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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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木,青年作家,诗人,博士在读,有小说发表于《芙蓉》《天涯》《大家》《西湖》《山花》《作品》《青年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等转载;评论文章发表于澎湃、界面文化、新京报书评周刊等。
  这是什么?
  回到家,你已经精疲力尽。
  在玄关脱了鞋,光脚于朦胧的黑暗中走进客厅,僵硬地躺在沙发上。此时,整个身体都好似已经达到了某种极限。现在你几乎能听到它内部缓缓传来的熄火声,就像到站的火车般“突突”地响着。你已经没有更多精力去管这些。眼睛酸痛,盯了一天的电脑屏幕让你想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放在冰箱里,留下两只空荡荡的眼眶被风吹着,或许能赶走整个脑袋里的昏沉与浓郁。
  房子里静谧无声,你早已习惯在这个时间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这或许是唯一能让你感到欣慰的东西,因为你已经听了太多的汽车轰鸣与富于变化、冲击着耳膜的各式各样人声的喧哗。你所工作的那个办公楼就坐落在道路的四岔路口,从早上到午夜都充满了嘈杂的声响。你的同事们经常开玩笑说,应该找公司给自己买噪音保险。
  完成第十四张施工图后,你离开椅子,到茶水间倒水。站起来的时候,你意识到自己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直觉,僵硬地好似坏掉一般。你扶着办公桌子上的玻璃,感受着血液和感知在许久之后重新回归双腿。臀部酸痛而难受,你都忘了自己已经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多久。在心底,你庆幸自己在前些时间换了把柔软并且坐上去很舒适的椅子,如果是公司原来的那些座椅,你估计自己的屁股现在早已经完蛋了。
  接好水,你就站在那里喝,看著偌大的办公室。这个时候安静极了,大家都埋头在自己的办工桌上画图或是检查着施工尺寸。一眼望去,黑压压的都是脑袋。一个同事舒展身体,刚好对上你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你。当时你同样能想象出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有那么一刻,你真的是被这样的表情吓到了,在卫生间洗手时,看到镜子里面毫无血色和神情的那张面孔时。有很多次,你都会在这个时候尝试着做些表情,一般都是像笑或开心之类的,但因为实在难看和奇怪,做了三四天之后也就放弃了。
  一个同事过来接水,站在你身旁喝着,声音很响。你们什么话都没说,你知道,他和你一样,实在懒得开口,因为那同样需要消耗精力。你们都没有任何兴趣再与他人交谈,只想赶紧画完自己手里的厚厚图纸之后回家。
  但回家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因为傍晚六七点正是城市最拥堵的时刻。你坐在车里,看着堵在你前面的无数辆汽车,听着汽笛声此起彼伏地响个没完。甚至有等得不耐烦的男人从窗子里伸出脑袋,对着前面的车子大骂。回应他的依旧是没完没了的汽笛声。你倚着车座后背,眼睛难受,所以你使劲闭眼和眨眼,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那些路灯和车灯变成炸开的星星,氤氲漂浮在半空中。有一些摩托车从汽车与汽车的缝隙中穿过,有时还会刮到别人的汽车。
  在你右手边的一辆车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睛始终盯着前面的车子。时不时地,你会看到他的手在打节拍。他似乎自得其乐,享受这样的时刻。你始终搞不明白,谁会喜欢这样漫无边际地等待呢?
  你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于是睁开眼,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天花板和目光所能看到的那些东西。这个屋子里没有什么是你不熟悉的。无论是厨房里餐具的摆放还是卧室里衣柜的最里面一层放了什么衣服,你都了如指掌。因为你已经在这里生活快六年了,早已经过了产生新鲜事情的可能。
  你记得在以前的一个晚上,吃完饭后把碗筷放进水池里,准备明天再洗的时候,看到一只蝴蝶被困在纱窗中。你站在水池边,双手都是洗洁精的泡沫和润滑的感觉。不知道蝴蝶被困在其中有多久了。你注意到它的一面翅膀有了残缺,拍打的力气似乎也渐渐消失。它被困在这里或许已经很久了。你就站在那里看了很长时间,几乎忘记了酸痛的小腿。
  现在你已经忘记了那个时刻,自己的脑海里在想什么。或许都是和蝴蝶有关的东西,也可能是通过这个场景而联想到的某些事情。你想起来那是星期五的晚上,第二天原本应该是休息日的,但因为公司接到一个大单子而被取消。你需要早些上床睡觉,否则第二天又会昏昏沉沉。
  窗外的黑暗张开好几双方方正正、大小不一的眼睛。那是小区里其他人家的窗子,现在应该过了八点。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知道这些,但身体依旧需要在沙发上再躺一会儿。你把领带丢在地上,解开衬衫的纽扣,尽可能让身体在此刻处于最轻松的状态。你觉得科学家应该研究这样一种技术,就是让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己分解为水的能力。因为每一天当你满身疼痛和疲惫地回到家躺在这里的时候,你都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滩水,彻底的自由和无所束缚。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身体日复一日所累积与被烙印上的精疲力尽。
  你想起母亲让你今天给她打电话,但现在却一点心情都没有。就当自己是已经死掉了吧!
