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明幼十岁那年，对面府上那梳着丱发的小丫头就此缠上了他。
　　她是随父亲来作客的。她父亲是个小小的四品安远将军，若不是身为当今大司马手下宠臣，司明幼确信父亲此次绝不会连他一同宴请。
　　父亲平生最轻视的，就是武官。有这一道个中缘由，那么父亲在看见牵着武官的手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时的坏脸色，倒是有解释了。
　　安远将军却浑然不觉，面上带笑，用那双握惯了刀枪剑戟，骨节粗大的手将女儿一推：“小女纪从令，虚岁有九。内子带阿令大哥回外家了，今个儿凑巧，便想带阿令来见见世面。”
　　小丫头发间特意别着两朵龙胆花，司明幼依稀记得门外墙角就生着这种雪青色的小花，司家女眷是不屑佩戴的。小丫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只盯着司明幼看，嗓音清脆如珠玉落地：“这屋后有柿子树？”
　　司明幼被黑玛瑙似的大眼睛盯得浑身发毛，此时父亲却好巧不巧地开口：“明幼，你且带纪家小姐到后花园看柿子树去。”
　　原本想悄悄逃开宴饮的司明幼，从此怨上了这个被唤作纪从令的小丫头。小丫头倒是浑然不觉，一路轻快地随司明幼绕过了后廊。
　　看得见柿子树了，司明幼认真地嘱咐她：“看完柿子树就绕原路回去，记住了？”
　　小丫头点头。司明幼满意了，趁机溜回了书房。
　　可他万万没想到，宴饮还未开始，父亲就气势汹汹地揪了他出来，说找不见了小丫头。
　　司明幼暗暗叫苦，只得带了侍从沿路找过去。
　　照理说小丫头应该没有胆量到处乱跑，果不其然，想起柿子树一出，他抬头一看，小丫头就在树上，攀着枝干啃柿子。
　　司明幼想了想，道：“你下来。”
　　树上的纪从令好奇：“为什么？”
　　想到父亲若瞧见这一幕的脸色，司明幼打了个冷噤，敷衍道：“怕你摔着。”
　　纪从令一笑，又啃了一口柿子：“不会的。我爹爹常夸我爬得高，从来不会掉下去。你家怎么不摘这柿子？都熟透了。”
　　“是熟了，”十岁的司明幼勉强回以微笑，“可它不够甜。”
　　纪从令眨眼睛：“甜呀，不信你尝……”
　　“我喜欢更甜一点，”司明幼赶紧道，“下来，我带你出去买柿子。比这要甜得多。”
　　只一心想让小丫头快点下来的司明幼，就是在这时被她晶晶亮起的大眼睛吓了一跳。他匆忙间搪塞的敷衍，落在小丫头眼里，竟成了温润如玉的殷勤。
　　那天，宴饮倒是如愿逃过了，可司明幼被迫花光了他刚刚到手的月钱。事后他痛定思痛，可没等他完全想明白，簪着龙胆花的幼女再次出现在府前，笑眯眯地执着一个卷轴，奶声奶气地道：“我画了一幅画送给阿幼哥哥。”
　　司明幼僵硬着脸上的微笑，接过卷轴。幼女的眸子就如画上奇形怪状的柿子一般无辜：“我明日再来找阿幼哥哥玩。”
　　当着父亲的面，司明幼艰难地道：“好。”
　　二
　　从那以后，纪从令就成为了司明幼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常来找司明幼玩，带些吃的来，央司明幼教她写字画画。小丫头人倒是聪明，冬末的时候，原本模样扭曲的柿子画也能被称作是好丹青了。
　　“阿幼，你怎么只教我画柿子？”纪从令不满。
　　偷懒的司明幼只能一笑，言不由衷地问：“你想学画什么？”
　　小丫头没听出别扭，弯了眼睛道：“我想学画龙胆花。”
　　这可难倒了打小学丹青的司明幼。这般不入流的花，先生可没教过他。他强自镇定，温和地道：“龙胆花已经开过了。明年再开时，我们再去画。”
　　这推诿倒是瞒过了小丫头。他只得抽了空，苦苦央先生教他画那不入流的小花。
　　那日教小丫头写罢了字，司明幼累得在后园石凳上躺了，他那任少府卿的父亲皱眉道：“一介武夫的女儿，还学写字？”
