年的样子,套上一条哈伦裤之类。他的确会玩滑板,虽然技术不怎么样。
  我妈有糖尿病,但这得怪她自己。那时候她为了减肥吃灌装流质食物,早上喝一罐中午喝一罐的那种,结果后来晕了过去,被查出来得了糖尿病。医生也叫她减肥,于是情况变得更糟。在家里,我永远猜不到下一顿会吃什么——因为有段时间她十分迷恋苏珊·波特①的那一套。苏珊·波特就是那个顶着一头白色板寸的小妞,你基本上不会从她的嘴里听到任何有益的食物。妈妈尝试过一段时间素食,最后爸爸扛不住了,坚持晚餐一定要吃肉。后来她坚持卷心菜汤的食谱,减了些体重,但最后减掉的那些肉又都长了回来。多数时候,瑞克会接上我去塔可钟②或冰雪皇后,我们会为爸爸带吃的回来。
  塔伊的父母终于离婚。他说这是一种解脱。他母亲在城里的凯马特①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父亲则从家里搬了出去。自从他妈妈下午要去上班以来,他总会带上六罐装的啤酒藏进墓园里。然后在看完莱西后,我们会去那里坐坐。我两罐,他四罐,边喝边聊。
  而瑞克则开始与他的朋友们厮混,不怎么来找我了。他有了把彩弹枪,于是一天到晚玩那个。他本来就没钱去干别的事,也就不怎么愿意来找我。不管怎样,他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因为跟他聊天,话题不论怎样都会绕到以后他要加入空军,成为一名飞行员的愿望或是他喜欢的音乐。他要么就是哼起“情归阿拉巴马”,谈论吉米·亨德里克斯与齐柏林飞艇,要么就是加斯·布鲁克斯和克林特·布莱克。我烦透了,而且也开始厌倦永远没空来找我的他。大吵一架后,我和瑞克分道扬镳。为此我哭了整整一周。
  我几乎每晚都会去找塔伊。我们会裹紧冬衣,日落后在公墓里坐上许久。我再也不去考虑将塔伊变成男友的可能性了,他更像我的兄长。他会穿着一件旧格子外套,倚着我姑姥姥埃塞尔的红色花岗岩墓碑而坐——这是墓园中最大的一块墓碑。尽管她和我的姑老爷杰克酒不离口且穷得叮当响,但她的儿子,我的表兄约翰在田纳西诺克斯维尔的核电厂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因此承担起了所有的丧葬费用。我和塔伊会一起听着珍珠果酱乐队、U2或是崇高乐队的歌,直到他的CD机电池耗尽。我告诉他自己想成为一名兽医。这就是我的理想,成为一名兽医。
  “接下来几天我来不了了。”他说。
  “你妈妈上白班吗?”
  “是的。”他盯着手中的啤酒,“而且,呃,我有時会变得有些疯癫。接下来几天我要发疯了。”
  “你是说,你还能规定什么时候开始发疯?”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的话当成玩笑。
  “不是,”他说,“我只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疯。”他的表情异常严肃。
  “塔伊,”我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这与遗传有关。我跟你说过,我有遗传病。”
  “这种病会让你有时变癫狂吗?”
  “算是吧。”他说。
  “什么叫‘算是吧’?”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天色已晚,四周冰冷彻骨。他答应我,除非下雨,不然下周二他会回来这里。如果遇上雨天,那就在地面变干后的那天再来,对此我们心照不宣。   我卷起毛毯,套上塑料袋,半塞进横在一旁的树身底下,然后洒上一些宠物禁区喷剂用以驱赶动物。我拎起啤酒罐,塔伊收起了他CD播放机。回家的路上,我将啤酒罐丢进了中餐馆后门的垃圾筒中。
  那时我家住在一幢公寓楼内,我径直穿过楼后的停车场。我能看到玻璃门后的窗帘透出的亮光。因为爸爸腿脚不便,我们住在一楼。
  我进门时,妈妈心中的那座火山爆发了。“你跑哪儿去了?”
  “雪莉家。”我说。
  “我给雪莉打过电话,她说你不在那儿。”
  “我散步去了。”
  “散了整整四个小时?”
