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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伴我远行
黑豹是我爱犬的名字,它当年能跟着我下乡插队纯属偶然。
在准备行装那天,邻居好友晓军来家看望我,怀里还抱只一尺长的小黑狗。
他说:“这是我父亲的好友李教授送我的,是只小母狗,是给我做伴儿的。可是父亲隔离审查还不知要关多久,李教授也正在受批判,我还得照顾脑梗住院的母亲,没法照料这只小狗,你下乡就把它带走吧!”
李教授是著名动物学家,对犬类颇有研究,他养的狗肯定是好品种。但是,我现在已从革命干部子弟变成了黑帮子女,只能到乡下好好表现,哪有闲心养狗呢?就说:“我已带了不少东西,火车也不让带动物,你还是送给别人吧。”
他苦笑说:“已经找了好几家了,都不要。你不是挺喜欢狗的吗?”
说得不假,我在上小学时,养过一条叫尼尼的德国黑盖儿,伴我三年多光景,后来让打狗队带走了。为此我哭了好几天,以后再也不忍心养狗了。
这时,我忽然看见小黑狗抬头冲我张开小嘴,伸出小舌头,打一个哈欠,然后晃晃头,黑眼睛依然瞅着我。这个动作和当年的尼尼一模一样,让我心头不禁一热,遂动了恻隐之心,无奈地说:“那就让它跟我走吧。”
出发那天,晓军捧着一个装着小黑狗的纸箱来送行。他帮我把行李和大箱子搬上车,并把纸箱放到我的座位底下,说:“小狗挺老实,乘务员发现不了。”
他又把一包狗食给我,嘱咐说:“想着喂喂它,它饿了会叫唤的。”
然后,晓军不舍地抚摸一下小狗,并同我拥抱告别。
我回身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车厢里多是去边疆的知青,有笑声也有哭泣声,依依惜别的情景挺感人。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学哥,请帮我把箱子放到上面去。”
我抬眼一看,原来是她,初二的柳明霞。她和我同在一个红卫兵组织,还是文艺宣传队的。我赶紧起身,费了好大的劲儿,把她那个重重的帆布箱子放到货架上,笑道:“你东西可没少带呀!”
她有些神秘地说:“除了衣物,还多带了十几本小说。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了,我排在第一名,你在最后。”
我也平静地说:“知道你是第一个报名的,我总算在最后一刻被批准了。”
“祝贺你呀!听说你还写了血书,真佩服你下乡的决心这么坚定。”
忽然,脚下的纸箱里发出一声闷叫,她吓了一跳,忙问:“什么声音?像是狗叫!”
我也吃了一惊,连忙使个眼色,摆手说:“别说话,是只小狗。”
她压低声音说:“哎呀,我很怕狗,小时让狗咬过。不行,我得换到别的座位。”
我笑道:“别怕,不用,小狗可老实了。我喂喂它,你看着。”
说完,我把纸箱放到座位上,小心打开,小黑狗露出脑袋,黑眼睛惊奇地看着我们,还向她张开嘴打一个长长的哈欠。这让她平静不少,笑道:“它还没睡够呢。”
我拿出一个苞米饼子,掰一小块给它吃。它两三口就吃完了。“看来是饿了。”她说。
我掰一块给她:“你喂喂它,别怕。”
她膽怯地把饼子递过去,小狗很快吃完。我让她把饼子掰成小块放在手心喂它,小狗也吃光了。她说道:“还挺乖的,叫什么名字?”
我说:“还没起名呢。”
她想了一下,说:“它真可爱,像个小宝宝,就叫黑宝吧。”
我觉得这名字像长不大的孩子,就说:“还是叫黑豹好,这狗也是去保卫边疆的,长大了说不定还会抓个特务呢。”她笑了,赞成地说:“还是你想得长远,叫黑豹更勇猛。”
说着,伸手摸摸黑豹的头顶,黑豹冲她一龇牙,吓得她赶紧缩回手。
这时,验票的乘务员和乘警突然出现了,我赶紧把纸箱盖好,放回座位下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突突直跳。乘务员很严肃地来到我们座位验票。在我递上车票时,忽然座下响起一声哼叫。乘务员立刻警觉起来,乘警厉声问道:“什么声音?谁带猫狗了?”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儿,紧张得不敢看乘警。这时,只见她迅速地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大布娃娃,沉着地对乘警说:“是我不小心压了它一下。”说着,又捏了捏布娃娃的肚子,布娃娃真的叫唤一声,声音竟然和小狗叫声很相似。乘警和乘务员不由得笑了。乘务员说:“多大了,还玩洋娃娃!”说完,他们就往前验票去了。
我说:“幸亏你带个洋娃娃。”
这有惊无险的一幕,无形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彼此的感觉不错,挺有话说的。我们聊了许多校内校外的事,包括个人的爱好。我知道了她受母亲影响,爱好文学,看了不少世界名著,但是家里许多藏书都被造反派抄走了。听说我喜欢俄罗斯文学,她说带来了几本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高尔基的小说,以后可以借我看看。我挺感兴趣,这些都是被禁止和挨批判的书籍。
到了睡觉的时间,车厢开始静下来。我说:“得喂喂黑豹了,这时它要叫唤,全车都能听到,可就坏事了。”
明霞说:“对,让我来喂它。”
我又悄悄地把箱子打开,把小黑豹抱到座位上。明霞把干粮掰在手心里,噘嘴发出嘘嘘的哨音。黑豹埋头吃得很香。干粮吃光了,黑豹还舔着她的手心。
“痒痒的,真好玩。”从明霞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已经喜欢上了黑豹。
坐了一夜的火车,到了福利屯,还要坐一天的汽车才能到饶河。途中转车,都是我搬运几个行李和箱子,她一直抱着那个纸箱,有时打开摸摸黑豹的头,有时还贴着纸箱,嘴里发出嘘嘘的口哨声,小声叫着:“黑豹、黑豹,小宝贝。”
经过两天的辗转,我们终于来到这个紧靠乌苏里江的边境小县城。
二 异类知青
初来时,知青宿舍还没盖好,知青们只好分散地住在社员家。
我和好朋友小白住在二老孙家。 房舍是普通的东北草坯房,我俩住在西屋,二老孙两口和儿子睡在东屋。孙家养一条狗,是那种常见的尖尖嘴,眉毛短且黑、像两只眼睛的四眼狗。我们进院时,四眼狗冲我们狂吠。二老孙一声呵斥:“四眼儿!”它便老实地退回到狗窝旁。
但是,当四眼儿见到从纸箱抱出来的小黑豹时却很友好,跑来嗅嗅,还用前爪逗它玩。看着高大的四眼儿,小黑豹毫不畏惧,奶声奶气地叫着,扑到它的身上撕咬几下。四眼儿毫不在意,还伸出舌头,舔舔黑豹的脖子。
正在喂猪的孙婶看见了,笑道:“这两只狗还挺投缘的,俺刚搭的狗窝,够它俩睡的,顺便也都一起喂了。”
我正想着怎么喂养黑豹呢,一听这话,忙说:“那太谢谢了,这可给你们添麻烦了。”
二老孙说:“别客气,你们城里孩子来这儿也不容易,住这儿就同到家一样,有啥需要说一声就行。”
这话说得让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晚上的饭菜更热乎,一顿大子粥、蒸窝瓜土豆、咸鸭蛋、大葱蘸大酱,吃得我满头大汗。和二老孙一家人家唠得也热乎,他儿子喜恩比我小一岁,老实巴交,不爱说话,在蜂场养蜂,经常不在家住。
晚饭后,住在邻居家的柳明霞还特意来看看黑豹。她看见黑豹正和四眼儿在食盆吃苞米面粥,高兴地说:“吃得还挺香呢,多吃点!”说着,她打开报纸包,拿出几块骨头扔到地上。黑豹立刻叼了一块,还呜呜地叫。四眼儿去叼另一块,黑豹不让,它就安静地趴在旁边看着黑豹啃骨头。我把另一块骨头扔给四眼儿,说:“黑豹!不许太护食!”
