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莉(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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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细碎的阳光透过松枝照耀在我家后院的土山坡上,光线洒在我的脸上就像无数小针头轻轻地刺着我的眼皮,发痒。我揉揉眼睛,抬起眼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几棵白桦树包围着。那一层又一层的树皮几乎剥离树干,装饰着白桦树上一只又一只黑眼睛。所有的目光都直愣愣瞪着我。白桦树高而挺拔,树干粗壮,尼龙网吊床绑在两棵树中间,我就躺在尼龙网床兜里。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又梦游了,半夜起来走到这里躺下又睡,被子也被我一起卷了下来,严实地裹在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思绪飘回了十年前,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萨莉的时候。
  一
  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天,漫天飘舞的全是悬浮在半空里的落叶,它们在空中静止一阵子,然后突然纷纷摔落到地上。分不清是风把落叶吹起来了,还是残存的叶子终于被剥离了树枝,在微风中悬挂,不舍农家院里的那棵老槐树。落叶们好像知道,一旦落地就会被踩碎,被混杂在泥土里。老槐树的枝条下是用木板搭建的一个狗窝,约三米见高,两米见宽,窝里垫着几寸高的干稻草。窝外,绕着大树周围十米是半人高的铁丝栅栏。我能闻到空气里隐约飘着的一股狗屎味,在傍晚的阳光下伴着清晰可见的尘埃,迎面向我扑来。那气息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九只还没满月的小猎犬围着狗窝旁的大树不停地转圈,像毛茸茸的小球一样滚来滚去。狗妈妈独自趴在窝边,她把两只前爪直直地向前伸展,她的头安静地趴在两只爪子上。她的双眼圆睁着,眼珠追随着她的孩子们;她的两片大嘴皮子向上微微翘起,好像在微笑的样子。
  那是我的宠物狗萨莉出生的地方。那一年,我七岁。我的爸爸妈妈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从中国大陆来美国的留学生,双双在大公司里做电脑工程师。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妈说想给我生一个妹妹做伴,让我给妹妹起个名字。那时我幼儿园班上有个名叫萨莉的女孩,对我很关照。她总跟在我后面大声呵斥或者招呼别的男孩子,男孩们却总还喜欢追在她身后,一个个像个跟屁虫。我在前,她在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些男孩子是在时时刻刻追随着我。女孩比我大一岁,她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像金子一样闪亮,她的一双眼睛像海水一样深蓝,波光粼粼。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妈妈:
  “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就叫萨莉吧!”
  我长到七岁的时候,爸妈也没给我生出个妹妹来。幼儿园那个叫萨莉的女孩,后来上小学时在我的隔壁学校,我那年在镇上的游泳池又见过她一面。她正在换牙,两个门牙都掉了,笑起来时嘴里仿佛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让我联想到妈妈给我读过的童话故事里的女巫。我不再喜欢她了。但是“萨莉”这个名字我一直很喜欢,她可爱的模样停留在了我的幼儿园时代。
  我七岁那年感恩节前的几个月里,我每天从学校图书馆借各种关于狗狗的书,回家后拿给妈妈看。我知道,家里的大事必须妈妈点头同意。无论是妈妈在做饭、拖地板,还是在洗衣机前整理衣物,我总是随时出现在她身边,抱着一本当天借来的有狗狗照片的小书,向她介绍那本书里又写了或者画了哪种狗的什么有趣的故事。
  我追着妈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狗啊?……长毛还是短毛?……大狗还是小狗?……
  爸妈终于禁不住我这样的痴心痴意,同意养一条宠物狗,给我这个独生子做伴。
  我们在网上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这家自己培殖小狗的農庄。一个身穿围裙的老妇人接待了我们。她穿着沾满尘土的松垮垮的男式绿色宽格子衫,一条黑色的裤子,同样是松垮垮的,沾着泥巴。她的脚上是一双高到膝盖的红色雨靴,重重地踩在她脚下的松软的碎叶子里。她说话的语调很高,尖细,语速飞快:
  “你看看,这可真是纯种的小猎狗!是黄白相间的颜色。它可真美哟!”