  窗外开始传来风声与其他声音。你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该起来了,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但四肢依旧软塌塌地好似被太阳晒坏的糖一般,挂在沙发边缘。在经过这样反复地骚扰自己之后,你终于用手撑着沙发的靠背坐了起来,又把脚上的袜子脱掉,光脚接触着柔软的地毯,这样的触感让你心惊肉跳。好似一剂毒药突然被注射进身体一般。你站起身,依旧半睁半闭着眼睛。上面已经说过,你对这栋房子里的摆设已经烂熟于心,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冰箱在哪里。
  拉开冰箱,一阵凉风涌入胸膛,使你清醒。这时你才发现冰箱里除了两包酱菜以外什么都没有。并且,也正是在此时你才意识到这一天在心里一直折磨着自己的那个问题是什么。却因为你一直都没想起来而忘记了在回来时要去一趟超市。有什么事没做的这个念头即使在你满身心地投入画图时都还不时地跳出来。这个感觉就好似自己的后背有一只虫子一般,无论你怎样抓和用力都解决不了那种似痒非痒的感觉。这简直让你发疯。
  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你甚至想把工作桌上的一切都摔到地上,看着它们变得粉碎,再也无法复原。你一屁股坐在冰箱前,双手撑着额头,并尝试着深呼吸,把自己心里此时产生的难受感觉压制下去。你知道此时埋怨和责怪的只能是自己,但你总觉得为什么事情总是不顺呢?这些事情……经过几次深呼吸,你觉得心情在渐渐平复。你站了起来,一边走回客厅一边把刚才解开的衬衫纽扣重新扣上。   你不想穿袜子了,就穿运动鞋吧。在玄关的鞋柜里找到了平日爱穿的那双运动鞋,出门去超市。
  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空旷得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风从其中穿过。你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听到有小孩哭的声音从某一栋楼里传出来。野猫突然从树丛里窜过,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你在心里骂了一句,但因为只是只猫,也只能如此。所以就隐忍着似有似无的怒火坐进车子里。
  在把椅子往后放的时候,你看到有几只零食袋和肯德基的盒子丢在地上。你立即想到这是一个同事所为,因为昨天你把车子借给了他,让他带女朋友到外面去玩。你厌恶不已地把这些袋子从窗户丢出去。你最厌恶肮脏,无论是住的公寓还是车子,都受不了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想到明天要把车子再送去洗,就有些不耐烦。
  此时,你再次因为红灯停下。
  路上依旧挤满川流不息的车子,原本就不宽阔的路上都是私家车。几辆巨大的公交车一直按着汽笛,尖锐而刺耳。你努力让自己不受这些影响,红灯还剩二十秒。一会儿也就过去了。或许这是你一直以来最拿手的一种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安慰自己这些一会儿就会过去。就好像在面对漫无止境的日复一日的工作时,你在心里一遍遍尝试着安慰自己,马上就到星期五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在拥挤的车流中被干涩的眼睛折磨。你在心里感谢那个发明了把七天作为一星期的人,他是多么聪明和洞察人类的极限。同样,他又是多么狡猾和阴险!每七天为一个单位,人们在心里暗示或麻痹自己,此刻面对的都是短暂的,因为只有七天,如果今天是星期三或星期四,再過一两天就是星期天了,再坚持一下,一会儿就过去了。所以人们就在这充满诱惑和安慰的七天中反复,好似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一般,即使意识到这件事的虚假也依旧心甘情愿地继续下去。因为有个期盼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因为星期天总是在那里,能在那里稍微停留一下。
  所以,你的每一个休息日真的就是除了休息再没什么其他了。你会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如果不是因为肚子实在饿得难受,你依旧是不会起床的。你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把那些失去的睡眠再补回来。
  当在星期天的下午你睁开眼,卧室里早已经没有任何阳光。天气阴沉,透过窗帘的缝隙你或许能看到早上下雨的痕迹。你坐起身,双脚贴着冰凉的木质地板,赤裸着身子好似刚从母亲的子宫中出来一般。眼睛肿痛得难受,你得坚持不懈地告诉自己,现在该去刷牙洗脸,找些东西填饱肚子了。而当你做完这些事情最终坐到餐桌上开始吃一份干硬的面包或是泡面的时候,一天也就过去了。
  你看着窗外最后一只消失的飞鸟,在汽车声的提醒下重新回到此刻。而有时在你吃完这顿不知是午饭还是晚饭之后,你赤裸着身子走到浴室里,放一缸的水,然后躺进去,让水彻底淹没自己。所有的空气被掠夺,那些穿过血管的氧气渐渐消耗殆尽,而到达心脏的也就更是少之又少,窒息感汹涌而来。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你也知道这些感觉能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浴缸里的水从热变温,然后变凉,很多时候你几乎没有察觉。在浴缸旁的小架子上始终都放着几本杂志和一些轻松的小说。但你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翻过那些东西。每一次你都只是躺在水中,闭着眼睛。有时候你甚至会在里面睡着,被水淹没,当窒息感再次袭来时,你才突然在水中张开眼睛。
  从水里往上看,波澜不定,好似另外一个世界。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窗外因为路灯的原因经常是昏黄一片。你从浴缸里走出来,用浴巾擦干身体后就系在腰上。你走到客厅的阳台上,点了支烟。窗外没什么好看的,黑黢黢的一片,也看不见半颗星,即使是月亮也被城市灯光照得无所踪影。烟吸到一半时,你走回客厅,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调着节目。都是些无聊透顶的综艺和电视剧。你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地看过电视了,或许你是正确的,总觉得现在的电视台都在播些惹人厌烦的东西。
  最后你关掉电视,客厅陷入昏暗。你再次点支烟,靠着沙发抽着。又是一个休息日结束。你几乎无法想象自己再次被这个狡诈的七天所敷衍过去,但最终你或许会想明白,一切也都只是这样了。
  绿灯亮了,你继续往前开,在拐角的不远处有一家连锁超市,你一直都在那里购物。久而久之,你甚至都认识了那里的收银员,并且觉得她或许也认识你。有几次,你甚至想和她说几句话,但站在你身后的一个肥胖男人不耐烦地催促着,你只能赶快拎着袋子离开。你伸着脑袋找车位,好不容易在停车场的最里面找到一个位置。在你下车的时候,你看到在停车左边的墙上有一摊黄黄的东西,好像是某个人的呕吐物喷在墙上一般。这让你感到十分不舒服,而把车停在这里更让你难受。但你在停车场转了一圈,只有这一个车位,只能停在这里了!你这样告诉自己。
  在乘电梯上楼的时候,你满脑子都是墙上那些恶心的东西,你不确定那是否真的就是呕吐物,也有可能是其他东西。你甚至想到那可能是屎。你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想下去了,因为你最终可能会因为无法忍受而回去把车开出来,停到别的地方,即使是马路上你也愿意。
