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女上司”是中国官场中的独特人群，这一篇以报告形式描写的“女上司”，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个报告的全称应该是：《关于对女上司贾主任个人行为研究的秘密报告》。
首先谈一下我写这个报告的动机。要说我对女上司贾主任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是不存在的。她比我大了十几岁，虽然是异性，但没有任何特别吸引人的地方，犯不着呀！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一种冲动，忍不住就想写一点关于她的东西。练笔头的人大家都知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利用闲着的时间，胡乱写几笔，等于是总结自己的想法，也算是对自己的写作冲动有个交代。
再来谈一下为什么这个报告叫“秘密”？有两层意思：其一，我是利用上班时间干私活，所以“秘密”一点为好；其二，也是最主要的，我写了我的顶头上司贾主任，并且总觉得有点搞笑，多少含着点“大不敬”的意味，所以必须“秘密”。
最后我还要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布局。我是模仿了我手头上正在撰写的《关于对我区教育事业发展状况的分析报告》的写法；既然是“关于某某的报告”，分量有点重了，不正规也要正规了，所以，以下内容，我采取了按部就班的写法。我承认，我的这个秘密报告其实就是胡扯淡，然而在形式上，我仍然要正规一点。这不免使我想到各单位年底或年初时，普遍流行的那些分析报告，当然也包括我手头上正在撰写的分析报告，它们看起来中规中矩，有模有样，其实大多都是胡扯淡。
好了，言归正传，还是回到我的这份报告上来。
这一段我是从女上司填写的个人履历材料中摘录下来的。我是办公室副主任，是她的副手，主要从事文字工作，所以抄录单位某个人的履历材料，可谓小菜一碟。
姓名：贾君。性别：女。出生年月：1968年4月。学历：本科。政治面貌：中共党员。现任职务：办公室主任。职级：正科。
个人简历：1986年9月-1989年7月，省粮食职业专科学院学生；1990年12月-1993年8月，临江镇政府办事员；1993年8月-1997年1月，区农业局科员；1997年1月-2000年11月，区教育局科员；2000年11月-2006年3月，区教育局办公室副主任；2006年3月至今，区教育局办公室主任。
家庭成员——丈夫赵某，工作单位：铁路局机车车辆厂工具车间，职务：主任；女儿赵某某，工作单位：市工业大学三年级，职务：学生。
社会关系——父亲贾某某，工作单位：港务局第二公司，职务：退休；母亲钱某，工作单位：无；哥哥贾某，工作单位：区塑料厂，职务：工人；舅舅钱某某，工作单位：市劳动局教育培训处，职务：处长。
我之所以要列出贾主任长长的一段个人履历，并不是刻意地想说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学历和资历，也不是想表明她的家庭状况非常一般，无任何特殊背景；恰恰相反，我想表达的，或许正是她的“社会关系”。我猜想，她的舅舅，很可能对她的仕途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需要解释的是，为了遮人耳目，我不能使用我的顶头上司的真实姓名。我想套用当年西安事变之前，红军与东北军秘密联络时，中共在内部所发电文中对东北军的称呼——甲军。称她甲人吧，读起来像假人，有不真的感觉；其实她是真人，她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跟前。所以不如就让她姓“贾”吧，名字也不叫人或仁了，叫个“君”吧。
鉴于贾主任的故事较多、较杂、较琐碎，其行为特点，我只能以罗列的方式，来举例说明。
其一，大酒量。
男人的酒量是练出来的，女人的酒量是天生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从贾主任身上就能透彻地反映出来。
逢着酒局，办公室主任是必须要出面的，那属于必要的应酬，主任们都大同小异。贾主任的不同在于，她常常会逗着一把手孙局长喝酒吃饭。这没办法，我们孙局长别的爱好没有，就好这一口。
踩着下午下班的钟点，贾主任推门进了孙局长的办公室，大大咧咧地说：“大老板今天有没有时间？要是有时间，我来约人。”孙局长估计有两天没喝酒了，像是正处于半等待状态，但却矜持，问：“什么题目？”贾主任说：“没有题目，我嘴馋了，打打牙祭。”孙局长立刻说：“这话要说清楚，是你嘴馋，可不是我嘴馋啊。”贾主任接话也飞快：“当然，嘴一馋，浑身都难受！”
随后她就掏手机，开始打电话邀人。在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踱出局长办公室，走到我跟前，见缝插针地对我说：“你，也去。”
其实被邀的几个人都是科长，都在同一栋楼里。当我们相约着下楼去酒店的时候，贾主任会对其中一位科长说：“你们科钱多，也该花一花了。今天，你买单！”
说贾主任酒量大，是因为她白酒喝个半斤，几乎显不出酒态来；喝上八九两，虽然酒态已现，但也不至于醉酒，摇摇晃晃地也能摸上回家的路。要不是有两次我亲眼见到她酒后失态，我真会把她的酒量当成是一个永久的神话。
那次是我们教育局中层干部外出考察。考察是离不开酒的，否则还叫什么考察？汽车的后备厢里，别的东西没有，酒是備得足足的。然后，就一路喝。那一回贾主任确实是喝多了，失态了。没办法，一把手耍赖，不讲理，逼着她在最后的冲刺阶段打通关，搞车轮战。这谁能吃得消？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再一大圈下来，不又得灌进肚子里半斤啊！要是换上我，不喝得当场吐血才怪呢！
贾主任不但没有喝吐血，连呕吐的意思都没有。不过，她还是失态了。热得把毛衣外裤都脱了，穿着内衣内裤，躺在一把手孙局长的床上，起不来；可能是还嫌热，把内衣也掀了起来，肚皮露在外面。孙局长和我们不同，我们住标间，两人一间；他住单人间，且是个套间。那一刻我们都挤在孙局长的房间里。酒喝多了，趁着喝多的机会，都挤过来，瞎聊天，嚷嚷着要打扑克，其实是酒后添乱，趁乱和领导套近乎。贾主任也是随大流，跟着一起过来的，来了便支撑不住，上了床。
