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事(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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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
  每个工作日都在面对人,只有到了双休日,我才有空闲看看那些树。树叶几乎掉完,树完全赤裸了。我想,有些画家大约只对人的裸体感兴趣,对树的裸体兴味索然,要不这时候他们该出来了。事实上,此刻我看不到一个以“自然为师”的艺术家。如果把树叶喻为树的衣服,那么这个双休日,树穿得确实少了,而人却穿得更厚实。少女戴了围巾口罩,而我穿棉袄已经三天。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但中央气象台那女播报员的口气还是秋天,她说这是入秋以来最最什么的空气。她整日在北京的空调屋里调理着,哪里知道冷空气路过西北时的凶猛气势?除了口气不对之外,她的衣着也不得体,一点冬天的意思也没有。不过,我们这些人,从来不把电视里气象播报员的话当做圣旨。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有皇上。我们走到屋外,走到旷野里,走到冷空气里,站那么一小会儿,就知道,冬天来了。先到的应该是初冬。接着才是严冬,有时候也叫隆冬,但这都是那些秀才们喜欢的名字,我们说的是数九寒天。
  我喜欢给物事起名字,这样显得我的辈分大些,我好像那些物事的爹。一旦我给某种物事命名,我与它的距离就会骤然缩短。比如初冬,我就把它叫做“冬子”。毫无疑问,“初冬”一听就是时令,而“冬子”听起来就像侄儿那辈的孩子。我对见到的第一个人说:“冬子来了。”他傻傻地站着,似乎还想知道冬子是谁家的孩子。嘿,没人能弄清楚冬子的父母是谁,就像人们永远弄不清孙悟空的父母一样。但可以肯定,它出生在北方。雪山的阴影是它的摇篮。不过冬子长得很快,没过两个月,它就跨出了摇篮。它没有师傅,但学会了分身术,天地精华孕育的孩子都是这样。冬子起先只有一个,后来分身成两个、四个、十六个……当冬子增到千千万万时,它们就要举着小三角旗南下了。一碗酒,一声喊,千千万万冬子分几路朝东朝南而来,有的骑西域的骏马,有的坐古代的轿子,有的驾三套车,有的坐狗拉的雪橇,有的爬上了货车,有的在火车顶上扬着煤尘。有的扛着刀枪,有的背着书卷,有的滚着雪球,有的袖着双手,有的日夜呼喊,有的昼伏夜行,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快意恩仇,有的卷走一群阔叶林,有的顺手抢了乡下女人的头巾,有的带来一个似曾相识的日子,有的抄袭了30年前的一个雪夜;有的在祁连山的支脉冰沟大坂右侧从阿拉伯飞毯上不慎掉了下来……这里许多人都听见了动静,感到了疼痛!
  如果我把冬子在阿拉伯飞毯上翻船的事情告诉低河的乡亲,他们肯定会说,可惜了,小四儿书没念成,脑子却出了问题。冬天来了不就得了,怎么牵扯这么多?他们绝对不相信“阿拉伯的飞毯”,他们宁肯认为那是阴阳先生祭在空中的手绢!手绢为什么会倾覆?阴阳先生年纪大了,结打反了,就出事了。我的乡亲也不会承认事故出在冰沟大坂,他们觉得是在榜罗梁上。榜罗,表面上是又憨又愣的地方,实际上还很有名。那年我堂嫂闹家庭矛盾出走,到达榜罗时,居然认为它就是乌鲁木齐,可见市镇足够繁华气派。后来我学中国革命史,才知道当年红军长征经过这里,中央开过一个重要的会议,研究解决投奔哪里,也就是革命方向的问题。我的小学同学说,毛主席当时到他家,抽过旱烟锅子。每年逢年过节,他爷爷都要把那烟锅子供起来。他爷爷死后,他爹继承遗志接着供。我同学也有愿望,那就是等他爹死了,他把毛主席抽过的烟锅子从供桌上取下来,美美抽他几锅子老旱烟。据说我这同学的爹长寿,至今还在世上,我同学人到中年,宏愿还没实现。
  我说西宁的初冬,也就是“冬子”,一不留神,就绕到了甘肃,绕到了榜罗,似乎绕得太远了。但仔细一想,比我能绕的人多了。有的人说眼下的事情,能绕到夏朝;有的人说中国的事情,绕到了美国。绕到月球甚至火星的人都有。要不怎么他们都成了演讲大师?重要的是,绕远了,还能绕回来。中央台那个天气预报员,她本应该知道,可实际上不知道,这冷飕飕的风从西伯利亚生成,翻越天山,穿过大沙漠,顺着河西走廊一路狂奔,走廊太窄,被风涨破,在祁连山中段决堤,沿当年西路军溃退的旧路一直杀到西宁,杀到我窗口正对的公园。有一年的初冬,一个叫孙玉清的年轻人在西宁被害。现在世界的主题是和平发展,远来的风在西宁张狂一夜,只是吹掉树木的衣裳。早晨树叶积得厚厚的,如果我不在公司上班,如果我不做业余评论员,如果我不是心里还有远方的人,如果我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刷碗,我一定会把这些树叶扫成一个大堆,慢慢运到家里,做羊的饲料。现在不可能了,即使我这样做了,吃树叶的羊在世界上也不存在了!