  超市里同样满是人,你不知道在这个时间还会有那么多人上超市。或许其他人也都像你一样,直到肚子饿坏了,打开冰箱的时候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你一直就不喜欢推那些吱吱作响的购物车,但每一个货架前面都停着好几辆这样的车子,而车子的主人现在正蹲着看最底层的辣酱或是食物佐料。一个女人蹲下来,露出红色的短裤边缘和一层肉。你找到自己需要的食物之后便快速地离开那里。
  小孩子们都喜欢坐在购物车里,让妈妈推着,他们尖声大叫,刺破别人的耳膜。你不得不到那个货架去,因为你需要到那里拿几瓶牛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望着你,脸上的表情是你说不出来的。好像他看到了外星人一般。在你到另外一个货架之后,你透过白色的柱子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但看不到脸上此刻的表情。
  你双手已经拿不了其他食物了,但还有蓝莓酱与蜂蜜没买。你也知道,即使现在走到放这两样食物的货架前,也腾不出手去拿它们。这尴尬而令人气馁的状况维持了好几分钟,你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是这样的情况让你想到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能想到的,你在心里责怪自己。并在最终决定先把已经拿到的这些食物放进一个空的购物车里,然后再去拿蓝莓酱和蜂蜜。   你发现,自己最终还是要依靠这些吱吱作响的购物车。当你推着极不顺手的车子走到前面结账时,你发现此刻那里排着长长的队,在你前面至少还有二十几个人,并且都是买了一整个购物车的人。
  你没有选择,只能走到一个正在吃零食的男人身后,开始排队。在你身后,是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年轻女孩。你觉得她应该还是个学生,高中生或是刚进入大学的大学生。女孩打电话的声音尖锐,有着她那个年龄女孩声音的所有特点,充满高低起伏与突然而来的震耳欲聋。女孩应该是在和一个女性朋友说电话,因为你听到她们正在讨论一个叫宋杰的男生。而接下来的谈话内容都是关于青春期的这些恋爱和女孩之间的猜忌、嫉妒与自以为是。
  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工作了一整天之后饿着肚子站在这里听一个女孩的无聊情感生活。前面那个吃零食的男人的两只手和嘴上都是零食屑,他旁若无人地嚼着那些清脆作响的垃圾食品,时不时还把零食渣滓擦在衣服上。
  超市里充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母亲在教训调皮的孩子,头发从她耳朵后面落下来,一次次地飘到她脸上,然后她又一次次地把这些头发重新理到耳朵后。母亲满脸疲惫,你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已经快把她折磨得濒临崩溃了。一个小女孩在哭,坐在超市脏兮兮的地上哭。她的奶奶或是外婆就站在身边,不停地哄着,但始终不起任何作用。排队的人转过脸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就好似在看屏幕之后的那些无聊电视节目一般。一个老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一直站在收银台那里,已经有四五分钟了。
  第四根烟抽完的时候,你想或许应该给母亲打个电话。你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你不确定母亲是否已经睡觉了,如果她已经睡了,你也不想吵醒她。犹豫半天之后你决定还是不要打,明天吧,明天再打。放下手机,你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是彻底无事可做。是否就应该上床睡觉呢?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安稳地睡着,结果就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是脑袋还是身体,都将是空荡荡的一片,就好似刚建成的毛坯工厂一般。你站在一头往里看,除了那些支撑的柱子之外,一无所有。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一个新的七天,新的循环,新的重复。你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循环和往复,你只知道这样的循环和往复还未结束,远远还没有结束,在可预知的未来你依旧还会在这其中,不会出现任何新的变化。就好似那只早早就被困在纱窗里的蝴蝶一样,再多挣扎几下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它会永远被困其中。当然,只要你一直不拉开纱窗。
  你犹豫了,你甚至在心底暗暗地问,为什么我要拉开纱窗?
  你尝试着在脑海里构建自己每一天的生活,从闹钟还没响你就醒的早晨开始,到傍晚六七点,有时因为需要加班甚至会到九十点。而在公司,你所做的事情就是画图,把那些设计师潦草的手绘通过电脑画成符合规定与要求的图纸。一天的十多个小时里,你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电脑屏幕,在CAD黑色的屏幕上画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
  有时候,你在画图的当下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仿佛你已经变成这台机器的一部分,成为那些图纸中的一条线或一段距离。这就是你一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依旧在忍受着站在你身后大声打电话的女孩,她毫无顾忌地大笑和做出些夸张的动作。队伍在缓慢且好似即将死掉的蛇一般移动着。那个教训孩子的母亲似乎已经放弃了,她拎着巨大的食物袋,靠着购物车,眼睛无神地看着前面的某个东西。你发现好多人的眼睛都和她一样,瞪得很大,但其中却什么东西也没有。
  这让你有些恐惧,因为你能从这些人玻璃球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这让你恐惧,在那一刻你甚至想丢下这些食物,冲出超市。但漫长的等待即将结束,终于轮到你了。这时你才发现收银员不再是以前你所认识的那个女人,而换成了一个戴着两只大耳圈的年轻女孩。她嘴里嚼着口香糖,冷漠地告诉你一共是两百零六块。声音里充滿了无止境的死气沉沉。
  你终于从这看似没有尽头的等待中走了出来。许多人在等电梯,你知道自己即将被众人拥挤进去,在充斥着各种异味的狭小空间里,忍受着。这短短的几分钟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简直像是过了整个世纪,但你依旧一言不发,即使其中有一个女人的高跟鞋跟踩到你的脚了,你也只是把脚往另一边移移而已。
  你不认识这些人,对他们再陌生不过,但是对于他们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熟悉。人们总说一个人在乘电梯的时候,是最放松的,因此你也就见识了人们在疲惫一天之后彻底放松了的模样。黑暗和灯光在电梯中交错。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低着头避免看到其他人的目光。