  老妇人头发蓬乱,脸上爬满了粗粗细细的皱纹。她的两片嘴唇细小但是鲜红,说话时上下飞快地翻动。她的眼睛也不看着我们,声音和面部都是硬邦邦的,自顾自不停地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找到德克萨斯一家狗农庄的纯种公狗配种,结果只生了一条小黄,其他全是可恶的全身长得黑乎乎的猎犬!谁知道这狗爸爸在几百年的杂交史中出过什么变异?这个时代,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老妇人终于看着我们讲话了,她用目光把我们从下看到上,又从下看到上,低着嗓门说:“你们从中国来的吧?听说你们中国人还有养狗为了吃狗肉火锅的?当然你们不像那样的人……小黄这样的纯种可以卖八百美元!这些黑乎乎的家伙们,嗯……顶多就值三百……”
  我在内心里冲着那妇人嚷起来:“我们买狗是做宠物!是Pet!P、E、T!”但实际上我一句话也没敢说,我有点怕她。我心里已经把她看成了给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老巫婆。躲在妈妈身后,我拉着妈妈的衣角小声说:“他们广告上可是放了小黄的照片,说是三百美元的……你看!那条黄色花纹的狗狗简直就是Underdog!”
  “Underdog”是那年爸妈带我看的一部电影的名字。电影把一条狗描述成像超人一样,可以上天入地,抓坏人救好人,帮着警察叔叔破案。扮演Underdog的是一条小猎狗,与眼前的这条小黄狗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萨莉!萨莉!”我决定把我那没等来的妹妹的名字安在我的宠物犬身上。当我冲着那条唯一长着小黄花纹的猎狗拍手大叫时,它在疯跑中突然停了下来。它歪着头,瞪大两只像黑宝石一样的眼珠,盯着我。它的两只大耳朵耷拉着,耳朵根子一上一下地动着,那样子好像在问我:“喂!我们过去在哪里见过吗?”它的嘴巴和鼻梁周围连着脑门儿的地方,毛发是洁白的颜色;它的两只眼睛周边和脸庞连着大大的扇风耳朵处,是像金毛犬一样的黄色。它的脊背连着尾巴的地方也是黄白相间。它的四肢雪白,粉红色的鼻头湿漉漉地翕动着,让我真想跑过去摸摸它的头,把它抱起来。它看上去活泼、健康,很有生气。它就是我心中的Underdog啊,是我心里的萨莉!
  可是大人们争执了很久,价格还是没有谈拢。
  爸爸说:“三百美元变成了八百美元,太离谱了!我们明天再去别处看看吧……”   当爸妈拉着我上车要离开时,我难过死了。车一启动,我的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我在车里回头,趴在座位上,使劲向我的萨莉招手告别。萨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想她那时一定也很想跟我回家吧?
  之后一周,爸妈天天带我去看别的狗狗。跑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大小宠物店,我心里只想着萨莉,没有其他任何一条狗狗让我中意。我后来干脆不下车了,我说我只要萨莉,只要小黄,只要小猎犬,只要Underdog!爸妈只好再去打电话,与萨莉的主人交涉价钱。
  去接萨莉那天正是感恩节的前一天,我家住的美国北方康涅狄格州的橙子小镇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天不冷,雪花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水与地上的土和成了泥。爸妈与狗的主人谈钱的事情时,我急切地跑到围着狗窝的铁栅栏外。狗儿们都挤在窝里躲雪,我连连地呼唤:“萨莉……萨莉!”
  有两条小狗探出身,它们的脊背是黑色的。
  我问:“小黄呢?萨莉呢?”