  “没错。我去看莱西了,然后四处逛了逛。”
  她没信我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不告诉她我和塔伊在一起。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可不想让她冲到墓园,逮到我喝酒的样子。她开始大声抱怨,说我总不在家待着。我不过顶了句:“随你怎么说。”她便掴了我一巴掌。
  爸爸喊了起来,“老天啊,贝蒂,打她能有什么用!”
  “天杀的!”妈妈的声音拔高起来,“你想让女儿整晚在外面鬼混吗?”
  我的天啊,他们吵起来了。我捂着脸杵在那里,打嗝般小声抽泣起来。
  “她在外面待了好几个小时,没告诉任何人!难道我没有权利知道自己女儿都去了什么地方吗?”
  “可你沒那该死的权利打她!”
  “要是你能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
  “要是你能甩掉屁股上那堆肥肉,你也找到工作!”
  “你的脑子喂猪了!你知道吗,约瑟夫·盖恩斯·鲍尔!你知道吗?我才是成熟的那个!而你从来没长大过!你只会不停地灌酒,然后骑着那辆该死的摩托在街上窜来窜去!”
  我跑进卧室锁上门。
  “该死的!”妈妈咆哮起来,“你给我滚出来,贱货!”
  妈妈开始砰砰砰地捶起门来。爸爸一定想试图抓住她,因为我听到妈妈甩了他一记耳光。然后,他肯定又被打了一拳,摔倒在门厅。由于背和腿的伤,他无法站不起来。所以一旦倒下,便又会挨揍了。
  “妈的!”他呻吟着叫道,“真该死!”
  然后,我听见妈妈抽泣着跑过门厅。
  爸爸躺在地板上那块与家中其他家具格格不入的淡紫色地毯上。“我要去拿枪,”他平静单调地说,“我要一枪崩了自己的脑袋。”透过薄薄的墙,我听得一清二楚。
  “好啊,”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你就躺在那儿自怜自艾吧!你要是以为我会求着你留下你这条猪狗不如的贱命,那你就错了!”
  “我要崩了我的脑袋。”
  黑暗中,我躺在床上,一把抓过胖胖的毛绒玩具狗抵在胸口,假装它就是莱西。
  第二天我起床时,爸妈还没醒。到了学校,第一节数学课已经结束,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太大损失。
  我回到家时,妈妈正候着我,继续不停絮叨。因此,我甩了一句“我出去走走。”
  她攥住我的胳膊,我扭了几下便挣脱开来,夺门而逃。我跑去看莱西,但那时它在屋里,于是我去了墓园,找到毯子,紧紧裹在身上。我现在还没勇气回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墓地里有些凉飕飕的,不过并不冻人。我在阳光下倚靠着姑奶奶的墓碑。爸爸妈妈通常会闹到凌晨两三点。我筋疲力尽,便阖眼睡了过去。
  中途我醒转过几次。天色突然暗下来,我感觉浑身冰冷。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月亮早爬上了夜空。在黑暗中走回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和毛骨悚然。妈妈依旧怒气冲冲地等着我。我们又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我很害怕回家后见到一个神经兮兮的妈妈。她说学校来电话说我上课迟到了。我回应道,要是她能像正常的妈妈那样起床送我上学,我就不会迟到了。
  爸爸走出来指责我太苛刻。他们罚我禁足一周。
  禁足期结束前,我没能再去墓园。我打电话给塔伊·佩特里,告诉他我被禁足了。我们没在电话里谈论这件事。塔伊不喜欢通电话。他只说会在一周之内见我。
  他正在韦斯特夫人的院子里等我,莱西见到我也很开心。我把她最爱的事都做了个遍。我揉揉她的耳朵,挠挠她的胸,向她表达许久未见的歉意。
  “怎么了?”他问道。
  “我爸妈吵架了,因此我去了墓园。然后我在那儿睡着了,大约九点才回的家。”
  “是吗?”塔伊说道。他看起来很是疲惫。突然之间,他的个子蹿高了许多。以前还只是个小个子中学生,现在却像高二的学生了。嘴边甚至还冒出了一圈胡子。
  “发完疯了?”我问。
  “嗯。”他回答。
  我想知道发疯是什么感觉,“你都做了些什么?”