孙局长看两眼床上的肚皮，说：“你睡这儿，我怎么办？”贾主任喝多了，翻了一个身，好像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反复咀嚼：“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了，猛地说：“你也上床来吧。”一大屋子的人不禁都笑起来。 孙局长仿佛受了鼓舞，即刻又说：“是你睡我，还是我睡你？”
满屋子的人更是大笑。
但这样的笑话出的不是太多，或者说，我见到的不多。倒是有一次，喝了酒后，贾主任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了。因为在座的人多，她的哭就显得与当时的情境很不协调，既突兀，又显得特别滑稽。
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引起的，就是酒喝多了，话赶着话，孙局长借着酒劲向大家表白，以“我这个人哪”起头，开始掏心窝子。孙局长常常会这样。每到这时候，我们这些下级，也是因为喝多了酒，就开始向他表决心，无论是真心还是假心，一概都是忠诚的口吻。但是那天，贾主任突然不合时宜地说：“大老板这种话说得没意思，说了让人生气！”别人都不解，问她因何生气。贾主任说：“要说你孙局长对人关心，那要看怎么关心了。就拿我来打比方吧，你当我们大老板也这么多年了，在政治上，对我还有过真正关心？”大家都没料到她会说出“政治”两个字，大家也都知道这两个字的内涵。孙局长说：“喝酒不谈政治，喝酒不谈政治。”贾主任像是受了委屈，说：“怎么不谈？今天不是因为喝了酒，不喝酒我也要谈！我早就要谈了！”于是开始谈她的过去，谈她这几年的辛苦，谈她为单位作出的贡献，谈别人上去了，可她没有上去，领导明显偏心了。
这么谈着，诉着苦，禁不住，就开始哭诉了。当着一大桌子人的面，哭得很投入。因为很当真，酒便喝不下去，只好中途散场。散了场人也不能走，因为哭得厉害，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家都没法走。一位科长实在看不过，对我说：“小李你是副主任，你们俩是正副手，只有你来劝了。”我本来是不善劝人的，被人点了名，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劝。但效果极差，或者说，适得其反，反而使她哭得更凶了。
这让我想到了远在老家的母亲，她没有什么文化，但民间语言很丰富，说到别人哭得很伤心，她会说，“哭得跟刘备似的。”这事以后，只要一想起贾主任那天的哭相，我就会想到母亲说的这句话，特别生动，也显得特别“有文化”。
这是其一，再来说其二。其二，是对台账情有独钟。
我始终不知道贾主任是怎么回事，对面上的事情极为热衷，已热衷到让你目瞪口呆的程度。上级领导热衷于面上的事情还情有可原，人家毕竟是在上面，对下情掌握不多，只能通过台账之类来了解下情；但贾主任也喜欢做表面文章，就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对于面上的工作，她做得最出色的，就是台账。
举一个例子。那天上面来通知，说省厅的厅长要来我们局，检查中小学基础建设方面的情况。这消息来得既突然，也不算突然。就在几天前，报纸上登出，外省的一所中学，一座在建的教学楼倒塌了，不仅当场死了两名工人，还砸死了五个放学路过的学生。此事经由网上传播，影响更大。领导下来，可能与此事有关。但更多的传言，是说再过几个月就要换届了，这厅长已经明确撂出话，要在近期到全省120个基层教育局都去跑一遭，作个视察，于是大家背地里笑称，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但是，提到检查，情况又有所不同。孙局长当时头就大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召集局里中层以上领导开会。
大家都不发言，多数人觉得这事太无趣。
就在尴尬之时，贾主任开口说话了。贾主任说：“这事其实好办，说到底，来检查就是看台账。我们把局里的台账做好，再安排一家学校，叫他们把台账也好好做做。做好了，就不怕检查。”孙局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旋即说：“那这事，你来，行不行？”贾主任也不含糊，说：“行啊，领导尽管放心，不要烦神。”
但是台账怎么做呢？会议一结束，贾主任就跑来找我。我苦思冥想，终于想到前两年上面发过一个文件，检查基建方面的，采取打分制，条条杠杠，分得很细。我说文件可能还在我的电脑里，找一找，估计能找到。贾主任说：“赶快找，时间不等人！”我在电脑里搜索，居然把那文件找出来了。
贾主任雷厉风行，当即支派我，将文件里的内容一项一项分解到各科室，并打印出分解总表和分表，由她交给各科室负责人。然后，要求各部门派一名内勤，双休日加班；办公室则全体人员加班。接下来，这拨人订计划的订计划，制表格的制表格，写总结的写总结，采买文件盒等物件的去采买各种物件。在两天时间的闭门造车里，全单位的电脑键盘啪啪地响，打印机唰唰地印，复印机哗哗地转。贾主任坐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而中午和晚上的用餐，则由她亲自安排，到单位就近的酒店，好菜加热饮，当然不能喝酒，否则会耽误加班。贾主任还跟孙局长申请了每个人的加班费。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但大家都情愿，并且一致说，贾主任行，有能力。
这还没完，到了周日下午，看着材料一摞一摞，准备得差不多了，贾主任抓起电话，跟教育局门口的电脑彩印部联系，把店老板招过来，布置印刷事宜。贾主任说：“还是正规印刷一下比较好，像样子；钱多钱少不算个事，你只要快，而且印出来要保持整齐、一致。”老板说：“三天交货，行不行？”贾主任说：“不行，最迟明天！你哪怕是连夜加班，也要帮我弄出来！”老板面有难色。贾主任跟上一句：“我不是说了嘛，钱多钱少，不是问题。”
结果可想而知，当几十本印刷精美的“基建迎查台账”于礼拜一下午呈放在孙局长面前时，孙局长简直都要惊呆了。在他眼里，這简直是奇谈啊，他首先就要越俎代庖，代上级领导对本局的工作表示满意了。
其三，有点小嫉妒。