明霞说:“这是野猪肉,房东大老万是猎户,刚打一只野猪交到队里,自己也分了一块,不如家猪肉好吃,有股土腥味儿。”
我来了兴致:“看来这里野兽不少,有机会咱们上山打猎去。”
“大老万说了,这山上,野猪、黑瞎子、狼挺多,他还见过老虎呢,还有狍子、鹿,说是打到狍子请咱们知青吃狍子肉,比野猪肉好吃。”明霞来了兴致。
她摸着黑豹的背说:“咱们的黑豹也快快长大,到时候一起去打猎。”
小白说:“中亚牧羊犬是优良狗种,黑豹肯定也会成为一条标准的猎犬。”
晚上睡觉前,我又去看看黑豹,它的小身子蜷曲在四眼儿的腹部,紧闭眼睛睡着了。也许是旅途疲劳,我撫摸它,它眼睛也不睁,只是小耳朵动了动。看着它安然的样子,我也放心了。
外面很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四眼儿也呼应几声,黑豹也叫几声,声音尖尖的。看来这小家伙适应能力还挺强的。
第二天的劳动是割黄豆,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哪干过这么累人的活儿。我面对望不到头的大豆垄,手抓不住豆秸,镰刀也不听使唤,手忙脚乱,半天也割不下几棵豆子,还累得腰酸背痛。不一会儿,社员们就把我和小白、明霞远远甩在后面。幸亏社员割到地头后,反过身来帮我们接趟子,我们才得以喘口气。
在秋收期间,每天割地起早贪黑,累得够呛,吃完饭就上炕睡觉,没时间照看黑豹了。等到秋收完毕,已经十二月份了。再看黑豹,个头快赶上四眼儿了。两只狗睡一个窝住不下,二老孙又在旁边给黑豹搭个新窝。
他说:“黑豹的骨架就是条大狗的样儿!”但也说不出黑豹是什么种,只说有些像大老万家的狗。
等到打场脱粒时,我们又经受一次严峻的考验。脱粒这活儿,不仅累得要死,而且脏得要命。在隆隆作响的脱粒机声中,满场尘土飞杨,豆毛弥漫,干活的都是灰头土脸。我和小白手握铁叉把豆子挑到机台,明霞在后面用大木叉把轧碎的豆秸挑到后面去。个个累得汗流浃背,脸上挂着豆毛,造得像小鬼似的。
有时我和小白打夜班,我披着棉袄,扛着铁叉走出院门,就听见黑豹在后面汪汪叫唤几声,还跑到门口看着我们走远,我回头只见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当我们下夜班,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场院,进了小院黑豹和四眼儿向我跑来。黑豹亲热地扑到我腿上,哈哈地吐着白气,嘴不停地蹭着我的腿。
它们也跑到柳明霞那里摇头摆尾。随着她嘘嘘的哨音,黑豹和四眼儿撒欢地飞奔到前面,又飞快地跑回来。看到它们精力充沛、活蹦乱跳的样子,我们也受到感染,似乎疲劳减轻了一些。接着,又有伐木打柈子的活儿等着我们。我带着黑豹上了几次山,黑豹在白雪覆盖的山林里纵情地奔跑,浑身挂了一层白霜。下山时,经常是跑在马爬犁前面,然后回头等我们一会儿,又接着向前跑去。看着它敏捷迅速的身姿,老板子就说:“这条狗肯定是条打猎的好狗。”
那年雪下得挺勤,村里村外都是一片厚厚的白雪。天很冷,我和小白领着黑豹出来遛圈。此时,黑豹已经有模有样了,两只短耳朵下垂,嘴茬变宽了,短粗的尾巴直立着,一身发亮的黑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煞是招人喜欢。
带它来到大老万家,他刚好从山里回来,挎着长筒猎枪,手上拎着两只野鸡和一只山兔,蓬松泛黄的貉子皮帽挂着白霜。他的爱犬一身白毛,叫虎子,正张着嘴吐着白色哈气,看来一早就进山转了一大圈回来。
“万大哥好枪法,收获不小啊!”我佩服地说道。
大老万却不以为然地说:“在沟趟子里先是看见一只狍子,刚要打,又蹿出一头野猪,稍加犹豫,两只都跑了,回来顺便打了野鸡和兔子。”
说话间,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正和虎子逗着玩的黑豹。黑豹还是比虎子小半头,但毫不示弱地在虎子身边扑来跳去。虎子也很友好地和它过了几招。
大老万很有经验地说:“这两条狗是一个祖宗,都是中亚牧羊犬。”
我疑惑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指着黑豹:“你看它这长腿大爪子、短耳朵、大嘴茬,特别是短粗的尾巴,都和虎子一样的。”我一看,真是的,除了一黑一白毛色不同,身形轮廓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老万又说,虎子的妈是我五年前的冬天在江边捡回来的,估计是从老毛子那边跑过来的,还怀着崽儿。下了四只崽儿,两只送人了我留两只。前年打猎,一只让野猪挑死了,就剩虎子了。”
小白奇怪地问:“野猪没有犄角,怎么能挑死狗呢?” 大老万说:“有獠牙呀,野猪獠牙是又快又狠,仰头一挑,黑瞎子都怕它!”
正说着,明霞和同屋的李欣回来了,她们趁空闲去供销社买东西。明霞看见黑豹又是一番亲热,还从兜里掏出两块饼干,分给黑豹和虎子吃。大老万笑道:“晌午在俺家吃饭,野鸡炖山蘑,红烧兔子肉。”我们光听菜名就馋得直流口水,所以,也不客气,进屋就等着吃这顿美餐。万婶热情地让我们坐在炕桌旁吃瓜子,喝茶水。大老万十分麻利地收拾好野鸡和兔子,把下水杂物扔给旁边瞅着的虎子和黑豹,这两个家伙先得到一顿美餐。然后,万婶上灶,他过来讲起了他打猎时惊险传奇的故事。他讲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听得我们屏息入迷,惊叹不已。
一盆野鸡炖蘑菇和一盘红烧兔肉摆到小炕桌上,香味扑鼻。大老万拿起烫好的一壶烧酒,给我、小白、明霞、李欣各倒上一杯酒,然后高兴地说:“难得你们到家来喝酒,多吃多喝,来,干一杯。”我们一起敬了在心中忽然高大起来的勇敢精湛的猎手一杯酒。
酒足饭饱,走出屋门,黑豹迎了上来,它和虎子也吃得肚子鼓鼓的。大老万还说:“等着黑豹再长大一些,我就领它到山上去遛遛!”
三 给我真情
平静的日子突然被打破了:珍宝岛战斗打响了!
那天全体民兵在队部门前集合,由大队民兵连长把步枪发到每个人手中。我焦急地从开始等到最后,也没有被念到名字,只是眼巴巴地看到别人手握钢枪,威武地站在队列里。连长看了一脸失望的我,严肃地说:“公社经过外调,你的父母都是走资派,所以还不能发枪给你。但是,你可成为普通民兵,筑路和站岗放哨都可以。”我只好退出队列,同病相怜的柳明霞过来安慰我:“咱们不能保卫边疆,就建设边疆吧,我想总会有用武之地的。”我无奈地说:“我原以为准备打仗,拿枪就不讲条件了,没承想还是按老规矩办。”虽然自己表面很坚强,但是内心很痛苦。第二天,我到五里地外邻村的小酒馆里要了酒菜,闷头喝起来。在小酒馆从下午一直喝到傍晚,我本来酒量就不大,没承想一斤多烧酒进肚了,说话舌头都短了。店老板也说别喝了,今晚就住下吧。我说没事,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门。
虽然已是三月,仍然是冰雪覆盖,夜晚更是寒冷刺骨。我浑身发烧感觉不到寒意,在乡间雪路上蹒跚前行。走到村东的木桥旁,酒的后劲儿上来了,只觉得脑子眩暈,眼睛发黑,腿脚发软,一头倒在路边的雪地里。
不知过了多久,感到鼻子和脸被什么东西连续触动着,并听到熟悉的哼叫声,然后就是胸口被不停地抓着。我猛然醒了过来,黑豹正张着嘴,伸出舌头在舔我的脸。
“黑豹!”我扭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就把它抱在怀里。黑豹也高兴地“汪汪”叫了两声。我爬起来,手脚已经发麻,跟着黑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我和明霞讲了昨晚的事情。我有些不解地说:“黑豹怎么知道我在村外躺着呢?”