  终于,萨莉扭扭捏捏地摇着尾巴走出笼子,犹犹豫豫地向我走过来。一条又一条小狗跟在萨莉后面,它们全向我走来,都向我摇头摆尾。我对它们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妈只允许我带一条狗宝宝回家……”
  我很难过。爸爸说:狗的命运和那些飘在风中的落叶一样,都不能自己掌控。人们大多喜欢买五个月以内的小婴儿狗狗,如果到了一岁还卖不出去的小狗,狗农庄的主人可能会对它们实行安乐死。然后农场会再繁殖下一窝小狗。听着爸爸的话,我禁不住跑过去,把萨莉紧紧地抱在怀里。
  二
  萨莉入住我家的第一晚,一整夜叫个不停,不肯单独睡在为它铺的狗窝里。那是爸爸专门准备的一个铺满了报纸的大纸盒子。萨莉把报纸咬成了细条条儿之后,又把纸盒掀翻,把自己盖在了底下。然后它拖着纸盒子,在地板上东西南北地挪动,不知道它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第二天开始,爸爸只好陪着萨莉在客厅沙发上睡觉。萨莉四肢伸平,仰身,肚子朝天,得意地睡在爸爸的臂弯里。萨莉一有动静,爸爸就抱着它往门外跑,怕它在沙发上解决大小便问题。两周后,爸爸瘦了十几磅,萨莉领悟了:一旦需要方便就去抓门,要求出去解决,回来后有饼干吃。再后来,萨莉就可以与我枕着同一个枕头睡觉了!我有时也把萨莉当成我的“枕头”。我轻轻枕在它松软的脊背上,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年七月的一天,我决定为萨莉过第一个生日。十几个小朋友来为萨莉庆生,它收到了不少礼物。其中有一个白兔棉布娃娃,萨莉一咬,就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它后来成了萨莉的最爱。爸爸说:“这是满足了小猎犬喜欢抓兔子的天性。”
  萨莉生日那天,七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直射在我家前院的草地上,一个蝴蝶状的水莲蓬铁管被插在草地的土里。莲蓬转着,好像蝴蝶飞着,清凉的水喷洒出来。小朋友们追着萨莉,在喷水下疯跑。萨莉最后被追累了,趴在草地上大口喘气。妈妈心疼得把它抱在怀里,它却在妈妈怀里左踢右踹,一刻不停地扭动身子。妈妈只好又把萨莉放回到草地上,让我给它去端点水喝。
  望着萨莉大口喝水几次被呛住的样子,妈妈摇头叹息:“这条狗买错了,可不是一条能让人安生的宠物犬!”一旁的一位小朋友爸爸说:“小猎犬都是这样啦,爱它们的人爱得要死,恨它们的人也恨得要命。出名的不驯服,也是出名的聪明!走失的流浪狗里小猎犬最多,其实都是主人无法控制它们,敞开大门让小猎犬‘走失’。你们最好再买一条狗,给它做伴……”妈妈听了更加忧虑地说:“一条狗已经把家里人搞得不安生了,再养一条狗,日子还怎么过?”那时萨莉的小身子挤着妈妈趴着,它的小肚子压在了妈妈的一只脚上,脑袋枕着自己的两只前爪,大耳朵耷拉在草地上,黑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我觉得它能听懂大人们的对话。
  那天晚上,我抱着萨莉去敲爸妈卧室的门,里面问:“是不是萨莉又出什么问题了?”我推开门,把萨莉放到妈妈身边。我敲着萨莉的鼻子说:“你,不!许!闹!从今天开始,你要陪着妈妈睡觉!”我走出来,轻轻地关上门,然后把耳朵趴在门上。我怕萨莉闹出什么大动静,随时准备冲进去拯救我的Underdog。我听到爸妈在屋里“扑哧”一下双双笑出了声。
  过了几天,在晚餐饭桌上, 妈妈对我说:“萨莉夜里很乖,它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那感觉让我想起你两岁时,老喜欢半夜从你房间跑来,跳上我们的床,贴着我的后背,一直挤着我……”这时萨莉正不停地围着客厅的茶几转圈,我对它大声说:“萨莉,你听到妈妈夸你吗?”听到我喊它的名字,萨莉就突然在狂跑中停了下来,好像我第一天见到它时一样:歪着头,瞪着两只像黑宝石一样的眼珠,盯着我,两只大耳朵耷拉着,耳朵根子一上一下地動着,好像在问:“喂!你们在议论我什么?”