  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电梯里出来。拎着沉重的食物往车子边走,你又想起墙上的那一块黄色东西,便在心里下定决心等会到那里的时候一定不抬头去看。停车场空旷但充满遥远的声响,有人在争执,好像只是因为采购的食物放的位置不对。你把一袋食物放到地上,打开车门,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块黄色的污垢。但在你坐到位置上,看车前面的时候,目光还是扫过那块污垢。胃里一阵翻滚。
  你猛地把车往后倒,然后一个大转弯从停车场的出口离开。你原本希望外边的空气能有所不同,但并没有,依旧和那里一样,死气沉沉而让你感到难受。回家的路上并没有多少车子,你一边开车一边看着窗外,那些快速消失的人好似突然间死掉一般,而你觉得是自己杀害了他们。甚至在那一刻你想停下车,走出去看看那些人是否还存在,是否还走在路上。
  现在,你已经忘记了疲惫和任何关于身体的感受。就好像因为早晨没吃饭而在中午饿得难受,最终过了那个底线却还没失去感觉一般。双眼肿胀难受,沉重得好似承担了两块大理石的重量。如果此刻你照车里的镜子,就会发现自己两只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好似感染了某种可怕的病毒一般。你在心底庆幸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任何工作、等待或意外堵在自己面前。
  你回到家,简单地吃了点就上床睡觉,你觉得今晚一定能睡个安稳觉。当然,也不要忘了把闹钟调好,毕竟明天依旧还要上班。
  所以就这样了,又是一天,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也没有任何意外。当然,如果你觉得发现冰箱里没食物而在夜晚出来买食物是一个意外的话。但你情愿待在家里,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直到夜已经太深,而你意识到自己需要到床上睡觉的时候,才会努力地说服自己去完成那十几步的距离。   你不知道其他人在下班之后都会做些什么,但这就是你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你很少和公司里的其他员工闲聊,很多时间你都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埋头画图,而没有任何闲时和心情去谈些无聊的事情。你曾经尝试着加入那些侃侃而谈的同事圈中,最终却发现,他们讲的无非就是抱怨老板,在背后恶毒地谩骂他;或者是关于公司刚来的几个女员工,讨论她们谁的乳房更大,屁股更翘。这都不是你感兴趣的事情,你也觉得谈论这些都是在浪费时间,你情愿把这些时间用在画图上,或许还能早点完成回家。
  你母亲甚至建议你养只猫,养狗在这里是不行的,或许可以养只猫。母亲一直就喜欢小猫,整天任由它们躺在自己的双腿上打盹睡觉。你不是很喜欢猫,但也说不上讨厌。你不觉得自己能养好一只猫,因为每一天傍晚回家之后,你只想躺下,而不想去考虑猫今天是否有食吃,或者是它今天是否跑进卧室在你的床上睡觉拉屎。
  母亲说你一个人这么过难道不孤单吗?很多人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结婚生子了,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成为一家之主了。你想过这个问题,但最终因为实在困得难受而睡着了。
  你的停车位被一辆白色的大众轿车占了,你站在黑暗中环顾四周,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不把自己的车子停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偏偏占你的车位呢?你感到无所适从,始终被这个问题所困扰。生气已经是当下你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一种情绪了,在你此刻的脑海中一股好似晨雾般的东西氤氲在那里。你感到有些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最终你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从后车座的椅子里拿出两袋食物。
  楼梯道里的路灯从你搬进这里之前就已经坏掉了,好多人去要求物业找人来修,但始终都没人处理。去年的冬天,五楼的老太婆在黑暗中一脚踩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当时四楼和五楼的四户人家都听到楼梯道里传来响声,但谁都不愿意出去看看。而当第二天二楼的一个女人发现摔倒的老太婆时,她身体已经冷掉了。后来你听别人说,老太婆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并没有立即死掉,而是在那里缓慢而痛苦地等待着有人经过。甚至可能是冻死的。有人说。那天晚上简直是整个冬季最冷的一天。
  在之后你很努力地想自己在那一天晚上干了什么,但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你觉得自己在那个时间应该已经睡觉了。每一天你都差不多在那个时间上床。
  拎着食物上楼,打开门,在玄关处脱了鞋子。在开灯的那一刹那,你感觉自己身体内部传来沉闷的轰鸣。你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又回到了傍晚从公司回来的那一刻,同样是在这里脱鞋,忍受着身体的无力和充满整个胸膛中无法排除的莫名气体。你感觉自己正在被撑开,像一只气球。你尝试着把鞋子放进柜子里,光着脚站着,看着整个屋子。
  你对这里太熟悉了,熟悉的空旷让你此刻毛骨悚然,同樣也绝望无比。因为你突然意识到明天傍晚、后天傍晚、大后天傍晚和之后的许许多多甚至是所有的傍晚,自己都将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脱鞋子,之后看到整个空荡荡,拉着窗帘的屋子,然后你会躺在沙发上希望自己彻底消散掉。
  你明白了自己对此的无能为力和忍耐地渐渐崩溃,你意识到自己无法再一次忍受这一个晚上所发生和经历的这些事情。你彻底厌倦,同样疲惫不已。你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这样,而你自己却依旧无法弄明白这些是什么。
  走过客厅到厨房,你记得自己曾把那个东西放在众多柜子里的某一个里面。你平静地拉开每一个抽屉,打开每一扇柜子的门,然后关上。在最右边的第二个柜子里你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这时你才发现刚才买的食物还放在玄关边上,便走了过去把食物拎进厨房,按照平常的习惯把每一样摆在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冰箱里再次充满食物。
  你看了眼,关上门。你在暗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消费所买的这些食物……
  最好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里最好的一个。
  ——莱布尼兹