明霞说:“你们出门进门,别看黑豹不吱声,它心里都有数。你挺晚了不回家,它能不着急吗?所以,黑豹肯定会沿着你的足迹去找你的。”
这真是一条又懂事又聪明的狗,我从心里感谢我的黑豹。
有一天深夜,北沟子的上空忽然出现三颗信号弹,与此同时,有人看见一个地主子弟从村外回来。于是,民兵连长便怀疑他是特务,把他抓起来连夜进行审讯。可他却一口咬定没去北沟子,是去南砬子下兔子套。还说他在山上拢火烤过大饼子和咸鱼,还喝过半瓶烧酒。为了证实他说的真假,连长决定派我带他去南砬子查看现场。
我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带着黑豹,拿把镰刀,同那个地主子弟向南砬子进发。大雪封山,我们在雪地艰难跋涉,还要穿过密密的灌木丛。地主子弟拿把磨得飞快的斧子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走,黑豹跟我伐木上过山,显得从容不迫,雄赳赳地跑在我前面,紧跟着地主子弟。到了那个地方,果然看到一堆烧过的柴火灰烬和一个空酒瓶。
返回村里时天已经黑了,连长和明霞、小白正焦急地站在村口,看见我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我向连长汇报了现场情况,并把酒瓶子给他看了。他却抱歉地说:“你一走我就后悔了,怎么也得两个人拿支枪去呀。如果他真是特务,不得把你害了呀!”我说:“我没考虑那么多,就是想赶快破案。”
明霞陪我回家一路埋怨我:“你可真虎啊,那家伙身强力壮,又拿把斧子,想收拾你还不容易。”
她说的也是,那家伙的斧子飞快,想起来真有些后怕。我对明霞的关心感到一阵暖意,再看到黑豹正在昂首前奔,像个凯旋的战士,不禁称赞说:“黑豹这次真是给我壮胆呀!”
四 爱情伙伴
春播后,大家期待已久的知青宿舍终于建成了。
一排八间新房都是用木头建的,分为男女知青宿舍和食堂。分散在农户的知青们都搬进了新居。和老房东半年多的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分开还真是不舍。二老孙和孙婶对我们说:“有空还常来坐坐,想吃什么就给你们做。”
黑豹也必须离开自己的窝了,在知青食堂门口已经给它搭了一个新窝。
乔迁后的第一顿饭是在知青食堂。大队到江边打鱼队搞了鲤子、鲫瓜子鱼;大老万特意送来狍子肉;有的社员还送来小鸡、鸡蛋和小园菜。全体知青和房东们,加上大队干部,把挺宽敞的知青食堂坐得满满的。饭菜自然很丰盛,大家推杯换盏,连吃带喝,很尽兴。席间,知青们纷纷感谢队里和乡亲们对知青的关心;队干部和社员也称赞知青劳动好,能吃苦,和社员关系好。满屋洋溢着乡亲和知青鱼水情般的融洽气氛。
吃完饭,我和小白挑几块骨头到门外去喂黑豹,它没在窝旁,喊了几声也没反应,马上想到它一定回二老孙家了。于是,我们跑到二老孙家,看见黑豹正和四眼吃苞米面粥呢。
大队长和民兵连长又正式同我谈了话,说是经支部讨论我被列入入党的发展对象,最近就要开支部会了,让我有个思想准备。我听了十分激动,但想到上次没发枪的尴尬,便坦率地问道:“我的父母还在牛棚,我入党不受影响吗?”
连长说:“父母问题不由己,还是要看本人表现的。”此话让我增加了入党的信心。 但是,后来的支部会议却没有通知我参加。第二天,大队长很惋惜地告诉我,公社党委认为家庭出身比现实表现更重要,走资派子女还是不能发展入党。无疑,这又是一瓢冷水浇到我的头上,我的情绪又降到最低点。
第二天,我没有上工,在知青宿舍洗衣服。正在食堂帮厨的明霞带着黑豹走了进来,看见一大堆衣服,就说:“你们男生就是懒,到了没衣服穿了,才想起来洗。”
我说:“前一阵干活累得要死,哪有时间洗衣服。”
她伸手拿过衣裳,按到盆里搓起来,看我闷闷不乐的样子,说道:“大家都替你抱不平,我想情况不能总是这样,以后还会有机会的。”我看着她信任的目光,无奈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她说:“我不像你那么好强,那样要求进步,能够正常生活就好。这几天帮厨的李欣病了,在食堂的劈柴拉水活儿不少,你就来帮几天厨吧。”
我说:“好啊,反正队里也没有太多的活儿。”
黑豹好像听懂了我的话,赶紧伸出舌头舔着我湿淋淋的手,然后,张嘴伸舌,冲我打一个哈欠。我笑了:“这是咱们黑豹欢迎我来食堂呀。”
明霞也说:“黑豹可懂事了,每天都在门口等着我,跟咱们知青自来熟,大家都喜欢它。”
就这样,我每天赶个牛车去村东沙底河拉水,回来就劈一堆柴火。孙婶被安排到食堂给知青做饭,做的饭菜可口,大家都很满意。明霞就每天择菜洗菜淘米。黑豹除了跟着我拉水,就是蹲在食堂门口,看着明霞择菜干杂活儿。她还不时冲着黑豹嘘嘘几声,黑豹总要立起耳朵,温顺地看她一眼。。
我闲着没事时,就拿出口琴吹些老歌曲。上学时,全市文艺汇演,我的口琴演奏得过奖。每当我吹起《红莓花儿开》《山楂树》这些俄罗斯歌曲时,明霞总是静静地听着,有时还打着拍子,轻轻地哼唱着。这时,她的黑眼睛闪动,嘴角露出笑意。
五 天生勇士
在我进步受挫那段日子,黑豹的名声却在村里叫响了。那是因为大老万两次带着它上山打猎的结果。
第一次大老万领着虎子和黑豹天没亮就上山了。到了下午,大老万回村套了一副马爬犁急忙返回山里,傍晚才回来。只见虎子和黑豹跑在前面,大老万牵着马大步走来。在马爬犁上躺着一头死去的大公野猪还有一头活的小野猪。大老万向我伸出大拇指,说道:“你的黑豹真是个好料,迎着野猪还能闪过挑来的獠牙,回身咬住野猪的脖子,这个身手虎子都不行。我是趁空一枪把野猪打死的。随后,钻出个小野猪,黑豹追过去咬住它的脖子,硬是给拖了回来。真是只打猎的好狗!”
第二次大老万清晨回村,背着一张大熊皮,身上和手上都沾着血迹。黑豹和虎子嘴巴也是湿湿的。他见着我就说:“黑豹救了我一命。”原来他带着狗守在黑瞎子窝旁。只见一头二百多斤的黑瞎子出洞时,左右开弓把两只狗打到一边,就冲大老万扑去。大老万举枪射击,却是个臭弹。这时黑瞎子距他不到两米远,他上子弹已来不及,只见黑豹从侧面扑来,一口死死地咬住黑瞎子的脖子。他趁机换上子弹,把黑瞎子一枪击毙。因黑瞎子肉不好吃,他就扒下黑瞎子皮,割下熊胆,让两只狗饱餐一顿黑瞎子肉。
我看着和虎子一样高大、一身油亮的黑毛,张着大嘴、伸出舌头、不停喘气的黑豹,鼓励又爱抚地摸着它的头顶,高兴地说道:“黑豹,你真棒!”