  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心里不再担心萨莉会 “走失”成为流浪狗,虽然它后来又闯了许多祸。比如在妈妈四十岁生日派对的前一天,它把妈妈二百八十美元买的名牌新舞鞋后高跟咬得稀巴烂;比如它兴奋地扑到爸爸身上时,爪子把爸爸的高级皮夹克抓了一个大口子;又比如,它总是喜欢跑到隔壁邻居家,去扒人家的纱窗门,找人家的长毛狗玩耍,害得人家不停地修补被它抓坏的纱窗门,最后只得换了一个玻璃门……
  萨莉的斑斑“劣迹”,许多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依然爱它如初,为了它,我还和别的小朋友动过拳头。
  有一次,我足球队里最要好的一个小伙伴到我家来玩儿。他有一张像吹得鼓鼓的气球一样的脸,长腿小身子。这让他成为我们足球队里跑得最快的队员,我觉得是因为他的圆脸可以让他的身体飘浮起来,减少了人体在空气中的阻力。而且他的气球脸让他看起来一直在笑,这让我曾经认为他是一个友善的朋友。那天我们追着萨莉在院子里转圈,那家伙自己在一个有坑凹的地方绊倒了。 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伸着膝盖到我面前,气球脸半瘪着说:
  “你瞧,膝盖出血了!该死的萨莉!我要宰了它!”
  萨莉闻声停下来,走过去用鼻子拱那个小伙伴,亲他,表示安慰。没想到,小伙伴一把抓住萨莉的两条后腿,把萨莉头朝下提了起来,并开始转圈儿。我真怕他随时会把萨莉仍出去!我跑上去,一拳头把那家伙推倒在地。我把萨莉抱在怀里时,看到它两眼发直的样子,我很心痛。萨莉一定是被转晕了。我忍不住又踢了倒在地上的小伙伴一脚,他可能是摔疼了,竟然大哭起来!后来他的妈妈来告状,我妈妈让我道歉,我坚决不服。从此我再也不请那个家伙来我家玩儿了,虽然我们后来仍然是挺不错的朋友。他家有一条德国犬,样子很凶,我一直有点怕。小伙伴对他的德国犬也很凶。   妈妈说,像小猎犬这么闹腾和德国犬那么凶的狗,如果是在外婆过去下过乡的中国农村,一定“好景不长”。
  三
  我四岁之前, 外婆从中国来过美国好几次,加起来总共住过两年。
  外婆喜欢我们过去住在爸爸读书的大学城附近,两房一厅的出租公寓,下了楼就能见到别家的中国老人。她们也是来探亲,帮着儿女看孩子。大家每天一起聊天,东家长,西家短,一起推着婴儿车去逛附近的公园。后来,爸妈买了乡下五千英尺的大房子,外婆说太寂寞了,周围几条街除了遛狗的,看不到别的邻居。知道我们养了狗后,外婆更不肯来了。妈妈说外婆年轻时被狗咬过,“有心病”。
  萨莉九岁那年,外婆答应“最后一次来美国”,我们都知道是因为小姨想来。小姨曾经申请来美国许多次,都因为“有移民倾向”被拒签。这次借口陪年事已高的外婆来探亲,小姨终于拿到了签证。
  外公已经去世,外婆过去是医生。妈妈说外婆懂得保养,一定能长命百岁,只要小姨不要总“啃老”。妈妈总是埋怨小姨经常会花外婆的退休金,让外婆为她补贴家用,比如每天买菜的钱,每个月的水电费;而小姨的钱却都花在了为她女儿上各种补习班。小姨成家早生孩子早,她的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妈妈说小姨很想让她女儿到美国来留学,但是妈妈拒绝帮忙联系学校。“他们一家都难缠得很!”妈妈总是对爸爸这样提起小姨一家:“这次来美国买机票还是我出的钱,她也真好意思!”妈妈的心结在小姨来之前就这样打上了。
  外婆和小姨来那天,我和爸爸正在车库从车里往外拿行李。只听楼上小姨、外婆和妈妈一起大喊大叫,我冲上楼去,看到外婆两手笔直地贴着裤子两边一动不动,嘴里大叫:“让它走开!让它走开!”萨莉围着外婆转圈,外婆被吓得全身僵硬。萨莉一边跑还一边咧着嘴,好像在痴痴地发出欢快的笑声。萨莉是“人来疯”,它其实是因为看到人多而高兴。小姨和妈妈在一旁弯着腰追赶着萨莉,一面追一面叫。
  小姨终于抓住了萨莉,妈妈一把抢过来,塞给我,严厉地命令我:“把它关到车库的狗笼子里去!”萨莉已经长成到了三十多磅重的中型犬,家里只有我还抱得动它。我把萨莉抱进了车库,那里有一个爸妈从宠物店买来专门关狗的铁笼子。它顺从地走了进去,一双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它好像知道自己又闯祸了。每次家里有大聚会时,有人怕狗,有人狗毛过敏,或者大家怕萨莉太吵,我们就把它关到车库的铁笼子里,它往往叫一阵子后就睡觉了。
  可是这天,萨莉叫个不停,小姨脱口说了一句:“姐,你就是心狠,跟小时候一样!”小姨跑下楼去看萨莉。妈妈吩咐我:“你小姨一直想在北京养狗,可是她从来也没真下决心负起养狗的责任!你快去看看,萨莉那么闹腾,你小姨不一定管得了!”我进了车库,看到小姨在温柔地抚摸着萨莉的脊背,对萨莉说着什么。我说:“小姨, 我们一起去遛狗吧!”
