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阿良离开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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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立峰 70后,江苏无锡人。毕业于扬州工学院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业余时间读书、写作,想点关于存在的事情。偶有诗歌与小说发表。曾出版诗集《青祁路沿线》。
  下午三点半,孟西玲步入超市,穿着套裙,精神矍铄。要买的东西全列在清单上了,她捏着清单经过一排排货架,像走在自家的厅堂,熟稔,准确。购物车里,相应的商品得到相应的位置,纹丝不乱。超市人不多,显得空,因此没有拥挤带来的烦躁,这令她愉快。由于午睡充足,增加了体能,她从容极了,这儿走走,那儿停停,并不在乎时间是怎样溜走的。她裙下,是两条修长的腿,这时在动与静之间将她的身体支得稳稳当当。
  看到樊梓贞的时候,她刚拐过一个弯,在烹饪调料架尽端正以左腿为轴,右腿微微悬空画着弧线。一看到樊梓贞,弧线也画完了。她调慢身体,推着车,感到脚下硬邦邦的地砖在加大摩擦力。的确是樊梓贞,站在那,对着一堆各式各样的休闲食品,侧面极其臃肿。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从樊梓贞凸起的肚子上看到自己以前的生活,曾经有过,现已落入他人之手。不过很奇怪,此刻狭路相逢她居然毫无恨意。以前的各种情绪都已背叛她。为什么?有什么变了吗?
  樊梓贞看到她了,一愣,颇警惕地挺挺腰。这样一来,那肚子看上去更圆鼓鼓了。两个女人对视片刻,樊梓贞拖起购物车扭头便走。由于用力过猛,更兼角度有误,车子在地上一跳,又一跳,终于没稳住,翻了。货物撒了一地。樊梓贞满脸憋屈,左右看看,一时踌躇不决。一名红马甲服务员闻声走来,更增加她的惊慌。樊梓贞扶好车,艰难地弯腰去捡东西。
  “怎么啦?”服务员问道,嗓音尖得像钢钉。
  “没事,没什么,不小心绊了一下。”孟西玲放声说,同时紧走两步,优雅地蹲下,“让我来吧。”她对樊梓贞说。樊梓贞不敢相信,还是退到一旁,看孟西玲利利索索收拾完货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像犯错的孩童等着老师训斥。
  但孟西玲脸上绽着笑,把车推还她,看看她肚子,“几个月了?”声音还挺友善。
  “快七个月了。”
  “白瑞生总算做了件实事。”她揶揄道。然后四下张望,像找答案。没有答案。“他没来?他真够心宽的,让你一个孕妇跑出来买东西。”
  “不碍事,我没那么金贵。”樊梓贞说,浑身略放松,“瑞生在北京出差,下周才回。他說,刚好去看看家瑜,给他带点用的……还有钱。”
  听了这话,她没表示什么。那实在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白瑞生有这项义务。她瞅着比她年轻的女人,日渐增加的体积和一脸细肉,内心柔和。她们多年没见了。樊梓贞看上去还那样胆小温顺,仿佛不堪一击,却也会暗度陈仓偷别人的老公。人不可貌相?她想起白瑞生曾指责自己的话,过于强势?太能干?人活着,也许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相对而言,大家都有过失。她心底叹了一声。
  “别太大意,你好不容易才怀上。”
  “我知道。”樊梓贞说,声音依然犹豫,像欠债者在回答债主,“那个,你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谢谢。的确,手术很成功。这一年来,排斥反应也控制得很好。”她说。
  一年一年,儿子白家瑜的成长缓和了许多问题。看在孩子的面上,她必须放下。时间,工作,以及那次手术,是慈祥的老师。
  “那就好……孟姐,我还要买点其他的东西。”意思很明白,偶遇后的交谈可以就此打住了。樊梓贞的手摸向购物车。
  “待会儿我送你回家吧。”孟西玲忽然说。
  能相信吗?简直像敲错门,比她年轻的女人吃惊地望着她,说:“不用,我打车就行。”
  “听我的。你这样不行,都七个月了。”
  但樊梓贞双手护住肚子,执拗地摇头。就像,一头受惊的母鹿?孟西玲有点尴尬,很快释然了。两个女人隔空站着,彼此眼神迅速交流着曾经的是非。她醒悟过来,樊梓贞对她仍有顾虑,这不难理解,她们之间,多一分热情都有越界之嫌。
  “那你自己小心。”孟西玲说。
  归置好买的东西,她关上后备箱,伸手探探风的速度。微风沁凉,看不见但涌动着。秋日的傍晚明亮。沿街店铺、树木、玻璃幕墙、斑马线、高过高楼的蓝天,凡目睹之物仿佛都含着电流。一切不一样了。阳光斜斜地倾泻,她有种挣脱之感。穿过一场大病,造访生与死的边界,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内容,她不由心怀感激。
