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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苏城的六月，梅雨接连打湿庭院里的芭蕉，翠生生的绿在这战火纷飞的南国边城显得格外娇俏。苏浅烦躁地在窗前踱步，完全无心赏这烟波朦胧天的颜色。
有身着青衣的守城将士冒着雨一路跑过护国将军府的蜿蜒回廊，单膝跪倒在苏浅面前：“小姐，八百里加急，京城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苏浅不顾密函火漆处沾染的雨水，急急地拆开信封，脸色却愈发凝重。
半月前南楚二十万大军来犯一举夺了南境三州，如今兵临宣州城下，叫她如何不担心前方独自苦苦支撑的苏老将军。
关山不渡西风意，谨以此身祭沙场。没曾想，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仅派了三万援军来慰藉这戎马一生的军人世家的精忠报国。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地染了枕水人家的粉墙黛瓦。苏浅死死地攥着薄薄的信纸，由于用力过度指尖微微泛白：“传令下去，我要去校场演武……”
守门的小厮冲过来打断了苏浅的话：“门房处有位公子求见，说是京都奉旨来的。”
京都奉旨而来？
苏浅一下子停了动作，这援军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吧，竟只与驿站的快马慢了半拍？
这便是苏浅第一次见墨漓的情景了，隔着门外烟波四起，他身着简单的月牙色长衫，单手撑了一把油纸伞，跟在引路小厮的身后，一步一步从江南烟雨中走过来。
明明只此一人，却恍若凝了一身霁月清风，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出的贵气袭人。
“在下墨漓，乃是禁卫军副统领府上的门客，副统领已领兵直接赶往宣州，特派在下前来拜会小姐，并在苏城恭候苏老将军凯旋。”墨漓收了纸伞，双手奉上禁卫军的腰牌，如墨的眸子像是藏了漩涡的湖面，深不可测却又一览无余。
苏浅就这么呆愣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直到有下人轻轻出声提醒才回了神，只好掩唇一笑来掩饰尴尬：“先生一路风尘辛苦了，我让人替先生备下热水客房，先生沐浴休息一下吧。”
“副统领有令，在宣州战事结束前，在下要护苏小姐无恙无忧。”墨漓嘴角微弯，看着苏浅晕红的脸，眉眼间皆是笑意，“所以从此刻开始，墨漓要一直陪着苏小姐了。”
苏浅的心莫名慌了一下，忽然想起往日听得茶楼说书先生讲的赞词，所谓江南风骨，天水成碧，大抵如此。
二
留守苏城的驻军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堪称铁骨的汉子，任雨水打在脸上，校场演练依旧整齐划一，没有丝毫懈怠。
演武台上，墨漓笑看着被众人簇拥在校场中央比试箭术的苏浅，竟觉得那利落的打马装硬生生压过这锦绣江南的风韵。
其实对于苏浅，他早有耳闻。原本是养在深闺的镇国将军独女，这次苏老将军被困宣城才替父镇守大本营。
弯弩射箭，百步穿杨，转眼间离弦之箭于百步之外正中靶心，只见苏浅收了弓，朗笑道：“今日谁人赢我，本小姐有赏！”
墨漓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吟诗，不作画，三千青丝高束，那眉眼间尽是勃勃的英气，明媚得让他一瞬间乱了心神。
“既然是个比赛，墨漓今日也想向苏小姐讨个赏。”
抬步上前，墨漓将箭矢卡在右臂弯处，还未待众人看清，羽箭就已经应声而出，破风穿雨，直直穿过苏浅之前射的那只箭，力透三分。
士兵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苏浅的眸子却在瞬间沉了下来。
让士兵散了去练习，苏浅朝墨漓走了过去：“先生好箭术，真是让苏浅愧不自如，不知师承何家，看着似乎是南楚大家的传承。”
墨漓原本染了笑意的表情微变：“……幼时确实曾被南楚武者指点过一二。”
“原来如此，不过先生功力深厚，似乎与那南楚云端高阳的七皇子也不遑多让。”
墨漓一愣，有什么情绪飞快地划过眼底，转而笑了笑，语气间有些漫不经心：“苏小姐也知道南楚的七皇子？”
“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的少年天才，怎能不知。听闻这七殿下三岁可文，五岁习武，十七岁便独自领兵招降南楚周边的十五个部落。”
苏浅似乎极为推崇这位七皇子，谈论时兴致极高，唇角有抑制不住的笑意，墨漓倚在一旁的兵器架上没有插话，听她继续道：“苏浅出身将门，不懂什么三从四德，女规女戒，也从不觉得女子要依附男子而活。若说心里觉得有资格可以与我比肩的人，也就这位七……”
“天色不早了，苏小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一直沉默的墨漓突然出声打断，苏浅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到当今圣上耳中，灭门之灾也是有可能的。