  七月乡间的街巷里,许多人家都外出度假了,留下一栋栋的大房子,还有房前屋后的草地和大树,周围显得廖无人烟,连空气和土壤里仿佛都滞留着寂寞的气息。萨莉踩着欢快的脚步,四只小爪子啪啪地交替着打在柏油马路路面的声音和它雀跃的身影,打破了四边的沉寂。
  小姨坐飞机还穿高跟鞋,出来遛狗也不换鞋,是个爱臭美的人。她的皮肤洁白细嫩,眉眼勾勒得非常清晰,一条紧身的牛仔裤,白衬衫,满头乌发高高地盘在头顶,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好看极了。她好像比妈妈年轻十几岁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们其实只差三岁。妈妈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一个人来美国,又读书又打工,没有老人帮忙带孩子,很辛苦……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妈妈不想再生一个妹妹的原因吧?小姨夫在大学工作,他们一家住大学区,天天在学校食堂吃饭,小姨不用做饭,孩子也有双方的老人带,妈妈羡慕小姨:“他们过日子可比我省心多了!”
  小姨和我跟在萨莉身后,拉着家常。我问小姨:“你为什么说我妈像她小时候一样心狠?”小姨告诉我,她三岁时与我妈抢北京糖炒栗子吃,被我妈推了一把,头磕在一旁的玻璃茶几角上,血流不止,至今眉毛上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疤痕,是妈“欺负”小姨“抹不掉的证据”。
  “那外婆又为什么怕狗?她有什么‘心病’?”我继续问。
  小姨被萨莉拉着走得快了起来,她那样子像走,又像跑。难以置信,她穿着高跟鞋还能走得那么快。她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外婆的“心病”。
  外婆年轻时支援农村建设,下乡做医生。有一次傍晚出诊看病后,天快黑了,她獨自回乡下的医疗所,不想生病那家人的黑狗从出门就尾随着她。外婆越走越快,黑狗越追越近;外婆开始跑了起来,黑狗索性三两步就扑到了外婆身上,一口咬住外婆的左小腿肚。这时外婆才想起来,她的大白褂口袋里装着黑狗主人送的一个窝窝头菜肉团子。那家女主人为了感谢,硬塞给她的。外婆掏出肉团子,用力扔出去,黑狗瞪着外婆,犹豫片刻后,恶狠狠地跑开,去找菜团子了。外婆的小腿被黑狗隔着裤子咬掉了一块皮。
  从此以后,无论见到什么样的狗,外婆都怕,远远地绕着走。
  外婆和小姨在我家里住了一整个夏天,其间妈妈和小姨简直就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无论什么事情都争论不休。小姨说妈妈自私,上大学从北京跑到南方,毕业没几年又折腾出了国,根本没孝敬过父母!连外公心脏病突发去世时,妈都没能回去奔丧,推托说读书没钱,又怕签证出问题回不来美国。这些年都是小姨一家人照顾外婆。妈妈说小姨斤斤计较,“小聪明有余,志向不够高远”。“当初既然想来美国留学,就不应该怕嫁不出去!自己早早结婚生女,怪不得美国大使馆说她有移民倾向,多次拒签,意料之中……”
  然后她们总要缠着外婆“评评理”。外婆说这是因为生妈和小姨时没算好日子,她们一个属龙,一个属虎,“龙虎斗”“一辈子掐”“这就是命!”