  她把车开进男人女人的街道。红灯停,绿灯行,她左拐,脚掌踩下油门,双手控制住方向盘。道路前方秋光旖旎,落日圆滚滚,真是好看。她左乳下方,是那颗年轻心脏,沉稳而有力地跳着,跳得她整个人翠绿欲滴了。真像一台老爷车换了发动机。这便是奇迹。要搁去年年初,她简直不敢相信。
  去年病情加重时,她甚至不能弯腰叠被子。常人一个简单动作,对她都是奢望。倘再朝后倒退三年,死神,已然十余次与她擦肩。若非每次昏厥时身边有人,大手大脚的死神早将她收归囊中。然而现在,看看,什么都不是问题。常人能做的她也照做,她已恢复到常人之列。白瑞生和樊梓贞?头顶的乌云散去,那更不是个问题。怎么说她都是个死里逃生的人了,不会再计较那些。
  孟西玲摇下车窗,放空气进入,之后打开CD。贝多芬来了。《田园交响曲》,一波一波,运来宁静与平和。
  年轻那会儿受方弘先影响,她爱听《命运交响曲》,爱它的惊心动魄、摧枯拉朽的力量,相信人能改变一切。随年龄增长,阅历加厚,尤其是那疾病一次次摁她在死亡隔壁,挫磨她的意志和肉体之后,她转而钟情《田园交响曲》了。还是贝多芬,一个人的两种极致。何尝不是一个人的领悟过程?乐声里有自然对人生的最后审判。乐章安慰她无数不眠的夜晚,那些夜晚,她想得多,领悟更多,且含着某种不甘心。还来得及吗?她可没一点把握。她希望有奇迹发生。不过,必须做两手准备。去年立春那天她立下遗嘱。除她外没人知道,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出示。可什么是最后一刻?不好说啊,也许一觉睡去就是最后一刻,也许一个跟斗栽下去就是。她把遗嘱装进一只干净信封,思来想去,将信封塞入每天随身携带的包。这样,如果出事他们至少不会看不到。想想真有趣,贝多芬三十二岁那年立下梅林根施塔特遗嘱。她喜爱的贝多芬,因为耳疾立下遗嘱,可比她所患的恶疾轻多了。   最难的时候,她常想起那孩子,毫无征兆地忆及。
  二十多年前,南京区属小医院的走廊狭长幽深,光线黯淡,散发着医用酒精的味道,经常跳出记忆,加深她身上的死亡气息。那段时间她经常睡不着,躺在黑暗里,倒有时间回首往事了。现在和过去,存在某种必然性吗?她没见过那孩子的脸,没谁见过。但在她体内,孩子每年都在成长。以前忙于生计她没察觉到这一点,打去年初开始,她意识到了,时常看到孩子跑来跑去的匆忙身影,像一个迟来的提醒。
  手术是去年夏天做的。突然间,命运变卦了。
  从收到通知到上手术台,命运只留给她三个多小时。兴奋,赶路,疲倦,准备,以及莫名的担心,刚好用完那些时间,她没有多余时间去想做点别的事。与死亡赛跑并没想象中那般惊心动魄,但是累。近乎无望地静候三年后,终于等来一颗与她匹配而且更加年轻的心脏。她的确心存感激。她冷静地安置好恐惧,对能否活着下手术台不做预判,一切听凭命运的摆布吧。进手术室那刻,她笑笑,以此抚慰年迈的父母,抚慰刚结束高考的儿子。那天白瑞生也来了,一准是白家瑜通知的。来就来吧,毕竟曾夫妻一场。他能来,也很说明问题。
  兴许是永别,兴许是重生。没关系,她想,早点晚点都是那么回事。奇迹的发生,当然也含著危险。被麻醉剂夺走意识前的数秒里,她又看到那孩子,奔跑在贝多芬用乐声唤回的田野。金色麦浪起伏,群鸟啁啾,流水流向远方。天空蓝得没有破绽,下面能望见孩子时近时远的背影,前方隐约有山峦的轮廓显现。沉沉地,她睡去,第一次觉得,那该是个健康可爱的女孩。
  所以,她总想,我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了。一个人经历过死亡,对这世界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差一点就下了车。在这单向旅程中,她,差一点就走进黑暗,融入黑暗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多悬啊。差一点,咫尺天涯般的感觉。
  手术后,身体一天天恢复,慢慢缓过神来,她想起了许多事,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去做。总是这样。人总是这样那样地耽搁着。天色在朝黄昏过渡,车速平稳,驶向城市北郊。十分钟后,停在那个拆迁安置小区。很快,她找到门牌号。
  她的出现过于突然,像一个玻璃球,意想不到地飞来,使孟荣根急切间不知该怎么接。他的眼神惊讶,而四肢迟缓。
  相对片刻,一言难尽。她说:“先让我进去吧。”
  “对对,进来坐。”他像刚醒来似的,欠一下身,把门开得更大,“进来坐。”
  放下买的东西,她打量起这间二居室住宅。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那套沙发,家具家电都是旧的。窗台那儿养着植物。墙上挂着一堆照片,紧锁住过去的时光。她移步过去,从几张黑白照片里找到年幼时的自己。那时她多么清纯。其中一张,二十多年前一个完整家庭所有成员的合影,尤其显眼。妹妹孟西玫坐在母亲卫晓捷膝上,左边,她和孟荣根并排站着,脸上荡起笑意。在他们后边,是乡下那栋老宅,三棵槐树,一角泛白的天空。