试举一例。孙局长喝酒喝多了，还有一个喜好，去舞厅跳舞；其实孙局长的舞跳得真不行，是一成不变的“两步舞”。但跳舞，就要找舞伴。单位最漂亮的一位，也是比较风骚的，是小周；可人家才结婚，刚刚出了蜜月。那天酒后去舞厅，贾主任对孙局长说，把小周叫来吧，她舞跳得好。孙局长肯定也有这意思，但即便酒喝多了，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听贾主任直接说出口，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其实心里是相当受用的。不大一会儿，小周被局长的专车接来了，接来便陪孙局长下舞池跳舞。
孙局长醉眼蒙眬，舞跳得跌跌撞撞，但缠着小周身体的一双手，怎么也不愿意松。贾主任试图插一杠子，和孙局长跳一曲，但没能得逞。贾主任觉得扫兴，可能也觉得难堪；幸亏是在乱哄哄的舞厅，大家都没在意。贾主任踅身到我跟前，说：“小李，都十一点多了，我在外面坐坐。你要是不想在这儿，也到外面去坐坐。”我对跳舞没一点兴趣，贾主任出去后不多时，我也出得门来。 我们在大厅里枯坐，直坐到近一点钟，孙局长那边仍没有散场的意思。大厅里的空气太沉滞，不新鲜。贾主任说：“我们去外边吧，外边空气好。”临近深夜一点钟，外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们索性坐在舞厅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像黑夜里的两个民工。
看得出，贾主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贾主任的舞其实跳得也不好，平常好像对此也没有多大兴趣。但她还是不服气地说：“跳舞，不就这么回事嘛！”想想又说：“唉，年轻就是资本啊。”想一想，似乎很不甘心，又说：“我们是没办法，工作需要；这小周，也真有意思，才结婚没几天，就这样在外面疯，也不怕闹家庭矛盾啊！”
她讲一句，我就打一次哈欠，以表明我和她一样，也是无可奈何。但我忽然感觉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贾主任，其实也还是有一点女人心的。
其四，还有点傻。
喜欢发号施令，表现自己的魄力，以示自己聪明，只是贾主任傻的一个方面；有些时候，她是真的不聪明。
也举一例。午餐，本来局领导是和我们在一起吃饭的，经贾主任提议，搞了个小餐桌，安排了单独一间小餐厅。局长副局长调研员副调研们被一网打尽，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受用的。操作一段时间后，有一天，孙局长突然不高兴了，说：“你们看这汤，这叫什么汤呀？要么全是仔排，要么全是鱼，要么全是鸡块，几乎见不着汤。”本来也是随便发的一句牢骚，批评中似乎还透出表扬的气味，但一位姓吴的副局长忍不住，说话了，说：“《晋书》里有个故事，讲的是晋惠帝时期，天下饥荒，惠帝见百姓饿死道旁，便问左右，怎么会这样？手下人说，没有吃的。惠帝就说，何不食肉糜？”
常务副局长老郑说话了，说：“贾主任你知道吴局长讲这故事的意图吗？吴局长是说，我们这边汤不像汤，可外面，大家喝的，又太像汤了，早来的几个人一动手，后面的人就连喝的是什么汤都不知道了；落在后面的那拨人，每天就开玩笑，对着稀汤寡水，猜今天到底喝的是什么汤。”
这话从小餐厅迅速传出去，传到外面。后来中层干部们只要一提到办公室，一提到贾主任，都会不约而同地说一句——何不食肉糜？
通过对贾主任上述行为特点的列举，我觉得，贾主任之所以能够成为我的女上司，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从主观上讲，性格开朗大方，使得贾主任在场面上回旋自如，游刃有余。
这是当下混迹于官场所必须具备的性格特点之一，尤其是在我们这种比较低级的小官场。比如说喝酒，别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开始倚疯作邪了，你偏偏不喝，坐在一边摆清高，那你肯定是“死虾子”，混不下去。
为了说清这个道理，我试着再举一例，不谈喝酒，只谈黄段子。
政府机关，近十多年来，兴起了说黄段子。如果在公众场合说得不彻底、不敞亮，就好像显不出水平似的。当然，也不是不分时间和地点，逢人乱说，场合还是要考虑的；主要场合，仍旧是在酒桌上。比如一桌围坐的，大小领导，前提当然是大伙儿都比较熟识，起码也是在一起吃过一两回饭的。如果是男女搭配，自然更好，女的少一点也无妨，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尽兴发挥。
孙局长坐在主位上，几杯酒下肚，便从刚端上桌的一盘“活珠子”（也就是旺鸡蛋）里拿出两个来，往桌上显眼的地方一放，然后顺手拿过一大截生黄瓜，朝两只鸡蛋的上面一架，说：“刚才大家不是要找喝酒的题目吗？今天就这个题目，有了吧！”
此话一出，男士们便有了发挥的欲望。一位科长一马当先，率先讲了个段子。几个女人害臊，或装着听不懂，或装着没听清，抿住嘴，不言声；只有贾主任，男人们笑，她也哈哈哈地笑，笑得知己知彼，颇为豪放。又一位科长跳出来，讲了个色味更浓的段子。那几个女的终于坐不住了，纷纷起立，有了暂避的意思；而贾主任，与开怀大笑的男人们一道，笑得更是花枝乱颤，边笑边说：“这个讲得好，有味！比刚才王科长讲得好多了！”又点着几个欲走的女人说：“你们这些人，装什么嫩呀！你们一走，他们这帮臭男人，就找不到倾诉对象了！”说完又夸张地大笑，不止。
几位女士还是離开了坐席。贾主任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反而对先前讲段子的那位科长怂恿道：“冯科长，你刚才讲的那个不成功，很失败；你就讲一讲那次你在汽车上讲的那一个，虾酱的故事。”
一帮男人顿时大眼瞪小眼；显见得，不少人已经听过那个段子，而那是一个超黄的段子。
二、从客观上讲，其行为特征与社会发展合拍。
做台账、能喝酒，其实只是表面现象。通过贾主任这些特点，反映出的，是当今官场和社会浮躁、游戏人生的普遍特质。为了说明这种特质，我不妨再举一例。
贾主任作为不上不下的领导，偶尔也会在一些公众场合发言、表态。有一阵子，她喜欢作“五抓一靠”或“三抓一靠两避免”或“四抓五靠两落实”之类的总结；让我为她写稿，也规定了这种模式。开始的时候，我很纳闷，觉着贾主任的水平怎么突然提高了。后来去市里开会，听市教育局常务副局长讲话，才知道，贾主任是学了人家讲话的套路，把人家的模式全盘照搬过来的。
再后来，也是巧了，市局的那位二把手副局长来我们单位指导工作，安排在一个山庄里，我和贾主任等人去作陪，晚上还安排我和二把手副局长的秘书住一个房间。这样，很自然地，我们就聊起了写作方面的轶事。
