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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买刀
就要这把了。秦小冷在杂草丛生的头上抓了一把，抓下一根枯草似的头发来，在离刀口一厘米的上方，轻吹一口气，头发瞬间截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好刀！秦小冷将手伸进口袋，掏了半天，竟没掏出一分钱来。口袋空了个把月了。秦小冷想起来了。有几个小混混模样的围了过来，蹲在地摊上看刀。卖主一见这些主子，立即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小混混身上。秦小冷悄悄抬起后脚跟，将军刀塞了进去。再将咖啡色牛皮刀套封好，原原本本地放回了原位。然后指着另一把军刀，问，多少钱？卖主瞄了一眼秦小冷，说，三十八。太贵了。秦小冷慢慢站起身，脚心凉凉的，硌脚。秦小冷适应了一下，装出行走自如的样子，沿着市场上一排溜的地摊，边走边看。走到看不见卖刀人的地方，秦小冷往人群里一晃，拐进逼仄的巷子里，从鞋里取出刀子，狂奔起来。狂奔了十来分钟，确信卖主不可能追来了，才消消停停地往前走。三十八？给你个屌毛灰！秦小冷笑了起来。军刀很厚，刀刃足有半公分宽。刀很沉，约有半斤重。刀面上一条长长的沟棱，钢质，坚硬，深凹。刀口锋利，尖锐，铮亮，在六月的阳光下发出寒光，秦小冷的眼里被催生出了一道寒光。
秦小冷紧紧地握住军刀，手心握出了汗。走着，想着，秦小冷心底腾升起一份悲壮来。仿佛一个刺客，佩剑赴会，脸色异常的严峻。秦小冷背负的是二百来名民工赋予的使命。这个使命对于秦小冷来说，相当重大。
其实秦小冷要去行刺的，并非什么高官厚爵，只是一个普通人。细究起来，这人与秦小冷并无私恨，也无宿怨。但这人断了秦小冷的经济来源，像卡住了秦小冷的脖子，令秦小冷无法喘气。所以秦小冷才有了行刺他的想法。但这人并不欠秦小冷的钱。秦小冷尚未作出最后决定，是否一定要通过行刺来解决问题。行刺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秦小冷是这么决定的，给这人最后一次机会。只要这人给秦小冷一线希望，秦小冷决不出手。这么想着，秦小冷心中又升起了希望，脸色也缓和下来。
阳光鲜明地洒在街道上，天地之间明朗清澈。走在街道旁的树阴下，不时有风儿从高楼的缝隙里窜出来，吹在秦小冷汗涔涔的脸上，凉丝丝的。西苑这个城市像个十八岁的姑娘，越长越漂亮了，这几年长出了几十座高楼。单是秦小冷承接的就有四座。看到这四座工程，秦小冷的心里就涌起一份自豪，仿佛那耸立于天地间的，就是他秦小冷，仿佛他每天都在接受着百万市民的瞩目，他又在检阅着百万市民。其实这四个工程一旦结束了，与秦小冷就彻底断了关系，从施工到竣工，再到开业启用，都不会出现秦小冷的名字。即使在承建合同、图纸、文件等纸质媒体上，也不会出现。秦小冷和兄弟们留下的，都和着水泥砂石变成了砂浆，撑起高楼大厦的脊梁了。
这四座工程的前面都有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书承建单位：华江建筑总公司。于是经过这儿的人都知道，这些工程是华江建筑总公司承建的。至于秦小冷，西苑人谁也不会知道。
秦小冷只是一个手下有二百多号民工的工头。
秦小冷这个工头做得并不风光，而且一年不如一年。刚开始承接华江公司的两个工程时，华江公司信誉不错，拖欠的工程款到工程结束时，都能如数付清。等到第三个工程时，华江公司的信誉已大不如前了。承包费压得越来越低，付款的周期越来越长，直到第四个工程开始了，第三个工程的尾款还未结清。
第四个工程刚开始，华江公司就像拉肚似的，供给的材料资金断断续续。钢筋楼板水泥等主要材料到了位，辅料跟不上，不是缺沙子，就是缺石子。周向阳对秦小冷说，你先垫上吧。周向阳是华江公司的项目经理，和秦小冷打交道几年了。秦小冷的水深水浅，周向阳再清楚不过了。
周向阳很善于抓秦小冷的七寸，秦小冷现在是骑虎难下。垫款吧，这工程款一次比一次地难要。不垫吧，工程停下来，二百多号民工在工地闲着，工钱不用付，但伙食费是要承担的。伙食费可不是个小数目，每人每天六块钱，一天就是一千二。如果耗上十天半月，秦小冷就受不了了。与其闲着民工，不如垫款施工了。垫款一旦开了头，就刹不住闸了，不到两月，秦小冷垫出了十几万，这几年做工头赚的钱全都垫了进去。
第四个工程勉勉强强干到一半时，秦小冷已是捉襟见肘了。周向阳的工程款迟迟没有到账。周向阳的理由总是很充分，说出纳生病了，说银行控制现金流量，说甲方的钱没到账，说老板出差了没回来。老板姓徐，秦小冷见过。徐总长得膀大腰圆，肥头大耳。工地上的事徐老板很少直接过问，一切事务均交由项目经理负责。偶尔，徐老板坐着奥迪车来工地绕一下，看看进度，听听汇报，然后奥迪一掉头，放出一屁股青烟。
所以，在秦小冷看来，拿着自己经济命脉的，不是徐老板，而是周向阳了。
以前秦小冷是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秦小冷把早餐戒了。省一分是一分吧。秦小冷舍不得吃早餐，民工们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管着二百多人的工头，哪会蹩脚到这个地步？
身上还装着不到一万块钱，秦小冷一个子儿都不敢乱花，二百多号民工就靠这点钱度日了。这点钱只能维持民工半个月的生活。民工们至少一个月没吃到猪肉了。天天中午都是鱼。肉太贵，鱼便宜，而且吃得少，不像吃肉那么大快朵颐。
又过了十天，工程款仍没到账。中午的鱼也减了，素菜也减了，一天三顿除了主食米饭敞开供应外，连咸菜都没了。桌子上放着两只大水桶，热气腾腾地冒着蒸气。桶里是青菜汤，大勺子一舀，菜叶便像鱼儿般游了出去。王大明一推碗，说扯鸡巴蛋！工地上都是钢筋铁骨的大老爷们，天天喝菜汤，我们哪有力气干活啊！秦小冷抱歉地说，等工钱来了，一定让大家大补。
秦小冷去求周向阳。周向阳去工棚遛了一圈，看见民工都蹲在地上喝清汤，唏唏嘘嘘的。周向阳发了慈悲，像拨救济似的，付了一部分款，仅够秦小冷再维持一两月生活费的。拿到工程款，秦小冷买了五十斤猪肉犒劳民工，民工们开心得像小孩子巴到了过年。
再后来，工程款又旱了，总盼不见下雨，连个雷声都没有。周向阳说徐老板天天在和甲方交涉，都准备打官司了。秦小冷说华江公司先垫付一下吧，你总不能让我这二百多号人吃不上饭吧？周向阳诡秘地一笑，说你个屌毛跟我做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你那金库有多深？都塞到女人那里了吧？哈哈哈……秦小冷笑不出来。周向阳说你别指望我们公司垫款，公司的款项都是专款专用。秦小冷低声下气地说，你帮想想办法吧。
第四个工程磕磕碰碰的，总算搞完了。民工们回家时，一分工钱没拿到。秦小冷许下重诺，民工们才满腹牢骚地回了家。
秦小冷握着军刀回到了工地。工地很冷清，十层大楼刚结束还没装修，像个刚起床还没化妆的女人，惺忪懒散。秦小冷坐在工棚里，仍在玩军刀，心里有一种成就感。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民工们点钱的手在颤抖，看到了老婆林霜惊魂未定的神态正在一点点消退。
希望就在这把军刀上。
手机响了，是老婆林霜。秦小冷刚想问问家里的麦子收了没有，林霜说，小冷，拿不回工程款，你别回家，你要是回来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
秦小冷心一寒，悲如泉涌。
二、口碑
工头是没有好口碑的，向来都是。黑心工头、贪心工头、狠心工头……工头什么心都有，惟独没有良心。周向阳和工头打交道这么多年，明白这一点。工头与民工是一对矛盾，时而妥协，时而倾轧，矛盾不止，生生灭灭。
秦小冷算是另类。在周向阳所接触的工头中，秦小冷与民工的关系最为融洽。前面三个工程的进度、质量、交付期等指标完成得很好，就是最好的证明。
周向阳钦佩秦小冷。秦小冷能带出民工来，而且能带出二百多号人来。这个能耐不是每个工头所能及的。一个工头能召集二百多号民工出来干活，而且是原班人马不动，这对工头的感召力，是一个挑战。别以为工头给民工活儿干，民工就会俯首听命，争相跟工头出来。不是这样了，现在的民工被拖欠工资拖怕了。民工宁可不出来，反正饿不死，侍弄好家里几亩地，够吃够喝的，挣多挣少无所谓。
秦小冷之所以有这个能耐，是因为秦小冷在民工中有着良好的口碑。树起一个好口碑，非一日之功，是要用品格和心血打造的，甚至用感情和金钱作投资的。
秦小冷带出来的民工，都是羊寨的。羊寨是秦小冷的老家。工头召集民工，采取的都是这个办法，一个村或邻村的，相互熟识，召集容易。所不同的是，秦小冷不做遭人唾骂的事，讲好的工钱他一分也不会扣，而且尽可能及时付钱。
当年从华江公司接下第一个工程时，秦小冷回羊寨召集民工。这是秦小冷第一次做工头，秦小冷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不去！王大明回绝得很干脆。那种钱挣得难，要得更难，不去！王大明和秦小冷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居，给了秦小冷迎头一棒。