在黑豹勇斗野猪和黑瞎子的故事在村里传开的同时,只有我和明霞两人知道的一件事情也悄然发生了。
一天,我吃完早饭正要去上工,孙婶在后面叫住我,悄悄地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明霞给我的信。
明霞用娟秀的字体写道:“学哥,请允许我不叫你的名字,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尊敬的学哥。从在火车上看到小黑豹算起,我们下乡一年多了,不仅是黑豹的原因我们才接触较多,而是因为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也喜欢和我在一起,今天晚七点你到村北柞树林找我,我有话同你说。”
在赴约前,我满脑子都是和明霞相处的点滴,想着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刚过七点,我就带着黑豹向村北柞树林走去。天很黑,到了林子边只听到风吹着柞树叶沙沙地响。我走进林子,忽然听到熟悉的嘘嘘哨声,黑豹闻声立刻跑向林子深处。我跟着黑豹走了过去,看见一棵大柞树底下,明霞的身影靠着树干,黑豹蹲在下面,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我刚走到大柞树底下,她忽然扑过来抱住我,说道:“我猜你一定会来的。”
我不由得也抱住她,还无师自通地亲了她的脸蛋一下。
从此,我的脏衣服都是明霞给洗了,这让男知青们很羡慕。明霞只要帮厨,我总会去帮忙,别的女知青也自觉地去干别的活儿。借了我的光,明霞带来的小说,让同屋其他人也都傳看着。就凭这个偏得,男知青们也希望我和明霞好好相处。
六 伟大母亲
就这样冬去春来,到了第二年夏天,黑豹已经快两岁了。
黑豹长期吃住在知青宿舍,同知青们的感情很深。知青们有好吃的,总要拿点给它吃。男知青上工前,还会摸摸它,说声再见。就是怕狗的女生,后来也敢让它舔舔手了。当然,黑豹最亲近的还是明霞。不管距离多远,只要明霞发出嘘嘘的哨音,它就会欢快地跑来。每当明霞帮厨,它就哪儿也不去,和明霞形影不离。天热,明霞还不时领它到沙底河给它洗澡,用梳子把它的毛梳理得非常顺溜。有时它在房墙根趴着,明霞给它挠痒痒,它总是四脚朝天,让给它挠肚皮,还舒服得直哼哼。
到了晚上,黑豹就是知青八间房的忠诚卫士。知青的烧柴垛、晾晒的衣服、食堂的菜谁也不能靠前。社员家的猪狗鸡鸭过来,也被它驱赶到一边。它一般不轻易吠叫,一旦叫起来,那就是要上去撕咬了。黑豹给知青们壮了不少胆。
在我和明霞处对象的同时,黑豹也产生了成熟期的萌动。
稳重温顺的黑豹一时间却躁动起来,经常发出奇怪的声音,引得不少公狗围着它转。其中,也有四眼儿。对于这些公狗,黑豹根本不搭理它们,但对四眼儿却另眼相看,毕竟还是一个窝里的伙伴。但是,我很怕黑豹和四眼儿好,觉得这个太普通的品种,同黑豹的身份差距太大,万一好上了,那后代肯定难以优秀。幸好黑豹的眼光挺高,只和四眼儿保持朋友的关系。有个别的自我感觉良好的公狗,不知深浅地想强行上身,反遭黑豹一阵撕咬,把那个图谋不轨者咬得惨叫几声,逃之夭夭。 不久我发现,黑豹对虎子才是情有独钟。每次大老万打猎回村的时候,黑豹总是跑去和虎子耳鬓厮磨一番。我也很喜欢壮硕威武的虎子,它比黑豹大两岁,身材长相都很般配,在本村可堪称最帅的狗哥了。
于是我有意让黑豹多和虎子接近,遛狗时总要到大老万家绕一圈。但是,希望的事情没有发生。明霞沉不住气了,主动去找大老万借虎子养几天。大老万听到来意,很支持地说:“我早有这个想法,它们配对才有好后代。”于是,黑豹和虎子就住在一起,我们每天也遛两只狗了。知青们知道了我们的用意,都很关心它们的动向,期待它们配对成功。
果然,没过多久黑豹便怀了崽。
在割黄豆之前,队长安排我和明霞去看苞米地。本来是安排小白和明霞的,这小子推说身体不舒服,并和队长耳语几句,队长会心一笑,才安排的我们。
每到苞米熟了的时候,野猪黑瞎子就下山来地里偷吃苞米。熊还好说,所谓“黑瞎子掰苞米,掰一穗扔一穗”,损失还不算多。而野猪经常是一群大猪带小猪,到地里连吃带拱,把大片苞米糟蹋得不成样子。所以,必须有人在地里不停地敲着铁盆、铁桶,还要大声吆喝着,惊吓并驱赶伺机而来的野猪和黑瞎子。
吃过晚饭,我和明霞就带着黑豹来到山边的苞米地。夜深沉,秋风凉。我们披上棉袄,还冷得透心。好在地头有个看地的窝棚,可以遮风挡雨。我们要在此处值班一夜,到明早日出才能收工。
我让她和黑豹坐在窝棚里。我拿起小铁盆就钻进苞米地,边敲着,边大声喊道:“跑啦!跑啦!”绕了一圈回来刚坐定,黑豹就闻声向苞米地跑去,响亮的吠叫声响彻夜空。我说:“今夜有黑豹帮着看地,咱们可省力了。它这么一叫,可要比敲盆吆喝起作用。”
明霞说:“它还怀着崽,这样连跑带叫,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大老万说,刚怀孕的狗比平时还厉害,它冲锋陷阵,对它和小狗都有好处。”
就这样,听见动静,黑豹就冲出去,一连有六七次,不知不觉到了半夜了。我说:“我有些饿了,咱们烤苞米吃。你也饿了吧?”
明霞说:“可不咋地,肚子在咕咕叫。”
我割了柴草,掰了五六个苞米棒,用铁条穿上,拢起火烤了起来。一会儿烤苞米的香味飘了过来。黑豹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明霞先扒了一捧苞米粒喂了黑豹,拍拍它的背说:“奖励我们的忠诚卫士。”
火光映照着她红润的面庞,显得格外美丽。我和明霞恋爱以后,还很少半夜时两人在一起。我不禁涌动想与她亲近的欲望,于是说道:“你今晚真好看!”
她俏皮地说:“白天就不好看了?”
于是,我和明霞开始了和最初约会时那完全不同的热吻。
紧张艰辛的割黄豆和脱粒的会战结束后,已经是冰雪严冬了。
黑豹大肚子鼓鼓的,已经到了临产期。大老万说:“这个样子得生六个崽以上。”
天气冷,明霞早把黑豹的窝挪到我们男知青宿舍的外屋。她每天都来喂黑豹,也想办法搞到骨头、杂肉一些好吃的东西,但总是少不了一盆苞米面粥,这是黑豹从小到大的基本食物。
明霞还到兽医站询问狗怀孕需要注意的事情和狗生崽时会发生什么问题,如何帮助母狗顺利生崽。她还买了奶瓶,让亲属寄来奶粉,真像迎接小孩出生一样,非常周到细心地做好黑豹下崽前的准备。
黑豹生崽的那一天,我去山上伐木,下山时拉大木头的爬犁翻到了雪坑里,卸车重装折腾到天黑,才把木头拉回来。回到宿舍人困马乏,倒头就睡。
睡梦中,我忽然听到外屋一声沉闷的狗叫,我立刻被惊醒了,连忙披上棉袄,来到外屋,看到黑豹横躺在草垫上,腿下一只黑色小狗崽在蠕动。
我大喊一声:“黑豹下崽了!”全屋人都醒了,纷纷起身观看。这时只见明霞拿着一个褥垫跑了进来,兴奋地说道:“我正做梦黑豹生了,果然就生了!”
