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晚上，我打开电视准备观看利物浦队的比赛，突然瞥见腾讯艺术频道的海报“香港管弦乐团与廖国敏/谭盾与西贝柳斯”，再看曲目安排：艾夫斯的《没有答复的问题》（The Unanswered Question）、谭盾的《卧虎藏龙》协奏曲、西贝柳斯的《第七交响曲》。我的大拇指在遥控器上游移踌躇后，终于忍不住按下播放键。

　　音乐会开始，随着乐团奏响艾夫斯作品中第一个近乎凝固的弦乐和弦，一个足以俯瞰整个乐团的长镜头被缓缓推近，此刻我仿佛坠入了宇宙黑洞，沉浸在无边无际的交响世界中。
　　随后，画面转向戴着透明面罩的廖国敏指挥，他手下的提琴家们也都戴着口罩。不能戴口罩的管乐组成员，被透明栅栏围绕，自成一格。这便是新冠肺炎疫情的特殊印记，以前大概只有在科幻片里才能看到如此离奇的情景。
　　反复提问的独奏小号高高伫立在观众席后方，而木管重奏组则在观众席侧方包厢附近徒劳地回应，分别象征着两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艾夫斯在二十世纪初提出的问题，至今没有获得公认的答案，如伯恩斯坦在《哈佛六讲》中所言：“小号的问题悬置在空气中，未被解决，让我们无法平静。你看出这部作品多么清楚地表达了我们这个新世纪的困境了吗？”如今，问题非但没有解决，我们的世界反倒苦苦挣扎于更多问题。

　　一曲奏毕，我注意到偌大的音乐厅里没有一位听众，所有乐手好像都是在为我一个人演奏。如若我像平时那般坐在音乐厅中，难免会听到周边听众席传来的各类噪音，想必在现场聆听《没有答复的问题》，一声咳嗽或一串手机铃声都会将你生生拽出艾夫斯设计的梦境！
　　大提琴协奏曲《卧虎藏龙》是整场音乐会的重头戏。2000年，谭盾凭借为电影《卧虎藏龙》所作的配乐摘得奥斯卡大奖。这部作品不仅让他名扬乐坛，还激发了他继续在电影音乐领域创作了“武侠三部曲”的灵感。此番担任独奏的李垂谊面戴黑白纹路的口罩，颇有蒙面大侠率一众好汉的气势。美中不足的是，尽管他在“让大提琴说中国话”方面做的比很多国外大提琴家好很多，但在个别音准与音色方面仍力有不逮。正如香港武侠片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一样，马友友那侠骨柔情的韵味亦是难以超越的。其他乐手的演奏也略显拘谨，特别是第三乐章“丝路奇遇”，手鼓小哥并未依照乐谱指示围绕独奏家对话共舞，失色不少。
　　对西贝柳斯《第七交响曲》的演释，充分展现了“港乐”的演奏水平，它无愧有世界一流乐团的美称。二十二分钟的演奏行云流水，将西贝柳斯这部单乐章交响绝笔的每个结构层次呈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最后五分钟，最后一次长号动机将全曲推向高潮，各乐器组的衔接极为自然，完美构建起一个瓦格纳式的漫长渐强。难以想象刚担任驻团指挥半年的廖国敏，是如何与乐团在如此特殊的时期达到如此默契状态的。
　　更令我惊叹的是另一个“看不见的指挥”——幕后的镜头指挥。他一定熟稔总谱的每个节点，否则镜头的切换不会如此精准，每个声部进入时，画面总会一秒不差地锁定这个声部的乐手。平日里，多数听众哪怕在现场都无法如此精准地捕捉这么多的演奏细节。