我说：“我们贾主任如今发言有个套路，几抓几靠几落实。”那秘书马上就笑了，说：“抄的，抄我们领导的，我们领导就喜欢这一口；但严格地说，是抄我的。”我不解，问他原因。他说：“领导以前讲话，以谈问题、讲原因、说道理为主，当然都是我写的稿子，总之还是比较实际的，但领导总是不满意。有一次，会程紧张，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没办法，我只能抱着糊弄的态度，应付一下。就把老一套的工作罗列在一起，来了个‘五抓一靠’。领导上台讲话，感觉很好；吃饭的时候，别人也极力奉承，说局长你总结的‘五抓一靠’真是好啊，简明扼要。这一下，我们回去就有方向了。大家这么一说，领导顿时信心大增，从那以后，即使不用我来写稿，他自己发表即兴讲话，也喜欢来个几抓几靠，赢得满堂喝彩。这倒是方便我了，后来写稿，再也不用费什么大心思，胡乱编个几条，就能很圆满地交差。” 我们哈哈一笑。我暗想，我的顶头上司贾主任，她学的可都是精华呀！
三、与主客观紧密配合的，是其独具的强势。
贾主任对个人强势的展露，或者说是表现，从以上罗列的行为特点及原因分析中，已经基本反映出来了，这里不必赘述。我要说的，是她另外一个特质，即不懂也要装懂，或可称为假聪明的强势。
虽然前面已经举过类似的例子，但为了说明假聪明往往也会给她带来好处，我不妨故伎重演，再举一例。
局长办公会，是每周都要召开的，有事没事，领导们总要坐在一起，扯一通。但我们局的局长办公会，目前已扩大到了不是局长的一些人，包括贾主任。本来贾主任参加这个会，也就是听听而已，顺带着记录；但她节外生枝，把我拽进去了。我在里面，充当记录员的角色。
那天的一个题目，是讨论单位班车停靠站点的问题。本来这是一个小题目，不值得多谈；但孙局长抓住这个话题，老是不放，似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
其实他的想法在座的人都明白。孙局长目前的坐骑是一辆本田，他老是嫌它性能低了，总想换一辆；只是，这话实在不好讲出口，只能迂回，打包抄。比如偶尔在一些非正式场合提到某一款别克的轿车。我们都知道，前者价值十多万元，后者二十多万元，这话由孙局长主动提起，也确实不妥。见孙局长抓住单位班车问题不放，贾主任就说话了：
“讲到车子，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郑局长，干常务副局长也有好几年了，”她指一指坐在对面的郑常务，“可到现在，他还是和其他几位合用一辆车子。要说我们单位能不能买得起一辆车，我看买三辆也不成问题。但目前这种情况，几个领导合用一辆，麻烦就大。为什么不能专门考虑一下，给郑局长单配一辆呢？”
大家其实一下子就听懂了她的意思，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明摆着的；可大家偏偏不点出来，你看我，我看你，作面面相觑状。无奈何，一把手孙局长只好说话了：“这倒是个思路，大家不妨随便谈一谈。”
郑副局长假模假式地摆手，也不出声。贾主任见有人动了动嘴，似要发言，仿佛生怕抢了头功似的，急忙接话说：“要我看，孙局长干脆把车子让出来，给郑局长，这样大家都方便了。孙局长嘛，再买一辆，又怎么样？”
此言一出，大家顿时交口接耳，议论开了。
声口当然是高度一致的，对谁也没有坏处呀！如此，一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事后贾主任炫耀般地对我说：“要不是我带头，谁会讲？谁敢讲？”
我只能抱以一笑。要我说，这种投领导所好的事情，不是别人不敢讲，正好相反，是大家不愿意讲。其实事情说过也就说过了，既然已经讲出了口，现在再拿出来炫耀，可就是画蛇添足了。
——综上，我觉得，像贾主任这样的小领导，不见得水平一定要有多高，但必须敢说敢讲，并且什么都不在乎。有了这一点作基础，事情大略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一部分纯属多余，是仿照“下一步工作打算”或“明年工作计划”之类的文字。为了不浪费纸张，不耗费读者的眼球，我决定简略一点，蜻蜓点水，点到而止。
首先，以尊重贾主任为第一要务。
她不是常常要表現强势，希望别人尊重她吗？作为她的下级，我没有理由不尊重她；否则的话，很可能她会跟我闹个没完。虽然她对她自己未必尊重，但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其次，保持自己的作风和行为准则。
凡事应当想在先，干在先，尽量为贾主任分忧解难。须要表明一点，我这样做并不代表我是一个阿谀奉承的人，事实正好相反，因为我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再次，业余时间，努力发展自己的小空间。
上面所说的行为准则，其实还包含着一个内容，就是我的业余生活。我喜欢写点东西，小说散文随笔之类，偶尔也能发表几篇。发展自己的空间，或许对自己更为有益。不能说举世皆醉我独醒吧，起码，在机关里，相当一部分人是醉着的，其中应该也包括贾主任。虽然她自我感觉极好，以为自己相当清醒。
如能做好以上三点，我和贾主任的关系将会保持良好发展的态势，而我本人，也能在工作之余，制造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惊喜。事实上，这个《秘密报告》如能发表，我的惊喜已经提前到来了。
作者简介
李敬宇，男，1963年12月生，供职于南京市浦口区人民法院。业余创作多年，在《钟山》发表长篇小说《沉沙》，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长城》《北京文学》《十月》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部（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有作品收入《200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另发表并出版长篇散文《老浦口》。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重点扶持项目签约作者，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
