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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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韩
  
  2010年最遗憾的事,是我的好朋友老韩师傅退休了。回忆过去的2009年,虽然吃了许多苦,流了许多汗,可还是感激上苍,给了我一段如此难忘的际遇,让我认识了这么好的老韩师傅。
  
  可爱胖老头
  
  初见韩师傅是在2009年7月。
  那时我刚刚离开大学的象牙塔,带着十足的学生气,来到东风汽车变速箱公司报到。本以为等待着我的将是整齐明亮的办公室,有冷气、电脑和绿色的植物,可万万没想到,入职的第一关,竟然是下车间干活。还没来得及感慨,我就被分配到轴二车间049线,成为一名普通工人,当时唯一的感觉:一瞬间天堂地狱。
  进车间之前,必不可少的是安全教育,生产主管蒋师傅把我和另一个同来的大学生领进一间办公室。说:“等会主管安全的韩师傅要来给你们上安全教育课,要认真听。”随后他便出去了。我在脑海里构想这位安全主管的容貌:管生产安全的,应该是一个戴眼镜、瘦高、看起来刻板谨慎的家伙吧……正想着呢,一个胖老头推门进来了,没错,胖老头!这就是韩师傅给我的第一印象。
  他走进来坐下,一脸的严肃表情,一丝儿笑容都没有。前一秒钟我还在暗自神伤,可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笑了,他和我想象中斯文书生的模样實在反差太大:圆溜溜的脑袋,镶着一圈儿花白的头发,小眼睛,长脸盘,圆嘟嘟的大肚皮,长相充满喜感,看起来亲切极了。虽然整个安全教育的过程中韩师傅始终保持严肃,不露笑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强烈的预感,他是一个开朗爱笑的人,一个和蔼可亲的人。
  
  慈祥的长者
  
  很快,车间生活开始了……
  我——“85后”女大学生,父母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爱漂亮,内心骄傲。当我在嘈杂的车间里搬铁块儿,磨齿轮的时候,内心的挣扎让我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像霜打的茄子——蔫儿了。这么重的活儿,每天都要干,这么难看的工作服,每天都要穿,越想越委屈,不知不觉,这些表情就全部写在了脸上,没想到被细心的韩师傅看到了。
  从那以后,他就有意地盯着我,怕我走神儿闯祸。一天,我正在慢吞吞地搬零件,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中,突然,不知是谁,从背后揪了一下我脑后的马尾辫,虽然力道很轻,可由于事出突然,我还是惊得跳了起来,一扭头,背后站着一位乐呵呵的胖老头,不是韩师傅又是谁。我心想:韩师傅,我终于看见你笑了,看来与我预料的一样。你是个亲切可爱的人。韩师傅笑盈盈的脸上,又带一点故作的严肃,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和他说话,可是看他的样子。这么可爱,我一点也不感到拘谨。“韩师傅,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啊?”我问道。他一改往日严肃的语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丫头啊,你才来车间。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上次安全教育我说过了,马尾辫子不能露在外边,你操作的机床有高速旋转的砂轮,万一头发卷进去。那整个头皮都能给你掀掉啊,不是闹着玩儿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韩师傅的表情,他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隐隐担忧的神色,让初来乍到的我,感到一阵阵温暖,就像第一次见到韩师傅时感到莫名的亲切一样,这一次,我同样能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他真诚的关心,有点感动。我使劲儿点头说:“谢谢韩师傅提醒,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从那天以后,韩师傅每次经过我这里,都会停下来跟我说一会儿话,提醒我注意安全,干活儿别走神儿。为了引起我的重视,让我自觉树立安全意识,他在不太忙的时候,还会专门给我讲很多很多以前发生的安全事故。这些曾经发生过的悲剧,他记得特别清楚,甚至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几点钟发生的,他都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韩师傅年纪也有些大了,有时候记性也不好,可这些事情,却仿佛刻在了他的脑海中。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师傅,你怎么把过去车间里的那些安全事故记得这么清楚?”韩师傅叹了口气说:“我觉得痛心啊,每次发生这种事,看着身边儿相识的工友,好些个还都是和你一般大的孩子,看着他们受伤了,落下残疾了,有的还不在了,心里真是难受啊……丫头,我知道你不喜欢干活,你爱美,又是大学生,不甘心在车间里干脏活儿,可是你没经历过那些生离死别,不知道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其实你一来车间我就看出来了,你心都没在这儿,我老是给你讲以前的事故,就是怕你哪天一走神儿出事儿啊……丫头,你不是要在车间干一辈子的人,年轻人多经历些事儿也是一种学习,不要觉得在车间干活丢脸,师傅我当了三十九年的工人,没有一个人敢说瞧不起我,不管你心里有多少委屈,你一定要记住师傅的话,安全第一,花儿一样的年纪,万一有点啥事儿,自己遭罪不说,将来怎么办……”那天师傅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原来他早已看出了我所有的心思,知道我心不在焉的原因,知道我郁闷、委屈、心有不甘,他是一个如此心细、如此慈爱的人。其实师傅平时很随和,爱开玩笑,说话幽默风趣,是个乐观的老人,但当他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凝重,我好像也跟着他一起经历了一遍那些曾经发生在身边的悲剧——残缺的、遗憾的生命,年轻的、逝去的生命……悲不自胜。韩师傅说完这些话沉默了很久,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深深的惋惜……从那时起,我明白了自己的幼稚,没有谁的人生会是一帆风顺的,生命之中有些重量必须承担,对自己负责,就是对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的最好报答。
  时光流转,季节更迭,我和韩师傅的“交情”越来越深厚。他不光是一个乐观的胖老头,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车间里的设备他了如指掌,虽然这些事儿并不是他的职责,但只要我问,他立刻会来帮忙。而且手到病除。在我的眼里,他是良师益友,是一个慈祥的,乐观的,可爱的,万能的长者。
  