  已七十三岁的孟荣根同照片里长相剽悍的男人不可同日而语了,虽然看上去他的体格依然健壮,但皱纹毕竟藏不住,背也佝偻了许多。四年前,第三任妻子病逝后他不再折腾了,渐渐安于独居生活。他老了,平静下来,过上其他人早已习惯的日子。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终于。这个词饱含太多悲凉,以及某种转折。“我很抱歉,这些年,我老是拐不过那个弯。”她说。声音有点低。
  泡好的茶递到她手上。他退后一步,沉默,站着,没有分辩。近三十年光阴在寂静中流淌,又快又缓慢。什么时候起,她对他抱有那么深的成见的?毫无疑问,影响来自她敬爱的母亲这一边,也来自事实。父母离异后,她和妹妹随母亲离开农村回到无锡城,当时她还没成年,却也知道点事了。比如,他和别的女人通奸,还不止一个。比如,他曾被母亲捉奸在床。他人的眼神让她难受。母亲闪烁其词,时常沉默,更令她不安。怨恨终究会找到根源,找到责任人。接下来,随年龄增长被时间解密的信息还有,他,孟荣根,她的生父,1967年参加造反派,在无锡城参与过多场武斗,因受伤回到农村,之后当上村队长,迷上了下放插队的卫晓捷。他软硬兼施,利用手中权力,最终得逞其愿。她感到别扭,觉得委屈。造反派,武斗,那段难堪历史居然也和他沾边。她在内心主动与他拉开了距离。
  “你坐,别老站着。”
  于是他们坐下,几乎面对面。看着对面给她生命的人,像在端详一截险峻与平坦交替的山道。扪心自问,作为父亲和女儿,谁更不称职?与母亲离异后,他又有过两次婚姻。现在他老了,孤单一人。而她,自十五岁离开农村,不愿再见他,固执不已。二十余年间他们只见过一次,在她婚礼上。即便是婚礼,她都差点没通知他,最终是母亲拍的板。
  “听西玫说,你胃不舒服,我给你带了点红茶和枣子。”
  “老毛病了,不严重。西玫经常给我买。”
  对,妹妹孟西玫和她不一样,性格要温和许多,常来看望父亲。从某种程度上说,孟西玫比姐姐更有烟火气。说到她的性格嘛,总是一意孤行,不听劝。长大成年后,在人生几个重要节点她全独自做决定,乾纲独断,连母亲的意见都不听。以至有时候,卫晓捷说她的脾性有些像父亲。真是这样?她困惑。
  “不管怎么说,你平常多注意。”
  “听西玫说,你妈血压有点高。那得叫她吃降压片。”孟荣根说。
  “吃着呢。”
  “一晃,都上了年纪了。”
  人老了,健康难免受损,难免地,要跟这个药那个药打打交道,自然规律。而年轻时追求这个那个,投入热情,投入精力,大多为一生打下基调,形成固有的思考方式,好像也符合规律。她真想问问他,这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就像偶尔,她常问自己的那样。真想问问他对母亲的看法,从他的角度。甚至想问问,他当年参加造反派是一时冲动,还是另有所图。问问他,死于武斗的人是不是都是坏人。话到嘴边,她停住。现在问这些有意义吗?人都老了,不重要了。她代表不了正义,他也只是个百姓。大家都有自己的局限。   “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她说。
  “我知道你忙。”他顿一下,不知怎么往下说了。
  “等过年时,家瑜放寒假了,让他也来看你。”
  “好,好,家瑜和你一样,有出息。”
  看得出,他有点激动,但控制着。他看着她像老树干在张望随风荡漾的枝叶。从小,孟西玲便是他的骄傲,远多于孟西玫,这些年来人为的距离并未消磨掉这点。他必定从孟西玫那儿知道她很多事,她考上南京著名的艺术学院啦,她的油画获得全国大奖啦,她的恋爱,她婚姻的解体,她何时改行办公司,再改行,开饭馆。总之,她这些年的经历。不过有件事她曾明令妹妹对孟荣根隐瞒:她的病情,和后来的手术。为什么?她说不清。兴许只是防止他以此为借口,去看她。她说不清。以前她是多么不愿意见他。
  现在,时间纠正她了吗?不管怎么说,他是给她生命的人,并且正在老去。不管怎么说吧,今天她来到了这里。
  街头最后一抹绚丽在撤走,这一天来到它的晦暝时分,看上去既温馨又伤感。以至于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感觉好像仍在街头徜徉。
  紧接着,场景莫名切换,蒙太奇般。当她穿过客厅,端起杯子喝水;当她坐进沙发,扭头看向窗外;或是当她脱光衣物,步入淋浴房冲洗;当她独自待着的时候,身邊总像另有人在。在提醒她。另外那人如寂静一样出现,紧贴着她。谁,那颗年轻心脏的主人吗?赋予她新生的,她也在延续她的生命。两条命合二为一了,多神奇,现代医学的杰作。多年来,她从没感觉如此的精力充沛,肢体间活力四射。她甚至连口味都变了,喜欢上浓郁辛辣的食物,爱看矫揉造作的青春剧了。很多影响,让她觉得新奇。
  新奇杂着悲伤。包里有份打印稿,洗完澡,她裹起睡衣打开它,再读一遍。她在记住那些名字,简凯明,钟四苹,简雯雯。悲伤来了。不确定从何而来,只是悲伤,蓦地像骨肉那样出现,连起她和打印稿上的名字。
  得找点事做,她想,现在得找点事情做做。
  她给母亲打电话,过了很长时间电话才通。“妈,你们好吗?现在到哪了?”
  “在山里,这里到处是山。我们很好,别担心,就是山里有点冷,山泉水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对了,西玲,你有没有按时去医院检查?”