说着她把褥垫铺到黑豹脚下,把被黑豹咬断脐带的小狗放到褥垫上擦拭着。不少知青都围拢过来,看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
黑豹接连生下三只小狗崽,一只白色,一只灰色,还有一只黑白花色。黑豹边咬断脐带,边舔着小狗崽湿漉漉的身体,忙不过来,明霞就用剪刀帮助剪断脐带,并结扎好,动作挺麻利,显然事前做过练习。
小白对她伸出大拇指:“你真行!”
待黑豹生了第六只崽时,大家刚开始松了一口气,心又马上提起来,看见黑豹又生下一只青色的幼崽,这还不算完,一会儿又生下一只棕色的。
看到八只幼崽在褥垫上爬动像是在寻找奶头,都希望黑豹生产快些结束。终于,最后一只黄色的小狗崽出生了,大家總算放松下来。
小白抚摸着头胎就生九个幼崽的黑豹,说道:“咱们的黑豹真是英雄的狗妈妈!”
明霞擦拭着脸颊的汗水,看着在黑豹腹下健康欢实的九只小狗正叼着妈妈奶头使劲地吸吮乳汁,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黑豹生下九只小狗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民间有个说法叫作“九狗一獒”。说是如果生下九只狗,其中有一只会像藏獒一样勇猛。
大老万说:“你看最后生出来的那只小黄狗动作比较快,和别的狗抢奶头还能拱跑别人,有个虎实劲儿,它可能就是獒!”
我笑道:“那就叫它赛虎吧!”
接着,我和明霞给另外八只小狗崽也起了名字:第一只叫黑子,然后是青狼、花豹、米格、雷欧、娜达沙、大灰、莎莉。五花八门、土洋结合,叫得还算顺口。
待小狗能够走动以后,就看见黑豹在前面走,九只小狗在它前后跑来跑去。黑豹总是看看这个,舔舔那个。只要它卧倒在地,小狗就一窝蜂似的往它肚子下面拱,叼住奶头吃奶。
由于黑豹和虎子是两只纯种优秀的中亚牧羊犬,所以,它们的后代博得不少社员青睐。我和明霞商量了基本分配方案。决定我们留下赛虎和黑子,因为晓军听说黑豹怀孕后,来信一再叮嘱要给他留一只,还说李教授也要一只继续培养。大老万已明确提出要赛虎,我向他解释了李教授需要继续研究这个品种,所以只能把青狼给他。二老孙也是必保的,就把花豹送给他。明霞说,大队长和民兵连长也要给,我知道她是为我进步着想的。这样,可分配的小狗只有三只了,只好由十二家知青的原房东抓阄解决。 过了元旦,明霞的父母来信说:他们已获得解放,在家等待分配工作。她立刻把这个喜讯告诉我,我很为她高兴。她准备春节前回家看望父母,她已经三年没同父母见面了。我很支持她回去,正好还能把黑子和赛虎带回去。她说,李欣也回去探亲,一人带一只小狗会更方便。
出发那天,我们把两只小狗分别放在铺着棉垫的纸箱里,像是在重复当年的故事。
正好有两辆运粮车到福利屯。于是,我送两位司机每人一串榛蘑和一瓶椴树蜜,让她俩带小狗坐在驾驶室,这样我也放心了。
我和黑豹来送明霞。她抱着黑豹喃喃地说:“黑豹,好好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然后从书包拿出那本《屠格涅夫小说选》,递给我说道:“有时间再看看吧。”
七 寂寞春节
春节前,大部分知青都回去过年了。可我的父母仍然身陷牛棚,让人思念和担忧。宿舍只有小白还在,年根儿他也要走了。
二老孙和大老万知道我不回家过年,都让我三十晚上到家吃年夜饭。说来让去,最后确定我先在大老万家过小年,三十晚上还是在二老孙家过。以后从初一到初五轮流在两家吃饭。他们的盛情让我感到很温暖,缓解了我孤独失落的心情。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我带着黑豹来到大老万家。黑豹见到虎子和青狼很兴奋,先是和虎子耳鬓厮磨,呜吟细语,它们当了父母以后,还没有这样亲热过。然后,亲切地舔着小青狼,青狼还试图去叼妈妈的奶头,似乎在寻找幼儿时的感觉。
大老万做了几样拿手菜,红烧蹄筋和蒜泥血肠是我从未吃过的,还烫了一壶苞米小烧酒。万嫂还包了猪肉酸菜馅饺子。他们知道我父母的情况,很同情我有家不能回的心情。大老万倒上了三杯酒,举起酒杯说道:“很高兴今天老弟来我家过小年,这几年你的表现,俺们社员都看在眼里。知道你父母在遭难,但是,世道不能总是这样,难受的日子总会熬出头的。记住,无论怎样,俺们这里都是你的家!”
一席话,让我热泪盈眶,我感动地说:“谢谢大哥大嫂,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说着,端起酒杯和他们一饮而尽。吃着美味,喝着烧酒,我满脸通红,感受到家的温暖。万嫂端来煮好的饺子,还拿来几块灶糖,让我吃一块,说:“今天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吃了灶糖,灶王爷就会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黑豹、虎子和青狼一直在炕沿下分享这顿美食。
那是腊月二十九的早晨,我带着黑豹到柞树林溜达,我们在半尺多深的雪地里跋涉着,留下一道深深的足迹。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召唤,我看见乡邮员骑自行车过来,冲我喊道:“有你的电报!”
我心里一惊,莫非父母出了事情?赶忙跑过去,接过电报,急忙打开,一行清晰的字迹映入眼帘:爸爸妈妈已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
我高兴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我的父母解放了,我内心一直盼望的消息终于传来了!我再次确认一遍电报清晰无误的字迹和意思,情不自禁地跑到雪地里,扑倒在地,打起滚来。黑豹惊讶地看着我的举动,扑到我的身上,用爪子扒我胸口,舔我的脸,以为我当年醉酒的一幕又在重演。
回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到邮电所,给父母拍了电报:祝贺爸爸妈妈,我会尽快回去看你们。接着,也发电报告诉明霞:我父母已获解放。可否早些归来?
然后,到二老孙和大老万家,向他们报告这个喜讯。他们都为我高兴,并让我先在这里好好过个春节,年后再回家去同父母过个团圆的元宵节。這正是我的打算。
年三十了,飘起了雪花。村里的风俗是,过年家家都要在门口立起高高的木杆子,在顶端挂一个红灯。在白雪覆盖的屋顶上面,一片红灯闪烁,煞是好看。
晚上,本来是和二老孙一家三口吃年夜饭,可是由于我的喜讯,大老万和万嫂也来同庆。大队长和民兵连长闻讯也都来了,结果是八人一大桌,共过除夕夜。大家举杯相庆,祝福新春,农舍里充满欢声笑语。
民兵连长对我说:“你在父母关牛棚的情况下,下乡来到俺村,各方面都表现很好,俺们都很佩服你。如今父母已经解放,俺们替你高兴,也相信你会干得更好。”
大队长说:“前两年家庭问题影响了你的进步,但是俺始终认为你是个好苗子,现在党组织的大门依然是敞开的,希望你继续努力,争取更大的进步。”
二老孙、孙婶、大老万、万嫂,都和我碰杯祝福我,让我内心热乎乎的。
当晚,吃过这最温馨最有意义的年夜饭之后,我和黑豹回到知青宿舍。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但我并不感到孤独。乡亲们的关怀和祝福,队长和连长的话,让我心中燃起新的希望。
拜年的时候,民兵连长告诉我,他和大队长商量决定批准我为武装基干民兵,今夜就可以上岗值班了。大队长也跟我说,你再写一份思想汇报,年后就要开支部大会,要把你列为入党积极分子培养。
这对我是个很大的鼓舞,增加了前进的动力。当晚我就以武装基干民兵的身份去值夜班了。我带着黑豹,身背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走在村中路上,内心很自豪,这向往已久的事情,在我插队三年以后才得以实现。手握钢枪,这是自己政治可靠的象征,这也标志着自己的知青生活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明霞初九就回来了。我当时正在宿舍清理内务,就听到黑豹欢快的叫声,紧接着就看见明霞抖落着身上的雪花,快步走了进来。我高兴地迎上去,她看见屋里没有别人,紧紧地和我拥抱在一起。
我说:“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她说:“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就是想让你能赶快回家,同父母过个团圆节。”
一句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感激地说:“谢谢你,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去。”
明霞从兜里掏出两块大白兔奶糖,一块给我,一块给黑豹,笑道:“你和黑豹都好像胖了,看来你们这个年过得不错!”