  有故事的人
  
  韩师傅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年轻气盛,脾气暴躁,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恨不得天都能捅个窟窿”,可有一点,就算再玩儿,再闹,他没丢下过手艺。韩师傅常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工人靠手艺吃饭,年轻时有力气。还可以混混,到老了,没点手艺,拿什么吃饭啊。手艺精了,饭碗就端稳了,这是韩师傅从懂事起就信奉的人生信条,因此,年轻时毛毛躁躁,充满叛逆的韩师傅,却学到了一手过硬的本领。
  韩师傅原来在发动机厂轴齿车间,只是个小小的“徒工”,一年后,也就是1983年,他就凭着出色的手艺当上了调整工。1987年,没上过几年学的老韩,凭着股子倔强劲儿,发狠啃书本,疯狂练技术,以第三名的优异成绩通过了职称考试,成为徒工里第一个被评为助理技师的人。1988年变速箱公司(当时叫变速箱厂)成立,他因为技术好,从发动机厂被抽调过来,仍在轴齿车间。1993年,东风公司挑选一批技术出色的职工,赴日本学习技术,接触新设备,韩师傅就在此列。在日本太田市的日产群马工厂,韩师傅一干就是半年,学技术,学设备。学日本工厂的管理方法,学成归来不久,他当上了车间质量员。 从2004年开始,他又当起了车间安全员,由于经验丰富,又认真负责,他在这安全员的位置上,一直干到了今年退休。
  他是变速箱公司的元老级人物,公司上至领导,下至学徒,谁见了他都喊师傅。公司所有设备。他都是亲眼看着安装、调试、投产,可谓火眼金睛,什么问题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轴二车间现任的改善主管张师傅就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某设备漏油,几个年轻的机修工,转来转去的研究了老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出故障点,韩师傅去看了一眼便了然于胸,用一块纱布就解决了问题。听起来有点神奇,可这就是真实的韩师傅,姜还是老的辣,这是实话。
  