  “就是,有些疯癫的事。”
  他不肯多说一句。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该聊什么。“我在墓园醒来时,”我开口道,“天已经黑了。我都快吓尿裤子了。”
  “布列塔尼,”他说,“你不该在天黑以后单独出去。”
  “又不是我想这样的。”我有些恼了。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呃,万一有东西袭击你怎么办?”
  “只有我俩去过墓园。”我说。
  “万一我袭击你呢?”他说。
  “别怪里怪气的,塔伊。”我说。
  “我的确很怪。”他说。我咧嘴一笑,可他却哭出声来。
  塔伊从未在我面前落过泪。“天啊,”我问道,“你怎么了?”
  这时他才告诉我自己是个狼人。
  我想他或许真的疯了。他就这么在我面前哭着,说自己是狼人,上帝啊。我拍着他的肩,告诉他没关系,会好起来的。我脑子里开始想关于塔伊的事,譬如他是同性恋吗?或者他的父亲会骚扰他吗?诸如此类。可我从未料想到他会发疯。他告诉我一大堆疯狂的事。例如,他直到今年才开始变身,因为只有经历了青春期,狼人才会开始变身为狼。他说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害怕面对这一天。对于变身之后的事,他已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好像在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比方说嗅觉,体验周遭的一切。“因此,”他说,“我也许会伤害你,布列塔尼。非常严重地!”   “你没有伤害我。”我说道,实在不知道还能回应些什么。这真的很疯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塔伊是真的发疯了。有时他会兴奋得像磕了药一般,滔滔不绝。有时又会在整个周末埋头大睡,情绪低落。
  我们坐了很久。他告诉我,他母亲远在路易斯安那的家族亦是如此,她从那里逃出来,试图摆脱这一切。塔伊对于自己讲的这些瘋事深信不疑,这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但奇怪的是,我还觉得挺有趣。我很清楚,只要我表现出丝毫的去意,塔伊就会觉得我不相信他。他不停地叨念着,“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你也许不信我,可这事千真万确。”他一直用绝望的眼神盯着我,仿佛除了我,他的生命中便再无他人可以信赖。
  最后我不得不起身回家,否则禁足就在所难免了。
  第二天,我心想也许他不会再去韦斯特那里,可是他却比我先到,人已经趴在篱笆上了。莱西蹲坐在地上,仰望着他,仿佛正试图与他交谈。感觉最近他变了很多,忽然我意识到,他似乎突然变得,呃,十分性感。
  莱西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问韦斯特太太我们能否带莱西外出散步——我们有时会带她出去。因为和塔伊单独在一起着实让我觉得别扭,所以我想把莱西带在身边。我牵着她和塔伊一路走到墓园。他带了啤酒来,我倒了一些在手心喂给莱西。它喜欢啤酒。
  莱西舔舔我的脸,然后将前爪搭在我腿上。通常,只有当我哭泣时她才会这样做。“莱西,”我说道,“你今天是怎么啦!”
  “它知道你很害怕,”塔伊说,“它能闻到你的恐惧,想让你感觉好些。”
  “怕什么呢,你吗?”我几乎脱口而出。可是他说的没错,我的确害怕。不是害怕塔伊会伤害我,而是因为他疯了,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也能闻得到。”他说。
  我轻抚着莱西,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
  “你不信我,”他说,“这我也能闻到。没关系,这确实很疯狂。但我可以闻出你的感受,闻出你的午饭。你吃了奶酪汉堡。”
  我几乎每天中午都会吃一奶酪汉堡,因为这是学校食堂里我唯一能够下咽的食物。我是说,也许塔伊是猜出来的。我们曾谈过这个,讨论过学校糟糕的午餐。可他说话的方式加深了我的恐惧。
  “我可以闻到你很担忧,”他说,“我甚至可以闻到一些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感情。我可以在你身上闻到很多看不到的东西,布列塔尼。”