（标题书法：刘 敬）
责任编辑 张颐雯
这个报告的全称应该是：《关于对女上司贾主任个人行为研究的秘密报告》。
首先谈一下我写这个报告的动机。要说我对女上司贾主任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是不存在的。她比我大了十几岁，虽然是异性，但没有任何特别吸引人的地方，犯不着呀！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一种冲动，忍不住就想写一点关于她的东西。练笔头的人大家都知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利用闲着的时间，胡乱写几笔，等于是总结自己的想法，也算是对自己的写作冲动有个交代。
再来谈一下为什么这个报告叫“秘密”？有两层意思：其一，我是利用上班时间干私活，所以“秘密”一点为好；其二，也是最主要的，我写了我的顶头上司贾主任，并且总觉得有点搞笑，多少含着点“大不敬”的意味，所以必须“秘密”。
最后我还要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布局。我是模仿了我手头上正在撰写的《关于对我区教育事业发展状况的分析报告》的写法；既然是“关于某某的报告”，分量有点重了，不正规也要正规了，所以，以下内容，我采取了按部就班的写法。我承认，我的这个秘密报告其实就是胡扯淡，然而在形式上，我仍然要正规一点。这不免使我想到各单位年底或年初时，普遍流行的那些分析报告，当然也包括我手头上正在撰写的分析报告，它们看起来中规中矩，有模有样，其实大多都是胡扯淡。
好了，言归正传，还是回到我的这份报告上来。
第一部分：女上司的基本情况
这一段我是从女上司填写的个人履历材料中摘录下来的。我是办公室副主任，是她的副手，主要从事文字工作，所以抄录单位某个人的履历材料，可谓小菜一碟。
姓名：贾君。性别：女。出生年月：1968年4月。学历：本科。政治面貌：中共党员。现任职务：办公室主任。职级：正科。
个人简历：1986年9月-1989年7月，省粮食职业专科学院学生；1990年12月-1993年8月，临江镇政府办事员；1993年8月-1997年1月，区农业局科员；1997年1月-2000年11月，区教育局科员；2000年11月-2006年3月，区教育局办公室副主任；2006年3月至今，区教育局办公室主任。
家庭成员——丈夫赵某，工作单位：铁路局机车车辆厂工具车间，职务：主任；女儿赵某某，工作单位：市工业大学三年级，职务：学生。
社会关系——父亲贾某某，工作单位：港务局第二公司，职务：退休；母亲钱某，工作单位：无；哥哥贾某，工作单位：区塑料厂，职务：工人；舅舅钱某某，工作单位：市劳动局教育培训处，职务：处长。
我之所以要列出贾主任长长的一段个人履历，并不是刻意地想说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学历和资历，也不是想表明她的家庭状况非常一般，无任何特殊背景；恰恰相反，我想表达的，或许正是她的“社会关系”。我猜想，她的舅舅，很可能对她的仕途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需要解释的是，为了遮人耳目，我不能使用我的顶头上司的真实姓名。我想套用当年西安事变之前，红军与东北军秘密联络时，中共在内部所发电文中对东北军的称呼——甲军。称她甲人吧，读起来像假人，有不真的感觉；其实她是真人，她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跟前。所以不如就让她姓“贾”吧，名字也不叫人或仁了，叫个“君”吧。
第二部分：女上司的行为特点
鉴于贾主任的故事较多、较杂、较琐碎，其行为特点，我只能以罗列的方式，来举例说明。
其一，大酒量。
男人的酒量是练出来的，女人的酒量是天生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从贾主任身上就能透彻地反映出来。
逢着酒局，办公室主任是必须要出面的，那属于必要的应酬，主任们都大同小异。贾主任的不同在于，她常常会逗着一把手孙局长喝酒吃饭。这没办法，我们孙局长别的爱好没有，就好这一口。
踩着下午下班的钟点，贾主任推门进了孙局长的办公室，大大咧咧地说：“大老板今天有没有时间？要是有时间，我来约人。”孙局长估计有两天没喝酒了，像是正处于半等待状态，但却矜持，问：“什么题目？”贾主任说：“没有题目，我嘴馋了，打打牙祭。”孙局长立刻说：“这话要说清楚，是你嘴馋，可不是我嘴馋啊。”贾主任接话也飞快：“当然，嘴一馋，浑身都难受！”
随后她就掏手机，开始打电话邀人。在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踱出局长办公室，走到我跟前，见缝插针地对我说：“你，也去。”
其实被邀的几个人都是科长，都在同一栋楼里。当我们相约着下楼去酒店的时候，贾主任会对其中一位科长说：“你们科钱多，也该花一花了。今天，你买单！”
说贾主任酒量大，是因为她白酒喝个半斤，几乎显不出酒态来；喝上八九两，虽然酒态已现，但也不至于醉酒，摇摇晃晃地也能摸上回家的路。要不是有两次我亲眼见到她酒后失态，我真会把她的酒量当成是一个永久的神话。
那次是我们教育局中层干部外出考察。考察是离不开酒的，否则还叫什么考察？汽车的后备厢里，别的东西没有，酒是備得足足的。然后，就一路喝。那一回贾主任确实是喝多了，失态了。没办法，一把手耍赖，不讲理，逼着她在最后的冲刺阶段打通关，搞车轮战。这谁能吃得消？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再一大圈下来，不又得灌进肚子里半斤啊！要是换上我，不喝得当场吐血才怪呢！
贾主任不但没有喝吐血，连呕吐的意思都没有。不过，她还是失态了。热得把毛衣外裤都脱了，穿着内衣内裤，躺在一把手孙局长的床上，起不来；可能是还嫌热，把内衣也掀了起来，肚皮露在外面。孙局长和我们不同，我们住标间，两人一间；他住单人间，且是个套间。那一刻我们都挤在孙局长的房间里。酒喝多了，趁着喝多的机会，都挤过来，瞎聊天，嚷嚷着要打扑克，其实是酒后添乱，趁乱和领导套近乎。贾主任也是随大流，跟着一起过来的，来了便支撑不住，上了床。