  中午经过公园,举目望去,树上光秃秃的,地上的树叶不见了。好像夏天从来没来过,好像夏天还没来,好像夏天是一个梦。树叶没有了,视野开阔了,可以看到公园的纵深处,远处也是白花花一片阳光,只有一两个园丁或是临时工在清理。有人从繁华里能看到萧条。我在这萧条里想起了繁华。往日树荫下的那些人呢?肯定是换了地方喝酒,换了地方接吻,换了地方沉默,换了地方愤怒,换了地方度假,换了地方避祸,人们是不会停止的,除非他上了天堂或者下了地狱,死亡会让他们中断一会儿,但他们临死时说,20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20年,在时间的长河里不就是短暂的一瞬吗?
  除了园丁或临时工之外,公园里还有三个人,一对老人和另外一位老人。年轻人往往自恃青春,不大注意老人,老人实际上是值得琢磨的。比如,眼前的这几位老人,他们的从容和恬淡与初冬的浮躁形成了强烈对比。他们不像公园里的游客,而像公园的主人,公园的爹。从出生到苍老,一直统治着公园。显然是夫妇的那对老人,走得极慢,极有耐心。只要看见他们步履的人,都会承认他们内心的平静。他们整理着时间,还是被时间整理?不管哪一种,他们都好像胜利者的样子。他们保持了有些人念念不忘的尊严。另外一位老人步子要快一些,先是在两夫妇的后面,不久就赶上了,短暂的平行之后,就超过他们了,接着与公園外面的我平行了。他也是平静的样子,一无所想的样子,不加控制就很成熟的样子;但我不准备羡慕或崇拜他,我加快了步伐,不再与他平行,并选择合适的地方过了马路。
  需要补充的是,公园里还有一个人,用别扭的姿势站在干涸的水法前面,这就是王洛宾先生。他通体被涂成黑色,与高原的蓝天形成鲜明对照。我到底没弄清楚的是,如今的他是水泥质地还是大理石质地?不过无论如何,他冰冷了,他彻底平静了,他不需要控制自己了。我不知道为他感到高兴还是悲哀,我想象当年王先生会见三毛的情景。那时他还是骨头架子,血肉质地,他不平静,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才让自己显得自然一点。他肯定痛苦地控制过自己,一定控制过!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当时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这世界何其荒凉!就像此刻,就像初冬,风吹过青海,吹向东边南边,在那边绕一个弯,再吹回青海,吹到此刻的我身上。   冬天的下午非常短暂。午餐之后,千千万万的冬子,就像千千万万的蚂蚁,开始搬运黑暗,最后把一块帷幕一样的东西笼罩在世间的顶上。我在天黑之前,去接孩子。人们可能会惊奇,在我的文字里,多次出现接孩子的事情,那是因为我只有一个孩子。回来的路上与陌生人照面,然后擦肩而过。回到家里时,冬子,这时令的孩子,已经为我营造了沉静的气氛。我可以坐在桌边读信,也可以斜躺在沙发上看电影。我先是读信,读海里寄来的信,信笺散发海水的咸味。后来我把信夹在一本不常翻开的书里,起身放了一张碟片。《云上的日子》开始时,安东尼奥尼在画外旁白:“在黑暗中,现实才会闪亮,在寂静中,才能传来外界的声音。”果然,我侧耳听去,那些冬子,在野地里,在虚空里,围着一团火歌唱。
  返乡路
  那年春节,我独自回家。对于爱热闹的人来说,“独自”不大幽默。对于我来说,“独自”也还不错。乡下形容人的现成比喻是“独鬼”。远远听去,端的一个好比喻!“独”才能成“鬼”;“鬼”才能“鬼没神出”。我到兰州时,当日到乡下的车发完了,只能坐发往县城的车。有人把我引到车前,车号独特,看一眼就能记住:甘L0012345。乘务员是个女的,得知我去县城,分外热情,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拍拍打打,把我安排到车厢前面与司机并排的那个独座上。更让人惊奇的是,与以往不同,我还没坐定,车就启动了,一改乡下班车磨蹭扭捏的风格。