　　司明幼撑起身子坐了，如实答道：“是……她家里也请了先生教的。”
　　父亲似是嗤笑了一声：“那又如何？”
　　司明幼只得窸窸窣窣地将小丫头写的字翻出来：“还……不错。”
　　他本是不想称赞纪从令的。
　　小丫头三天两头来，司明幼想尽了办法逃避，可确实是难以躲过。
　　一听见说她来了，司明幼赶快以自己极限的速度飞奔回房，将自己裹进小棉被里。纪从令咚咚咚叩房门了，司明幼便虚弱地道：“我病了，今日就……”
　　纪从令却一把将门推开，三步两步跑到床前来，小手就要往司明幼额头上放。司明幼挣扎：“我想睡一会儿。”
　　小丫头忽闪着眼睫，却在床边一坐，剥起床头的橘子来。司明幼颤声儿道：“你不用陪我。”
　　纪从令甜甜一笑：“没关系。”
　　于是，司明幼在床上躺了一天。
　　——好在司明幼十三岁那年，他有了甩掉纪从令的机会。刚满十二岁的三皇子需要召几个世家子弟入宫伴读，司明幼就在其中。入宫是好事，至少可以避开黏着他不放的小丫头。
　　“阿幼，”纪从令却红着眼睛认真地道，“我会想办法去看你的。”
　　闻言，司明幼的脊背有些发凉。
　　纪从令的确想到了办法。没几天，小丫头就出现在了宫墙之下，怀中抱着一罐蜜糖，眸中笑意盈盈：“阿幼，我来看你了。”
　　在伙伴的注视下，司明幼僵硬地向前两步：“你怎么进来的？”
　　小丫头笑得无邪：“我央大司马夫人替我求了令牌来。”
　　伴着伙伴的一阵哄笑，司明幼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小丫头倒是不在意，虽不能像以前那般来得勤了，可依旧笑得好看。和大家混熟了，有人刻意要她難堪，揶揄道：“听说安远将军凭一套祖传的刀法驰骋沙场，战无不胜。只怕是不传女儿的？你会吗？”
　　纪从令眼睛却望着司明幼，自若地笑道：“阿幼想看？我回去就找爹爹学。”
　　司明幼突然有点难过，道：“你快走吧。” 　　那一日正是八月十五月夕，纪从令弯了眼睛一笑，将怀里的柿子和桂花酒塞给司明幼。走到一半，司明幼悄悄追了上来，有些过意不去：“你别来了，这几日过节，宫里有好多桂花酒。”
　　小丫头却看穿了他的局促，坦然地笑道：“阿幼，我不怕。他们想看，我就耍给他们见识。只是，谁但凡敢对我家的大刀有一点不敬，我也不怕一刀砍过去。”
　　司明幼被哽了一下，头又疼起来：“不能砍……”
　　这一席话尚未说完，却只见同龄的少年走来，一袭勾银外氅，坠着珠玉的金冠丁零作响。年幼的三皇子略诧异地看纪从令：“这是什么花？”
　　小丫头含笑侧头，让他将发间的雪青色小花看清楚些：“是龙胆花。好看吗？”
　　三皇子黛洇颊上现出纯粹的欢喜来，道：“好看。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送一朵给我吗？”
　　三
　　该说天有不测风云，三皇子竟生生将纪从令要了来，一道伴读。
　　小丫头倒是高兴了，没几天，就和三皇子黛洇混熟了。算起来她还要比黛洇大那么一点，处处都是姐姐的派头，还不忘拉司明幼下水，三个人一道骑射写画。司明幼倒是恨透了校场——只怪这马儿实在不听话，十次要有九次把他吓得伏在马鞍上不敢动弹。
　　纪从令偏偏儿还揶揄他，笑声银铃儿一般：“阿幼像那伏在草地上的兔子。”
　　司明幼无话可答。
　　三人一道，也就过了不少令司明幼难挨的日子。
　　十六岁那年，他遇到了第二个摆脱纪从令的机会。
　　是家中安排的婚事，姑娘是父亲世交的女儿，没什么好挑剔的。司明幼选择的余地不大，也就开开心心地默认了。
　　只是，他没想到，课上到一半，缺席的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将司明幼揪了出去。