孙局长看两眼床上的肚皮，说：“你睡这儿，我怎么办？”贾主任喝多了，翻了一个身，好像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反复咀嚼：“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了，猛地说：“你也上床来吧。”一大屋子的人不禁都笑起来。 孙局长仿佛受了鼓舞，即刻又说：“是你睡我，还是我睡你？”
满屋子的人更是大笑。
但这样的笑话出的不是太多，或者说，我见到的不多。倒是有一次，喝了酒后，贾主任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了。因为在座的人多，她的哭就显得与当时的情境很不协调，既突兀，又显得特别滑稽。
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引起的，就是酒喝多了，话赶着话，孙局长借着酒劲向大家表白，以“我这个人哪”起头，开始掏心窝子。孙局长常常会这样。每到这时候，我们这些下级，也是因为喝多了酒，就开始向他表决心，无论是真心还是假心，一概都是忠诚的口吻。但是那天，贾主任突然不合时宜地说：“大老板这种话说得没意思，说了让人生气！”别人都不解，问她因何生气。贾主任说：“要说你孙局长对人关心，那要看怎么关心了。就拿我来打比方吧，你当我们大老板也这么多年了，在政治上，对我还有过真正关心？”大家都没料到她会说出“政治”两个字，大家也都知道这两个字的内涵。孙局长说：“喝酒不谈政治，喝酒不谈政治。”贾主任像是受了委屈，说：“怎么不谈？今天不是因为喝了酒，不喝酒我也要谈！我早就要谈了！”于是开始谈她的过去，谈她这几年的辛苦，谈她为单位作出的贡献，谈别人上去了，可她没有上去，领导明显偏心了。
这么谈着，诉着苦，禁不住，就开始哭诉了。当着一大桌子人的面，哭得很投入。因为很当真，酒便喝不下去，只好中途散场。散了场人也不能走，因为哭得厉害，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家都没法走。一位科长实在看不过，对我说：“小李你是副主任，你们俩是正副手，只有你来劝了。”我本来是不善劝人的，被人点了名，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劝。但效果极差，或者说，适得其反，反而使她哭得更凶了。
这让我想到了远在老家的母亲，她没有什么文化，但民间语言很丰富，说到别人哭得很伤心，她会说，“哭得跟刘备似的。”这事以后，只要一想起贾主任那天的哭相，我就会想到母亲说的这句话，特别生动，也显得特别“有文化”。
这是其一，再来说其二。其二，是对台账情有独钟。
我始终不知道贾主任是怎么回事，对面上的事情极为热衷，已热衷到让你目瞪口呆的程度。上级领导热衷于面上的事情还情有可原，人家毕竟是在上面，对下情掌握不多，只能通过台账之类来了解下情；但贾主任也喜欢做表面文章，就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对于面上的工作，她做得最出色的，就是台账。
举一个例子。那天上面来通知，说省厅的厅长要来我们局，检查中小学基础建设方面的情况。这消息来得既突然，也不算突然。就在几天前，报纸上登出，外省的一所中学，一座在建的教学楼倒塌了，不仅当场死了两名工人，还砸死了五个放学路过的学生。此事经由网上传播，影响更大。领导下来，可能与此事有关。但更多的传言，是说再过几个月就要换届了，这厅长已经明确撂出话，要在近期到全省120个基层教育局都去跑一遭，作个视察，于是大家背地里笑称，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但是，提到检查，情况又有所不同。孙局长当时头就大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召集局里中层以上领导开会。
大家都不发言，多数人觉得这事太无趣。
就在尴尬之时，贾主任开口说话了。贾主任说：“这事其实好办，说到底，来检查就是看台账。我们把局里的台账做好，再安排一家学校，叫他们把台账也好好做做。做好了，就不怕检查。”孙局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旋即说：“那这事，你来，行不行？”贾主任也不含糊，说：“行啊，领导尽管放心，不要烦神。”
但是台账怎么做呢？会议一结束，贾主任就跑来找我。我苦思冥想，终于想到前两年上面发过一个文件，检查基建方面的，采取打分制，条条杠杠，分得很细。我说文件可能还在我的电脑里，找一找，估计能找到。贾主任说：“赶快找，时间不等人！”我在电脑里搜索，居然把那文件找出来了。
贾主任雷厉风行，当即支派我，将文件里的内容一项一项分解到各科室，并打印出分解总表和分表，由她交给各科室负责人。然后，要求各部门派一名内勤，双休日加班；办公室则全体人员加班。接下来，这拨人订计划的订计划，制表格的制表格，写总结的写总结，采买文件盒等物件的去采买各种物件。在两天时间的闭门造车里，全单位的电脑键盘啪啪地响，打印机唰唰地印，复印机哗哗地转。贾主任坐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而中午和晚上的用餐，则由她亲自安排，到单位就近的酒店，好菜加热饮，当然不能喝酒，否则会耽误加班。贾主任还跟孙局长申请了每个人的加班费。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但大家都情愿，并且一致说，贾主任行，有能力。
这还没完，到了周日下午，看着材料一摞一摞，准备得差不多了，贾主任抓起电话，跟教育局门口的电脑彩印部联系，把店老板招过来，布置印刷事宜。贾主任说：“还是正规印刷一下比较好，像样子；钱多钱少不算个事，你只要快，而且印出来要保持整齐、一致。”老板说：“三天交货，行不行？”贾主任说：“不行，最迟明天！你哪怕是连夜加班，也要帮我弄出来！”老板面有难色。贾主任跟上一句：“我不是说了嘛，钱多钱少，不是问题。”
结果可想而知，当几十本印刷精美的“基建迎查台账”于礼拜一下午呈放在孙局长面前时，孙局长简直都要惊呆了。在他眼里，這简直是奇谈啊，他首先就要越俎代庖，代上级领导对本局的工作表示满意了。
其三，有点小嫉妒。
试举一例。孙局长喝酒喝多了，还有一个喜好，去舞厅跳舞；其实孙局长的舞跳得真不行，是一成不变的“两步舞”。但跳舞，就要找舞伴。单位最漂亮的一位，也是比较风骚的，是小周；可人家才结婚，刚刚出了蜜月。那天酒后去舞厅，贾主任对孙局长说，把小周叫来吧，她舞跳得好。孙局长肯定也有这意思，但即便酒喝多了，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听贾主任直接说出口，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其实心里是相当受用的。不大一会儿，小周被局长的专车接来了，接来便陪孙局长下舞池跳舞。