秦小冷最后说服了王大明。王大明一出动，他的狐朋狗党都响应了。
前两个工程，秦小冷不但与周向阳合作得很好，与民工们合作得也好。民工们对秦小冷有意见，是从第三个工程竣工开始的。第三个工程结束时，民工的工钱还没有付。秦小冷解释说，甲方款项周转困难，要理解人家大公司的难处。有人信了秦小冷，有人不信。说工程结束了，就该付工钱，谁有没有困难，关咱们鸟事？有人说秦小冷变了，良心被金钱吞了，说不定人家早付了款，只怕是秦小冷不想给呢。
等秦小冷接了第四个工程，召集民工就难了。秦小冷对王大明说，大明，工钱我保证要回来，否则，你们拆我家的两层小楼！大明把一口烟喷到秦小冷脸上，我们能做出这种事吗，拆你的楼，你无所谓，四海为家，林霜住哪呀？咱们还是兄弟吗？秦小冷拍了拍胸脯说，放心，这钱跑不了，我要要不回来，我就跳进大沙河喂鱼。王大明说，姓周那家伙鬼得很，你不能轻信他，要设法对付他。秦小冷说，我再和周向阳好好谈一次，若不付工钱，我们就不干。王大明不再僵持了，说我再信你一回，要是要不回工钱，你自己面对大伙吧。
第四个工程终于开工了。周向阳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秦小冷冷冷地说，周经理，你必须把前面工程款付了，否则我马上将人带走！周向阳镇住了，一周内果真付了款。秦小冷从银行提了款，当天就发到了每个民工的手上。
第四个工程开工不到一个月，出现了周折。这里本是一片小湖，按照西苑政府的城市规划，是不算耕地的。可当秦小冷的民工们将这片湖填平并打下了地基后，忽然说上级来了文件，这里划为耕地。耕地不能随便占用，工程差点就搁浅了。幸好开发商在西苑有实力，最终还是获得了开发权。但工程被迫停了十天，秦小冷损失了万把块。周向阳说华江公司损失更大，如果开发商不弥补华江的损失，华江也不可能弥补秦小冷的损失。
接下来，不顺的事接二连三，都是资金和材料方面的事。周向阳说，开发商的损失很大，资金被银行冻结了。可工程不能再停，主要材料都进来了，一些辅料你先垫吧。后来秦小冷的钱垫完了，开发商的账号也早解冻了，可资金仍是不到位。
民工们已有了预感，这一次，工钱更难要。
秦小冷垫了十来万，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好紧缩伙食费了。伙食费标准一天六块，现在连两块都达不到。一日三餐喝清汤，连个油花都难见，民工们的意见像煮沸的清汤。民工们和徐老板相隔太远，和周向阳也搭不上腔，只能把一肚子苦水泼在秦小冷的头上。
秦小冷找了周向阳。周向阳正在足浴店里洗脚，一手搭在洗脚女孩的后背上摩挲着。要不要洗洗你那双臭脚？周向阳笑着说。我哪有那心思？秦小冷说，民工们情绪很大，如果真把这帮民工惹急了，二百多人闹将起来，怕是不好收场。秦小冷看着周向阳，继续说，民工们大不了损失几个月的工钱，他们要是把已盖了七八层的大楼扳倒了，你们华江公司可就亏大了。
周向阳有点紧张，手从女孩身上缩了回来，说你一定要稳住民工，无论如何不能闹事，我这边再和老板说说，付一部分工程款给你。不过资金确实困难。
周向阳撂下话来，却怎么也不兑现。秦小冷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工程款。秦小冷去了足浴店，找不到周向阳。周向阳总是避而不见，偶然见了，也回避着资金问题。
一把火被点燃了。
三、罢工
第四个工程是商务楼，十层。商务楼的附近，没有十层的，商务楼因此显得鹤立鸡群。主体工程已盖到了十层，只剩下第十层的最后几个单元，眼看就要封顶了。站在十层楼上，秦小冷的心里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同时又像得了恐高症，惶惶不安。大楼一封顶，就面临兑现民工的工钱了。要索讨近百万的工钱，难度是可想而知了。周向阳像是挤牙膏，每次被秦小冷挤急了，他就吐一点，吐出来的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工程队又一次陷入了弹尽粮绝的境地。秦小冷对周向阳说，再不付钱，民工们肯定不听使唤了，万一闹事，我可控制不了。周向阳笑着说，这帮兄弟谁不听你的？你要稳住他们，工钱我们一定会给，老板正在和甲方交涉。
王大明说，小冷，工钱能按时付吗？再有几天，工程就竣工了，我们也要赶着回家收麦子了。秦小冷说徐老板去广州融资了，估计这次能带点钱回来。秦小冷是听周向阳说的。周向阳说是甲方的资金跟不上，责任不在华江。徐老板为了解决资金问题，亲自去广州，这次可能会带回一千万来。王大明摇摇头，说小冷，你太仁义了。周向阳是油锅里的鸡蛋，滑着呢，问题都在他身上。他们华江公司是个老牌建筑公司，承接的工程累加起来有上百座，就算甲方单位没有钱，他们华江公司也拿得出这点钱来。
周向阳说，这完全是两码子事，搞基建项目都是专款专用，哪个工程的款归哪个工程用。
王大明说，既然干下去也拿不到工钱，小冷，我们干脆不干了。
秦小冷急了，说大明，这活儿马上就结束，现在不干就意味着我们违反了合同，我们的工钱，我们垫付的材料款，我们付出的心血，会全部白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大明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大伙都商量好了，今天不给工钱，明天我们立即停工。
周向阳狡黠一笑，并不慌张，说秦小冷，民工是你的，干与不干你说了算，我管不了。我也无所谓。我又不是华江老板，我着什么急？至于工钱，不用说今天，就是这个月底，也未必能到账。老板的事我能做得了主么？
周向阳这个时候居然置身事外了，秦小冷怒火中烧，红了眼眶。秦小冷一捞袖子，高高扬起了青筋凸暴的拳头。周向阳并不害怕。周向阳很清楚秦小冷现在的处境。如果工人罢了工，不按期完工，秦小冷就是违约，他索要工程款将更渺茫。华江公司现在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讨债难，难于上青天。在西苑，想和华江公司打官司的有的是，别说秦小冷是农民工，是以卵击石，即使有一定实力的本地企业，也未必能打赢官司。即使赢了，赢得也是精疲力竭。
有种你就打！周向阳冷笑，打了我，徐老板最开心，你甭想拿到一分钱，你就等着挨民工的拳头吧。
秦小冷的拳头垂了下来。
第二天，工地上静悄悄，楼上楼下连个人影都没有。民工们全聚在工棚里。
周向阳来工地上看了一圈，见工地静悄悄地，什么也没说，走了。秦小冷央求周向阳，我们一起想个办法吧，先让他们复工。周向阳说，我能想什么办法？我不是老板也不是工头。秦小冷恼火了，说，你信不信，只要我秦小冷发一句话，这些民工们不会找我逼债，也不会找你逼债，但他们会找你逼命！
下午，周向阳的电话来了。周向阳说，钱现在肯定没有，徐总没回来呢。先想个权宜之计吧，糊弄民工干活，等活做完，你不违约了，我们再设法安抚民工。工钱迟早会付的，只是时间问题。
只好如此了。秦小冷心说，我秦小冷只好骗兄弟们一回了。
秦小冷将民工们召集到工地上。周向阳站在前面，作了一番竣工前的动员报告。民工们一个个东张西望，了无兴趣。周向阳站到了一个高台阶上，从黑包里拿出一张现金支票，然后高高地扬在空中。这是华江公司的支票，上面有我们公司的印章，大家看清楚了，上面写着四十九万。我把这张支票交给秦小冷，只要把活干完了，这钱就是你们的。周向阳在众目睽睽之下，非常郑重地将支票交到了秦小冷的手中。
第二天，民工们顶着烈日，复工干活了。
四、竣工
天气暖了，麦子熟了，二百来名民工要回家收割麦子。主体工程已全部竣工，民工们坐在工棚里打扑克下象棋，等着秦小冷去银行将手中的那张支票变为现金。秦小冷一早就出去，想必上银行了。
秦小冷却没有去银行，他去找周向阳了，商量工钱的事。这个时候要找周向阳，带狗都找不到。周向阳关机了。周向阳不在足浴店，也没在公司。周向阳去哪里了？秦小冷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走在大街上都盼着奇迹出现，周向阳能从天而降，或打个电话来。但直到华灯齐放，奇迹也没有出现。
晚上八点多，秦小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工地。秦小冷给民工们带来的是晴天霹雳。民工们急红眼了，一拥而上，拳头像扬起的沙子落下。秦小冷如一只沙袋，在拳头中晃来荡去，脸上青肿了，鼻子流血了，身上紫了红了。秦小冷没有还手，双手抱头，像秋风中的落叶飘忽左右。王大明怕秦小冷吃大亏，抄起一把铁锨，大喝：谁要再动秦小冷一个指头，老子这把铁锨可不是好惹的。有种的，咱们去找周向阳算账！
这句话提醒了民工们。民工们三三两两出去找周向阳。公司去了，工地找了，街上寻了，就是找不到周向阳的影子。周向阳在西苑蒸发了。周向阳是何等的精明，他和民工打交道几十年了，他知道民工好糊弄，但不可一而再再三而地糊弄。惹急了民工，他的脑袋都能搬家。
秦小冷抹着鼻血，说，大伙的目的是要钱，不是要命。你们把我打死了，把周向阳打死了，还是拿不到工钱。所以不要蛮干，我负责将工钱追回来。王大明说，我们相信你，可我们不相信姓周的，他连面都不露，你怎么找他要钱？秦小冷说，我想办法。你们先回去，要钱的事交给我。你们在这里干耗下去肯定不是办法，面临断炊了，何况家里也要收麦子了。只要要了钱，我还像过去一样，立即把钱送到各位的手上。