　　司明幼强自镇定：“从令，怎么了？”
　　紀从令咬着嘴唇，斩钉截铁地道：“阿幼，你在与我置气。”
　　司明幼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想要潇洒地置之一笑。可这笑还没酝酿出来，黛洇便阴沉着脸，附和道：“你要真负了令儿去娶别人，我们就此绝交！”
　　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到时我娶了令儿，你可别后悔！”
　　不知纪从令到底向黛洇灌了什么歪理，这下司明幼可是百口莫辩。既然百口莫辩，司明幼也就不准备辩解了，索性告了假回家歇息。
　　他尽量不去想纪从令和黛洇，却在一个清晨，被墙外的喧哗吵醒。
　　听说不知出了什么事，纪家官兵进进出出，府上乱成一片。有一阵子没见纪从令了，司明幼忙披了外氅出来，却见父亲正悠悠闲闲地喝粥。
　　这恰恰是少府一党文官力谏的结果——大司马被革职抄家，纪家也受了牵连。
　　司明幼说不出一个字来，冲出家门直奔纪府，远远地就听见了纪从令的哭声。
　　隔着官兵执刀的阻拦，她正死死拖着爹爹的手臂，不许他被绑走。围观百姓议论纷纷，纪从令却恰巧一抬头，泪水粼粼的眸子精确无比地捕捉到了站在人墙之后的司明幼：“阿幼……”
　　“阿幼，别让他们把爹爹带走！”小丫头哭着，发间的龙胆花被挤落下去，瞬间被官靴踏碎成泥，“阿幼，你帮帮我，求求你帮我！”
　　纵是此刻将安远将军拉住了，又能如何？司明幼不似纪从令那般天真，微微一犹豫间，已被围观百姓挤到了外围。
　　他最终没有上前去。纪从令势单力薄，末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爹爹被绑了去。
　　人群散去，司明幼犹豫着上前，唤跪坐在门口的小丫头的名字：“从令……”
　　纪从令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抬眼道：“阿幼，我爹爹定是无辜的，若是司少府肯在圣上面前求情……”
　　司明幼如何能告诉她，安远将军遭厄就是父亲等一干文官所为？他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道：“不行的，从令，这……”
　　却不等他说完，小丫头眸子里的光就暗了下去。
　　“我知道，”纪从令松开了他的衣襟，胡乱擦着眼泪，话语却坚定无比，“我自己想办法。我会救爹爹出来。”
　　司明幼的话哽在喉口，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四
　　纪从令泪水涟涟的杏眸在眼前挥之不去。司明幼心乱如麻，回家就推掉了婚事，为此还生平第一次和父亲险些大吵一场。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对父亲所为的负疚，正当他下定决心要回去再劝劝纪从令时，却传来消息，黛洇将纪从令带到了圣上面前。
　　确实，司明幼不肯帮她，黛洇一定肯，怨不得别人。
　　也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圣上竟答应让纪从令着手彻查此事，洗脱安远将军的冤屈。
　　这又有什么冤屈不冤屈可说，从小耳濡目染，司明幼就清楚这朝堂上争斗的暗潮汹涌，说到底，不过是父亲一党看不过大司马武官独得圣宠，飞扬跋扈。纪从令一个小丫头，又有什么能耐与朝堂上的一干大臣相抗？
　　纪从令这一查就是两个月，司明幼眼见着黛洇也一道忙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已初脱少年稚气的黛洇一笑，竟隐隐有些翩翩公子的意味：“令儿是个特别的姑娘。她想做的，就一定能做成。”