  他被车撞的那次是你们第二次见面,而你就在事发现场。或许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时你们已经说过再见,你往自己住的方向走,他往停车的方向,你们两人的方向刚好相反,所以当他被车撞的时候,你并没和他在一起,而是已经分手四五分钟了。你在路边等漫长的红灯,你看到一辆车子迅速地穿过马路,然后伴随着一阵吵杂和尖叫声,你回头看到那辆车撞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上,很快,一群人围了上来,有女人锐利的声音和小孩的哭声。但你并不是那种爱看热闹的人,所以开始的时候你并没在意,依旧等着红灯,直到一股神秘的不安气息从你身体中升起并渐渐弥漫开来的时候,你才再次转头,并缓慢地向人群靠近。那个时候人群已经过于庞大,车流声和商店里俗气的音乐交织在一起,像淫雨般落在同样喧哗的人群上,自始至终有一个人的声音十分尖锐,你感觉到似乎下一刻就会刺穿你的耳膜。
  你看到他躺在那里,被人群幽灵般的阴影笼罩着,一个中年妇女似乎是医生或是有些经验,一直在对周围的人喊着什么。当时你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冬天冰凉的空气落在你肺里,好似沉重而尖锐的石头。你跪在他身边,那个妇女问你是不是认识他,你看着满脸是血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那只是你们的第二次见面,距离第一次见面只过去半个月。从下午五点半到结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所以你是否认识他?当下,你连他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唯一的联系方式是微信。就当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你听到救护车的嘶鸣声渐渐靠近,好似潮水般立即把你推开。你成了人群中的一个,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是一个傍晚无所事事出来散步却遇上这样事情的人。
  人群很快就散了,因为此刻舞台中央已空,他们开始津津乐道地去寻找下一场戏。你在那里站了会儿,视线早就被来来往往的车辆切碎,你听到那个妇女问从救护车里下来的医生,把人送到哪去。夜晚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被撞这事像石子落进无边的海洋,转眼便消失。你发现自己右手上有血,突兀而让你惊讶。应该是他的血。你摸索遍了口袋也没找到面纸,最终只好在梧桐树干上擦了擦,有些疼。那个时候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回家,你依旧停在刚才的那处红灯旁,还有四十秒。   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但就像过去那些日子一样,你时不时还会想到他出事的那个晚上。随着你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你发现其中的许多细节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和引人注目,一些过去你未曾关注过的东西在之后的回忆里像浮雕般凸显,所以你时常被那些细微的东西吸引而渐渐忘了他被车撞这事。此时,你背着包刚从健身房出来,夜晚依旧寒冷,并且今天有风,你忘了戴帽子。你记得在你和他见面之前,你发给他的那张相片里自己是戴帽子的。帽子是去年买的,这个冬天开始,你只在那天戴过,也正是那天他从网上发了信息给你。
  在健身房洗完澡留在身上的暖气正渐渐流失,你想到他所住的那个病房十分温暖。他父母让医院给他单独安排了病房,环境不错,像一家高档宾馆的房间。你不知道他家庭是富裕的,在你们两次见面中并不会谈到这些,但你记得你们似乎又谈到了彼此父母的职业,你随便杜撰了一个,并且现在你也已经忘了他父母是做什么的。另一方面,你从他的穿着和形象上,就已经能猜出几分他成长的环境和家庭情况。他说自己已经工作四年,你没问他具体做什么。你告诉他自己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并没告诉他你只是时不时地给那家杂志社供稿,并且这一年都在为自己的博士论文收集资料和构思。在工作上你们是没有什么话题的,而你们彼此也都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工作这个话题在你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未再出现。
  依旧像往常一样,你到那家叫“black”的面包店买面包。这已经成了你的习惯,每次健完身走回去的时候,你会走进这家面包店买两种面包,一是为了今天晚上,二是为了明天和之后的几个早晨。你起得很晚,但教练告诉你,早饭很重要,所以你买面包。让这一行为变成你的习惯并不是件难事,在你如此自律而规则的生活里,每天傍晚挑选面包让你觉得这是娱乐放松的时刻。虽然你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买哪种面包,但你依旧会愿意在店里转一会儿。前几天在你闲转的时候,你就想到以前看本雅明时,他好像说过一些关于独自生活、吃饭的话,但具体是什么你已经想不起来了。今天你又想到这些,就记在心里,准备回去的时候找找书,说不定能找到本雅明的那些话。
  在转到巧克力甜甜圈前时,你想到躺在病床上的他。已经两个多月了,他依旧昏迷,靠那些仪器来维持呼吸和生命。这些日子你断断续续地过去,他的面容也在缓慢但却十分明显地改变着。你私下问过医生,后者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你并不是很理解,只有他最后告诉你,是否能醒来完全要靠病人自己。你发现自己似乎陷进了某个恶俗的肥皂剧中,面对这样撕扯日常琐碎生活的突然且颇为戏剧化的事件。你不知道他是否像你一样喜欢巧克力甜甜圈或其他面包。过去这两个月,一开始的时候你会买些花,但之后你时常发现那些花不是枯萎,就是被他朋友或是家人更大更漂亮的花束淹没,之后你就空手过去,但当你坐在他病床旁或前面的椅子里時,你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或能做些什么,你甚至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并不认识,你是从挂在他病床边的小牌子上知道他名字的。
  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自己的名字,但你忘记了,你不知道他的记忆是否比你好,你也不知道在他此刻沉睡和安静的脑袋中是否还有任何记忆存在,医生说他是有意识的。那些话是医生对他父母讲的,而不是你,因为直到今日你都没在医院里和他父母或是他的任何一个朋友见过面,你总是找别人不在的时间过去,护士和医生都认识你,你说自己是他朋友。他们或许会疑惑,是什么样的朋友隔三差五就来这里,并且似乎还有意地在躲他的家人和其他朋友。但你已经关心不了这些,在你由于日渐漫长而渐渐约定俗成的每天生活里,去医院看他从两个月前成为这其中一部分。并且这一部分——你能感觉到——正渐渐地成长,像绣球花般开满胸膛。
  在你狭小、整洁和有秩序的公寓里,当你在白天看书或晚上上网到各大图书馆查询外文资料的时候,你总是会想起他。无声无息的。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出现在你的公寓,出现在你的视线和对话里。有一个晚上,窗外下着冬日的淫雨,像一个个小拳头敲打着窗子,你看到那些雨水像灵魂般飞速延伸和四下发展,像蛛网般笼罩在你书桌前的窗上。你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准备博士论文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做什么。或许是在一家餐厅实习?或许真的是某家杂志社的编辑之一?或是还在上学,去见导师。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自己导师了,前段时间他去了加拿大,至今未回。在上个月的某一天,你回学校的时候好像听几个学生说你的导师是外逃了。你觉得莫名其妙,沿着落满一地枯黄梧桐树叶的道路往前走,这个话题很快就被忘记了,就像许多如今你不愿再想起的事情。