  “前天去检查过了,一切都好。没问题。你们真该多带点衣服。”
  “带了,你赵叔老练,事先做了一大堆功课。我们甚至带了薄棉袄,这两天正好派上用途。那个,金鱼们怎么样?你爸说,千万不能喂得过勤过饱,会撑死它们的。”
  “反正到现在为止,它们活得好好的。今天我喂过它们了。赵叔呢?”
  “他在楼下,下棋去了。这趟出来他玩得很开心,又遇到个敌手,我是说下象棋的对手,较上劲了,真像以前和学生的功课较劲。”
  “看来你们真该多出去旅游。”
  “听我说,西玲,别累着自己,饭馆的事多交给西玫去做。你不能再吓我们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有数呢。等等,妈,有电话来了,就这样吧。你们玩开心点,注意安全。”
  “你这孩子……”母亲说。
  是王戍杰,一个熟人,非常熟。下午他打过电话,他刚出差回来,邀孟西玲共进晚餐。她答应了,却又忘了。
  “你在哪?我来接你。”
  “在家呢,刚洗完澡。”她看看窗外,“真抱歉,我把这事给忘了。戍杰,我吃过了,我刚从我父亲那儿回来。”
  “好吧,晚些时候我过来。”
  也好,她想,就让王戍杰来挽救这满屋子的寂静吧。
  王戍杰到的时候,她在北边房间里,那间画室,正用炭笔勾勒一幅素描。线条和阴影,多像理想和现实,各自呈现着细节。她手法依然娴熟,但力道弱了,荒废多年后再要拾起来的确有些吃力。以前方弘先总说,孟西玲一定能画出名堂来的,她有悟性,但须保持住耐心。意思是说,要耐得住寂寞甚至清贫。道理她懂,可没做到。生活是多么具体、多么实在,具体到每时每刻的空气、心境和衣食。艺术规律和生活规律总是充满矛盾。对此,方弘先教授已经替她惋惜过了,说她是逃兵。他从别人那里获知她办公司的事,她再从老同学嘴里听到他的评判,毫不惊讶。话说得挺重,可他不这么说才怪呢。
  然而,逃兵?把这样的词语用在一个女人身上多么有趣。
  “要我当你的模特吗?”王戍杰说。
  她笑笑,示意他坐到对面,坐在那尊石膏像旁边。她换了张纸,凝神审视明亮灯光下的男人,右手举起炭笔等在空气中。这情形似曾相识,在多年以后。她依稀觉得坐在对面的是她,而时间地点正在急速地挪移。
  “西玲,下次我们一定要去婺源度假,去看看那些古旧的徽式老房子,真是妙不可言,你绝对会感兴趣的。你应该画下它们。”
  她画下了第一笔,纸和笔的摩擦发出一种声响,仿佛记忆摩擦着往事。构图依赖于线条,以鼻子为轴心,向外扩张。眼前的销售代表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因为放松,五官显得柔和,让人觉得亲切。
  “我们自己开车去,我查了下路线,很方便。”王戍杰说。
  从下巴到耳朵,需要一根极富弹性的曲线,越抽象越传神。她把它勾出来了,忍不住想,年轻真好。王戍杰脸膛上几乎没有皱纹。他小她四岁,足以形成一个年龄段了,何况四十岁后男人和女人是多么不一样。炭笔加快频率,焦灼的沙沙声,刺耳,干涩。她没能画出他头发的质感,手的确生疏了。
  王戍杰点上根烟,狠狠抽一口,然后努力恢复到原来的姿势。“你现在的模样很好看,原来女人沉思时,也另有一番风味。你就应该重新拿起画笔,画素描,画油画,艺术总是美妙的,比我每天操劳的那些琐事要美妙百倍。”他说。
  “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
  “我荒废太久了。”她让线条在肩膀那儿收住,叹口气,放下炭笔。只是幅速写,看上去潦草,如果细看,基本功还在。“行了,就到这儿吧。”
  “我随时愿意做你的模特。”他说着走过来看画,顺手揽起她的腰,手掌温热,揉搓着丝绸睡袍,“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他们漫长的友谊史在她离婚后的第二年继续发酵,酿出更亲密的关系。一切自然而然,但也仅限于此了。没谁再往前多想一步,尤其是她。艺术及性爱,体验孤独的最高形式,和婚姻可没任何关联。愿友谊之树常青。这样很好,这样就够了。对婚姻,她不再做幻想。今晚得找点事做做,而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她转过身,走出画室轻盈地走向卧室。王戍杰跟在后面,拉着她的手。
  几年来,她从未感觉如此年轻过,心中如此充满渴望和温柔。她把另一只手捂在心脏那儿,摸到更加年轻的心跳,一阵又一阵。
  第二天,按预约好的,一下高铁简单吃碗面后,她便赶去和红十字会的协调员老高会合。
  南京,午后时分的多云天气。街上人不多,也不少。城市长高了。空间被立体化,以缓解交通压力。变化一目了然,犹如一名中年人历经变故后的脸。大学毕业后,她只回过这座城市两次,匆匆来,匆匆走,没有过多停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她把这里当第二故乡,然而,很少来。无锡和南京离得并不远。她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很少主动去想,好在繁忙的工作常常淹没她的另一面。这样一切就简单了。真的一切就简单了吗?出租车停下,轻微的震动拉她回来。
  拖着拉杆箱,她走进那家预定的酒店。前厅很大,装满缺少阳光的空气,她感到阵阵阴凉袭身,一想起此行的目的,又觉得脚底发烫,胸口有股情绪抑制不住,向外扩张。她看到老高了,端坐在服务台对面的沙发里静候她。人如其姓,老高长得高高瘦瘦,五十出头的模样,脸上刻满一道道善解人意的皱纹。
  “孟西玲女士?”老高站起身。
  “是的,是我。你好老高!”她过去跟他握手,“你和照片上有点不一样。”
  “照片是五年前拍的,我又老了。”
  她笑笑,“你只是又瘦了,但看上去很精神。”