  要么信他,要么便不再见他,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在这之后,一切都变了:就好像我们已日渐疏离,渐行渐远。我常去墓园,仿佛自己住在哪儿似的。塔伊比我记忆中的模样又高出几分,前臂浅浅的绒毛看起来无比柔软,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我知道他一定能从我身上闻到这种转变,但他却只字未提。因此,我只能假装研究着他将袖子挽上胳膊的方式。
  他告诉我,在我们口中那段“发疯的日子”里,他在夜间外出时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他的大脑已经发生了变化。“后面的事我就不记得了。”他说。
  天空飘起雨来。我穿着一件带兜帽的夹克。雨势很猛,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仿佛砸在屋顶上一般。墓园里覆了一层厚厚的枫叶与橡树叶,我听见雨点打在周遭的落叶上。
  “昨晚我去了一个地方。”塔伊说,他的眼睛下泛着一圈青色,好像睡眠不足,“我到那里时,屋里的灯还亮着,我可以见到窗帘后透出的亮光,我在门边躺下,将鼻子紧贴门缝。我闻到了通心粉和奶酪的味道。”
  我浑身的汗毛刷的一下立了起来。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时我没在想‘通心粉和奶酪,’”他说,“可今天我记起了这种味道,还有里面的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
  他历数了诸如看电视之类的我和爸妈做过的所有事情。我在想,当我完成西班牙语作业时,他正在距我不足五英尺的地方,嗅着我的气味。脑海出浮现出塔伊在黑暗里躺在露台上的滑稽形象:一个人,而非一头狼。令人毛骨悚然。
  他告诉我,灯熄之后他依旧听见电视发出的声响。我爸爸坐在黑暗中看电视。
  塔伊咳嗽了。他感冒了。
  我想伸手碰他的胳膊,可我正坐在墓碑上,雨水落在我冰冷的手上。
  “我走到下一扇窗口,”他说,“然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熟悉得仿佛就是从我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
  眼泪滚落下来。我仰起脸迎上十一月的雨。一切都在快速旋转,我们被旋转的地球携裹着一道飞旋。冰冷的雨水打湿了我仰着的脸庞,塔伊俯下身,吻住了我。我们升入太空,旋转着飘远,一如太空中的莱卡犬。
  雨水冰冷了他的唇,唇瓣因此变得异常柔软。
  “我会伤害你的,布列塔尼,”他说,“我不想这么做,可是我总会顺着气味找到你。”
  “不,你不会的。”我哭得太凶,口齿已含混不清,“你永远不会伤害我的!”
  可他站起身,迈出墓地,走下山去。
  第二天下午我去看莱西,塔伊一直都没有出现。接连一周,我天天都去韦斯特家,可他始终没有露面。因此,我拨通了他家的电话——我们几乎从不这样做——他接起电话。
  “嘿,塔伊,”我说,“我是布列塔尼。”
  “嗨,”他应道,随后是一阵沉默,“我得去做兼职了。”
  “没人会雇你的,”我说,“你才十五岁。”
  “我妈妈离婚了,所以我可以弄到家庭困难工作许可,而且有人打算请我去他的鱼饵店工作。我不能再去看莱西了。”
  “你不能这样。”我咬牙说道。
  “布列塔,我得挂了。”随后他便挂了电话。
  此后一年我都没再见过他。但后来,他在自选超市找到一份理货工的工作。有时我去那里便能遇见他。他会和我打招呼,态度友善但极其疏离,更像是礼节性的问候。那时我正与凯文约会并在冰雪皇后打工,空闲时间并不多。为了能搬出去自己住,我一直在存钱。家里的暖气片和水泵还不停罢工,而且我们还得买辆车,所以我不得不亲自动手修理,因为妈妈身无分文。一件件事情压得我喘不过气。   最先将这则消息告知我们的是杰克·波谱。那天放学后,我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看着电视剧《综合医院》,而妈妈正在啃那些零脂肪饼干,虽然我曾告诫过她,这类饼干无法减少她摄入的糖分,因為它们的含糖量高于普通饼干。
  杰克不会开车。他与妻子住在教皇舞会公墓附近的山上,他得步行好几英里进城。有时他会在路过我们家时,进来讨杯水喝。因此当他探头进来时,我并未多加留意。他对我妈妈说,“贝蒂,你听说塔伊·佩特里的事了吗?他自杀了。”
  通常情况下,我并不会相信他的话。杰克不是骗子,但他的两个孩子在接受特殊教育。说实话,这是遗传的,所以他有时可能会糊涂。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立刻知道,这是真的。
  妈妈问道,“塔伊·佩特里?罗杰·佩特里的大儿子?你不是认识他吗,布列塔?”随后她冲着爸爸大喊,“乔?乔?杰克·波谱来了。他说罗杰·佩特里的大儿子自杀了!”