  在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讲了件童年的事情,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些日子太过遥远,或许因此会是安全的,但当你们分开,你站在厨房烧水的时候,你发现童年的许多记忆汹涌而来。打开闸门的就是那把钥匙,所以你不大愿意再联系他,但他给你的印象和感觉都挺不错。从他举止谈吐你能看出他颇有修养,衣着样貌也有格调。这是你喜欢的,你不仅喜欢“格调”这个词,你也喜欢有格调的人。现在人不说格调了,但就像你其他许多癖好一样,你依旧顽固地坚持着,并尽最大努力和可能让自己成为一个这样的人。你记得自己在研一时反复读《论语》,你觉得自己会成为儒士,成为君子。
  但你知道自己给人的感觉并非如此,从你对自己这么多年学校生活和人际交往的经验总结来看,在这些方面你都一败涂地。你记得在曾经的一次讲座上,一个学者说合格的社会应该是陌生人社会,而非熟人社会,因为后者总会和人情扯上浓厚的关系。这也许就是你如此青睐城市的原因,你觉得唯有城市能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成为陌生人,而不是邻里皆知的熟人。你不知道住在自己公寓对面的是什么人,你同样不希望对方知道或了解你。这是你喜欢城市的原因,也是你感到安全和秩序的地方。
  当你从面包店出来,走在笔直的人行道上时,你一如既往地感觉到那种秩序和疏离。人与人之间保持相应的距离,城市约束着人们不会变得过分熟络。你不会在等红灯的人群中遇见熟人,也不会在独自一人闲逛公园的时候遇见邻居或是小区里的其他人。每个人得以保存和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私人时间和生活,这是你渴望的,也是你从这座城市中所获得的。许多人批评城市导致的疏离和冷漠,但对你而言,这是甜蜜和私人的圣地。   在你们见的两次面里,你都没说过这些。你发现,和陌生人见面的最大好处就是你能根据自己想要的模样来塑造自己,在那短暂的几个小时中,你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人。你可以变成你所渴望但始终没能成为的那些人。根据你从对方说的话里推测出他喜欢的类型并变成那样的人,或者你把自己打造成那种最温顺最普遍而可以让所有人接受的类型。只在那几个小时里,这你完全可以接受,在你们分手之后在你回去的路上,你便会开始对自己刚才扮演的那个人进行评判,最后得出自己会成为或可能成为那个人的几率有多大。但最终这个游戏都会因为你的厌倦和因为自己那一套整齐的哲学观而被抛弃。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便发现如果自己弄明白了这一点,那对方呢?他是否同样在玩这个游戏?你们双方都在玩一个相似,却拥有各自不同规则的游戏。
  在这个游戏中,你曾经迷恋上一个人,但最后如你从开始就知道的那样是彻底的破碎。你伤心了很久,下午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卧室里出来,站在客厅里被突然降临的秘密或是记忆砸中,你会哭,有时候会哭很久。你只是感到如此难过和遗憾。在后来,你意识到自己有一个本领,就是只需通过想一些事情或是故事你就会流泪。那段时间你真的看了许多的书和电影,而在其中横生的小插曲就是你接到家里人的电话。
  路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都亮了,好像从眼角溜走的某股幽灵。很多从附近学校出来吃饭或是玩的学生三五成群,其中一些人说话会压低声音。有些人会迎面看你,盯着你看,直到你感到意外才移开目光。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些人?就像有一次你在医院看见了曾经的一个同学,他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四下张望,你躲避着,从边上的楼梯离开。你会把这些事讲给他听,房间里除了嘀嘀的声响外,你的声音像梦般从你的脑海里升起。
  你难以进入他的梦。他父母把他的一些相片拿来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从那些张嘴大笑、微笑和低垂着目光的各个年龄的相片中,你看不到也无法猜想他的梦或是过去。于是在你的书桌前,你像构造梦境的大师般建造他的过去,他的记忆和生活。每个人都会心碎,所以他必定在某个时刻心碎。每个人都在逃避什么,所以或许现在的他依旧在逃避着。在你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对你而言,过去的事情都在沉睡,需要再次被唤醒,但他依旧躺在病床上,好似圣像。
  更多的时间你都在看那些可能和你博士论文主题有关的书,堆满了卧室和狭小的客厅。有时候,日落西山,你坐在沙发里想着刚看完的某本小说,那些故事依旧在你思绪里延续和发展着。所有的破碎、遗憾、悲伤和失落都可以被察觉和捕捉。有时候你会忘了吃饭,直到夜晚肚子开始抗议,你才拖着身体沿着昏暗的楼道到下面买些吃的。冰箱里的东西不是太硬就是太凉。在午夜,世界再次回复自身的宁静,你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买吃的,售货员低垂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她在看漫无边际的电视剧,几十集,几百集,你觉得有一天它们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就像鲍德里亚所说的那样。
  你知道,在这个时候如果你想到任何事情都会令你心碎,无论是过去还是可能的所有事情。你坐在满是露水的花园台子上,路灯是暖黄色的,在惨淡的日子里完全被忽视和怪罪。你数着自己来这座城市的日子,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了。你住过许多地方,有一间房子在闹市,夜晚充满了喝醉酒的男女情侣的争吵和哭声,男人心狠手辣,女人哭喊着乞求,你不可能睡着,所以你就睁着眼想白天的事情;有一个住处在火车道旁,星期二、四和五、六,房子里都是轰隆隆的火车声响,在那里,你吃安眠药,睡得一无所知,直到被第二天的猛烈阳光刺穿。有一次你安眠药吃得太多,踉跄地出现在医院,然后不省人事;还有一处房子是用三合板隔开的,你能听到隔壁的一对夫妻吃饭、说话、争吵和叹息的声音,就像是在听一本故事,让你感到烦躁不安,你必须搬走,所以你再一次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创造新的开始。
  “你在这里这么多年!”
  当你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你记得他有些惊讶地这么说。
  他是在西安读书,研究生在威尔士。他说那几年完全是到处玩,欧洲变得如此小,一眨眼的工夫就穿越了界限而出现在另一个可能的国家。他讲了很多在国外的事情,一些很有趣,一些你感觉很奇怪,但你始终没问,只是听着。你不太喜欢问别人问题,觉得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另外也是在打扰别人。所以你就听着,直到他说完。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你,问是不是自己说的太多?