  在混乱的车站,在密密麻麻的车阵里,这个庞大的轿子挣扎良久,好不容易才出了站;然后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走到郊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乘务员也松了一口气。她得了闲暇,就开始验票,顺序从前往后。我第一个出示车票,乘务员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惊呼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来,我是另一辆车上的旅客。我心想反正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车已经出城数公里了。于是轻描淡写给她出主意:“给车站打个电话,把我和那个人调换不就行了?”她说:“不行,这怎么能行?还得回去。”司机好像历尽此类沧桑,早已成竹在胸,默然没发一言。在合适的地段掉头时,还侧过肉嘟嘟的脸,笑眯眯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车再次进站,就像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到站的那些车一样,停在原来的位置;我拿了自己的行李,向乘务员打听了下一趟车的车次和时间,她有些疲倦,不时张望车站的门口,对我误乘造成的麻烦完全不介意。到了另一辆车前,整车人都在等我,我踉踉跄跄挤到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上。车体开始在屁股下发抖。这个轿子也是左突右冲,才从车阵里逃了出来。我着意回头,刚才那辆车还停在车站,午后的阳光斜披在半个车身上,司机在风挡玻璃后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乘务员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看得见的一只眼睛盯着大门的方向。
  同样的路线,同样的转折。车出了兰州市区,大家舒了一口气。看得出来,男乘务员也舒了一口气。乘务员得了闲暇,同样开始验票。不同的是这次顺序是从后往前,我照旧是第一个。乘务员操着土话,不停地嚷着到了我跟前,责备说:“你不会早一点上车?”我说:“我坐错了车。”他说:“笑话。今天走县里就这一趟车,你还能坐错什么车!你到底是上哪里去的?”我虽然有点愕然,但一番折腾,使我有些累。人感到疲倦的时候,好奇心成倍递减。我不想和他理论,不久就在各种频道的口音中昏昏欲睡。
  下午3点到了县上。充足的光线下,整条街道的尘土历历可数。装着几根烂葱的三轮车横冲直撞,酿皮、荞圈、字画、锅盔、大麻籽、冻白菜、驴拉车、出租车一字儿摆在街道朝阳的一面。我有些头晕,不想久留,就近与一辆绿色夏利的女司机商量价钱;50公里,她要我150元,我愿意出100元。我以为即使100元,她也有微利可图。但她坚决予以否认,否认之后就是否决,否决我的出价。她说:“我这是新接的车,舍得走你们低河的路?回程晚了,我们两个女的,不害怕吗?”我这才发现后座上还有她一个女伴;恍惚间,就是兰州车站第一辆车盯着出口的那个乘务员。我真诚地说:“和你们在一起,害怕的是我。”她们同时笑起来,露出又白又黄的牙齿:“你害怕个鬼,我们又不是鬼。”我看她们扛得很硬,又还了一次价钱,她们还是不行。到了这份上,我有点生气,问她们:“149元,你们去不去?”她们小声嘀咕了几句,司机把脸转向我:“一块钱都不能少。”我突然想起城里历练尚浅的小青年常说的那句话:“我操。”但我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去。她们还在说笑:“有这种人吗?他还害怕,嘿嘿,哈哈。”后来大概是意识到我最新的开价,由嬉笑转为声讨,“这不是明摆着耍我们吗?不就是个神经病嘛?简直是全县神经病的代表……”走得远了,她们的议论声渐渐听不见了。