我说:“可不是嘛,从小年开始,各家就请我吃饭,一直到初五,吃完破五饺子才算完。”
接着问道:“家里父母都好吧?年过得怎么样?” 明霞说:“父母身体还好,头发都白了,老了不少。终于过个团圆年,二老都很高兴。”
接着她告诉我,两只小狗到家第二天就给晓军和李教授送去了,他们都夸奖小狗养得好,说把黑豹送到农村饲养是十分正确的决定。
然后又说:“我把咱俩的事和父母说了,他们很赞赏你身处逆境,还不灰心退缩,有自己的奋斗目标。我也讲了你父母的情况,他们希望我们好好相处,说两家情况相似,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听了也很高兴,决定回去也把我的个人问题告诉父母。
她又说:“父母还想把我调到郊区青年农场,我叔叔在那里当场长,调过去离家近,互相照顾都方便。我说,那就把我们俩都调过去,父母说,没问题。你看,这样行吗?”
我一听,立刻说道:“那不行,我不能离开这里!”
接着,我就讲道,我当初写了血书要求到边疆插队,就是为了反修防修,保卫建设边疆,在艰苦的环境中锻炼,坚定与贫下中农相结合。而且现在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队里和乡亲们又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明霞听了我激动的表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我完全理解你。放心吧,只要你不走,我就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我看着她美丽坚定的面容,激动地抱住她,说道:“这才是我喜欢的明霞!”
由于大雪封路耽误两天,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十四的晚上。
看到久别的父母,我激动得流下热泪。父亲患了冠心病,母亲还好,但原来的一头黑发也花白了。我看着饱经磨难的父母,内心非常难过。父亲却很乐观地说:“好了,噩梦过去了,全家能团圆就好!”
元宵节的晚上,我做了几个好菜,用大老万送我的榛蘑炖了小鸡,还有二老孙给我的山木耳。我为父母斟满两杯葡萄酒,举杯祝愿二老身体安康,全家幸福团圆。
没等父母询问,我主动讲了我同明霞相处的过程,他们也很赞同。母亲听到我们由于照顾黑豹而加深印象和感情时,笑道:“古时有‘柜中缘’,你们这是‘养狗缘’吧?”
我笑道:“应该是吧!反正黑豹已经成了我们情感的重要纽带。”
说着,我还找出一张知青的集体照片,指着前排靠右边的一个姑娘说:“你看,这个最漂亮的姑娘就是明霞。”
我去看了晓军,他的黑子长大了不少,见到我非常亲近。可能是幼儿时的记忆,或者由于我身上还带着黑豹的气味。
我和晓军去看了李教授,他解除审查后,赋闲在家,在写养育名犬的新作。赛虎长得超过了黑子,我问李教授:“民间传说的‘九狗一獒’的说法是真的吗?”
李教授说:“好像没有什么道理,不过你说的大老万还是挺有眼光的,赛虎不论从体型,还是从性情,都是一只标准的中亚牧羊犬。”
我说:“这是否证明大老万的虎子也是纯正的中亚牧羊犬呢?”
李教授说:“应该是的。俄罗斯很注意狗的品种纯正性,所以黑豹难得遇到这样的配偶,你们应该注意培养,让纯正的中亚牧羊犬能在你们那里繁衍。”
这番话,更增加了我养好黑豹的责任心。
一晃过了阴历二月二,明霞来信说,村里已经开始备耕了,多数知青都回来了。
八 返祖现象
清明刚过,我回到了村里,投入春播劳动。由于卸掉了政治包袱,我心情舒畅,干劲倍增,不仅干活干在头里,在地头歇气时,为社員们读报纸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但是,在麦收开始之际,黑豹的一次偷嘴,却让我的好心情开始变坏了。
麦收是农村的一个节日,家家都做好吃的,知青食堂也不能例外。可是,在孙婶准备中午给大家做红焖肉的时候,帮厨的明霞却发现昨天放在灶房的一块五斤多的猪肉不见了。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等我从地里回来,到房后上茅楼时,忽然看见黑豹在后墙根儿,正在大吃一块猪肉。我立刻大喝一声,黑豹吓得溜溜地跑了。我拿起被吃了一半、咬得脏兮兮的猪肉,来到食堂,把肉扔到地下,指着肚子吃得鼓鼓的黑豹,对明霞说道:“它什么时候学会偷嘴了?”
明霞说:“可能是在它怀崽时,我从灶房给它拿过几次肉、骨头什么的。”
我生气地说:“这都是你惯的!”
看我火气很大,明霞辩解说:“怀了那么多崽儿,也不能只喝苞米面粥啊!”
我又对孙婶说:“反正今天的红焖肉是做不成了。”
孙婶说:“那就明天再做,今天做鸡蛋炒青椒,大家也爱吃。”她也在为黑豹开脱。
我火气未消,说:“不能惯这个毛病,必须教训它!”
明霞说:“没用的,狗都是记吃不记打的。”
我说:“那是因为打得太轻!”
于是,我就拿起一根小棍,对明霞说:“你去切块肉给我。”
然后,我把黑豹带到房前的空地上,把那块肉扔到它的前面。在黑豹叼起肉块之时,我用小棍使劲打了它一下,它嗷的一声叫,肉掉在地上。我又扔过去,它上去刚要一闻,我啪的又是一棍子,它连忙缩回身去。再扔过去时,看我举棍子,它就一动没敢动。
我还要重复做几遍,明霞上来一下子抱住黑豹说:“行了,俺黑豹知错改错,再也不敢了!”
我用棍子点点黑豹说:“记住,改不了还打!”
这一招果然奏效,从那以后食堂再也没发生肉和食品丢失的事情。孙婶和明霞都说,黑豹可懂事了,现在连灶房的门都不进了。
麦收之后,大队支部讨论了发展党员问题。队长告诉我:“支部对几位入党积极分子进行了评议,对你的评价最高,都说如果不是父母问题影响,早就该发展了。这回好了,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了,所以把你列为发展名单的第一名,最近就报到公社党委,批下来就开支部大会,吸收你入党。” 这番话对我鼓舞很大,觉得今后的前途是一片光明。明霞和小白知道后,也在为我高兴。
可是,就在这时候,村里发生了多起社员鸡鸭失踪的事情。对于小山村来说,狼和狐狸窜到村里偷吃鸡鸭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却听到风言风语,说此事和黑豹有关,好几个社员都亲眼看到黑豹把放养的鸡鸭叼走,这才引起我的注意。
一天,知青的一位房东大娘哭天抹泪地找到我说:“你家狗把我的下蛋鸡叼走了,我儿媳妇正坐月子,就靠吃鸡蛋补身子呢!”
我说:“大娘你别着急,我这就帮你找,如果真是黑豹干的,我一定赔你。”
随后,我到村子黑豹常去的地方找个遍也没发现它,等回来忽然发现宿舍前小园子的豆角架在晃动,我连忙走上前,扒开豆角架一看,一地鸡毛,黑豹已经把一只鸡吃了一半。我一股怒气冲到胸口,上去就猛踢了黑豹一脚,它吓得逃之夭夭。
我去大娘家,连声道歉,赔了她五元钱。大娘说:“太多了。我也是没办法才去找你的呀!”