  在他的病床边你开始给他读书,你从书橱里找了几本短篇小说集,又在其中拿掉那些故事过长的小说集。你计算着一个故事大约该有的时间和自己可能有的时间。当然,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小说或是否喜欢小说或是喜欢什么作家或是否有喜欢的作家?所以你按照自己的喜好,并且你也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些小说。在你的渴望中,一个完美的男人是应该懂得欣赏艾德娜·奥布莱恩、威廉·特雷弗、科塔萨尔、丹尼斯·约翰逊和托宾的人。当然,第一次你给他读的并不是这些人的小说,而是《都柏林人》,你喜欢这本小说里的故事。然后你给他读卡佛的故事,然后你给他读一本叫《艺术史方法与理论》的書,它并不是小说,而是因为你论文而最近找出来看的参考书。
  你在有意识地培养自己读故事的能力,声音应该如何?音量在哪里比较合适?声音的高低起伏在面对不同故事的时候需要作出如何的改变?情感应该如何完美而贴切地应对故事?声音或许比眼睛更拥有接触别人的力量。你在想象自己的声音落在他迷雾般的意识中是否能像灯塔般闪耀。这些故事是否会在他的意识中变成记忆?变成梦?变成他身份或是未来的一部分?一个午后你在他的病床边睡着,梦里你经历爱情、悲伤、心碎和死亡,经历了人生的喜悦、无常和种种可能,经历了你和他的第三次见面,第四次和之后的所有见面。醒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在哭,病床上的人依旧沉睡在梦中。你发现自己不在其中了。
  当你回到家换了拖鞋去阳台收衣服的时候,你发现细密而坚硬的霰雪敲击着玻璃,映在玻璃上的房间里充满了水晶,要下雪了,你意识到。你把健身穿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风声在屋子里回响,窗帘扑棱棱地好似鸟翅滑过天空。你走到卧室把窗子关上,运动包里装着一本《空荡荡的房子》。你坐在床边把那个故事看完。在医院你读故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的几个朋友过来,你匆匆地把书放进包里,从楼梯那边离开。   故事讲一个男孩的母亲离家出走,消失在冬雪中。你记得冬天的雪,你看着窗户但看到的只有自己模糊的面孔。霰会变成雪,雪会铺天盖地,轻柔而不知不觉地进入每个人的梦里,在那里所有愉快的岁月都能重现,我们活在一次又一次的快乐中。但你知道,你会再次回到那个晚上,你看到七八岁的男孩骑着庞大的自行车在黝黑和冰冷的夜晚被无止境的道路吞噬。雪已经下了一天,所以世界都是白色的,但道路依旧是黑色的,其上接着厚实光滑的冰。所以男孩一次又一次地摔倒,手掌、膝盖和脸撞在粗糙而尖锐的路上,他感觉不到疼,因为哭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感知那些疼痛。
  当雪越下越大,埋没世界的时候,你会在深夜走到马路上,等那个男孩。即使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对你而言,他依旧在路上,寒冷、恐惧和疲惫。有一天他会变成被诅咒的西西弗斯,流离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农村,那里有一条大河。
  你记得。
  你从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晚饭你给自己准备了蛋炒饭和一壶热茶。清洗完碗筷你到客厅——那是你自己開辟的用作书房的犄角。你先把白天找到的一些资料进行整理和分类,放进一个文件夹,然后再继续找资料。你已经看了几十本书,从文化史到设计史,从实证主义到解构主义,这会是个庞杂而巨大的工作,导师一开始就告诉你如果做这个课题就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否则难以做出什么成果。你希望自己做这个课题,也希望这个课题就是如此庞大,你希望它能占据和填满你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
  你觉得他的出现或许是某种意外,某个偶然,就好像他遭遇车祸完全出自意外。那一天如果你们迟一分钟说再见,如果你问他一个问题,如果他没有从那边回去,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你们会再次见面,因为这一次,你发现自己并没有在玩那个游戏,而是赤裸地面对他。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但那种感觉——来自神秘主义者的感觉却让你心动。你能触摸到自己的那些希望,你能听见在夜里起床喝水的自己。
  是孤独吗?此刻你一定在这样想。有时你能感觉到它,有时你意识到你就是它。它随着你成长,随着你叛变,随着你消失又再次出现,从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迁徙到另一个角落,享受着陌生,享受着隐秘,享受着开口时发现沉默的惊喜。但你并不排斥他,他不像你之前见的那些人,他们是肉体的。你和他们进入卡瓦菲斯的诗,在卖香烟的商店玻璃门前分别,各自消失在各自的阴影中。
  他会喜欢卡瓦菲斯吗?你想。
  你把屁股下的坐垫挪了挪,面对着阳台,你想起洗衣机里还有衣服。
  父母给你打电话,因为爷爷去世了。他在睡梦中消失,像所有难以把握的现实般。你和爷爷的关系并不好,你也从来没喜欢过那个古怪而总是生气的男人,所以你没有回去。父亲在电话中威胁和骂你,但你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再没有什么是他能威胁或是破坏的了,能被破坏的都已经粉碎。你并未尝试用廉价的胶水去粘贴那些碎片,而是就把它们放在远处,让你自己时不时看到。
  你并没立即挂电话,而是继续听着,或许是某种好奇,或许是时间太久你不由地想听听他的声音,但最终你会发现,无论过了多久,父亲的声音依旧那样,坚硬而无情,没任何变化。当他最终说得口干舌燥、无话可说的时候,你听到他挂了电话,这是你想看到的,你几乎能想象得出父亲挂了电话后涨红的脸。这是复仇吗?如果是,你品尝到它的滋味,让你迷恋也让你厌恶。
  后来——在那不久之后——你又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话躲躲闪闪,模棱两可而充满庸常无聊。你也没和她说多久就挂了电话。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是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对于父母与子女而言,你知道,你的情况或许是如此的出格和不同寻常。你曾听到不少人大谈其父母如何如何,你兴趣淡然。其实不仅仅是你的父母,而是对你的所有亲戚,你都保持着一大段距离。你成了他们闲谈和教育孩子时的恶劣榜样,成了家族历史上最可耻的存在。但如今,这些都已经好似他人的问题了,对你而言再没任何心动的理由和可能。