秦小冷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大家。
小冷，兄弟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不把兄弟们的血汗钱要回来，你就没脸回羊寨了。兄弟们也不会放过你。王大明表面给秦小冷施压，但秦小冷心里清楚，王大明其实是在给自己解围，劝民工们先回家。
民工们听说要让他们空手回去，都不干，说我们干了大半年，现在空手回家，怎么面对家人呀。秦小冷说，先和家里解释一下吧，这钱我一定会带给大家的，要骂就骂我秦小冷，到时我向各位家属赔罪。王大明说，兄弟就最后信你一次了。若要不回工钱，别怪兄弟们翻脸。
民工们无奈地接受了。
决定回家了，问题又出来了：没钱买票。西苑到羊寨一张车票一百五，二百多号人就是三万多。秦小冷掏不出一个子儿。民工们的眼光盯着秦小冷。秦小冷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伙食费只够明天一天了。
唯一的指望就是周向阳，而周向阳连面都不露，肯定指望不上了。秦小冷绞尽脑汁，想只有再骗一次了。
跑羊寨到西苑专线的司机，秦小冷认识。秦小冷往往返返几十趟，都是坐他的车。司机也是羊寨人，和秦小冷熟识了，就成了朋友。秦小冷给司机挂了个电话，让他明天来工地接人回去。
第二天，司机的两辆大客车停到了工地上，民工们开始提着行李上车。秦小冷非常客气地将司机让进了工棚。秦小冷把那张空头支票掏出来晃了晃，说这次不能付现金给你，因为这张支票的承兑日期还未到，再过个把星期我回羊寨时，将钱付给你。司机丁点都没怀疑秦小冷，朋友多年了。二百多名民工浩浩荡荡地上了两辆大客车，离开了工地。秦小冷的一块心病去了。
民工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工地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工棚里像个打完仗的战场，破席子、破衣裤、袜子、鞋子，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秦小冷像打了败仗的将军，孤寂地守着空空的工棚。
大楼高高地竖在那里，像一个巨人立在阳光和云层里。秦小冷像大楼肚里的蛔虫，从一楼爬到十楼，又从十楼到一楼。每堵墙，每个窗，秦小冷都能看见兄弟们的身影。
第二天，秦小冷打电话给周向阳。周向阳居然接了。这只狐狸！秦小冷想，大明说的对，周向阳太狡猾了，他对民工的动向竟是了如指掌！周向阳说我这几天休假了，不问业务上的事。秦小冷说，你在哪里？我们不谈业务。周向阳想了想，说我在红宝石娱乐城，你打的过来吧。红宝石娱乐城离工地有七八里路。秦小冷没有打的，他没钱坐车，走去了红宝石娱乐城。秦小冷的步子很大，走了一个小时，就到了。
周向阳的手仍停在小姐的怀里，说什么事这么急，好事都被你搅黄了。
秦小冷说，你雅兴不小啊。再过几天，我就要饿肚子了，我来向你借几斤米行么？
周向阳笑着说，你为肚皮谋幸福，我为鸡巴谋幸福，一回事嘛，都是生理需要。再说，这个工程结束了，我当然要消遣轻松一下，这叫及时行乐，得过且过嘛。
秦小冷无心和周向阳说笑，言归正传，说民工们都被我打发回去了，但我要不把工钱带回去，他们就要抄我的家了。到底什么时候能付钱？
周向阳说，再有一个星期吧。听说徐老板最迟月底回来，他去广州化缘，估计有了收获。只要他回来了，我保证将钱付给你。
秦小冷就等了一个星期。秦小冷每天像个门神守着偌大的工地，守着空荡荡的大楼。过了一周，秦小冷再次拨了周向阳的电话。周向阳支支吾吾地说，徐老板还没回来，还要过一段时间。等他回来了我再通知你。
秦小冷说，要等多久？
周向阳说，不知道，可能半个月，也可能一月吧。
秦小冷气急败坏了，说我不能等下去了，我只剩两三斤大米了。周向阳说了句抱歉，就挂了电话。秦小冷看了看袋里的大米。熬粥喝吧，维持一天是一天。
五、催款
那天一清早，天气就很闷热，空气很厚重，工棚里透不过气来。秦小冷站到十楼顶上，才有些凉意。居高眺远，秦小冷看到西苑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心生感慨。秦小冷忽然想到街上溜达溜达，看看西苑，也轻松一下沉重的心情。出了工地，秦小冷悠悠当当地走着，想去阜宁路转转。阜宁路是小市场一条街，路边全是摆地摊卖小商品的。秦小冷走在小市场上，不看商品，只看人。看到人，秦小冷的心才活过来，不再死气沉沉了。秦小冷对满街的地摊完全是似而不见，直到他的眼睛被一束寒光刺了一下。
这束寒光从一个雪亮的物体上折射过来。秦小冷好奇地望了一下，看不清楚，那物体在阳光下像个不明飞行物，发出奇异的光。秦小冷走了过去，避开强光，才看清是一把军刀。秦小冷抓起一看，不错，有力度。秦小冷把玩了一会，走了。
秦小冷在西苑焦头烂额的时候，林霜在家里也被民工们缠得焦头烂额。林霜说，这帮家伙像黄世仁逼债似的，每天堵在家门口。唉，麦子全烂在地里了。秦小冷担心林霜的安危，电话里忙问，他们没伤害你吧？林霜说，没有。天天都有三五个民工上门来要工钱，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秦小冷放了心，说你一定要好言相劝，不要把人家惹急了，我正在抓紧，钱肯定会要来。
下午，秦小冷躲在墙角撒尿时，徐老板的奥迪开进了工地。秦小冷急忙将那东西塞了进去，几滴热尿滴在了腿上。
徐老板一下车，就在周向阳的陪同下，从一楼走到十楼，视察工程质量。周向阳像条哈巴狗，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解说着。秦小冷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到了楼顶，徐老板登高望远，举目四眺，脸上露出了非常满意的微笑。
下了楼，徐老板正要钻进车子，秦小冷像一条狗忽然窜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徐老板的面前。徐老板足足吓了一跳。你是谁？有什么事也不用跪我嘛，我又不是包青天，你跪我干吗？徐老板的态度很和蔼，说到最后，爽朗地大笑起来。一行人跟着大笑。秦小冷说，徐总，我是工头秦小冷，一直在这里守候您，大楼盖好了，民工们都回家了，可工钱到现在还没给，我代表着二百多号人等您发工钱呢。徐老板不笑了，脸色有些僵。周向阳挥着手，像赶苍蝇似的要把秦小冷挥走。秦小冷直凛凛地跪在车子前面，说徐老板，您要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徐老板皱了眉头，说这事你找项目经理，项目经理会打申请报告给我的。
秦小冷说，周经理说公司资金紧张，等您回来就有钱了。徐老板侧目而视周向阳，放屁！华江公司还付不起区区这点工钱？你回去后马上写申请，写了申请我签字，立即付款。
秦小冷整个身体伏了下去，趴到了地上，不住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谢谢，谢谢徐总，您的恩德我永生不忘！
秦小冷听到车子发动声，缓缓抬起头。车子已出了工地的大门。秦小冷破涕为笑。喝稀饭的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过两天，秦小冷打周向阳的电话。打了十几次，周向阳才接听。周向阳很生气，说你个屌毛，敢在徐总面前告我的状！秦小冷说，我是迫不得已啊，我连稀饭都喝不上了。周向阳不想和秦小冷扯了，说付款申请我写了，压在财务经理那里，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我不知道。财务经理说了，账上没钱。秦小冷说，徐总不是说有钱吗？周向阳在电话那头唉了一声，说你跟华江公司打交道几年了？有些事你怎么就看不透呢？难道徐总会对你说他没钱？你去华江公司找财务经理吧，申请报告压在她那里。
去就去。是虎穴也要闯！秦小冷豁了出去。下午就去华江公司找财务经理。经理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戴副眼镜。秦小冷的样子差点吓着了经理。你是干什么的？经理问。秦小冷说了。经理丢了个白眼，我问是谁让你擅闯财务部的？财务部是随便进的吗？经理拨了个电话，骂了两句，然后用手一指门，对秦小冷说，出去！找你的项目经理来和我谈！秦小冷说，求求经理，将周向阳的申请报告报给徐总。经理生气了，一拍桌子：我的工作要你来安排吗？土包子！秦小冷的火腾地蹿了上来，可还没等火发作，忽然就被人抓住了双手。秦小冷一回头，两个保安已一左一右将他擒拿。经理的声音马上高了八度，大骂起来。不是骂秦小冷，是骂保安的。谁让你们把这个土包子放进来的？！你们这大门是怎么把的？我要扣你们的工资！保安不吭声，手上一用力，秦小冷被拖了出去。
我日你妈……不，我日你……不，我日你女儿！秦小冷在公司大门外撒野，骂将起来。你找死？保安拎着警棍冲过来，小心徐总听了打断你的腿！秦小冷紧跑了几步，保安没有追来。想想，还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女儿呢，就想日？秦小冷满足地笑了，操她家三代了。