  她去服务台交钱,取钥匙。米色花岗岩墙面上一只只挂钟分别标着巴黎时间伦敦时间马德里时间纽约时间……她独注目北京时间,午后十二点零三分。来得及,时间宽裕。下午的安排她已了解,会面将在下午两点开始,在附近一户居民家。那是钟四苹妹妹的家。简凯明夫妇两天前到的南京,刚参加完亲戚孩子的婚礼,这些天一直住在钟四苹妹妹家。
  客房显得阔气,难得出来一趟,她没打算委屈自己。她请老高坐。
  “喝点茶吗?我带了无锡的翠竹。”说着她动手烧水。
  “好的。”老高说,“本来,他们打算参加完婚礼后去一趟无锡,在那儿和你见面。”
  “我觉得,还是我过来比较妥当。不瞒你说,我原计划明年春天去成都,去见见他们夫妇,登门致谢。现在既然他们都来南京了,我没有不主动过来的道理。老高,谢谢你及时联系我。”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说道:“孟女士,你是个善良的人,所以有善报。”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一切都是机缘。”
  “孟女士,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老高说着离开沙发。
  “请坐,你坐着说。”
  “是这样,出于对人体器官捐赠事业的考虑,我们红十字会想就此事做个宣传,让公众了解更多这方面的细节,以及当事人的感受。所以,待会儿会有记者参与。另外,与简凯明夫妇见完面后,希望你能接受记者的专访。”
  她沉默片刻。她早该想到这些,可是,“专访?我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不好意思,老高,記者尽管参与,但我不接受专访。”
  “随便说点什么。比如,你手术后的新生活,比如你对器官捐赠的看法。你不要有压力,记者已把问题设计好了,你可以先看看,打个腹稿,当然,你也可以修改……”
  “不,”她打断他,同时递给他茶杯,“请你理解。”
  老高脸上的皱纹一拧,怅然若失。他接过茶杯,头点得又慢又滞重,随即挑挑眉毛,说:“好吧,既然这样,我们不勉强。到时我来跟记者解释。”
  “谢谢。”
  她从没跟记者打过交道。坐到镜头前维持住脸部的感激之情?然后呢,然后对要回答的每句话精挑细选,或者背书似的对着空气念腹稿?背错了怎么办?不,这个她可做不来。她想,既然记者参与会面的全过程,必将会有一篇详细报道出来,何必再来一个专访?
  下午两点钟。
  她和老高进去时,屋里的人全站着,眉眼间期待追赶着焦灼,仿佛在等护士从产房抱出一个新生儿。屋里一共六人。毫无疑问,年纪较轻的是两名记者,三十岁上下,一个肩头扛着摄像机,一个提着话筒。太像一场久别重逢的家宴里的嘉宾。
  一阵寂静,随前一阵骚动消逝后降临,静如空袭后的城市。老高轻咳一声,艰难地捅破它。他逐一将另外四人介绍给孟西玲。简雯雯的小姨,简雯雯的姨夫。简凯明,内科医生。钟四苹,曾在成都某集团公司任职,现已退休在家。介绍到钟四苹时,她,孟西玲,身子微微一震,蹿起异样的归属感,完全不受她控制,好像体内另外有个人挣脱着要出去。她觉得屋子在晃,使劲定定神,明白是对面钟四苹的身体在颤抖。这时简凯明一把扶住妻子,看上去,两只五十七岁的胳膊沉稳有力。
  轮到介绍她了。老高侧转身,右手伸向她面前的空气。
  “我自己来吧。”她说,眼神没离开过钟四苹,“我是孟西玲,江苏无锡人,今年四十七岁了。我有个儿子,今年刚上大学,在北京……”说到这里她停一下,没有腹稿,不需要腹稿,这些话仿佛早就埋进她大脑,“我是个心脏病患者,几年内昏厥过十几次,每次都差点死掉,如果身边没人的话,每一次都能要了我的命……去年夏天,由于你们的慷慨,由于你们,对这个世界上他人的无私的爱,我有幸得到一颗健康的心脏。是的,你们的爱女简雯雯的心脏,如今移植在我身体里,救活了我。”又停住,深吸一口气,“现在,说真的,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理解你们的痛苦,却无法分担。一想到我的新生是建立在你们的痛苦之上的,我就……”哽住,说不下去了。她双腿并拢,挺挺腰,朝简凯明夫妇深深地鞠下躬去。   “你别这么想,小孟,雯雯的死跟你无关,是场意外。”简凯明说。
  “可是,我的新生跟她有关,也和你们有关。”
  钟四苹扶起她,泪眼婆娑。“我和雯雯爸,我们并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可我实在忍不住,想见见你,哪怕只见这一次。我们没别的要求。”
  “我知道我能理解。”孟西玲说。
  手被钟四苹握着,她感到踏实。她感到体内那个人变得安静。简雯雯姨夫招呼大家坐。茶水端上来,另有一些瓜果和休闲食品。记者在工作,窗外的世界一如既往。
  老高说:“孟女士原计划明年去成都见你们,登门感谢。”
  “没想到你们先过来了。手术后,排斥反应控制住后,我就想见见你们,我一定要见见你们。”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简凯明说。
  他们聊起来,仿佛已在一起生活过许多年。交谈越来越具体,她的婚姻,她的儿子,她的创业经历以及她的父母,她觉得都可以谈,没必要隐藏。让他们详尽了解一下吧,他们女儿的心脏捐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中年妇女。应她请求,他们说起简雯雯。说着女儿的爱好、口味、男朋友。如果不是那场车祸,简雯雯今年春节就会步入婚礼殿堂。如果不是因为车祸,简雯雯现在可能已身怀六甲。
  有那么一阵,握着她手的钟四苹似乎摸到了藏于她体内的那个人,忘情地说着。孟西玲于是想起自己父母,她患病期间他们多么绝望,她手术后他们多么担心。时间在流逝。这期间,老高安静地坐在屋子另一端,没插一句话。简雯雯的小姨和姨夫也知趣,陪着,听和看。
  她领着钟四苹的手来到她左胸,心脏部位。“这儿,她在这儿。”她说。
  “我能听听吗?”