  每当妈和小姨缠着外婆“评评理”时,趴在沙发另一端的萨莉,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外婆坐的沙发这一端靠近。外婆看着萨莉,听着妈和小姨拌嘴,她谁的队也不站,坚持不评理,只是眯起眼睛小声对着萨莉说:“养一条宠物狗真不赖,无论你怎么嫌弃它,它总是无条件地向你示爱,摇头摆尾。过去我被狗咬,都是因为那个年代太穷了!人都吃不饱,狗肯定更是饿坏了!现在日子倒是过得好了呢,可是亲姐妹之间怎么就这么多的苦大仇深?”   萨莉趴在沙发上,每天靠近外婆一点点,很快就挤着外婆一起坐了。看看外婆没有像过去一样吓得赶紧站起身走开,也没有再用手扒拉它说:“快让它离我远点儿!”萨莉的眼睛仿佛不经意地盯着地板,慢慢地把头搭在了外婆的腿上。 外婆不但没害怕,竟然还用手轻轻地抚摸萨莉的后背。萨莉眯起眼睛,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它咧着嘴,像是在暗暗微笑。家里人都说:萨莉治好了外婆的“心病”。
  康涅狄格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夏天却是短暂而又闷热。为了外婆和小姨住得舒适,爸妈让我搬到二楼住,腾出我一个人住的一楼的卧室,加上旁边的一间书房,给外婆和小姨住。爸妈说夏天一楼凉快,又省得外婆进卧室睡觉还要爬楼梯。家里没有像往年一样开中央空调,也是因为外婆不习惯。
  房子里每个门窗大开,晚上自然风吹进来,倒是也很清凉。
  二楼爸爸的书房成了我的临时卧室。挨着爸妈的房间,一墙之隔,爸妈的悄悄话被窗外吹进的清风捎出他们的房门,拐个弯儿就进了我的房间。我隐约地听到妈妈向爸爸抱怨:过去回国探亲只是两三个星期,小住,大家你好我好都好,一家人团聚很亲热。没住够时就该回美国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分歧和矛盾。反而这次小姨来长住几个月,妈妈几乎用光了自己的假期,陪她们到处游玩。开车出去烧的汽油,住的旅馆,吃吃喝喝,哪一样不是钱?这样住下去,每个月不经意间就多出不少额外的开销。两个月下来,付家里的各种账单都觉得捉襟见肘了!自家房贷、车贷,茶米油盐水电气,哪一样不要钱?关键外婆还老喊累,待在家里嫌美国乡下闷,出去玩觉得累;“小姨更是不好侍候!我怎么做都不会让她满意!说中餐馆的饭不好吃,说乡下没有人气;去了纽约中国城,又嫌那里‘异常的脏乱差’……还说我当年出国出错了,说美国没什么好的,话里话外还看不上美国人了……”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真担心,不要让楼下的外婆和小姨听到才好。我于是重重地翻身,把床压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希望让妈妈知道她吵到我睡觉了。但是妈妈好像全无觉察。她继续说:“她忘了当初, 她是怎么抱怨我没尽力帮她办留学了。要来美国定居,可是她那么着急结婚,还要把她老公一起办出来,当然是明显的移民倾向!三次签证被拒,她怎么能怨我呢?这还搬出我小时候不懂事时误伤她的事来,真让人伤心透了……”
  我好像听到妈妈在低声哭泣, 说自己还不如萨莉,不如一条狗更能讨小姨和外婆的欢心。我听到爸爸说:“无论什么关系,相处近了都会出矛盾,这很正常。你难不成还嫉妒一条狗?”
  这时,萨莉正趴在我和爸妈两个屋子门中间的过道里,打着小呼噜。它睡得很沉,不时地从嘴里吹出一股又一股气息,偶尔还轻轻地汪汪叫两声。也许它在睡梦里回到了前世,也许它正在狩獵?是否追到了小野兔子?
  看到妈和小姨天天这么闹别扭,我庆幸自己是独生子,不需要面对兄弟姐妹之间的可能的各种矛盾。我再也不遗憾爸妈没给我生个妹妹了。我有萨莉就足够了。
  那个漫长的夏天终于要结束了。小姨离开美国回中国的前一天,特意给萨莉洗了澡。出浴后, 小姨给萨莉系上了红色的方围巾,独自带着它出去遛了很久。最后萨莉走不动了,也不知小姨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一路把萨莉抱回了家!