周向阳在电话里笑，那个臭三八不好对付吧？对付那臭三八，要用钱。给她好处费，她才会付你工程款。这就是华江公司的财务制度。这个臭三八是前年调来的，就是你干第三个工程的时候。她来了，工程款就被她死死控制了。我们每次要工程款，不是给她红包，就是请她吃饭，还要看她的脸色。要不，她就说账上没钱，将你的报告压着。秦小冷说，她这么放肆，老板不管吗？周向阳在电话那头咯咯直笑，老板敢管吗？她是老板的第N个丈母娘。秦小冷吃了一惊，说真看不出来，她看上去还没有徐总年纪大呢。周向阳笑骂秦小冷，你真是十足的土包子，她的女儿只要满了十六岁，她就具备做丈母娘的资格了。她的女儿漂亮啊，五官清秀，身材特好，一身肉嫩得一掐就能出水。周老板说得有滋有味，似乎要淌口水了。要是睡上一次，这辈子他妈的知足了。
哦？秦小冷睁大了眼睛，想想自己下午在华江公司门口撒野的事，忍不住笑了。我秦小冷色胆包天，差点给徐总戴了顶绿帽子！
周向阳奇怪地说，你笑什么？
秦小冷说，我差点日了徐老板的情人。
周向阳扑哧一口笑了，说你他妈的尽做白日梦。你快想办法弄点钱打点一下，否则你拿不到钱。
秦小冷说，你能不能先借给我？拿了工程款再还你。
周向阳打着哈哈，说你回羊寨借吧。我们之间是公事公办，不涉及私人之间的借贷关系。
秦小冷说，我现在有家难回了。周经理，你是我的经理，我只能找你要钱，这个星期你把工程款给我，否则我真的要沦为乞丐了。
周向阳说，我只是有责任帮你要钱，但不是我欠的钱，能不能要回来，我不敢保证。
秦小冷说，我真的不能再等了，这个星期你一定得给我解决。
晚上，秦小冷刚端起碗喝粥，接到了王大明的电话。王大明说，怎么样？秦小冷在电话里支吾着。王大明说，你不能再磨蹭下去了，赶快弄点钱回来吧。你家里现在跟赶集似的，这帮民工天天往你家跑，林霜都招架不了了。秦小冷有点慌，说大明，家里的事无论如何请你关照一下，帮帮林霜，我这边正在抓紧。王大明说，你放心，谁敢难为林霜，我王大明饶不了他。可你要不带钱回来，人家只怕要拆你小楼扒你祖坟了。
第二天，秦小冷在工棚里蜷缩了一天。一天只喝了两碗稀饭。秦小冷打了十八遍电话，周向阳就是不接。而且连续三天，周向阳都不接电话。周向阳没有关机，就是不接。
林霜来了电话，催问工程款的事。林霜说，工程款不到手，你千万别回来。他们现在狗急跳墙了，你要回来被他们逮着麻烦就大了。秦小冷一阵不寒而栗，沉声说，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林霜说，有大明罩着呢，他们还不敢。大明放了话，怨有头，债有主，谁要是动了林霜，他一斧子劈了他！他们就不来缠我了，每天不是放火烧草堆，就是弄一桶粪倒在我们家门口，就差拆小楼了。林霜，难为你了。秦小冷望着黑乎乎的大楼，默默地流出了泪。
我好想回家，林霜。秦小冷在心里说。
六、解脱
秦小冷决定买一把军刀，是突然间的主意。准确地说，是偷，不是买。秦小冷去市场挑选时，还没想过要偷。只是到了手伸进袋里的时候，才蓦然想起，自己没钱。
看着棱角分明的军刀，秦小冷很是喜欢。从工地上捡来一截绳子，手起刀落，炫光一现，绳子顿时断为两截。好刀！秦小冷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秦小冷将军刀在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胸前顿时冷飕飕的。好刀！秦小冷又说了一句。
秦小冷正在玩刀，手机响了。林霜在电话里嘤嘤泣泣，说刚才几个民工把她围住，动手动脚，乱抓乱摸，多亏大明赶来，操起一把铁锹，才把那帮家伙吓跑了。林霜边哭边问，小冷，到底什么时候拿到钱呀？
秦小冷的眼里露出了凶光，双手握得紧紧的，握得刀柄咯吱咯吱响。那些骚扰林霜的民工现在若是站在秦小冷的面前，必定会像那根草绳一样。秦小冷的眼前浮起一片刀光血影！谁敢动林霜一根毫发，我就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秦小冷的声音在工棚的每个角落回响。
走出工棚，暮色降临。秦小冷沿着街往前走。秦小冷要去打一个公用电话。电话是打给周向阳的。周向阳不接秦小冷的手机，秦小冷只有换个号码试试。秦小冷看到一家小卖店亮着灯，踌躇了一阵，走了过去。秦小冷不开口，冷着脸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周向阳果然接了。秦小冷说，家里汇钱来了，憋得太久，想找个小姐玩玩。周向阳高兴了，说你请客？秦小冷说，我在工棚等你。周向阳说，我吃了饭就到。
秦小冷撂下话筒就走，小卖店的老板是个老太婆，把他叫住：付钱。秦小冷伸手进怀里掏了半天，没掏出一个硬币来，掏出一把军刀来。秦小冷说我断只手指给你吧？老太婆吓得哆嗦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连连摆手，说你走吧你走吧。
秦小冷的心底升起一丝快意。店老板很像一个人，像谁呢？秦小冷想起来了，像华江公司的财务经理。如果秦小冷断只手指给财务经理，她会吓成什么样子？至少没那天那么嚣张吧？
秦小冷回到了工棚，将袋里最后的一两米全部倒了出来，下了锅，熬了一顿稍稠点的稀饭，喝了下去。秦小冷很久没喝这么稠的稀饭了，每天稀饭能照得见人影。两碗稠稀饭喝了下去，虽然不饱，但秦小冷身上有了力气。
外面响起了摩托车，周向阳来了。周向阳特意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白衬衫一尘不染，黑领带在胸前飘着。秦小冷用脚将碗筷踢到了一边。
周向阳见面就嚷上了，你个屌毛不是天天哭穷吗？现在怎么有钱玩小姐了？
秦小冷没有接茬，说工程款什么时候付？
周向阳没看出灯光下秦小冷的脸阴冷苍白。周向阳说，家里不是汇钱来了吗？你花点小钱打发一下财务经理，大钱很快就来了。
秦小冷闭了一眼睛，眼前又闪现刀光血影的场景。秦小冷一惊，睁开了眼睛。
再最后问你一句，工钱什么时候给？
周向阳说，你是和我谈正经事的？那我明确告诉你，也是给你提个醒，这钱不好拿，华江公司现在是经济危机非常时期，并不像徐总说的那样有钱，你要不来点歪门邪道，肯定拿不到。你来点歪门邪道，都未必能拿到。你得装孙子，先孝敬财务经理，再孝敬质量员、监理，我就免了，你还要孝敬出纳、司机、保安……你必须一个一个关节打点过去，才可能拿到这笔钱。
周向阳说得唾沫飞扬，秦小冷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笑容像一朵雕琢在玻璃板上的花，寂寞，冷艳，没有温度没有灿烂。这朵花刻在秦小冷脸上，迟迟没有从周向阳的眼里消失，黝黑的皮肤像铁块似地僵硬着。甚至秦小冷说话时，这些皮肤都不会动弹。周向阳奇怪地看着秦小冷。
手机嘀了一声，信息来了。信息上说，秦小冷，你个缩头乌龟，王大明早就上了林霜的床，你这个没卵用的屌毛！署名：一民工。
秦小冷的两道剑眉紧蹙，粗气如牛。
什么希望都没了，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秦小冷甩了两下头，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对周向阳说，我还是先孝敬你吧。秦小冷的手伸向了怀里。
秦小冷的手触到了硬邦邦的东西。秦小冷的耳边不停地回响着一个声音，从工棚和大楼的每个角落迸发出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仿佛二百多号民工都在看着秦小冷，吼着同一句话：杀了他！
秦小冷非常敏捷地从怀里掏出了军刀。军刀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周向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胸口一凉，剧烈地疼痛向全身扩散。周向阳的白衬衫上顿时红了一片，领带上也溅上了红色。周向阳扑通倒地。
秦小冷手里提着刀，蹲了下去，说放心，兄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兄弟陪你一起上路。秦小冷一咬牙，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秦小冷又在刀柄上猛推了一把，歪倒在周向阳的身边。
两摊血洇湿了地面，慢慢地向一起靠拢。秦小冷艰难地笑了，说原来你的血不是黑的，还能和我的融在一起。
周向阳的脸痛苦地扭曲了，声音微弱，说，你……是……何苦呢？我也是……打工的，你……杀了我……也没用，华江……一千万工程款……被……被徐老板的情人……骗走了……就是……是财务经理的女儿……听说……很漂亮……还不到……二十五岁……
周向阳的脸上挂着艰难的笑。
秦小冷也笑了，断断续续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就先……日了她……再和你一起上路。
……有笔么？我给……兄弟们……留个遗书，告诉他们……工钱没了……他们二百多号人……每人可以……日一次……徐老板的……情人……