　　在同一个播放列表中，还有几个相对较短的音乐家引介视频，其中二十六分钟长的演后对谈对观众更深入地了解整场演出很有帮助。除了廖国敏和李垂谊聊到台前幕后的一些想法外，还有秦蓉博士对三部作品的简要赏析。值得点赞的是其中有很多用心的安排，例如讲到某个细节时，画面会播放相应的演出片段，全程配有中英文字幕。面对这样一场中西合璧的音乐会，国际化的香港人在许多方面都做得相当专业。
　　“港乐”是在香港文化中心演奏，而演出视频则是在广州的剧场内公益线下播放，在腾讯视频艺术频道线上播放。这场音乐会属于“香港周2021@广州”系列活动的一部分。“香港周”还汇集了香港中乐团、香港芭蕾舞团、香港话剧团等多家演艺机构，在5月前后推出了十五场节目。
　　如果你现在想观看这场音乐会的视频，需要先付二十五元“买票”。“门票”将于8月22日停售，视频将于9月22日下架。目前，这套视频的播放量已经超过了二十一万次，单场音乐会的收益不比以往线下音乐会差。更重要的是，这种形式比传统线下音乐会的传播效力更广泛而持久。2019年，梵志登指挥“港乐”以《尼伯龙根的指环》全套录音荣获英国《留声机》杂志“2019年度管弦乐团”大奖。我一直想听一场他们的音乐会，却没有机会，不曾想，现在坐在家中就实现了这个愿望，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2019年仲夏，香港管弦乐团发布了2020/21新乐季演出计划，一连串知名音乐家的名字赫然在列——穆特、文格洛夫、久石让、余隆、布赫宾德、诹访内晶子……结果，迫于新冠肺炎疫情依旧笼罩，既定的音乐会只好大面积取消。过去一年间，全球各地的音乐家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令人近乎绝望的现实。尽管有五花八门的线上音乐会形式，但多是临时拼凑、录制简陋、免费开放、播放量不大。由于线上收益与线下演出相差甚远，音乐家们都在急切地期待演出市场恢复常态。然而，对于擅长随机应变的乐团和艺术家来说，一场危机反倒逼出了全新的音乐会传播模式。

　　记得2020年3月，还在纽约访学的我收到了纽约爱乐乐团、大都会歌剧院、卡内基音乐厅发来的一大堆演出取消的邮件，内含退票指南和捐款请求。正在哀鸿遍野之际，柏林爱乐乐团宣布限时免费开放数字音乐厅，西蒙·拉特指挥乐团线上直播了告别音乐会。我虽不在上海，也并未妨碍我为上海交响乐团“有准备的聆听”录制导赏音频。整个疫情期间，上海交响乐团的线上节目内容之丰富，甚至引得《纽约时报》刊文报道。早在2020年2月4日，广州交响乐团就开始在自媒体平台推出过去二十年间的演出录像，形成了长达一百二十三天的“线上音乐季”。在一次视频对话中，广州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景焕向廖国敏说起了这些经验，想必对“港乐”打造自己的“网上音乐会”提供了不少启发。
　　而在此之前的2月，谭盾召集身在上海、纽约、武汉的多国音乐家，他对着屏幕指挥首演《武汉十二锣》，在线直播观看量超过七千万人次。此时，音乐作品本身的艺术精度已无关紧要，在最特别的时刻以如此特别的方式留下历史的声音，已经是一种成功了。
　　等到疫情彻底过去，交响乐团的音乐季将恢复常态。但是，过去一年间各大乐团被迫尝试的全新网络化传播方式，必然会延续到后疫情时代。在当下，亿万移动客户端热衷于刷视频，网络平台入驻千家万户的电视机里精准“投喂”，假如乐团可以从自家网站的“数字音乐厅”再向前迈一步，与大众媒体平台进行更长期的合作，日趋严重的“音乐厅博物馆”困境会有所改善，付费机制不仅会让投身于市场的乐团扭亏为盈，跨越时空，也能让中国大陆的听众有更多的机会，听到“港乐”的新鲜声音。
　　当然，我们更希望能尽早现场聆听“港乐”。就好比可以在电视上开启“上帝视角”看到利物浦队的比赛细节，但每个球迷还是想置身于安菲尔德球场内获取满满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