孙局长醉眼蒙眬，舞跳得跌跌撞撞，但缠着小周身体的一双手，怎么也不愿意松。贾主任试图插一杠子，和孙局长跳一曲，但没能得逞。贾主任觉得扫兴，可能也觉得难堪；幸亏是在乱哄哄的舞厅，大家都没在意。贾主任踅身到我跟前，说：“小李，都十一点多了，我在外面坐坐。你要是不想在这儿，也到外面去坐坐。”我对跳舞没一点兴趣，贾主任出去后不多时，我也出得门来。 我们在大厅里枯坐，直坐到近一点钟，孙局长那边仍没有散场的意思。大厅里的空气太沉滞，不新鲜。贾主任说：“我们去外边吧，外边空气好。”临近深夜一点钟，外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们索性坐在舞厅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像黑夜里的两个民工。
看得出，贾主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贾主任的舞其实跳得也不好，平常好像对此也没有多大兴趣。但她还是不服气地说：“跳舞，不就这么回事嘛！”想想又说：“唉，年轻就是资本啊。”想一想，似乎很不甘心，又说：“我们是没办法，工作需要；这小周，也真有意思，才结婚没几天，就这样在外面疯，也不怕闹家庭矛盾啊！”
她讲一句，我就打一次哈欠，以表明我和她一样，也是无可奈何。但我忽然感觉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贾主任，其实也还是有一点女人心的。
其四，还有点傻。
喜欢发号施令，表现自己的魄力，以示自己聪明，只是贾主任傻的一个方面；有些时候，她是真的不聪明。
也举一例。午餐，本来局领导是和我们在一起吃饭的，经贾主任提议，搞了个小餐桌，安排了单独一间小餐厅。局长副局长调研员副调研们被一网打尽，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受用的。操作一段时间后，有一天，孙局长突然不高兴了，说：“你们看这汤，这叫什么汤呀？要么全是仔排，要么全是鱼，要么全是鸡块，几乎见不着汤。”本来也是随便发的一句牢骚，批评中似乎还透出表扬的气味，但一位姓吴的副局长忍不住，说话了，说：“《晋书》里有个故事，讲的是晋惠帝时期，天下饥荒，惠帝见百姓饿死道旁，便问左右，怎么会这样？手下人说，没有吃的。惠帝就说，何不食肉糜？”
常务副局长老郑说话了，说：“贾主任你知道吴局长讲这故事的意图吗？吴局长是说，我们这边汤不像汤，可外面，大家喝的，又太像汤了，早来的几个人一动手，后面的人就连喝的是什么汤都不知道了；落在后面的那拨人，每天就开玩笑，对着稀汤寡水，猜今天到底喝的是什么汤。”
这话从小餐厅迅速传出去，传到外面。后来中层干部们只要一提到办公室，一提到贾主任，都会不约而同地说一句——何不食肉糜？
第三部分：女上司之所以能成为女上司的原因分析
通过对贾主任上述行为特点的列举，我觉得，贾主任之所以能够成为我的女上司，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从主观上讲，性格开朗大方，使得贾主任在场面上回旋自如，游刃有余。
这是当下混迹于官场所必须具备的性格特点之一，尤其是在我们这种比较低级的小官场。比如说喝酒，别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开始倚疯作邪了，你偏偏不喝，坐在一边摆清高，那你肯定是“死虾子”，混不下去。
为了说清这个道理，我试着再举一例，不谈喝酒，只谈黄段子。
政府机关，近十多年来，兴起了说黄段子。如果在公众场合说得不彻底、不敞亮，就好像显不出水平似的。当然，也不是不分时间和地点，逢人乱说，场合还是要考虑的；主要场合，仍旧是在酒桌上。比如一桌围坐的，大小领导，前提当然是大伙儿都比较熟识，起码也是在一起吃过一两回饭的。如果是男女搭配，自然更好，女的少一点也无妨，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尽兴发挥。
孙局长坐在主位上，几杯酒下肚，便从刚端上桌的一盘“活珠子”（也就是旺鸡蛋）里拿出两个来，往桌上显眼的地方一放，然后顺手拿过一大截生黄瓜，朝两只鸡蛋的上面一架，说：“刚才大家不是要找喝酒的题目吗？今天就这个题目，有了吧！”
此话一出，男士们便有了发挥的欲望。一位科长一马当先，率先讲了个段子。几个女人害臊，或装着听不懂，或装着没听清，抿住嘴，不言声；只有贾主任，男人们笑，她也哈哈哈地笑，笑得知己知彼，颇为豪放。又一位科长跳出来，讲了个色味更浓的段子。那几个女的终于坐不住了，纷纷起立，有了暂避的意思；而贾主任，与开怀大笑的男人们一道，笑得更是花枝乱颤，边笑边说：“这个讲得好，有味！比刚才王科长讲得好多了！”又点着几个欲走的女人说：“你们这些人，装什么嫩呀！你们一走，他们这帮臭男人，就找不到倾诉对象了！”说完又夸张地大笑，不止。
几位女士还是離开了坐席。贾主任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反而对先前讲段子的那位科长怂恿道：“冯科长，你刚才讲的那个不成功，很失败；你就讲一讲那次你在汽车上讲的那一个，虾酱的故事。”
一帮男人顿时大眼瞪小眼；显见得，不少人已经听过那个段子，而那是一个超黄的段子。
二、从客观上讲，其行为特征与社会发展合拍。
做台账、能喝酒，其实只是表面现象。通过贾主任这些特点，反映出的，是当今官场和社会浮躁、游戏人生的普遍特质。为了说明这种特质，我不妨再举一例。
贾主任作为不上不下的领导，偶尔也会在一些公众场合发言、表态。有一阵子，她喜欢作“五抓一靠”或“三抓一靠两避免”或“四抓五靠两落实”之类的总结；让我为她写稿，也规定了这种模式。开始的时候，我很纳闷，觉着贾主任的水平怎么突然提高了。后来去市里开会，听市教育局常务副局长讲话，才知道，贾主任是学了人家讲话的套路，把人家的模式全盘照搬过来的。
再后来，也是巧了，市局的那位二把手副局长来我们单位指导工作，安排在一个山庄里，我和贾主任等人去作陪，晚上还安排我和二把手副局长的秘书住一个房间。这样，很自然地，我们就聊起了写作方面的轶事。