　　司明幼微愕，他从未觉得小丫头有哪里特别，除却那出格又可笑的天真。
　　见他发愣，黛洇饮尽了盏中的淡酒：“你等着看吧，我们必定成功。”
　　黛洇没有说谎，又是一度柿子成熟的季节，纪从令跪立朝堂之上，不急不缓地将证据一件件罗列，嗓音清越，成竹在胸。司明幼能够想象父亲铁青的脸色，结局却是龙颜大悦，大司马一干人等被尽数释放。
　　圣上笑问小丫头可有所求，小丫头侧头含笑，答道：“纪家祖传一套九环金刀刀法，但求博圣上一笑。”
　　当日，纪从令以一枝青竹替了大刀，身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惊艳了一干文武百官。圣上眼含玩味：“身手不错。要什么，不如直言。”
　　小丫头一笑，额上还带着莹莹汗珠：“家父年事已高，常年征战——民女但求随行，也好有个照应。” 　　圣上眉峰微蹙：“只怕不合规矩……”
　　小丫头也不怕，闪了闪眼睫道：“圣上方才可还说从令身手不差。”
　　这下，纵是黛洇也不禁一笑。
　　司明幼终于不得已承认，纪从令的确是个不大寻常的姑娘。父亲却显然并不如此认为，回到家就大发雷霆，句句直指这不守本分的丫头。一句“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在司明幼的喉口滚了几滚，他却还是没敢反驳父亲。
　　作为副将出征，这哪里是小丫头能干的差事，司明幼心中也隐隐不安。
　　再见纪从令，已经是初冬。小丫头裹着大氅，侧脸看来竟真长大了许多，初具了女子的温婉秀美。
　　司明幼沉默了半晌，才试着开口：“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的？”纪从令一笑，接下来的言语却令司明幼猝不及防，“有用？”
　　司明幼慌乱地道：“我……”
　　“你可能不知道，”纪从令杏眼望着天际，笑道，“我查了这么久，自然知道污蔑爹爹，是何人所为。可后来，我也就想开了，他们做出这等事来，也有他们自己的考虑。更何况，先不论好与坏，他们确实是忠臣。”
　　紧接着，纪从令扯了扯唇角：“而我的忠与义，不足以支撑我做出陷人于不义这等事来。我只想爹爹安然无恙，只想爹爹远离这争斗。”
　　司明幼心中可说是五味陈杂，犹豫着道：“谢谢……也是我……”
　　“你可想过什么？”
　　司明幼呼出一口白雾：“想过帮你，想过劝父亲……”
　　纪从令舒展开唇角：“你就是懦弱。”
　　司明幼一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纪从令转瞬又笑出声来，起身道：“不过，我又有什么资格要你为我赴汤蹈火？我开玩笑罢了。”
　　司明幼张唇想要反驳，可最终还是眼看着纪从令转身离去。的确，他是懦弱。没什么缘由，仅仅是因為他懦弱。
　　五
　　南岭告急，纪从令当即披甲上阵，随父出征。而司明幼也受荐入朝为官，不知为何，他总算有了点与纪从令比肩的欣慰。
　　他们时常通信，山高路远，一封书信要十天半月才能送达。司明幼道“入了翰林”，纪从令答“甚好”；纪从令道“连捷”，司明幼答“当心”。司明幼又写信说到黛洇封了王，封地在陇西，纪从令却回信说她早知道了。
　　是了，黛洇必定也在与她通信。司明幼将刚画好的龙胆花胡乱揉作了一团。
　　纪从令在南岭待了两年，战事有喜有忧。这两年的时间，司明幼也完成了修史的工作。
　　冬季末了，纪从令却有三个月杳无音信。司明幼在朝堂上听见南岭陷困的消息才知道，粮草耗尽，军队已经断了饷。原本运送去的粮草都在半路被截，转运使殉职——或是因敌军，或是因山贼。
　　南岭地方荒蛮，山地又格外崎岖，一时之间，说到护送粮草，朝堂之上竟一时无人敢应。
　　也是为纪从令的安危而焦灼，司明幼头脑一热，竟自个儿站了出来。