你说……我这个想法……好不好？兄弟们……会不会觉得太……太亏了？
周向阳那边没了声音。
就要这把了。秦小冷在杂草丛生的头上抓了一把，抓下一根枯草似的头发来，在离刀口一厘米的上方，轻吹一口气，头发瞬间截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好刀！秦小冷将手伸进口袋，掏了半天，竟没掏出一分钱来。口袋空了个把月了。秦小冷想起来了。有几个小混混模样的围了过来，蹲在地摊上看刀。卖主一见这些主子，立即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小混混身上。秦小冷悄悄抬起后脚跟，将军刀塞了进去。再将咖啡色牛皮刀套封好，原原本本地放回了原位。然后指着另一把军刀，问，多少钱？卖主瞄了一眼秦小冷，说，三十八。太贵了。秦小冷慢慢站起身，脚心凉凉的，硌脚。秦小冷适应了一下，装出行走自如的样子，沿着市场上一排溜的地摊，边走边看。走到看不见卖刀人的地方，秦小冷往人群里一晃，拐进逼仄的巷子里，从鞋里取出刀子，狂奔起来。狂奔了十来分钟，确信卖主不可能追来了，才消消停停地往前走。三十八？给你个屌毛灰！秦小冷笑了起来。军刀很厚，刀刃足有半公分宽。刀很沉，约有半斤重。刀面上一条长长的沟棱，钢质，坚硬，深凹。刀口锋利，尖锐，铮亮，在六月的阳光下发出寒光，秦小冷的眼里被催生出了一道寒光。
秦小冷紧紧地握住军刀，手心握出了汗。走着，想着，秦小冷心底腾升起一份悲壮来。仿佛一个刺客，佩剑赴会，脸色异常的严峻。秦小冷背负的是二百来名民工赋予的使命。这个使命对于秦小冷来说，相当重大。
其实秦小冷要去行刺的，并非什么高官厚爵，只是一个普通人。细究起来，这人与秦小冷并无私恨，也无宿怨。但这人断了秦小冷的经济来源，像卡住了秦小冷的脖子，令秦小冷无法喘气。所以秦小冷才有了行刺他的想法。但这人并不欠秦小冷的钱。秦小冷尚未作出最后决定，是否一定要通过行刺来解决问题。行刺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秦小冷是这么决定的，给这人最后一次机会。只要这人给秦小冷一线希望，秦小冷决不出手。这么想着，秦小冷心中又升起了希望，脸色也缓和下来。
阳光鲜明地洒在街道上，天地之间明朗清澈。走在街道旁的树阴下，不时有风儿从高楼的缝隙里窜出来，吹在秦小冷汗涔涔的脸上，凉丝丝的。西苑这个城市像个十八岁的姑娘，越长越漂亮了，这几年长出了几十座高楼。单是秦小冷承接的就有四座。看到这四座工程，秦小冷的心里就涌起一份自豪，仿佛那耸立于天地间的，就是他秦小冷，仿佛他每天都在接受着百万市民的瞩目，他又在检阅着百万市民。其实这四个工程一旦结束了，与秦小冷就彻底断了关系，从施工到竣工，再到开业启用，都不会出现秦小冷的名字。即使在承建合同、图纸、文件等纸质媒体上，也不会出现。秦小冷和兄弟们留下的，都和着水泥砂石变成了砂浆，撑起高楼大厦的脊梁了。
这四座工程的前面都有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书承建单位：华江建筑总公司。于是经过这儿的人都知道，这些工程是华江建筑总公司承建的。至于秦小冷，西苑人谁也不会知道。
秦小冷只是一个手下有二百多号民工的工头。
秦小冷这个工头做得并不风光，而且一年不如一年。刚开始承接华江公司的两个工程时，华江公司信誉不错，拖欠的工程款到工程结束时，都能如数付清。等到第三个工程时，华江公司的信誉已大不如前了。承包费压得越来越低，付款的周期越来越长，直到第四个工程开始了，第三个工程的尾款还未结清。
第四个工程刚开始，华江公司就像拉肚似的，供给的材料资金断断续续。钢筋楼板水泥等主要材料到了位，辅料跟不上，不是缺沙子，就是缺石子。周向阳对秦小冷说，你先垫上吧。周向阳是华江公司的项目经理，和秦小冷打交道几年了。秦小冷的水深水浅，周向阳再清楚不过了。
周向阳很善于抓秦小冷的七寸，秦小冷现在是骑虎难下。垫款吧，这工程款一次比一次地难要。不垫吧，工程停下来，二百多号民工在工地闲着，工钱不用付，但伙食费是要承担的。伙食费可不是个小数目，每人每天六块钱，一天就是一千二。如果耗上十天半月，秦小冷就受不了了。与其闲着民工，不如垫款施工了。垫款一旦开了头，就刹不住闸了，不到两月，秦小冷垫出了十几万，这几年做工头赚的钱全都垫了进去。
第四个工程勉勉强强干到一半时，秦小冷已是捉襟见肘了。周向阳的工程款迟迟没有到账。周向阳的理由总是很充分，说出纳生病了，说银行控制现金流量，说甲方的钱没到账，说老板出差了没回来。老板姓徐，秦小冷见过。徐总长得膀大腰圆，肥头大耳。工地上的事徐老板很少直接过问，一切事务均交由项目经理负责。偶尔，徐老板坐着奥迪车来工地绕一下，看看进度，听听汇报，然后奥迪一掉头，放出一屁股青烟。
所以，在秦小冷看来，拿着自己经济命脉的，不是徐老板，而是周向阳了。
以前秦小冷是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秦小冷把早餐戒了。省一分是一分吧。秦小冷舍不得吃早餐，民工们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管着二百多人的工头，哪会蹩脚到这个地步？
身上还装着不到一万块钱，秦小冷一个子儿都不敢乱花，二百多号民工就靠这点钱度日了。这点钱只能维持民工半个月的生活。民工们至少一个月没吃到猪肉了。天天中午都是鱼。肉太贵，鱼便宜，而且吃得少，不像吃肉那么大快朵颐。
又过了十天，工程款仍没到账。中午的鱼也减了，素菜也减了，一天三顿除了主食米饭敞开供应外，连咸菜都没了。桌子上放着两只大水桶，热气腾腾地冒着蒸气。桶里是青菜汤，大勺子一舀，菜叶便像鱼儿般游了出去。王大明一推碗，说扯鸡巴蛋！工地上都是钢筋铁骨的大老爷们，天天喝菜汤，我们哪有力气干活啊！秦小冷抱歉地说，等工钱来了，一定让大家大补。
秦小冷去求周向阳。周向阳去工棚遛了一圈，看见民工都蹲在地上喝清汤，唏唏嘘嘘的。周向阳发了慈悲，像拨救济似的，付了一部分款，仅够秦小冷再维持一两月生活费的。拿到工程款，秦小冷买了五十斤猪肉犒劳民工，民工们开心得像小孩子巴到了过年。
再后来，工程款又旱了，总盼不见下雨，连个雷声都没有。周向阳说徐老板天天在和甲方交涉，都准备打官司了。秦小冷说华江公司先垫付一下吧，你总不能让我这二百多号人吃不上饭吧？周向阳诡秘地一笑，说你个屌毛跟我做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你那金库有多深？都塞到女人那里了吧？哈哈哈……秦小冷笑不出来。周向阳说你别指望我们公司垫款，公司的款项都是专款专用。秦小冷低声下气地说，你帮想想办法吧。
第四个工程磕磕碰碰的，总算搞完了。民工们回家时，一分工钱没拿到。秦小冷许下重诺，民工们才满腹牢骚地回了家。
秦小冷握着军刀回到了工地。工地很冷清，十层大楼刚结束还没装修，像个刚起床还没化妆的女人，惺忪懒散。秦小冷坐在工棚里，仍在玩军刀，心里有一种成就感。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民工们点钱的手在颤抖，看到了老婆林霜惊魂未定的神态正在一点点消退。
希望就在这把军刀上。
手机响了，是老婆林霜。秦小冷刚想问问家里的麦子收了没有，林霜说，小冷，拿不回工程款，你别回家，你要是回来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
秦小冷心一寒，悲如泉涌。
二、口碑
工头是没有好口碑的，向来都是。黑心工头、贪心工头、狠心工头……工头什么心都有，惟独没有良心。周向阳和工头打交道这么多年，明白这一点。工头与民工是一对矛盾，时而妥协，时而倾轧，矛盾不止，生生灭灭。
秦小冷算是另类。在周向阳所接触的工头中，秦小冷与民工的关系最为融洽。前面三个工程的进度、质量、交付期等指标完成得很好，就是最好的证明。
周向阳钦佩秦小冷。秦小冷能带出民工来，而且能带出二百多号人来。这个能耐不是每个工头所能及的。一个工头能召集二百多号民工出来干活，而且是原班人马不动，这对工头的感召力，是一个挑战。别以为工头给民工活儿干，民工就会俯首听命，争相跟工头出来。不是这样了，现在的民工被拖欠工资拖怕了。民工宁可不出来，反正饿不死，侍弄好家里几亩地，够吃够喝的，挣多挣少无所谓。
秦小冷之所以有这个能耐，是因为秦小冷在民工中有着良好的口碑。树起一个好口碑，非一日之功，是要用品格和心血打造的，甚至用感情和金钱作投资的。
秦小冷带出来的民工，都是羊寨的。羊寨是秦小冷的老家。工头召集民工，采取的都是这个办法，一个村或邻村的，相互熟识，召集容易。所不同的是，秦小冷不做遭人唾骂的事，讲好的工钱他一分也不会扣，而且尽可能及时付钱。
当年从华江公司接下第一个工程时，秦小冷回羊寨召集民工。这是秦小冷第一次做工头，秦小冷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不去！王大明回绝得很干脆。那种钱挣得难，要得更难，不去！王大明和秦小冷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居，给了秦小冷迎头一棒。
秦小冷最后说服了王大明。王大明一出动，他的狐朋狗党都响应了。