可是过了两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黑豹真是应了明霞说的记吃不记打的话,又给我添了更大的乱子。
它不仅把老张家每天啼鸣的大公鸡咬死了,还把追赶它的老张咬伤了。无奈,我和明霞又去老张家赔礼道歉。但是人家不依不饶,直接上公社告状,要求公社必须处理,为民除害。一时间,黑豹吃鸡、咬人的劣行,成了全村议论的中心,都把黑豹看成一大祸害,就看公社和知青怎么处理。
公社对此事件十分重视,派公社刘助理和派出所徐所长到村里专门调查此事,并召集知青们开会,传达公社领导的指示和他们调查的意见。
徐所长神色严峻地说:“经过我们的调查,了解到你们养的狗已经咬死、叼走六户社员的鸡,还咬伤社员,造成严重后果,群众反应非常强烈。过去,这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们都是按疯狗和病狗处理,希望你们先自己把狗处理掉,处理不了,就由我们解决!”
接着,刘助理又语气缓和地讲道:“希望你们能自觉主动地处理好这件事,以挽回影响,取得社员们的谅解,在同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多数知青都觉得这话说得在理,这也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我也觉得无可辩驳。只有小白说道:“今后我们会对狗严加看管,也请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但是徐所长却说:“让你们自行处理,就是给你们改正错误的机会!”
会后,刘助理个别跟我讲:“公社党委已经收到大队支部报来的发展党员名单,你排在第一位,最近就要批复给大队,此时,你一定要起带头作用,不要辜负组织的希望。”
这既是对我的鼓舞,又给我增加更大的压力。
我和明霞闷闷不乐地回到宿舍,黑豹迎了上来,没有像往常那样扑到我身上,也没有冲我打哈欠,而是围着我转来转去,并用嘴蹭着裤脚。好像它已经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在请求我的原谅。
我有点不敢看可怜的黑豹,它哪里知道,此刻正是它生命攸关的时刻。
晚饭后,明霞约我到村边,焦急认真地和我商量该怎么办。
她说:“今天队长和我说,准备让我担任大队出纳,让我明天上县里参加财会培训班,要一周后才能回来。”
我说:“这是好事,也说明你的表现不错,队里想培养你。”
她忧虑地说:“可是现在黑豹的情况我怎么能放心走呢?”
我说:“但是,现在社员反应这么大,公社又要坚决处理,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她说:“我倒有一个办法,把黑豹带回家,送到郊区青年农场,交给我叔叔照顾黑豹。等我们以后转到青年农场,又可以和黑豹在一起了。我从县里回来,就办这个事。但是,前提是这几天黑豹决不能出问题,你一定要保护好黑豹,等我回来。”
我说:“这倒是个万全之策,太远的事先不用想,你回来就把黑豹带走,否则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再想想这两天如何安排好黑豹。”
等我回到宿舍,黑豹已经睡觉了。在炕头上,知青们就如何处理黑豹产生分歧,以小白几个知青为代表的意见是可以认错,但决不能杀狗。
但是多数人的意见是,黑豹的劣行影响太坏,已经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程度,对此我们不能感情用事。
从大家的议论看出,刘助理所讲的大道理和徐所长的处理意见,已为多数人所接受。我作为黑豹的主人,也明白现在大家是在看我的态度和行动。
我的内心反驳不了大家的意见,只是感情上实在通不过。
临睡前,小白认真执拗地对我说:“如果你保护不了黑豹,我瞧不起你!如果黑豹死在你的手上,我就和你断交!”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现在他已经把对黑豹的感情放到我们的友情之上了。他对我从来就是直来直去的,但我觉得这更是他的气话,所以比较平静的对他说:“别激动,容我再想想办法。”
说是这样说,这一晚我是思前想后,辗转难眠,也没找到万全之策。
特别是这关系到我能否入党的问题,这都促使我必须做出决断了。但是,又不能违背和明霞的约定,如果我自行处理黑豹,将无法向明霞交代,肯定会影响我们的关系,这都让我难以下决心。所以,在明霞回村之前,要想办法缓解拖延几天。那就明天去和大老万和二老孙商量一下,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能保住黑豹的性命。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黑豹来到大老万家。万嫂告诉我,十天前大老万就领着几个社员去放山了,还得十几天才能回来。我想:早知道的话,就让他也领着黑豹去放山,就不会发生这个闹心的事了。
又来到二老孙家,二老孙和蜂场的景恩正在修苞米楼子,黑豹去和四眼儿戲耍起来。
二老孙听说公社的意见后,还串联几个得到黑豹崽子的房东去公社说情,但也没起作用。他向我透露:黑豹咬的人家是公社主任的亲戚,所以刘助理和徐所长很重视。去年那家人的狗把邻居鸭子吃了,公社也没当回事,该着黑豹这回是撞到枪口上了。
我问道:“除了枪杀,怎样处理狗痛苦最小?” 他说:“我们都用绳子套住脖子吊死,狗还能保个全尸。”
我说:“那也够残忍的了,你们怎能下得去手?”
他说:“那也比枪毙强。看公社的架势,他们说来就来,是得赶快找地方躲避一下。”
我向他讲了明霞的打算,请他想办法让黑豹先避几天风头。
这时景恩说:“把黑豹带到蜂场去吧,那儿离村子三十多里地,很偏僻,一般人也找不到。”
我一听,心里一喜,说道:“这是个好办法!”
二老孙说:“我看行,夜长梦多,那你现在就回蜂场。”
说着,找到一根拴狗的铁链子,对景恩说道:“你到了蜂场就把它拴好。”
然后,我把链子圈套在黑豹脖子上,把链子递给景恩,拍拍它的头说:“听话,跟他去吧,待几天就回来。”
景恩牵着黑豹,但是它一步也不肯走,而是抬头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黑豹虽然和二老孙的家人和朋友很熟,但也不会轻易地离开我跟别人走的,于是,对它大喝一声,又踢它一脚,说:“快走,不走就挨棍子打了!”
但是,黑豹就是不动,还回头冲着四眼儿叫了几声。二老孙见状,说道:“把四眼儿一起带走吧。”
景恩招呼四眼儿过来,果然黑豹和四眼儿一起上路了。看着景恩和两只狗走远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对二老孙说道:“但愿这几天能平安无事。”
我回到宿舍,悄悄地把这个安排告诉了小白和李欣,他们也很高兴。
但是,我们的安心刚过一晚就消失了。第二天凌晨,我在睡梦中,忽然被狗爪子扒拉醒,睁眼一看,黑豹两个爪子扒在炕沿,张着嘴呼呼喘气,湿润的鼻头,不停嗅着我的脸和脖子。我起身看见黑豹的脖子挂着一根断了的铁链子,满身的毛都湿了,還沾着带刺的草叶。我激动地下炕抱住黑豹,心想:“你是把铁链挣断,跑了三十多里山路赶回来的呀!”
好几个知青都醒了。我摘下铁链,抚摸它被露水打湿的身子,心疼地说:“狗真是个忠臣,你就是把它放到天边,它也会找到家的。”
我知道村里不可久留,于是,把黑豹喂饱,准备再到二老孙家,让他和我一起把黑豹送到蜂场。谁知,刚走不远,就迎面碰上徐所长。我心里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他开口就说:“我正要去找你呢!”
接着他很严厉地说了让我吃惊的话:“公社派我来通知你们,最迟明天你们要把狗处理掉,否则就由我们来解决!”
我的心彻底凉了,只得无奈地说:“不用你们处理,还是由我们自己解决吧。”
他看我一脸痛苦的样子,又语气缓和地说:“公社党委已经批准了大队报来的发展名单,在这关键的时刻,可不要感情用事,因小失大呀!”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黑豹肯定是在劫难逃,死路一条了。
九 为我牺牲
第二天,黑豹比我醒得早,我洗漱完,看见它就蹲在门口瞅着我。我叹了一口气,心里说道:“你跑回来干啥,这不是成心找死吗?”
然后,我找了一根麻绳、两个麻袋片和一把铁锹。黑豹还好奇地叼起麻袋片戏耍起来,它怎能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呢?我再拿梳子把黑豹的毛梳理一番,忽然发现在它的耳朵内有两个比黄豆粒还大,吃得鼓鼓的草爬子。这一定是昨天在山林草地带回来的,我立刻把它除掉,黑豹怎么能带着这个讨厌的东西上路呢?