  “听吧,你当然可以。”
  钟四苹的头慢慢凑过去,贴住了,听得无比仔细,听得无比动容。传来咔嚓咔嚓的拍照声。明天,或是今天稍晚时候,这张照片会出现在哪里,她一点也不关心。她低头看着那颗已显出苍老相的脑袋,有些伤感,有些幸福。
  “明年我去成都看你们。”她说,“你们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们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对我来说,恰恰相反。咱们应该经常保持联系。”
  最后,她改主意了。下午四点多,作别简凯明诸人,和老高及两名记者走在小区的水泥路上时,她转而答应接受专访。不过,得换个方式,改为纯书面形式。
  “你们觉得如何?要是可行的话,把问卷发到我电子信箱,两天内给你们答复。”
  “当然可行,就按你说的来。孟女士,谢谢你。”老高说。
  照理,她该请简凯明他们吃顿晚饭,可他们已订了傍晚六点多的火车票,只能作罢。
  老高说,没办法,老简得赶回去上班,因为前面有个婚礼,时间是仓促了点。不过,效果不错,可以说,相当不错。老高说,其实,捐赠者家属想见,但受捐者不愿见的情况很多。她便问,这是为何?老高说,有些受捐者是付了钱的,把这看作一场交易,怕见面后再被讹诈。至于另外那些嘛,一口拒绝,不好猜是什么原因。
  也许根本没有原因,也许确有原因,她想,现实复杂,千姿百态。
  回到酒店,她休息两小时。起床后洗澡,喝茶,在手提电脑里做完老高发来的问卷。她尽量说出真实的感受,不渲染,不夸张。
  窗外夜色已浓。她毫无饥饿感,接下来做什么?半小时后,她在酒店外叫了輛出租,不清楚要去哪,好像又知道。她让司机往鼓楼那儿开。一路上,灯火,楼宇,依稀的街景,都在帮她找感觉。陷入了遐思,靠着车窗,回味过往像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拉开抽屉却忘记要找什么。秋日凉爽的夜,情侣们偎依着走上街头,这儿停停,那儿瞧瞧,甜蜜的情话一准说个没完。她照单收入眼帘,发现鼓楼即将抵达。
  “就在鼓楼停吗?”司机说。
  “算了,还是去夫子庙吧。”
  夜市仍热闹,人群接踵,众声嘈杂。大众的情绪感染了她,下了车,她径直朝里走,穿过人群像穿越往日记忆。带着多年后的身体,她有种逆流而上的快意,越走越清晰,越走越镇定。灯火,食肆,画廊,各式小店,以及她残留此地的青春期痕迹,她一次性经过它们。犹如把那道没标准答案的阅读理解题,重新再做一遍。
  终于把自己走饿了,孟西玲拐入最近那家小饭馆,点菜,吃晚饭。其间,她拨出一个电话,向对方送去一个被人为拖延了二十多年的问候。她改主意了,她今晚就想见见他,而不是等到明天。南京城的夜色正好拿来做背景。
  南京城的夜色在胡绍钦身后显得格外浑厚。他胖了,胡子拉碴的,头发留得很长挂在他巍峨的肩膀后,好像不那样不足以突出他的工作性质。晚上九点,他们在鼓楼附近某茶馆重逢。他穿过灯光下的阴影走来,显得漫不经心。
  “啥时到的?”
  “今天,中午。”
  “怎么样?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二十多年来你好像失踪了,几次同学聚会你都没参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好的,以后我参加。我很好。绍钦,你呢,成家没有?孩子多大了?”