  下午与十几名返乡农民工,挤11座依维柯中巴车,经过新修的低河大桥,回到镇上。三老哥的儿子杵在街头等着接我。他个头高瘦,分头显眼,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他了。而我个头和规模小,被一路的尘土覆盖,他肯定没有看见。车停在他跟前,司机问他上哪儿,他瞪了司机一眼,目光像探照灯,从我脸上扫过去又扫回来,终于得到确认。我只拿一个小背包,另外提在手上的塑料袋里,是兰州车站时,妹夫买的一瓶水、一个面包和一份当日的晚报。我跟在侄儿的后面,开始回家的最后一段路。
  我们一前一后,有时快,有时慢;我们之间不远不近,始终等距离行进,就像昌耀大师诗里的两头牦牛。有时候,他回头看一眼,大多数时候,他勇往直前。在倒数第二个转弯处他从我视野中消失时,我们之间大约100米。但转过弯时,他已在500米开外。临近最后一个转弯时,我开始加快步伐,距离重新缩短到100米。我想赶上他,就像赶上德龙草原的那一群人。但我这么想的时候,村子已在眼前了,村口的澇池和涝池边上的柳树历历在目了。我年迈的妈妈就在树下等我。一看见妈妈,我就忽略了它们,甚至忽略了自己刚刚萌生的想法。你们也都知道,我到家了。
  度假
  每年我都要到乡下过几天。我实在不想说是“度假”去了。在我看来,“度假”的往往是那些有钱或者自觉有钱的人,他们坐着私人飞机或者豪华游艇,到沙特、也门、巴厘岛或者夏威夷这些地方去。他们在沙滩上晒红皮肤,打高尔夫球,喝马丁尼和白兰地酒,其间与新认识的朋友谈谈地缘政治和石油生意行情。之后,与亲王、退休首相和名媛翩翩起舞。一个工薪阶层的人说“度假”,怎么听都有点不自然。但不说“度假”,又能说什么呢?事实是一年四季都忙着,没有空闲下乡。只有遇到国庆和春节长假,才有机会去一趟。在乡下消磨了放假的时间,不说“度假”,又能说成什么呢?将就点吧。我给自己说。   大概是城里坐多了的缘故,在乡下度假时,我就喜欢躺着。记得多年前读卡内基的书,里边有一句话:“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我记住了这句话许多年。妈妈年纪大了,不能干农活了,就做手工活。除了少量的编织活,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掐草辫。她的视力和听力都衰退,不像从前那样健谈了。她坐在西屋朝东的窗口掐草辫,永远是七根麦秸的头儿。她掐的时间太长了,到了不以目视就能自如的地步。但她还是专注地看着。偶尔转过脸,看看脚边躺着的儿子。有时候距离远或者光线暗,她会侧侧身子,让外边的光线进来,落在我身上或者近旁,她仔细打量片刻,然后轻轻叹一口气。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到园子里去。自从鲁迅先生写过百草园之后,百草园就成为中国最著名的私人领地。那里从此喧腾起来,再也没有寂静过。鲁迅先生写了百草园之后,就失去了它。但我们家的园子永远是那么静寂,它永远是我们的园子。多少年来,它几乎没有变化,几棵杏树,几棵梨树,几棵苹果树,几棵榆树,几棵椿树,几乎没有长个头,还是当年的样子。多少年了,树们还是那样拘谨,小心保持着距离。树上的麻雀羽毛纷乱,体态臃肿,保不定还是当年的那些。只是过去那园子是种菜的,现在不种了,长满了野草,野草越高越纤细。到了末梢,简直是银色的细丝。在风中闪烁。我在野草中坐下,看見往日的时光在园子围墙的椽花中洇开。我躺在野草里,看见蓝色天空里白色的云在变幻,白云苍狗,这个形容真是生动!