  从来没人问你你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为何会走到如此地步?因为你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你没多少朋友,高中结交的两三个朋友,不是越走越远,就是不再联系,其中一个自杀了,从高楼上跌落。你时常想象她就像一只黑色的鸟。在你的梦中,那是最明显而突出的意象,弗洛伊德说那是潜意识泄露的欲望。唯一一个和你还有些联系的朋友,你们从来不会聊到这些话题。上学那么多年,你不愿结交身边的那些人,你太骄傲和太自傲,一眼就把他们看穿,如此单薄而无知,令你厌恶。
  你的孤独和你的骄傲来自一个家族,所以你必须忍受你自己造成的结果。曾经有一段时间,你是如此地执着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而坚信选择和由其引起的任何结果。所以你把自己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放进检查的部分,每个动作或是每个想法,有时候这些让你筋疲力尽,你就躺在卧室的床上发呆;有时候,你享受这些,折磨着自己,探索一切可能性。
  活着,却不存在,是可能的。
  而从某个午后开始,在读完一段故事,你会和他说些话,当然一直以来都只有你在自言自语,但在你的交谈中他始终在场。有时候交谈只需要倾听。奇怪而令你惊讶的是,你讲自己记得的那些童年的事情,它们破碎而断断续续,充满之后对其的篡改和遗忘。你也会讲到那个可怕的夜晚;讲到自己在那条巨大的河边走,漫无目的而坚持不懈地走下去,直到你感到恐慌,看不到回家的路;你会在树林中迷路,在其中消失,不愿回家;你和母亲的对抗,和群体的对抗,对陌生人的好奇和亲密。在温热而惬意的病房里,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成为其中之一。就好像做梦,但在意识之中,你作为自我和他者的双重身份存在,看着故事的缓慢发展和渐渐变开的色彩,它们都在你脑海和身体中流动。
  那样的感觉会让你重新回到曾经让你感到愉快和轻松的时刻。迷恋伤痕累累,带着秘密走近。你把衣服晾在阳台上,雪开始出现面容,落在你的脸上和眼睛里。客厅的空调或许坏了,总起不了多大作用。你把一沓资料整理好放在计算机上,端着它到卧室。卧室里开着一盏昏黄的灯,既为了省电也因为它给你温暖的感觉。有一次在你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你看到他的母亲用沾水的海绵清洁他的面容、手臂和身体,并把他翻了身。他母亲面色严肃,但悲伤依旧能被发现。他好像有一个妹妹,十五六岁这样,你们曾在走廊上遇见,但她并不认识你。你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里,冰凉的感觉让你意识到疼痛,意识到他过去的生活和将来的所有未知。你有些难受,在那里又坐了会儿,然后在黄昏开始的时候离开。   看過他你回到租房简单地准备下便去健身房。跑步,做无氧运动,大多是力量锻炼。你运动的时候会听音乐,脑袋里不去想事情,直到一个小时结束,你洗完澡离开那栋方盒子式的建筑。那时候,天幕消失,城市被街道分割,你成为其中一部分,消失直到回到属于你的一方空间。存在是为了隐藏,对于你而言,是不被找到。但躲避的东西为何物,你或许并不知道。
  被子昨天晒过,暖气汩汩,让你再次意识到冬天,意识到下雪,意识到寒冷。你把电脑放在腿上,资料滑落到地上。继续看资料的兴趣已经退却了,你在网上闲逛,看到一条绿色的针织围巾,你觉得他围着一定很好看。你找了部电影,戴上耳机,即使在只有你一人的空间里,你依旧不适应有声音出现。一些独自住的人时常喜欢打开电视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让房间里充满声音,但对你而言,这是对自己的冒犯。
  沉默归沉默的,你的归你的。
  有一天,你觉得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动了下,就像所有电影中所演的那样,先是一下、两下和三下,然后是像蝴蝶翅膀般震动的眼睑,睫毛颤动,像春天里一扇久闭的窗子。但没有第二下,你注视了很久,直到你相信那只是自己的错觉。那天,你读了一篇来自一本时尚杂志上的文章,说的是波普艺术再次卷土重来。下一次你觉得或许应该多读些这类文章。
  雪落在你和他的窗台上。他从卫生间走出来,穿着睡衣,抱怨水总是温的,而不是他所想要的热水。
  “你知不知道温水洗澡有多么不舒服!”他这样问你。
  你摇头,因为你在健身房已经洗过。
  他站在窗子边,半边身子被映在黑色的玻璃上。雪像夏天的玉兰花,轻柔地让人想起悲伤往事。他会有什么记忆让他难过或是悲伤呢?是爱人的离去还是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每个人应该都会有隐秘的悲哀吧?你知道自己是有的,从你意识到这个世界,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树林的时候,它们从未远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被你挽留。
  你让他赶快上床,被窝已经温热。
  但他会依旧站在床边,对你讲他关于冬天和雪的记忆,那会是和你截然不同的记忆,其中充满了你所不知道不了解和不明白的隐喻与象征。他成为一个谜,成为你生命和记忆中的一处漏洞,成为这个夜晚和之后无数夜晚编制的旧梦。
  你对季节没有任何特别喜好,它们只是事实的一部分。下雪亦如此。电影里的故事晦涩而老套,你的目光时不时被窗外的雪吸引。明天,你依旧会在九点或十点这样起床,今天买的面包你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吃完饭你会看几个小时的书,然后去医院看他,给他读一篇关于玫瑰的小短文,同时你也准备了一篇关于电视剧的文章,然后你会幽灵般地从医院消失,回这里把衣服塞进包里到健身房去,等你出来的时候,雪已经淹没了世界,所以你会迷路,在雪之树林,在你自己的记忆和往事之河边。童年时你恐慌着回家,现在,你不知道。
  编辑手记:
  青年作家重木的这两篇小说,无论是《这是什么?》,还是《最好的世界》,触及的是人在世界之内存在的哲学命题,不回避人性的荒凉与精神式的孤独,写出了现实之内一群人普遍的生存状态。《这是什么?》,关注在城市中奔波的青年的孤独与迷茫,在那些百无聊赖且貌似不停重复的日常之中,生命被重复消磨;小说以第二人称的方式,就像是在跟自己对话,是在审视自己,其实在审视自己审视个体的同时,也是在审视一个群体,呈现了都市青年的那种爱无力感与疲惫感。《最好的世界》,同样关注都市青年精神层面的孤独,那种在陌生环境中强烈的不适感,小说中的主人公通过有些荒诞地给住院的陌生人(至少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人)读书的方式,来解决内心的无所适从感,这篇小说同样用第二人称“你”,让小说同样有着强烈内省式的意味,同时又有着由己及人的追问和反思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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