前两个工程，秦小冷不但与周向阳合作得很好，与民工们合作得也好。民工们对秦小冷有意见，是从第三个工程竣工开始的。第三个工程结束时，民工的工钱还没有付。秦小冷解释说，甲方款项周转困难，要理解人家大公司的难处。有人信了秦小冷，有人不信。说工程结束了，就该付工钱，谁有没有困难，关咱们鸟事？有人说秦小冷变了，良心被金钱吞了，说不定人家早付了款，只怕是秦小冷不想给呢。
等秦小冷接了第四个工程，召集民工就难了。秦小冷对王大明说，大明，工钱我保证要回来，否则，你们拆我家的两层小楼！大明把一口烟喷到秦小冷脸上，我们能做出这种事吗，拆你的楼，你无所谓，四海为家，林霜住哪呀？咱们还是兄弟吗？秦小冷拍了拍胸脯说，放心，这钱跑不了，我要要不回来，我就跳进大沙河喂鱼。王大明说，姓周那家伙鬼得很，你不能轻信他，要设法对付他。秦小冷说，我再和周向阳好好谈一次，若不付工钱，我们就不干。王大明不再僵持了，说我再信你一回，要是要不回工钱，你自己面对大伙吧。
第四个工程终于开工了。周向阳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秦小冷冷冷地说，周经理，你必须把前面工程款付了，否则我马上将人带走！周向阳镇住了，一周内果真付了款。秦小冷从银行提了款，当天就发到了每个民工的手上。
第四个工程开工不到一个月，出现了周折。这里本是一片小湖，按照西苑政府的城市规划，是不算耕地的。可当秦小冷的民工们将这片湖填平并打下了地基后，忽然说上级来了文件，这里划为耕地。耕地不能随便占用，工程差点就搁浅了。幸好开发商在西苑有实力，最终还是获得了开发权。但工程被迫停了十天，秦小冷损失了万把块。周向阳说华江公司损失更大，如果开发商不弥补华江的损失，华江也不可能弥补秦小冷的损失。
接下来，不顺的事接二连三，都是资金和材料方面的事。周向阳说，开发商的损失很大，资金被银行冻结了。可工程不能再停，主要材料都进来了，一些辅料你先垫吧。后来秦小冷的钱垫完了，开发商的账号也早解冻了，可资金仍是不到位。
民工们已有了预感，这一次，工钱更难要。
秦小冷垫了十来万，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好紧缩伙食费了。伙食费标准一天六块，现在连两块都达不到。一日三餐喝清汤，连个油花都难见，民工们的意见像煮沸的清汤。民工们和徐老板相隔太远，和周向阳也搭不上腔，只能把一肚子苦水泼在秦小冷的头上。
秦小冷找了周向阳。周向阳正在足浴店里洗脚，一手搭在洗脚女孩的后背上摩挲着。要不要洗洗你那双臭脚？周向阳笑着说。我哪有那心思？秦小冷说，民工们情绪很大，如果真把这帮民工惹急了，二百多人闹将起来，怕是不好收场。秦小冷看着周向阳，继续说，民工们大不了损失几个月的工钱，他们要是把已盖了七八层的大楼扳倒了，你们华江公司可就亏大了。
周向阳有点紧张，手从女孩身上缩了回来，说你一定要稳住民工，无论如何不能闹事，我这边再和老板说说，付一部分工程款给你。不过资金确实困难。
周向阳撂下话来，却怎么也不兑现。秦小冷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工程款。秦小冷去了足浴店，找不到周向阳。周向阳总是避而不见，偶然见了，也回避着资金问题。
一把火被点燃了。
三、罢工
第四个工程是商务楼，十层。商务楼的附近，没有十层的，商务楼因此显得鹤立鸡群。主体工程已盖到了十层，只剩下第十层的最后几个单元，眼看就要封顶了。站在十层楼上，秦小冷的心里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同时又像得了恐高症，惶惶不安。大楼一封顶，就面临兑现民工的工钱了。要索讨近百万的工钱，难度是可想而知了。周向阳像是挤牙膏，每次被秦小冷挤急了，他就吐一点，吐出来的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工程队又一次陷入了弹尽粮绝的境地。秦小冷对周向阳说，再不付钱，民工们肯定不听使唤了，万一闹事，我可控制不了。周向阳笑着说，这帮兄弟谁不听你的？你要稳住他们，工钱我们一定会给，老板正在和甲方交涉。
王大明说，小冷，工钱能按时付吗？再有几天，工程就竣工了，我们也要赶着回家收麦子了。秦小冷说徐老板去广州融资了，估计这次能带点钱回来。秦小冷是听周向阳说的。周向阳说是甲方的资金跟不上，责任不在华江。徐老板为了解决资金问题，亲自去广州，这次可能会带回一千万来。王大明摇摇头，说小冷，你太仁义了。周向阳是油锅里的鸡蛋，滑着呢，问题都在他身上。他们华江公司是个老牌建筑公司，承接的工程累加起来有上百座，就算甲方单位没有钱，他们华江公司也拿得出这点钱来。
周向阳说，这完全是两码子事，搞基建项目都是专款专用，哪个工程的款归哪个工程用。
王大明说，既然干下去也拿不到工钱，小冷，我们干脆不干了。
秦小冷急了，说大明，这活儿马上就结束，现在不干就意味着我们违反了合同，我们的工钱，我们垫付的材料款，我们付出的心血，会全部白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大明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大伙都商量好了，今天不给工钱，明天我们立即停工。
周向阳狡黠一笑，并不慌张，说秦小冷，民工是你的，干与不干你说了算，我管不了。我也无所谓。我又不是华江老板，我着什么急？至于工钱，不用说今天，就是这个月底，也未必能到账。老板的事我能做得了主么？
周向阳这个时候居然置身事外了，秦小冷怒火中烧，红了眼眶。秦小冷一捞袖子，高高扬起了青筋凸暴的拳头。周向阳并不害怕。周向阳很清楚秦小冷现在的处境。如果工人罢了工，不按期完工，秦小冷就是违约，他索要工程款将更渺茫。华江公司现在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讨债难，难于上青天。在西苑，想和华江公司打官司的有的是，别说秦小冷是农民工，是以卵击石，即使有一定实力的本地企业，也未必能打赢官司。即使赢了，赢得也是精疲力竭。
有种你就打！周向阳冷笑，打了我，徐老板最开心，你甭想拿到一分钱，你就等着挨民工的拳头吧。
秦小冷的拳头垂了下来。
第二天，工地上静悄悄，楼上楼下连个人影都没有。民工们全聚在工棚里。
周向阳来工地上看了一圈，见工地静悄悄地，什么也没说，走了。秦小冷央求周向阳，我们一起想个办法吧，先让他们复工。周向阳说，我能想什么办法？我不是老板也不是工头。秦小冷恼火了，说，你信不信，只要我秦小冷发一句话，这些民工们不会找我逼债，也不会找你逼债，但他们会找你逼命！
下午，周向阳的电话来了。周向阳说，钱现在肯定没有，徐总没回来呢。先想个权宜之计吧，糊弄民工干活，等活做完，你不违约了，我们再设法安抚民工。工钱迟早会付的，只是时间问题。
只好如此了。秦小冷心说，我秦小冷只好骗兄弟们一回了。
秦小冷将民工们召集到工地上。周向阳站在前面，作了一番竣工前的动员报告。民工们一个个东张西望，了无兴趣。周向阳站到了一个高台阶上，从黑包里拿出一张现金支票，然后高高地扬在空中。这是华江公司的支票，上面有我们公司的印章，大家看清楚了，上面写着四十九万。我把这张支票交给秦小冷，只要把活干完了，这钱就是你们的。周向阳在众目睽睽之下，非常郑重地将支票交到了秦小冷的手中。
第二天，民工们顶着烈日，复工干活了。
四、竣工
天气暖了，麦子熟了，二百来名民工要回家收割麦子。主体工程已全部竣工，民工们坐在工棚里打扑克下象棋，等着秦小冷去银行将手中的那张支票变为现金。秦小冷一早就出去，想必上银行了。
秦小冷却没有去银行，他去找周向阳了，商量工钱的事。这个时候要找周向阳，带狗都找不到。周向阳关机了。周向阳不在足浴店，也没在公司。周向阳去哪里了？秦小冷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走在大街上都盼着奇迹出现，周向阳能从天而降，或打个电话来。但直到华灯齐放，奇迹也没有出现。
晚上八点多，秦小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工地。秦小冷给民工们带来的是晴天霹雳。民工们急红眼了，一拥而上，拳头像扬起的沙子落下。秦小冷如一只沙袋，在拳头中晃来荡去，脸上青肿了，鼻子流血了，身上紫了红了。秦小冷没有还手，双手抱头，像秋风中的落叶飘忽左右。王大明怕秦小冷吃大亏，抄起一把铁锨，大喝：谁要再动秦小冷一个指头，老子这把铁锨可不是好惹的。有种的，咱们去找周向阳算账！
这句话提醒了民工们。民工们三三两两出去找周向阳。公司去了，工地找了，街上寻了，就是找不到周向阳的影子。周向阳在西苑蒸发了。周向阳是何等的精明，他和民工打交道几十年了，他知道民工好糊弄，但不可一而再再三而地糊弄。惹急了民工，他的脑袋都能搬家。
秦小冷抹着鼻血，说，大伙的目的是要钱，不是要命。你们把我打死了，把周向阳打死了，还是拿不到工钱。所以不要蛮干，我负责将工钱追回来。王大明说，我们相信你，可我们不相信姓周的，他连面都不露，你怎么找他要钱？秦小冷说，我想办法。你们先回去，要钱的事交给我。你们在这里干耗下去肯定不是办法，面临断炊了，何况家里也要收麦子了。只要要了钱，我还像过去一样，立即把钱送到各位的手上。