  外婆和小姨离开那天,爸妈和我都觉得她们最舍不得的其实只有萨莉。
  四
  外婆和小姨走后,家里仿佛显得异常清静,日子也显得过得极度缓慢。萨莉尤其安静,总是睡觉,似乎老了很多。爸爸有时会对妈妈说:“亲人之间过日子拌拌嘴,亲亲热热,今天远点明天近点,可能那才是红火。美国什么都好,就是离国内的家人朋友太远了,缺了点人气,缺了点亲情。看看,连萨莉都不习惯家里的冷清呢!”
  萨莉十岁了。它一天天变老,身上的黄毛和胡须变白了,眉毛也几乎变白了。夜间它越来越频繁地扒门,需要出门方便的次数越来越多。晚上睡觉时,我不再让萨莉进我的卧室,这样我就不需要起夜为它开关房门,不用等着它出去解决问题。萨莉经常一夜一夜地趴在我的卧室门外守候。
  去年我十七岁,面临高中毕业。申请大学的压力,等大学录取通知的不确定性,还有即将离家去读书的孤独和恐惧,那一切让我变得越来越烦躁。
  每天一听到我回家的脚步声,萨莉就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见到我,它总是兴奋地扑到我身上。我总是迅速地闪开,走进卧室,砰的一下关上门,把萨莉挡在门外。听着它断续地小声地用鼻子哼哼几声,还有一两下用爪子抓门的声音,我当作没听见。我只想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与朋友视频聊天,解压。
  白天时,萨莉喜欢躺在后院门口的平台上晒太阳。它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呼噜也打得越来越响,依然会做梦,会在梦里汪汪地叫唤,可能又梦到了前世在哪里狩猎?
  这一天, 天黑了,爸妈下班回来不见萨莉,还以为它像往常一样躺在后院门口的平台上。但是吃晚饭时也还没见萨莉像平时一样扒门进屋,我出门查看,萨莉不见了!下午我放学后,几个小时前,萨莉在客厅里向我低声抗议,它老得跳不上去沙发了。平时总是我把它抱上去,它喜欢挤着我一起坐。可是那天那时我正在电视上与一个网友玩游戏,萨莉走来用两只前爪不停地抓我的膝盖, 它想到沙发上来坐我旁边。但我无暇把萨莉抱上沙发,就不耐烦地用腿顶了它的胸口一下,然后又用脚一次次把它推开。萨莉坐在我的脚前,安静地望了我一会儿,后来它就去扒门了。我开门放它出去,心里有点不再被它纠缠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狗狗也会因为不开心而离家出走吗?
  爸妈和我开着车出去找。我们在每条街巷、小树林附近下车,不停地叫着萨莉的名字。我仿佛听到它在周围低声呻吟,可是走近了,却什么也没有。妈妈说那是我的幻觉。
  一连找了几天,警察局也说没人报告有小猎狗走失。爸爸说:“狗老了,都是不喜欢麻烦主人,它们会找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死去。”我家附近有许多密密的森林,林子里有大大小小看不见的暗河道。如果萨莉走进那里去了,我们无法找到。
  小姨和外婆回中国后,与妈妈的电话通话比过去少了许多。直到妈妈告诉她们萨莉走失了, “也许在荒郊野外死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妈妈说小姨和外婆在电话的另一端都哭出了声。
  萨莉失踪后,妈与小姨和外婆每周有事没事总是打好几次微信电话视频,每次小姨和外婆都会问:“萨莉找到了吗?”通话结束时,她们总是互相安慰:“也许哪天萨莉自己就回来了呢!”
  我相信萨莉还活着。我觉得它只是要用离家出走的方式让妈和小姨与外婆和好。它该不是生我的气了吧?还是上帝把它召唤走了?因为我不再像过去一样爱它?
  爸爸与我在房子后院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大坑,钉了一个木箱子,里面放了萨莉喜欢玩的玩具小兔子,它用过的皮带、项圈;它穿过的小坎肩,还有它睡觉时喜欢铺盖的几条花毯子、小被子。掩埋木箱时,妈妈也来铲土填坑,她捂住嘴哭得弯下了腰,最后无力地坐在了地上。我和爸爸也都流泪了,但是心里还存有希望:希望萨莉还活着。
  ……
  我上了大学,去年的今天萨莉失踪。昨天我特意从纽约坐火车赶回来,路上我在想:萨莉会不会突然自己回家呢?