  我也会抽出一点时间,去看祖宗的坟地。出了村子,一直朝东,顺山势而下。山川交接的地方,埋着两代人。祖先头枕青山,面朝一片开阔的土地。这片地的名字叫做花儿滩。坟园里满是各种野草,夏天还开花。冬天芦花白刷刷的,一片衰败景象。这也是正常景象,哪有坟园生机勃勃的?坐在坟地里,我能看见北边新栽的侧柏,它们生长得很快,几年工夫,就长成了大树。据说这些树的位置都有讲究,符合风水学的原理。但我看不懂,实际上我也不想看懂。不要认为我坐在父辈和祖辈的墓园里,就会思绪万千,心潮澎湃。我很平静,我不能什么也不想,我也不能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我就不来这个地方了,我就忘了这地方了,这地方的几个土堆和野草与我没什么关系了;但我也不能什么都想,我并不是一个思想者,我也不是抒情者。起先我发现自己不是地震诗人,后来发现自己不是托马斯·格雷,即使经年累月坐在坟地里,也写不出《墓园挽歌》。倒是随着年龄渐增,我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家庭成员,一个并不合群的朋友,一个走向退休的公司职员。我不需要思考哲学,不需要时时刻刻进行终极拷问。我确信我从祖先这里来,至于能不能回到他们这里,这是完全未知的事情。我不想弄清楚这个问题,事实上想弄也弄不清。
  我在乡下度假,给周围的人不会带来愉快,反而带来一些麻烦。尤其是那个镇上接我的侄子。他扛了我的行李,掉头就走,没有多余的言语。现在,他每天都要伺候我了。“伺候”这个词现在不常被人提起了。因为我们的时代,人人平等,不会再见那种垂手弯腰站着听候吩咐的姿势了。我最近看见这个词,是前年买到捷克电影《我曾伺候过的英国国王》碟片。我不是国王,但我的侄子伺候着我。他要一天两次,烧好热水,让我洗脚;他要每天给我擦三次皮鞋。我上厕所,他也跟着。我在厕所里不出去,他就在外边候着,夏天酷热,冬天严寒。伺候人的人就得忍受这热和凉。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多余的话,他沉默着伺候我,甚至看不出他有忍辱负重的怨恨。这倒使我有些迷惑,有些内疚。我想赶紧结束假期,回到城里,自我伺候,或者伺候别人。让我这能画金工精密图纸的贤侄,在我的车开走之后,暗暗松一口气:“啊哈,终于走了。”
  乡下的白昼特别长,那是因为平安无事的缘故。要是谁家有红白喜事,邻居们出出进进,吵吵闹闹,白昼就短一些了。甚至时间不够用了。上一轮的宴席还没散,下轮坐席的人已经涌进来。穿着长衫的“总理”说“乡亲们,等等,等等”时,时间明显快了,短促了。但乡下人穷,哪能每天都摆酒肉宴席?几年才能遇上一回的事情。大部分时间,要忍受单调和静谧。不要觉得我用了“忍受”,就很痛苦,其实我是享受的。记得小时候吃水果糖,不舍得很快吃完,有意慢慢地舔。当时我也在“忍受”,忍受延宕甜蜜带来的快感。因为这种忍受静谧的快乐,我都不愿意有人来访。但他们还是来了,左邻右舍串门,这个传统或许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上千年,我没有办法改变。来的人,有的不知道我在家,等于不期而遇;有的知道我在家,他们说甚至就是看我来的。我不是输送到外国的大熊猫,有什么好看的?所以凡是看我的人来了,我会继续躺着,我不理他们。妈妈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指暗中戳我,示意我起来支应那些看我的人。但我就是不起来。如果我眯着眼睛,妈妈会告诉他们,我睡着了。要是我睁着眼睛,妈妈就告诉那些人:“他是吃了野粮食的。”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懂吗?
  然后我就生气了,我腻了这看人和被人看的假期。我历尽千辛万苦,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还是无法逃脱这被人看的命运。这些看我的人几乎都有病,或者肠胃病,或者心脏病,或者神经病,最健康的,脸上也长着几颗鸡蛋大的疙瘩。有一个外号叫做毛卵子,茂密的头发与眉毛连在一起。另一个外号叫做老麦衣,戴着一口价值10块钱的假牙。我生气了,就不再躺着了,我坐在炕上,坐在年迈的妈妈身边,指手画脚,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这也不行,那也不好。我已经说过,妈妈的听力和视力都衰退了,可我发作的时间长了,她的目光就会移开七根头的草辫,朝我这边看一眼,然后轻轻叹一口气。我知道假期快结束了,该收拾东西回去了。
  作者简介:马海轶,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先后发表在《青海湖》《美文》《读者》《散文选刊》《青春》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西北偏北的海拔》。作品多次入选多个选本,曾获第六届青海省文艺创作政府奖、第二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五届中国电力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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