秦小冷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大家。
小冷，兄弟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不把兄弟们的血汗钱要回来，你就没脸回羊寨了。兄弟们也不会放过你。王大明表面给秦小冷施压，但秦小冷心里清楚，王大明其实是在给自己解围，劝民工们先回家。
民工们听说要让他们空手回去，都不干，说我们干了大半年，现在空手回家，怎么面对家人呀。秦小冷说，先和家里解释一下吧，这钱我一定会带给大家的，要骂就骂我秦小冷，到时我向各位家属赔罪。王大明说，兄弟就最后信你一次了。若要不回工钱，别怪兄弟们翻脸。
民工们无奈地接受了。
决定回家了，问题又出来了：没钱买票。西苑到羊寨一张车票一百五，二百多号人就是三万多。秦小冷掏不出一个子儿。民工们的眼光盯着秦小冷。秦小冷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伙食费只够明天一天了。
唯一的指望就是周向阳，而周向阳连面都不露，肯定指望不上了。秦小冷绞尽脑汁，想只有再骗一次了。
跑羊寨到西苑专线的司机，秦小冷认识。秦小冷往往返返几十趟，都是坐他的车。司机也是羊寨人，和秦小冷熟识了，就成了朋友。秦小冷给司机挂了个电话，让他明天来工地接人回去。
第二天，司机的两辆大客车停到了工地上，民工们开始提着行李上车。秦小冷非常客气地将司机让进了工棚。秦小冷把那张空头支票掏出来晃了晃，说这次不能付现金给你，因为这张支票的承兑日期还未到，再过个把星期我回羊寨时，将钱付给你。司机丁点都没怀疑秦小冷，朋友多年了。二百多名民工浩浩荡荡地上了两辆大客车，离开了工地。秦小冷的一块心病去了。
民工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工地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工棚里像个打完仗的战场，破席子、破衣裤、袜子、鞋子，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秦小冷像打了败仗的将军，孤寂地守着空空的工棚。
大楼高高地竖在那里，像一个巨人立在阳光和云层里。秦小冷像大楼肚里的蛔虫，从一楼爬到十楼，又从十楼到一楼。每堵墙，每个窗，秦小冷都能看见兄弟们的身影。
第二天，秦小冷打电话给周向阳。周向阳居然接了。这只狐狸！秦小冷想，大明说的对，周向阳太狡猾了，他对民工的动向竟是了如指掌！周向阳说我这几天休假了，不问业务上的事。秦小冷说，你在哪里？我们不谈业务。周向阳想了想，说我在红宝石娱乐城，你打的过来吧。红宝石娱乐城离工地有七八里路。秦小冷没有打的，他没钱坐车，走去了红宝石娱乐城。秦小冷的步子很大，走了一个小时，就到了。
周向阳的手仍停在小姐的怀里，说什么事这么急，好事都被你搅黄了。
秦小冷说，你雅兴不小啊。再过几天，我就要饿肚子了，我来向你借几斤米行么？
周向阳笑着说，你为肚皮谋幸福，我为鸡巴谋幸福，一回事嘛，都是生理需要。再说，这个工程结束了，我当然要消遣轻松一下，这叫及时行乐，得过且过嘛。
秦小冷无心和周向阳说笑，言归正传，说民工们都被我打发回去了，但我要不把工钱带回去，他们就要抄我的家了。到底什么时候能付钱？
周向阳说，再有一个星期吧。听说徐老板最迟月底回来，他去广州化缘，估计有了收获。只要他回来了，我保证将钱付给你。
秦小冷就等了一个星期。秦小冷每天像个门神守着偌大的工地，守着空荡荡的大楼。过了一周，秦小冷再次拨了周向阳的电话。周向阳支支吾吾地说，徐老板还没回来，还要过一段时间。等他回来了我再通知你。
秦小冷说，要等多久？
周向阳说，不知道，可能半个月，也可能一月吧。
秦小冷气急败坏了，说我不能等下去了，我只剩两三斤大米了。周向阳说了句抱歉，就挂了电话。秦小冷看了看袋里的大米。熬粥喝吧，维持一天是一天。
五、催款
那天一清早，天气就很闷热，空气很厚重，工棚里透不过气来。秦小冷站到十楼顶上，才有些凉意。居高眺远，秦小冷看到西苑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心生感慨。秦小冷忽然想到街上溜达溜达，看看西苑，也轻松一下沉重的心情。出了工地，秦小冷悠悠当当地走着，想去阜宁路转转。阜宁路是小市场一条街，路边全是摆地摊卖小商品的。秦小冷走在小市场上，不看商品，只看人。看到人，秦小冷的心才活过来，不再死气沉沉了。秦小冷对满街的地摊完全是似而不见，直到他的眼睛被一束寒光刺了一下。
这束寒光从一个雪亮的物体上折射过来。秦小冷好奇地望了一下，看不清楚，那物体在阳光下像个不明飞行物，发出奇异的光。秦小冷走了过去，避开强光，才看清是一把军刀。秦小冷抓起一看，不错，有力度。秦小冷把玩了一会，走了。
秦小冷在西苑焦头烂额的时候，林霜在家里也被民工们缠得焦头烂额。林霜说，这帮家伙像黄世仁逼债似的，每天堵在家门口。唉，麦子全烂在地里了。秦小冷担心林霜的安危，电话里忙问，他们没伤害你吧？林霜说，没有。天天都有三五个民工上门来要工钱，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秦小冷放了心，说你一定要好言相劝，不要把人家惹急了，我正在抓紧，钱肯定会要来。
下午，秦小冷躲在墙角撒尿时，徐老板的奥迪开进了工地。秦小冷急忙将那东西塞了进去，几滴热尿滴在了腿上。
徐老板一下车，就在周向阳的陪同下，从一楼走到十楼，视察工程质量。周向阳像条哈巴狗，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解说着。秦小冷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到了楼顶，徐老板登高望远，举目四眺，脸上露出了非常满意的微笑。
下了楼，徐老板正要钻进车子，秦小冷像一条狗忽然窜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徐老板的面前。徐老板足足吓了一跳。你是谁？有什么事也不用跪我嘛，我又不是包青天，你跪我干吗？徐老板的态度很和蔼，说到最后，爽朗地大笑起来。一行人跟着大笑。秦小冷说，徐总，我是工头秦小冷，一直在这里守候您，大楼盖好了，民工们都回家了，可工钱到现在还没给，我代表着二百多号人等您发工钱呢。徐老板不笑了，脸色有些僵。周向阳挥着手，像赶苍蝇似的要把秦小冷挥走。秦小冷直凛凛地跪在车子前面，说徐老板，您要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徐老板皱了眉头，说这事你找项目经理，项目经理会打申请报告给我的。
秦小冷说，周经理说公司资金紧张，等您回来就有钱了。徐老板侧目而视周向阳，放屁！华江公司还付不起区区这点工钱？你回去后马上写申请，写了申请我签字，立即付款。
秦小冷整个身体伏了下去，趴到了地上，不住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谢谢，谢谢徐总，您的恩德我永生不忘！
秦小冷听到车子发动声，缓缓抬起头。车子已出了工地的大门。秦小冷破涕为笑。喝稀饭的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过两天，秦小冷打周向阳的电话。打了十几次，周向阳才接听。周向阳很生气，说你个屌毛，敢在徐总面前告我的状！秦小冷说，我是迫不得已啊，我连稀饭都喝不上了。周向阳不想和秦小冷扯了，说付款申请我写了，压在财务经理那里，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我不知道。财务经理说了，账上没钱。秦小冷说，徐总不是说有钱吗？周向阳在电话那头唉了一声，说你跟华江公司打交道几年了？有些事你怎么就看不透呢？难道徐总会对你说他没钱？你去华江公司找财务经理吧，申请报告压在她那里。
去就去。是虎穴也要闯！秦小冷豁了出去。下午就去华江公司找财务经理。经理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戴副眼镜。秦小冷的样子差点吓着了经理。你是干什么的？经理问。秦小冷说了。经理丢了个白眼，我问是谁让你擅闯财务部的？财务部是随便进的吗？经理拨了个电话，骂了两句，然后用手一指门，对秦小冷说，出去！找你的项目经理来和我谈！秦小冷说，求求经理，将周向阳的申请报告报给徐总。经理生气了，一拍桌子：我的工作要你来安排吗？土包子！秦小冷的火腾地蹿了上来，可还没等火发作，忽然就被人抓住了双手。秦小冷一回头，两个保安已一左一右将他擒拿。经理的声音马上高了八度，大骂起来。不是骂秦小冷，是骂保安的。谁让你们把这个土包子放进来的？！你们这大门是怎么把的？我要扣你们的工资！保安不吭声，手上一用力，秦小冷被拖了出去。
我日你妈……不，我日你……不，我日你女儿！秦小冷在公司大门外撒野，骂将起来。你找死？保安拎着警棍冲过来，小心徐总听了打断你的腿！秦小冷紧跑了几步，保安没有追来。想想，还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女儿呢，就想日？秦小冷满足地笑了，操她家三代了。