  爸爸正和往常一样窝在卧室,可这时他却一瘸一拐地赶到厨房,尽管他也许并不认识、也不关心罗杰·佩特里或是塔伊·佩特里。他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妈妈和杰克。
  妈妈问杰克·波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我不想听。我的健怡可乐瓶在厨房餐桌上留下了一圈水迹,我用手指在里面画圈,弄糊了水印。
  爸爸站在厨房里,妈妈在和杰克·波谱聊天。我坐在那里,枯死的一颗心没有人留意。
  我妈的糖尿病日益严重,已经影响了她的视力。我觉得她要是再这样吃下去,多半会瞎了这一双眼;不知道到时爸爸要怎样应付一切。塔伊离世的那一年,莱西也走了。因为髋臼损伤,臀部状况很糟,最后不得不安乐死。塔伊不再去墓地之后,我便没去看过它。有时,回想起塔伊和发生的一切,我总觉得莱西就是我。
  我的男友凯文在一家机械修理厂工作,他已经开始与我谈论婚事了。他想买一块小小的地,这样就能像他爸爸那样养上几头肉牛。我找不到任何拒婚的理由。凯文说养狗不错。我会养上一大群德国牧羊犬与哈士奇之类的狗,会成为一名助理兽医,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兽医的薪水还不足以应付我的开支,因此我在自选超市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
  有时我们会去科尔宾的一家酒吧,那里会播放乡村音乐并教人跳队列舞,然后再驾车驶过州际公路回家。杰克·波谱曾说,人们在州际公路上的一座桥旁找到了塔伊的车。驶过大桥时,我在想:我能做到吗?会很难吗?他是否得鼓足勇气才做到?
  他们说当你纵身跃下的时候,没有任何下坠感。也许他只是倾身向前,跌进了蓝绿色的雾霭中。
  责任编辑:梁 爽
  ① 苏联流浪狗“莱卡”是第一个进入太空的生物。于1957年11月3日当地时间上午10时28分升空,但几小时后因太空衣隔热不佳被炙烤而死,目前它的尸体与当年的太空舱还滞留在地球轨道上。
  ① 健会(4-HClub)是美国农业部管理的一个非营利性青年组织,4个H分别代表健全头脑(Head)、健全心胸(Heart)、健全双手(Hands)、健全身体(Health),其使命是“让年轻人在青春时期尽可能地发展潜力。”
  1身、健身、饮食及励志畅销书作家。
  2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墨西哥式食品连锁餐饮品牌。
  ① 居沃尔玛(Walmart)和塔吉特(Target)之后世界第三大零售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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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烟斗填满吧。有了它,我才能好好讲完这个故事。好了。不,不用往火堆里添柴了。让它自己熄灭就行。黑暗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  听,这间沉睡的旅店吱嘎作响。这是它的支柱和砖石在下沉,可哪怕是鬼魂也不会发出这么孤寂的声音。夜深了,门上了闩,长桥两头的大门也都关上了。火苗越来越小,整个世界只有你和我还醒着。这个故事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年轻人,可是——哦,别把眉头皱成那个样子!你会把我逗乐的,那样的话,讲述这么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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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曲  一位小小的旅客,穿透太阳及其恒星邻居之间的黑暗虚空,拜访了太阳系。旅客是一颗白热、超致密、快速旋转的中子星。超强磁场由东到西,贯穿着这颗星球。磁场仿佛两条不停转动的手臂,从飞速自转的中子星上伸出,抽打着一路偶遇的、漂浮在太空中的原子,让它们加速,直到原子们的移动速度接近光速。这些受到电击的原子,会发射出强有力的脉冲电波束。中子星很小,人类的肉眼观测不到;但是,地球上的射电望远镜却接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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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涕虫拉佐的酒吧里人头攒动。  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意这么红火。在马斯波特①一带一共有二十三家酒吧,并且都严格遵守不听不言的准则,然而只有拉佐的酒吧总是热闹非凡。  其实拉佐本人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只是因为塞米特里· 史密斯说他的脸看起来像条鼻涕虫,于是这个绰号就一直跟着他了。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不过他的口音和行为举止显露出他肯定不是附近星球的人。但没人关心这个,只要他别往威士忌里兑太多水,并且源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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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乔治大街向北走,这条路通向市政厅火车站。