  他轻轻摇头,点燃一根烟,好像早知道她会这么说。飞快掠过,不做停留,迅速转向。“我嘛,当然没有成家,人生如梦,非要一个婚姻绑着自己吗?别这么看我,我很正常,男人该有的功能我全有。我哪有空照顾婚姻和孩子?我不需要这些。”
  “是啊是啊,你是大画家了,一心侍奉艺术。听说这几年你的作品在拍卖市场水涨船高,还得了几个全国大奖,祝贺你。”
  “承蒙朋友们瞧得起。不过在你面前,我得小心。”他吸烟喝茶的动作一点没变,慢吞吞的,不慌不忙,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心急火燎的事,“前几年我听说你下海了,开公司去了,是真的?好吧,反正我是想不通,你画得那么好,为何放弃?当年你可是方老师最得意的学生。西玲,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我来说,许多时候,生存比艺术重要。”她说。这是心里话吗?她自己也拿不准。   来了一段十几秒的沉寂。胡绍钦提前掐灭纸烟,喝一口茶后仿佛心有不甘,又摸出一支烟点上,“你在南京待几天?明天我来做东,把在南京的同学都叫上,聚聚。”
  “不必了,我还有其他事。同学里面我只想见见你。”
  “西玲,你有心事?”
  她十指交叉,握住,搁到桌沿。现在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种仪式感。“这些年我很少来南京,来了也不愿过多停留。我老觉得,这座城市欠我一样东西,欠好多年了。好吧,有可能,我躲着你们也和它有关。我是说,可能。许多时候我不了解自己的想法,那些想法纠缠着,相当矛盾。而且看看周围,居然没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你知道,绍钦,人是有秘密的,有些秘密只能藏着掖着,甚至到死都不能说出来。”
  “但今天你想跟我说说。等一下,让我猜猜……和那个孩子有关,对不对?或者说,是那个站在孩子后面的男人?西玲,当年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她能说吗?她现在愿意说了吗?
  二十多年前,南京区属小医院狭长幽深的走廊,光线黯淡,空气中散发着医用酒精的味道,像一个休止符横在她面前。那天正是胡绍钦陪她去堕的胎,替她在家属栏签字。她没辙了,她怀着羞愧之心向他求助,只因为胡绍钦是南京本地人,还是因为她从他永远慢吞吞的神情里分辨出他的善良和守口如瓶的性格?幸亏还有胡绍钦愿意施以援手。
  “他是谁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这些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
  “就是说,你还爱着他,一直没有放下过?”
  “你看,我儿子今年都上大学了,我还在纠缠这些。我是不是很傻?”
  “在我看来,你一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人到底是依靠什么支撑着活下去的?亲情?爱情?艺术?物质?我至今没弄明白。去年夏天,我换了颗心脏。喔,你别惊讶,我打小心脏就有问题,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手术做得及时,今天咱们根本没有坐在这儿喝茶叙旧的机会。放心,绍钦,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顺利。我不祈求高寿,但至少,这颗年轻的心脏能让我多活几年吧,医生说,没准可以二十年。对我来说,够了。”
  胡绍钦看着她,像在看已发生过的一段挣扎。他抿紧的嘴松开,说:“这些年你经历了不少。那么,你现在想明白了?”
  “但愿我能想明白,手术改变了我许多。比如今天,当我走下高铁进入南京城的一瞬间,我变得坦然了,丝毫没有想逃跑的感觉。”
  “就是说,南京城不欠你什么了?”他说。
  “倒不如说,欠或不欠,对我已经不再是个问题。”
  胡绍钦说:“如果有空的话,去看看方老师吧。你有他的地址吗?待会儿我发给你。现在他一个人住,家里请了位保姆。他老伴四年前去世了。这几年,他过得很孤独,身体也每况愈下了。”他摸摸下巴,目光炯炯地看定她,意味深长地问,“西玲,你要办的事什么时候能办完?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谢谢。不必了。如果有时间,我自己去。”她说。
  胡绍钦并没问她怎么得到他的手机号码。他没问,仿佛作为老同学,虽然他们二十多年没联系了,她也应该有他的通讯方式。来南京前,她是做了一番功课的,因此,方弘先的情况她都知道,她已有方老师的地址,但不便对他明说。看得出来,胡绍钦大约已猜到当年那个使她受孕的男人是谁,也没挑明。大家都懂得世故的妙处,这样彼此不会尴尬。
  她想,胡绍钦猜到是一回事,她自己承认是另一回事。有些事,尽可以让它们悬在他人的猜测中。胡绍钦为人不错,她感激他为她做过的,但并非说,她因此能把她的秘密和盘托出。
  她睡到上午十点半才起,洗漱完毕,喝掉两杯茶,然后颇花了点工夫打扮自己。描了眉毛,涂了口红,换上另一套裙装。看着镜中那个女人,她皱皱眉头,仿佛不敢相信她居然会这么做。在餐厅用完午餐,她看看时间,大步走出酒店大门。
  穿过半个南京城,她找到那扇门。敲开它,会有什么在等着她?她敲开那扇门,发现墙头的挂钟刚好走到下午一点。很准时,是她的风格。屋里回荡着贝多芬,恰与照进南窗的午后阳光匹配。他还记着她的偏爱。
  他,方弘先,老态龙钟地站在那,头发白了大半,清清瘦瘦,整个躯体看上去单薄而轻,那双握画笔的手露在衬衫外,干瘪,骨节嶙峋,青筋凸起。显见,时间已把他掏得差不多了。那么记忆呢?孟西玲忽然觉得记忆像狮群一样在回来,在她体内扬起飞尘,它们跑得让她难受极了。刹那间,她为多年来“欠一样东西”的想法感到可笑。也许是可悲。
  方弘先请她坐,端来水果和茶水,然后坐进对面沙发。没看到保姆。客厅墙上挂着他妻子的遗照,彩色的,微笑着。现在照片里的人默默凝视着他俩,不用再隐忍,不用再为了丈夫的颜面和自己的婚姻而忍气吞声了,死亡安抚了她,死亡使她变得平静。“痛苦”,孟西玲想到这个词,曾经,这个词那么固执地连接起他们三人,制造着混乱,在她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
  “谢谢你来看我。”他说。
  “我曾经下定决心,这辈子不再见你。”
  “可是你改变了想法。我也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今天来,是要看看你到底老成啥样了。”
  他笑得艰涩。“西玲,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听说你已放弃绘画,在开公司,公司怎么样?”