　　因为这个小丫头，迄今他已经做出多少自己之前从不敢想的事？
　　押送着十多架牛车，司明幼挑了格外荒僻的山路小道，绕路向岭南而去。行了有十多日，他终究还是遭遇了山贼。
　　山贼人数这样多，武器这样足，却是司明幼未曾料想到的。加上对方的地形优势，护卫没有一点还击的能力。
　　司明幼直接从山崖滚了下去。幸而大难不死，直到天暗了，幸存的护卫才找到他。
　　不过是一些擦伤，说到严重的，大概就只有他摔断的那只手臂了。十多驾牛车仅剩了当时走在崖后的一架。司明幼一咬牙：“继续走。”
　　粮草已经被截，轻车从简，这一路倒是格外顺畅。连夜到达营地，营内死气沉沉，司明幼的到来只掀起了一点点生气，继而又陷入死寂。
　　夜色灯火下，司明幼终于又看见了纪从令。小丫头一身短装，披了半身银甲，黑了，显得大眼睛更加明亮。
　　见司明幼来了，纪从令一愣，随即咬紧了朱唇，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粮草呢？粮草没了，你还来干什么！你来有什么用？”
　　司明幼疼得龇牙咧嘴，忙告饶道：“粮草随后就到，随后就到。”
　　是商队。
　　司明幼在出京前，了解到常年有商队会经过岭南，虽也偶尔被山贼滋扰，但毕竟不会被敌军拦截。在将大部分粮草托付给商队之后，他特地用少量粮草混着杂物装够了车，走小路来吸引注意力。
　　纪从令打了灯，将司明幼领到营房里处理伤口。路上包扎得仓促，这次疼得司明幼眼泪险些掉下来。小丫头手下毫不含糊，还不忘嗤笑他。
　　“疼吗？”
　　“疼。”司明幼倒是老老实实地答。
　　一恍神间，营帐外恍惚传来了乐声，丝丝缕缕凄凉哀婉，如泣如诉。他微微一愕，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纪从令侧耳听了听，苦笑道：“不是古曲，是新谱的。将士有闲情，这曲子，唤作‘凉州’。”
　　凉州——幢幢灯火下，纪从令的眼睫在颊上垂下一片阴影，秀气的鼻梁，小巧的朱唇，竟比两年前又好看了许多。司明幼讶异于自己的失神，却又忍不住开口：“从令。”
　　“嗯？”
　　“……你什么时候能回京？”
　　小丫头笑了，抬手拢起不再簪龙胆花的青丝：“刚见面就又想念了？不行啊，我已经有约了。”
　　司明幼脱口问道：“黛洇吗？”
　　眼见纪从令流露出探询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我不过随口那么一问。”司明幼强自镇定，别开了头，“那，为什么？”
　　“我也是随口一说，”小丫头拿起灯，“就准你扬言要定亲，不准我说自个儿有约？”
　　闻言，司明幼苦笑。
　　六
　　不日，粮草顺利到达。
　　纪从令欢欣雀跃着清点了粮草，营地一派喜气洋洋。司明幼倚在门外，被军医重新接上的手臂还在痛。
　　小丫头煮了一碗粥来，他也是好一阵子没正正经经吃饭了，这一碗烫粥喝得有点急。 　　小丫头嗤笑道：“司公子也沦落得狼狈至此。”
　　司明幼却是难得不觉得自己狼狈。
　　到了回京复命的时候，司明幼坐一架牛车，纪从令送他一直送到山麓。该回头了，司明幼不禁唤道：“从令。”
　　纪从令顿住，挑眉：“嗯？”
　　“我会尽力，让自己不再如此懦弱的，”司明幼轻声道，“所以，就算真是赴汤蹈火，你也可以叫我。”
　　微微一愕，小丫头舒展了唇角：“好。”
　　一言为定。
　　次年初冬，小丫头戎马归来。
　　枝叶零落的柿子树下，二人斟了酒，自夕照倾斜一直喝到轻云遮月。可惜的是黛洇不在，纪从令握着杯盏，前言不搭后语地惋惜。
　　“跟随爹爹是我的野心，”酒过半酣，小丫头话头一转，“那阿幼你呢？”
　　檐下灯笼的烛光晃了晃，想必是灯花炸了开来。司明幼没什么野心。若要非说有的话——他反问：“从令，我可以向安远将军提亲吗？”