  爱在不言中
  
  年轻时候的老韩师傅是远近闻名的调皮小伙儿,而现在的老韩师傅大气沉着。处事稳健,带给他这些改变的,除了岁月,还有他的老伴儿张阿姨。
  就在前些日子,张阿姨去世了。我听闻这个消息,悲痛之余,也默默羡慕老师娘。她老人家这一辈子虽然受了许多苦。但他们老两口的深情厚谊,足以让阿姨含笑九泉。一个1988年就被检查出患有癌症的病人,在老韩师傅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生命延续了二十多年,这奇迹一般的数字里面,饱含了多少老韩师傅无言的爱,我无法言说。
  命运是无情的。1988年张阿姨患病,那时候他们还那么年轻,结婚刚满八年。女儿只有六岁,一个小家庭刚刚开始欣欣向荣,灾难却在此时降临。为给妻子看好病,老韩师傅带着老伴儿南下广州,去大医院求医问药,狠狠心。把年幼的孩子扔在黄冈老家托亲戚照顾。整整一年的时间。
  1989年,厂里准备将一批技术优秀的工人提拔为中层干部。领导找韩师傅谈话,希望他能挑起重任。韩师傅淡然地拒绝了。他说,孩子她妈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他无法全心扑在事业上,这样的机会还是留给更适合的人吧。
  张师傅病了几年以后,渐渐的就不能自理生活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一切生活起居都是老韩师傅照顾,此外还有女儿要养育,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工作不忙的时候,老韩和几个老伙计喜欢一块儿喝两盅,一来叙叙朋友情,再者也是抒发心中苦闷。可是无论跟谁喝酒,只要一到晚上八九点钟供热水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家一趟,给老伴儿擦擦身子,换上干净衣服,让老伴儿躺在病床上能舒服些。二十几年了,老韩师傅天天如此,风雨无阻,从未间断过。
  张师傅走了以后,有一次我跟老韩师傅闲聊时说,阿姨真幸福,这辈子嫁给了你。韩师傅却摇摇头:“我们老太婆是个好人,我还是亏欠她。”那天,我知道了他们的恋爱故事。
  当年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韩师傅,有一次因为出言不逊,惹怒了厂里几个女职工,那几个大姐平时就泼辣大胆,半点亏不吃。她们叫来一群女工,大家伙一阵叽叽喳喳的围追堵截,半开玩笑半捉弄的,就把韩师傅捆绑起来,关进废旧大电机的机箱里。看热闹的人随后就一哄而散了,是心地善良的张阿姨,偷偷把他放了出来。从此以后,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
  结婚以后,张阿姨一直悉心照料丈夫的生活起居。老韩年轻时脾气挺臭,两口子没少拌嘴吵架,常常是老韩得理不饶人,让张阿姨受了不少委屈,但每一次,都是温厚善良的张阿姨宽容了他,让争吵平息。老韩手指头长冻疮,年年冬天溃烂流水,还要忍着剧痛干活,张阿姨看了暗暗的心疼。天刚刚开始转凉,她就每天熬茄子根儿辣椒水,给老韩师傅擦洗手指头,硬是坚持了一年时间,把冻疮彻底治好,再也没复发过。渐渐的,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让老韩的心变得柔软起来,他懂得了曾经自己的粗鲁和暴躁让妻子多么的伤心,他懂得了一个家庭,需要两人共同维系,他懂得了身边这个女人是多么的善良,他有责任照顾她一辈子。也是从那时起,他暴躁的脾气,火辣的性子,一点点转变了。
  二十多年病榻前的细心照料,依然不能填满曾经对妻子的愧疚。他从不曾跟任何人说过妻子半句不好,从不在妻子面前抱怨家庭负担沉重,在他心里,妻子对自己才是最好的。老韩的爱,无言却深刻。张阿姨走得早,却也无憾。
  
  珍重
  
  今年老韩到了退休年龄,可他不愿闲着,每天还是来车间帮忙。安全巡视,搬运零件,检查设备,像往常一样,每天都笑呵呵的,脸上写满云淡风轻。韩师傅的漂亮女儿在广州成家立业,张阿姨走了以后,女儿一直希望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能去广州定居,享享清福。按说老韩师傅在这边也没什么牵挂了,可他还是舍不得这奋斗了三十九年的山沟沟,硬拖着不想离开。
  老韓师傅坎坷了半生,虽然命运对他有些不公,但他用自己的爱和努力,给不幸的开始圆了一个美满的结局。也许过不了多久,老韩师傅就会正式退休,离开这个山沟沟,去南方享清福了。我唯有永远祝福他,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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