  此刻在我家后院,我躺在“树床”上。晨光凝视着我,而我直面盯着不远处一个小土堆,那是一年前我和爸妈一起为萨莉建的空空的“坟墓”,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萨莉的尸体。紫色的花朵和杂草不知何时已经从坟墓中疯长出来,在晨风里左摇右摆,仿佛在一边与我打招呼一边询问:“咦?你是谁?我们过去在哪里见过吗?”
  这些植物和花叫什么名字?我一个也不知道。
  萨莉,你在哪里?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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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一部8卷本初等小学用的国语课本,由叶圣陶先生编写,内容围绕儿童的学习、生活且逐渐拓展至社会。文字由丰子恺先生书写并配插图。因其图文并茂、活泼有趣又极具民族风格,一经出版就获得了教育界的普遍赞誉。2005年,该课本由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再版,仍能给今天的儿童教育带来有益的启示。丰子恺受李叔同影响,精于书法、国画等传统艺术。他的美学思想渊博,既深谙传统绘画精髓,又积极融汇西方艺术特色,形成了独特的漫画风格。课本中的插图幽默风趣、意境深远,读者能从清浅平淡的画面中体悟到超然的出世
明朝前期,对外实行“怀柔远人”政策,希望与日本以及邻边各国和平相处,为整个明朝时期的中日关系奠定了基础.中日关系中明朝占据主导地位,而日本国内复杂的政治局势则是中日
职业教育正经历从规模数量扩张到质量内涵提升的转变,迫切需要培养一大批拔尖创新人才和高素质的劳动者助力国家经济转型发展。介绍了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的国际范式、国外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的主要模式,较系统的分析了高职院校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现状,包括主要模式、培养成效等,针对拔尖创新人才培养中存在的问题,提出了具有一定指导意义的建议。
剩余污泥中的磷是一种重要的可再利用的资源,为解决剩余污泥中磷的释放这一技术难题,利用自主研制的方形内循环臭氧流化床装置,探索对剩余污泥中磷释放的控制因素,揭示磷的释放机制.结果表明,在进气质量浓度3.0 g·L-1,pH 9.1,运行时间1.0 h时,磷的释放逐渐稳定,总磷的释放质量达到约6.9 g/L剩余污泥(含固率5%),占污泥中磷的质量分数的77.5%,其中无机磷质量占41.1%.通过沉积物磷形态分析方法(SMT)解析各形态磷的分布特性,发现释放的磷组分主要是无机磷形式,以磷灰
2020年,始料不及的事情太多,多到睁眼闭眼间觉得虚幻似梦境,又真实到残忍.2020年《作品》一如既往,像一个提灯人走在时间丛林里探寻,沿途皆是风景,落目之处皆有深情.如何归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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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与政策”课跨度长,学期课时少,没有统一教材、教学大纲、课程标准教学难度大.课堂教学是教育的核心要义,也是“形势与政策”课规范化落地的最终途径.从高职校教师的视
“一带一路”伟大战略构想的实施为甘肃社会经济发展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也对甘肃各高校英语翻译工作带来了发展契机.通过多学科交叉融合、融入甘肃元素、聚汇多元文化
在法国卢浮宫里,珍藏着达·芬奇的一幅名画《蒙娜丽莎》,我曾经去巴黎在这幅名画前观赏、沉思了很久.这幅画里的主人公蒙娜丽莎,举止安闲,面带微笑,成为世界美术史上的精品.
期刊
职业教育农林牧渔类专业目录是人才培养的纲领性文件,必须伴随着科技进步和产业发展调整和优化.为了适应乡村振兴等国家发展战略需求,对农林牧渔类专业目录进行了全方位的数
随着我国职业教育从规模性扩展到质量发展、内涵建设,以及优质院校建设,职业教育质量诊断逐渐由政府部门主导的外部评估向政府依法履职、院校自主保证、社会广泛参与的内部质量保障体系发展。本文回顾了我国职业教育评价经历了以评代管、管办分离到“诊改”的自主保障体系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