我说：“我们贾主任如今发言有个套路，几抓几靠几落实。”那秘书马上就笑了，说：“抄的，抄我们领导的，我们领导就喜欢这一口；但严格地说，是抄我的。”我不解，问他原因。他说：“领导以前讲话，以谈问题、讲原因、说道理为主，当然都是我写的稿子，总之还是比较实际的，但领导总是不满意。有一次，会程紧张，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没办法，我只能抱着糊弄的态度，应付一下。就把老一套的工作罗列在一起，来了个‘五抓一靠’。领导上台讲话，感觉很好；吃饭的时候，别人也极力奉承，说局长你总结的‘五抓一靠’真是好啊，简明扼要。这一下，我们回去就有方向了。大家这么一说，领导顿时信心大增，从那以后，即使不用我来写稿，他自己发表即兴讲话，也喜欢来个几抓几靠，赢得满堂喝彩。这倒是方便我了，后来写稿，再也不用费什么大心思，胡乱编个几条，就能很圆满地交差。” 我们哈哈一笑。我暗想，我的顶头上司贾主任，她学的可都是精华呀！
三、与主客观紧密配合的，是其独具的强势。
贾主任对个人强势的展露，或者说是表现，从以上罗列的行为特点及原因分析中，已经基本反映出来了，这里不必赘述。我要说的，是她另外一个特质，即不懂也要装懂，或可称为假聪明的强势。
虽然前面已经举过类似的例子，但为了说明假聪明往往也会给她带来好处，我不妨故伎重演，再举一例。
局长办公会，是每周都要召开的，有事没事，领导们总要坐在一起，扯一通。但我们局的局长办公会，目前已扩大到了不是局长的一些人，包括贾主任。本来贾主任参加这个会，也就是听听而已，顺带着记录；但她节外生枝，把我拽进去了。我在里面，充当记录员的角色。
那天的一个题目，是讨论单位班车停靠站点的问题。本来这是一个小题目，不值得多谈；但孙局长抓住这个话题，老是不放，似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
其实他的想法在座的人都明白。孙局长目前的坐骑是一辆本田，他老是嫌它性能低了，总想换一辆；只是，这话实在不好讲出口，只能迂回，打包抄。比如偶尔在一些非正式场合提到某一款别克的轿车。我们都知道，前者价值十多万元，后者二十多万元，这话由孙局长主动提起，也确实不妥。见孙局长抓住单位班车问题不放，贾主任就说话了：
“讲到车子，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郑局长，干常务副局长也有好几年了，”她指一指坐在对面的郑常务，“可到现在，他还是和其他几位合用一辆车子。要说我们单位能不能买得起一辆车，我看买三辆也不成问题。但目前这种情况，几个领导合用一辆，麻烦就大。为什么不能专门考虑一下，给郑局长单配一辆呢？”
大家其实一下子就听懂了她的意思，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明摆着的；可大家偏偏不点出来，你看我，我看你，作面面相觑状。无奈何，一把手孙局长只好说话了：“这倒是个思路，大家不妨随便谈一谈。”
郑副局长假模假式地摆手，也不出声。贾主任见有人动了动嘴，似要发言，仿佛生怕抢了头功似的，急忙接话说：“要我看，孙局长干脆把车子让出来，给郑局长，这样大家都方便了。孙局长嘛，再买一辆，又怎么样？”
此言一出，大家顿时交口接耳，议论开了。
声口当然是高度一致的，对谁也没有坏处呀！如此，一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事后贾主任炫耀般地对我说：“要不是我带头，谁会讲？谁敢讲？”
我只能抱以一笑。要我说，这种投领导所好的事情，不是别人不敢讲，正好相反，是大家不愿意讲。其实事情说过也就说过了，既然已经讲出了口，现在再拿出来炫耀，可就是画蛇添足了。
——综上，我觉得，像贾主任这样的小领导，不见得水平一定要有多高，但必须敢说敢讲，并且什么都不在乎。有了这一点作基础，事情大略都可以迎刃而解。
第四部分：下一步与女上司的关系预测
这一部分纯属多余，是仿照“下一步工作打算”或“明年工作计划”之类的文字。为了不浪费纸张，不耗费读者的眼球，我决定简略一点，蜻蜓点水，点到而止。
首先，以尊重贾主任为第一要务。
她不是常常要表現强势，希望别人尊重她吗？作为她的下级，我没有理由不尊重她；否则的话，很可能她会跟我闹个没完。虽然她对她自己未必尊重，但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其次，保持自己的作风和行为准则。
凡事应当想在先，干在先，尽量为贾主任分忧解难。须要表明一点，我这样做并不代表我是一个阿谀奉承的人，事实正好相反，因为我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再次，业余时间，努力发展自己的小空间。
上面所说的行为准则，其实还包含着一个内容，就是我的业余生活。我喜欢写点东西，小说散文随笔之类，偶尔也能发表几篇。发展自己的空间，或许对自己更为有益。不能说举世皆醉我独醒吧，起码，在机关里，相当一部分人是醉着的，其中应该也包括贾主任。虽然她自我感觉极好，以为自己相当清醒。
如能做好以上三点，我和贾主任的关系将会保持良好发展的态势，而我本人，也能在工作之余，制造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惊喜。事实上，这个《秘密报告》如能发表，我的惊喜已经提前到来了。
作者简介
李敬宇，男，1963年12月生，供职于南京市浦口区人民法院。业余创作多年，在《钟山》发表长篇小说《沉沙》，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长城》《北京文学》《十月》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部（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有作品收入《200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另发表并出版长篇散文《老浦口》。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重点扶持项目签约作者，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
（标题书法：刘 敬）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