周向阳在电话里笑，那个臭三八不好对付吧？对付那臭三八，要用钱。给她好处费，她才会付你工程款。这就是华江公司的财务制度。这个臭三八是前年调来的，就是你干第三个工程的时候。她来了，工程款就被她死死控制了。我们每次要工程款，不是给她红包，就是请她吃饭，还要看她的脸色。要不，她就说账上没钱，将你的报告压着。秦小冷说，她这么放肆，老板不管吗？周向阳在电话那头咯咯直笑，老板敢管吗？她是老板的第N个丈母娘。秦小冷吃了一惊，说真看不出来，她看上去还没有徐总年纪大呢。周向阳笑骂秦小冷，你真是十足的土包子，她的女儿只要满了十六岁，她就具备做丈母娘的资格了。她的女儿漂亮啊，五官清秀，身材特好，一身肉嫩得一掐就能出水。周老板说得有滋有味，似乎要淌口水了。要是睡上一次，这辈子他妈的知足了。
哦？秦小冷睁大了眼睛，想想自己下午在华江公司门口撒野的事，忍不住笑了。我秦小冷色胆包天，差点给徐总戴了顶绿帽子！
周向阳奇怪地说，你笑什么？
秦小冷说，我差点日了徐老板的情人。
周向阳扑哧一口笑了，说你他妈的尽做白日梦。你快想办法弄点钱打点一下，否则你拿不到钱。
秦小冷说，你能不能先借给我？拿了工程款再还你。
周向阳打着哈哈，说你回羊寨借吧。我们之间是公事公办，不涉及私人之间的借贷关系。
秦小冷说，我现在有家难回了。周经理，你是我的经理，我只能找你要钱，这个星期你把工程款给我，否则我真的要沦为乞丐了。
周向阳说，我只是有责任帮你要钱，但不是我欠的钱，能不能要回来，我不敢保证。
秦小冷说，我真的不能再等了，这个星期你一定得给我解决。
晚上，秦小冷刚端起碗喝粥，接到了王大明的电话。王大明说，怎么样？秦小冷在电话里支吾着。王大明说，你不能再磨蹭下去了，赶快弄点钱回来吧。你家里现在跟赶集似的，这帮民工天天往你家跑，林霜都招架不了了。秦小冷有点慌，说大明，家里的事无论如何请你关照一下，帮帮林霜，我这边正在抓紧。王大明说，你放心，谁敢难为林霜，我王大明饶不了他。可你要不带钱回来，人家只怕要拆你小楼扒你祖坟了。
第二天，秦小冷在工棚里蜷缩了一天。一天只喝了两碗稀饭。秦小冷打了十八遍电话，周向阳就是不接。而且连续三天，周向阳都不接电话。周向阳没有关机，就是不接。
林霜来了电话，催问工程款的事。林霜说，工程款不到手，你千万别回来。他们现在狗急跳墙了，你要回来被他们逮着麻烦就大了。秦小冷一阵不寒而栗，沉声说，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林霜说，有大明罩着呢，他们还不敢。大明放了话，怨有头，债有主，谁要是动了林霜，他一斧子劈了他！他们就不来缠我了，每天不是放火烧草堆，就是弄一桶粪倒在我们家门口，就差拆小楼了。林霜，难为你了。秦小冷望着黑乎乎的大楼，默默地流出了泪。
我好想回家，林霜。秦小冷在心里说。
六、解脱
秦小冷决定买一把军刀，是突然间的主意。准确地说，是偷，不是买。秦小冷去市场挑选时，还没想过要偷。只是到了手伸进袋里的时候，才蓦然想起，自己没钱。
看着棱角分明的军刀，秦小冷很是喜欢。从工地上捡来一截绳子，手起刀落，炫光一现，绳子顿时断为两截。好刀！秦小冷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秦小冷将军刀在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胸前顿时冷飕飕的。好刀！秦小冷又说了一句。
秦小冷正在玩刀，手机响了。林霜在电话里嘤嘤泣泣，说刚才几个民工把她围住，动手动脚，乱抓乱摸，多亏大明赶来，操起一把铁锹，才把那帮家伙吓跑了。林霜边哭边问，小冷，到底什么时候拿到钱呀？
秦小冷的眼里露出了凶光，双手握得紧紧的，握得刀柄咯吱咯吱响。那些骚扰林霜的民工现在若是站在秦小冷的面前，必定会像那根草绳一样。秦小冷的眼前浮起一片刀光血影！谁敢动林霜一根毫发，我就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秦小冷的声音在工棚的每个角落回响。
走出工棚，暮色降临。秦小冷沿着街往前走。秦小冷要去打一个公用电话。电话是打给周向阳的。周向阳不接秦小冷的手机，秦小冷只有换个号码试试。秦小冷看到一家小卖店亮着灯，踌躇了一阵，走了过去。秦小冷不开口，冷着脸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周向阳果然接了。秦小冷说，家里汇钱来了，憋得太久，想找个小姐玩玩。周向阳高兴了，说你请客？秦小冷说，我在工棚等你。周向阳说，我吃了饭就到。
秦小冷撂下话筒就走，小卖店的老板是个老太婆，把他叫住：付钱。秦小冷伸手进怀里掏了半天，没掏出一个硬币来，掏出一把军刀来。秦小冷说我断只手指给你吧？老太婆吓得哆嗦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连连摆手，说你走吧你走吧。
秦小冷的心底升起一丝快意。店老板很像一个人，像谁呢？秦小冷想起来了，像华江公司的财务经理。如果秦小冷断只手指给财务经理，她会吓成什么样子？至少没那天那么嚣张吧？
秦小冷回到了工棚，将袋里最后的一两米全部倒了出来，下了锅，熬了一顿稍稠点的稀饭，喝了下去。秦小冷很久没喝这么稠的稀饭了，每天稀饭能照得见人影。两碗稠稀饭喝了下去，虽然不饱，但秦小冷身上有了力气。
外面响起了摩托车，周向阳来了。周向阳特意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白衬衫一尘不染，黑领带在胸前飘着。秦小冷用脚将碗筷踢到了一边。
周向阳见面就嚷上了，你个屌毛不是天天哭穷吗？现在怎么有钱玩小姐了？
秦小冷没有接茬，说工程款什么时候付？
周向阳没看出灯光下秦小冷的脸阴冷苍白。周向阳说，家里不是汇钱来了吗？你花点小钱打发一下财务经理，大钱很快就来了。
秦小冷闭了一眼睛，眼前又闪现刀光血影的场景。秦小冷一惊，睁开了眼睛。
再最后问你一句，工钱什么时候给？
周向阳说，你是和我谈正经事的？那我明确告诉你，也是给你提个醒，这钱不好拿，华江公司现在是经济危机非常时期，并不像徐总说的那样有钱，你要不来点歪门邪道，肯定拿不到。你来点歪门邪道，都未必能拿到。你得装孙子，先孝敬财务经理，再孝敬质量员、监理，我就免了，你还要孝敬出纳、司机、保安……你必须一个一个关节打点过去，才可能拿到这笔钱。
周向阳说得唾沫飞扬，秦小冷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笑容像一朵雕琢在玻璃板上的花，寂寞，冷艳，没有温度没有灿烂。这朵花刻在秦小冷脸上，迟迟没有从周向阳的眼里消失，黝黑的皮肤像铁块似地僵硬着。甚至秦小冷说话时，这些皮肤都不会动弹。周向阳奇怪地看着秦小冷。
手机嘀了一声，信息来了。信息上说，秦小冷，你个缩头乌龟，王大明早就上了林霜的床，你这个没卵用的屌毛！署名：一民工。
秦小冷的两道剑眉紧蹙，粗气如牛。
什么希望都没了，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秦小冷甩了两下头，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对周向阳说，我还是先孝敬你吧。秦小冷的手伸向了怀里。
秦小冷的手触到了硬邦邦的东西。秦小冷的耳边不停地回响着一个声音，从工棚和大楼的每个角落迸发出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仿佛二百多号民工都在看着秦小冷，吼着同一句话：杀了他！
秦小冷非常敏捷地从怀里掏出了军刀。军刀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周向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胸口一凉，剧烈地疼痛向全身扩散。周向阳的白衬衫上顿时红了一片，领带上也溅上了红色。周向阳扑通倒地。
秦小冷手里提着刀，蹲了下去，说放心，兄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兄弟陪你一起上路。秦小冷一咬牙，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秦小冷又在刀柄上猛推了一把，歪倒在周向阳的身边。
两摊血洇湿了地面，慢慢地向一起靠拢。秦小冷艰难地笑了，说原来你的血不是黑的，还能和我的融在一起。
周向阳的脸痛苦地扭曲了，声音微弱，说，你……是……何苦呢？我也是……打工的，你……杀了我……也没用，华江……一千万工程款……被……被徐老板的情人……骗走了……就是……是财务经理的女儿……听说……很漂亮……还不到……二十五岁……
周向阳的脸上挂着艰难的笑。
秦小冷也笑了，断断续续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就先……日了她……再和你一起上路。
……有笔么？我给……兄弟们……留个遗书，告诉他们……工钱没了……他们二百多号人……每人可以……日一次……徐老板的……情人……
你说……我这个想法……好不好？兄弟们……会不会觉得太……太亏了？
周向阳那边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