  好与坏应该怎么区分?参照物在哪?是否有一把万能的尺子,能量出每个人对生活的感受?“我很好,公司也不错。就像你说的,在画画上我当了逃兵。”她说。
  “对不起西玲,我不該乱下评语。现在我不那么看了,出不出名并不重要。”
  “你以前一直对我寄予厚望。”
  方弘先摆摆手,叹一口气,伸手去茶几上拿烟。点上,老练地抽着。她记得他以前从不抽烟。不过,她想,想抽就抽吧,没什么。
  “你身体怎么样?你瘦了很多。”她问道。
  “人老了就这样,我身体还行。”   “对了,保姆呢?不是说请了保姆吗?”
  “听说你要来,所以,今天我放她假了。”他说。
  这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整整大她二十六岁。她还记得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却说不清除他以外她是不是爱过其他男人。白瑞生?王戍杰?她一点都吃不准。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唉,要她怎么说呢?
  青色烟雾在他指尖缭绕,他弹烟灰的模样也显得苍老。他身后,窗户开着,窗外秋日的晴空一片澄蓝。贝多芬还在老式留声机里回旋动人的旋律。如此熟悉的景象,仿佛昨日。
  她从恍惚中起身,坐到他左侧,伸手握住他的右手,那只空着的手,没用劲,但紧紧握着。于是,那只一辈子善于拿画笔描绘世界的右手掐灭烟头,摸住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
  “西玲,你应该恨我。当年……”
  “不,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打断他,“无论怎样,我都恨不起来。一切过去了,现在,我们谁都没力气去恨。”
  “可我什么都没给你。”
  “你给了,你知道的。”
  他摇摇头,捋捋她的头发,“如果说有,也只是团虚无缥缈的东西。”
  “人活着,本来就很虚无,我认。”
  “你的脾气一点没变。”
  脾气是一个人的命运啊,她想,这东西是说变就能变的?她从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改掉自己的脾气,除非死了。只有死亡能战胜一切,解除一切,消弭一切。
  “你还在画?”她问道。
  “当然,我还在创作。除非有一天我连画笔都拿不动了。”
  “你看,你的脾性也没变嘛。”
  方弘先笑了,眼睛很亮,像被什么点着了。那是激情,她发觉对艺术的激情仍充溢着他的衰老,给他精神。对了,毫无疑问,当年正是这种激情将她吸引,仿佛潺潺流水声吸引着迷路的孩子。
  “那幅画还在吗?”
  她问的当然是那幅人体画。在许多类似的秋日,画室内就他们俩,她斜躺在柔软的天蓝色毯子上,赤身裸体,青春正盛而爱情正旺。对面,盛年英俊的方弘先满怀柔情和创作激情,站在画架前,一笔一画涂抹下他对美的理解,对爱的阐释。
  “那幅你的人体画,”他脸色阴沉下去,眼里的光熄灭,“对不起,西玲,那幅画后来被我妻子毁掉了。”
  似乎在意料中又有些出乎意料,她拧拧眉头。她可以想象一个忍住愤怒的妻子,在事后怎样带着醋劲闯入丈夫的画室,怎样拿那幅画出气。方弘先并不知道,他妻子曾和孟西玲有过一次秘密交谈,下最后通牒。正是那次交谈后,她去找胡绍钦帮忙,堕胎,然后远离方弘先。没什么可说的,有些事跟爱情无关,跟道德有关。毕竟是她孟西玲伤害了她。画被毁了,那是惩罚。
  孟西玲抬起头,再度凝视照片中的人。照片中人在默默看着室内的一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显得神秘、安详,仿佛从未领略过人世间的苦痛。
  而那颗年轻的心脏,此时,勃勃跳动,让她感觉到不安和某种期盼。
  “你可以为我再画一幅。”她说。
  她说着脱掉了裙子,摘掉胸罩,随后转过身面对着他。乳房略略下垂,身体已不再青春,但是线条依旧,这依旧是她的身体。方弘先一脸迷惑,凝望着她,凝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这具胴体。他从惊愕中醒来,目光停在她左乳下方的刀疤上。
  “西玲,为什么这儿有条疤?”
  “一台手术留下的纪念。我忘告诉你了,去年我换了颗心脏,一颗更加年轻更有动力的心脏。”
  有些经历就像一台手术,也会留下点什么。不是吗?
  他站起来,小心抚摸那条疤。流下泪水,手在颤抖。“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他说。
  “我希望你再为我画一幅人体畫,要真实,把这条疤也画进去。”
  她捉住他的手,缓缓上移,最后让它们留在她的乳房上。来吧,用你的眼,用你的手,或者用你的画笔,或者其他。随便怎么着都成,只要你还有能力去爱。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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