我和黑豹来到食堂,孙婶早已做好一小盆苞米面粥,它唏哩呼噜吃得一干二净。孙婶又到灶房拿了一块肉喂它,黑豹连看都不看。
孙婶心疼地说:“它可懂事了,自从你教训它之后,连食堂门都不进了。”
李欣埋怨我说:“你也可以像上次那样教训黑豹不吃鸡呀!”
我也懊悔地说:“是啊,但是现在说啥也都晚了。”
李欣说:“你背着明霞这么干,她回来不得骂死你呀!”
我说:“是准备让她狠骂我的,不骂就不是明霞了。”
李欣说:“我也辜负了明霞的委托,只能为黑豹送行了。”
许多知青都过来看黑豹,每天在一起还没觉得怎样,但是,这次黑豹就要走上一条不归路,实在于心不忍。特别是那些女知青,她们有黑豹看家护院,黑天回家、睡觉、起夜也觉得踏实,所以更觉得伤心和失落。
我终于狠心地说一声:“我们走吧。”就同小白、李欣带着黑豹向村边走去。
走不多远,我回身一看,知青伙伴们依然站在八间房前,在向黑豹摆手,行注目礼。
到村边小树林很近,我却希望这条路很远,能够和黑豹一直走下去。黑豹和往常一样,在前面欢快地跑来跑去。
幼小的黑豹冲我打的第一个哈欠,火车上它从纸箱伸出的小脑袋,它和四眼儿蜷曲在狗窝里,它把失意酒醉、倒在雪地的我唤醒,它和我上山搜寻的路上为我壮胆,它勇敢地扑去吓跑黑瞎子,它和大老万打猎归来那雄赳赳的身姿,而它怀崽垂着大肚子又是那么温顺,它哺乳舔崽的神情充满了母爱,黑豹一系列难忘可爱的身影,冲击着我内心的柔软,眼睛不禁湿润了。
如今,这样一个忠诚可爱的生命,竟要在它的主人手中结束,这是残酷得令人悲哀的抉择。
柞树林到了,我和明霞经常到这里遛黑豹,也是我们定情的地方。黑豹对这里非常熟悉,它钻进树林,向着林子深处跑去。我们跟随它向前走,林下是青草和落叶,熟悉的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黑豹在一棵大柞树下停了下来,蹲在那里,环顾一下四周,然后瞅着我们,好像在说:此处挺好的,就在这里吧。
我真想让时间停在此刻,为了让黑豹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会儿,我对李欣和小白说:“我们先把坑挖好吧。”
于是,我们在大柞树附近选了一处长着青草和玲兰花的地方,开始挖坑。我们一锹一锹地挖着,每一锹土都显得那么沉重。黑豹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我们,那亲切自然的神态,我实在不忍再看。
挖了一个时辰,一个不到一米深、一米五长的大坑挖好了。黑豹还跳进去看看,难道这个记吃不记打的家伙真是视死如归吗? 我把黑豹唤到大柞树下,它颠颠地跑过来,扑到我的身上,并张开嘴,吐吐舌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弯腰抱住黑豹,贴着它的脸,哽咽地说道:“我的好黑豹,我们来世再见吧!”
然后,把绳子的一头甩到大柞树树干上,把绳索套在黑豹的脖子上。黑豹乖乖地接受这致命的举动。我示意小白和我一起拉动绳索,黑豹很快悬在了空中。只见它的四肢猛然抓动着,喉咙发出沉闷的叫声,身体扭动数下,就一动不动地垂吊在了树干下。
黑豹死了!李欣一直捂着脸不敢看这残酷的场景。我和小白把黑豹放在地面的青草上,它紧闭着嘴角,眼睛微张着,四肢自然地伸展,像是安臥在草地上休憩。
我把它的眼睛合紧,就和小白用麻袋片把黑豹包好,抬起来安放在坑底。我们一锹又一锹地把黑豹掩埋了。然后,我们平整一下坟坑上面的土,找到一块大青石,放在坟坑的上面。我用蕨树叶做了一个草环,李欣采集了一束玲兰花,放到了石头下面。
第二天明霞突然回来了。她说学习期间一直想着黑豹,昨天突然心神不定,想到黑豹一定遭遇不幸了,于是放弃了学习,一早就乘车回村,下车就直奔宿舍,找到我,就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下狠手,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呀?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看到她眼睛红肿,气得直哆嗦,就知道和她解释也没用,就先让她把火发出来。
我深感愧疚地说:“你说得对,我确实是想表现自己革命,好像只有大义灭亲,才能挽回影响似的。”
她驳斥道:“什么大义灭亲,你要是为了入党,凭什么非拿我的黑豹开刀?”
这话说到了问题的实质,我确实太看重这次入党的机遇了。此前,我们谈心时她也完全理解,但是现在不理解也很正常,我不能同她辩解。
她非常懊悔地说:“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去参加什么学习班!”
我愧疚地说:“都怪我,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做了让你不可原谅的事。”
明霞伤心地摇摇头,失望地说道:“现在原不原谅你,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她语气缓和地说道:“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也请你自尊自重,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一扭头,抹着眼泪,一路跑回宿舍。我呆立在那里,顿时无语。
我知道她会严厉地训斥我,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黑豹在她心目中如此重要,我确实让她太伤心了。她的激烈反应,更让我看到她善良和多情的内心。此时,我只是希望,断绝我们关系的宣告,能是她气头上的话。等她平静一些时,我再向她多做一些解释,好好地表达我对她的感情,一定要继续我们的关系。
这一晚,我失眠了,想到了同明霞相处的美好时光。
第二天,我吃早饭时没有看到明霞,我到宿舍喊她,别人告诉我,明霞不在。我一下想到,她肯定去柞树林看黑豹去了。我赶快跑去,来到黑豹的坟墓前。那里没有人,只有燃烧半截的一炷香火插在坟前,冒着青烟。在大青石下,摆一个大瓷碗,盛着苞米面粥。
啊,明霞来过。我回身又向村里跑去,在宿舍前面看到李欣,她说:“明霞一早就坐供销社的车回家了,还委托我有机会帮她把箱子带回去。”
我一听,急切地问道:“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还说,以后打算迁到城市郊区,再也不回来了。”
说着,她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道:“她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拿过信,赶快回到宿舍,坐在炕头急切地看起来。
明霞在信中说:“昨天我因为伤心至极,态度很不好,请你原谅。晚上冷静地想了想,我理解你的苦衷和无奈。既然公社已经下最后通牒,刀已经架在黑豹的脖子上,已经没有履行我们约定的余地,那么只能由我们自己解决,对黑豹才更为体面。你们已经为黑豹的安葬尽了心意,我很感谢你……我没有怨恨你的理由,只能理解你最后的决断。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昨天我说的关于我们感情的话,是经过痛苦而认真的考虑的。所以,我只能再次告诉你: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并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
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读着,内心非常难过,我们的情缘真的尽了。
面对明霞同我了断情缘和失去黑豹的双重打击,让我精神陷入痛苦的迷惑之中。这个惨痛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革命的大道理都懂,但对这个活生生的惨痛的损失,除了同情依然感到痛心和困惑。大家都安慰我,说我没做错什么,我的举动已经挽回了不良影响。可是大老万和二老孙却愤愤不平,特别是大老万,为没能留下黑豹这条优秀的猎犬非常可惜,并认为公社的决定过分了。
经过一段思想和心理的调整,我把痛苦压在了心底,精神状态逐渐恢复了正常。
过了不久,党支部召开支部大会一致通过我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把入党的消息告诉父母,他们非常高兴,当然不会知道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也很想告诉明霞,这也是她的希望。但是,她已经和我断绝了一切联系,只是从李欣那里听说:她已在郊区青年农场落户,在场部财务室工作。
责任编辑 左 手
插 图 张建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