　　小丫头没有看他，只是笑：“为什么？”
　　司明幼的手指紧了紧：“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小丫头又笑起来：“我知道……可有你这句话就夠了。”
　　司明幼微微错愕，蹙眉道：“你只肯接受一句话？”
　　纪从令转着手中的酒杯，云淡风轻地道：“我等你提亲等了十年，现下却又不急在这一时了。”
　　司明幼不明白。
　　“那你就让我再想想，”纪从令起身道，“你这样想知道原因，可我就偏偏不告诉你。”
　　七
　　宿醉之后，司明幼头疼了一整天——也可能缘由并不只是宿醉。一早看见眉目肃穆的父亲，司明幼忽地察觉到小丫头回朝的时机似乎不大讨巧，匆匆忙忙应了早朝。
　　的确是不讨巧，朝堂之上，少府一干文官再次力谏大司马专权。说来，这还是司明幼第一次在大殿上与纪从令相见。圣上对此不置可否，却唤安远将军与小丫头上前。
　　今日小丫头竟着一身雪青色蝉翼曲裾，挽了垂鬟髻，发间白玛瑙步摇丁零作响。司明幼一时失神，纪从令却并没有看他，径直上前谢过了赏赐恩典。
　　司明幼想起昨晚的不欢而散，隐隐有些不安。果不其然，起身之后，纪从令却并没有立刻退下。
　　“有一事微臣不得不报，”纪从令垂下的鬟发遮住了侧脸，司明幼只听得她字字清脆，“前日家父抓获细作一名，已经审问毕了。”
　　司明幼想，该是自己太过敏感。抓住细作有什么好不安的？晃神间，却又听得纪从令开口，尾音犹豫：“只怕……不好说。”
　　圣上微愠：“有什么不好说的？”
　　纪从令咬了咬嘴唇，面色不改：“细作交代，是少府卿司少府主使。”
　　司明幼脑中轰然一声，眼见父亲要被当朝拿下，想也没想就跪了下去：“圣上明察，家父定是受细作诬陷……”
　　“只怕司侍读作为少府长子，也有干系。”纪从令语速极快，却是字字清晰，“司少府与家父素有嫌隙，臣因此才觉不好说，望圣上恕罪。”
　　司明幼诧异地抬头，纪从令却依旧没有看他。他相信纪从令这样行事定有缘由，可他不理解她竟这样将他排出事外，而非两人并肩前行。
　　纪从令分明答应过，说会与他一道，哪怕是赴汤蹈火。被侍卫绑下殿时，司明幼终于听见小丫头开口，轻轻吐出的，却是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阿幼，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司明幼的头又开始疼了。
　　司少府入狱当晚，大司马篡权谋反。皇城火光滔天，却依旧有人依稀见狼烟之下，一队兵士训练有素，迅速镇压了叛乱。
　　大司马被捕，不日午门斩首。
　　司明幼这才明白，小丫头先前之举竟是为了扳倒大司马。
　　大司马专权已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想必圣上也甚受烦扰。安远将军得知此次大司马想借机反咬一口，除掉阻碍他的一干文官进而起事，于是早早觐见圣上，密谋了这一计。
　　虚构细作的指认，来收押文官中为首的司少府，自然能让大司马明白阴谋已经败露。借此扰乱他将行的陷害之举，同时还能逼得他孤注一掷，仓促起事——此举可谓一箭双雕。
　　司少府一干人等昭雪出狱，只是出狱的司明幼，却始终未能见到小丫头。
　　安远将军与女儿纪从令，竟就自这皇城一役中失踪，生死未卜。圣上派人辨认过了皇城中所有面目难辨的兵士尸体，却始终未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小丫头就这样凭空蒸发了。
　　司明幼本就染了风寒，在牢狱中过了两夜，出狱第二日就发起热来。这一病等到痊愈，已是七日之后。他本肯定，小丫头若是还在生，必定会回来找他。而且，小丫头是不会死的。