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怎么解决线性代数作业的第三个问题。就在这时,我的去路被一群人挡住了。我没想太多,因为我刚刚经过的是一家生意兴隆的餐厅,经常有人聚在外面。我想绕过这群人,想离开大路,往小巷里面走。这时我才发现,这些人显然不是刚刚一起吃完午饭、欢送了退休的同事之后,在这里拖延着,想晚点回办公室。我能够明确地看出,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是什么东西。  小巷深处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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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星球大战》里,你只要踏上沙漠星球塔图因,举头就能看到两颗骄阳。这是个很酷的设定,不过从视觉效果上,未必比得上另一颗行星。在那个星球,你能欣赏到二十个月亮同台亮相,争奇斗艳。  对于这个星球的月亮(如今只剩下一颗),天文学家们有过许多研究,甚至还设法采集过月岩。反复分析了样本后,去年九月,天文学家们重拾了曾经被忽视的理论,即“月亮并非被行星力量俘获的外来天体,而是该行星遭到其他天体撞击后蒸发的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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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上这个东西,按某些人里的说法,像一截被轧平的断指,但它真的不是在哪个车祸现场被发现的。实际上,它几年前在摩洛哥出土,最近才被确认为一个新的物种,同时也是人类已知的最早的软体动物。这种生物被叫做Calvapilosa,有“多毛的头皮”之意。通过分析化石,科研人员发现它口腔内的牙齿多达一百二十五排。正是这个4.5亿年后由它的后代蜗牛和鼻涕虫所继承下来的特点,让人们找准了它在进化树上的位置。  由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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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斯万维克,著名的美国科幻、奇幻小说家。中国幻迷最熟悉的应该是他的科幻小说,如长篇小说《潮汐站》《地球龙骨》、短篇小说《缓慢的生命》,等等。  本期《译文版》为您呈现的是斯万维克的另一面,他的奇幻短篇。以下四个短篇均来自作者本人的推荐。其中,《无线电波》曾获得世界奇幻奖,《世界边缘》获得了斯图金奖,以及雨果奖、世界奇幻奖和克拉克奖的提名,《蚱蜢母亲》获得了轨迹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  作为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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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最为剧烈的反应  搅拌此易碎团块,即 ①,将其与 ②的粗制提炼物混合并加入研钵……以研杵♂③研磨1/4小时,由此令 ↗以“黛安娜之鸽”④为媒介↙与其兄弟,贤明的☉⑤相伴,并从彼处获取灵性的精子。↗激烈的搅拌将令其开始发酵↙灵性的精子就像火焰,会通过最为剧烈的反应净化一切多余的 ,因后者会干扰发酵的顺利进行。  ——摘自伊萨克·牛顿的《钥》(可能是艾雷内乌斯·费雷拉勒斯⑥某份失传手稿的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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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真想摸摸你。”我躺在双层床上说。我谁也摸不到,开普勒-186f上没有其他人。  我的虚拟同伴回答我:“你说过了,巴达。”  “我说过吗?”  “说过。在过去的二十二天里说了五次。”  “哪有那么多次啊。”  “有的,我可以回放——”  “不了,谢谢。”  同伴有些一根筋。她的性情常常让我想起自己。这很自然,她是根据我的人格阵列编写的,只不过换了性别,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一个与我志趣相投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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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这个世界上杀伤力最强的疾病之一,每年因疟疾而死的人数可能远超你的想象。2015年,有两亿一千两百万人遭受过疟疾的困扰,其中43万人死亡,另有不计其数的事物受到了间接性的影响(比如说,译文版去年的某一期差点没能出版,原因之一就是身在非洲的译者被疟疾折磨得死去活来,没法及时翻译完小说)。  为了对抗疟疾,人们已经投入了數十年的时间和大量的金钱。最近,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韦尔科姆基金会桑格研究所的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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