　　可这一等就是三月。司明幼忽地想起了朝堂之上，纪从令那一句“西北有高楼”。
　　他想不明白。
　　这么想下去，又过了一度春秋，柿子第二度红熟。这一年中，司明幼颇受赏识，一再升迁，自侍读行至光禄卿，获封了足以与父亲相当的品级。
　　可小丫头与安远将军，始终没有音讯。
　　八
　　这一年月夕，团圆之余，当朝百姓皆知另有一大喜事。
　　新晋的司光禄年轻有为，只凭一纸檄文便平定南岭叛乱，可称是当今命世之才。皇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而立下大功的司明幼，此时则被特准前往陇西郡。
　　八月十五月夕节，也正是陇西王黛洇的生辰。有一阵子没与黛洇相见了，宴上酒至半酣，宾客皆欢。司明幼离席去园中吹了会儿冷风，低头间却见墙角光影交错中，摇曳生姿的正是几朵玲珑的雪青色小花。
　　——不知这龙胆花是陇西郡本来就有的，还是黛洇被带得种起来的。司明幼哑然失笑，回头却见黛洇也跟了过来，笑容无辜：“阿幼，你既然闲着，便替我瞧瞧有个人可用不可用。”
　　四方能人异士来王府求用是常事，要真遇着可用之才不失为一段佳话，可更多时候则不过是滥竽充数。见司明幼应了，黛洇垂睫笑道：“这人才学是不错的，看来也是一表人才，可我看他不过是想到我这儿暂避避风头罢了。”
　　一句话末了便没了好感，司明幼蹙眉：“是个逃犯？”
　　黛洇摇头：“说是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求了好多年，终于求得订了婚约。原本是好的，可他仔细想想，又不想娶人家了。可那姑娘说被耽误得年纪大了，又坏了名声，这下追着他死活不依。他看来是想逃过一劫，这才躲到我这里来。”
　　始乱终弃？且不说才能如何，如此人品，如何能用？纵是司明幼，也一时无言，忍不住骂出口：“……这人良心被狗吃了吧？”
　　话音刚落，却只听一阵银铃般的娇笑落地，而后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熟悉嗓音：“司光禄也清楚，自个儿良心被狗吃了？”
　　司明幼微微一愕，连忙闯过柿子树去。树后立着的安远将军着布衣便装，笑意盈盈。而他的身侧，则正是司明幼朝思暮想的小丫头。
　　小丫头着粉白石榴裙，发间一朵雪青色龙胆花，笑靥如旧：“你倒是说说，耽误姑娘大好年华，这是什么道理？”
　　月光如薄纱，穿过婆娑的枝叶在女子的颊上铺开，光影交错恍若幻境。司明幼立在原地，一时答不出话来。
　　纪从令似是无奈，抿出一对笑涡，继续道：“打十岁起，你不是喜欢我有十年？怎么当时就没听懂我说的话？”
　　重逢并非未曾料想，可眼下一切依旧如梦如幻。半晌，司明幼只及吐出一个字来：“……啊？”
　　“我不是说了西北？”小丫头低了低头，就带了点羞赧，“哎，我问你，难道还有比陇西郡更西北的地儿不成？你是故意不来？”
　　陇西郡——也只有这舞刀弄枪的小丫头，才笃定他一定能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西北”。到了此时，司明幼才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岂止是不大寻常，简直是特别得过了头。
　　欣喜之中掺了点无奈，在小丫头晶晶闪烁的眸子间，他苦笑着轻声道：“我十岁时，不喜欢你。”
　　小丫头微愕：“啊？”
　　不过谁又说得清楚呢？死心塌地喜欢上她，他用了十年。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而他的余生，也都注定了摆脱不了这小丫头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