大概有些慌了神，苏浅的表情看上去略显不自然，顺着墨漓的话便向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苏小姐，”墨漓抬腿跟了上去，“今日的话可还算数？”
“什么？”
“我赢了比赛，苏小姐还欠我一个赏！”
三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疏落花格窗。转眼间墨漓已经在苏府住了半月有余。
宣州那边传来两次消息，南楚的二十万雄师不知为何攻势一下子弱了下来，两军现在僵持不下。敌军按兵不动，京都的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
接连的梅雨之势越来越小，这几日干脆放了晴。
映日荷花，接天莲叶，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仿若回到了不受战火牵连的安稳岁月，百姓安居乐业。
“怪不得人人都想争夺这南境六城，果然是人间乐土。”夜色初暗，墨漓陪着苏浅上街巡视，却比苏浅还要对街边小摊上的玩意儿感兴趣，走走停停地一直问。
“那待战事结束，先生就留在苏城如何？苏浅一定陪先生好好领略这江南盛景。”
墨漓一愣，似乎没想到苏浅会这么说，夜色昏暗下耳边有可疑的红色：“嗳，这家店的纸伞好漂亮。”
苏浅看着墨漓一脸新奇的样子，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以前都没逛过街市吗？怎么如此好奇？”
“……以前家里管得严，很少出门。”墨漓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我们进去看看吧，这么精致的油纸伞我还从未见过呢。” 苏浅心领神会，也打量起店面来不再言语。
那是苏城内最有名的一家纸伞坊，夜色如墨，坊内墙壁上点了油灯，黄色的光晕笼在高悬的油纸伞下映衬得光影朦胧。
纸伞选用上好山竹为骨，浸了三个月余的山泉水再由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锁孔穿线糊纸，最后请名家题词作画。墨香萦绕，在当地颇负盛名。
墨漓仔细地一把伞一把伞看过去：西湖断桥，亭台楼阁，将军出征，小姐凭栏，每把伞都是一个唯美的故事。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就送你一把好了，权作那日你赢了我的赏！”
看着苏浅明媚的脸，墨漓突然心生打趣之意：“堂堂镇国将军府的小姐，居然就送一把油纸伞，好不寒酸。”
“门外汉！”她娇嗔的脸不似校场里的倔强，反而是春心初动的小女儿家才有的娇媚，“苏城的油纸伞是整个大燕最好最特别的，别处见不到，何况这伞我亲自作画题词送给你，怎么能一样。”
自然不一样！墨漓偷偷在心里补充，嘴上却只是浅笑着应下，把心思掩藏得深不可见。
可画什么呢？苏浅懊恼地皱起了秀眉。舞文弄墨不是她所长，又不似其她大家闺秀可信手泼墨丹青，却又不能在他面前失了面子。
苏浅叨念着，突然眼前一亮：“我在纸伞上画两尾墨鲤。墨鲤，墨漓，怎么样？够特别吧？”
泼墨氤氲处，两尾墨鲤戏水。
女儿家的心思，画得一清二楚。
墨漓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伞上的新墨，抱在怀里笑得满足：“苏小姐厚赠，墨漓一定一生珍藏！”
四
出了伞坊，墨漓的兴致突然变得格外高，非要拽着苏浅去苏绣街猜灯谜。
这可是难倒了苏浅，泼墨题词已经让她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那灯面上湖光山色风景万千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来坊间说的是真的，咱们将军府的小姐排兵布阵是个好手，论起这诗词歌赋，却是少了天赋。”墨漓笑得合不拢嘴，却还是替苏浅摘下花灯，将谜底写了上去。
“喏，这花灯送你，就当是我的回礼了。”
苏浅佯装怒嗔，却还是别别扭扭地收下了。
“真希望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啊。”墨漓大概是从没这么开心过，一时间笑得眉不见眼，折扇一开，便迫不及待地先行走向下一个摊位。
“与君意相同……”苏浅望着做工精美的宫灯，低声低喃着，眸底有一闪而过的晦涩，快得来不及辨认。
大燕建国三百年，早就过了国富民强的鼎盛时期。贵族腐败，国库空虚，如今又出了个只知美酒佳人，贪图享乐的新帝，苏浅心里清楚，这惹得四方君侯虎视眈眈的富庶南国，怕是要改朝换代了。
宣州作为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失守，紧邻的苏城将不堪一击，而后大燕京都也就等于敞开大门，迎接它的新主人了。
烈焰繁花，盛世欢歌，所求不过粗茶淡饭，却也是奢望。
苏浅刚想跟上去，未曾想刚走出几步远的墨漓突然转身，下一秒就将苏浅紧紧护在怀里，抱着她闪身躲向花灯的摊位后。
“怎么了？”
半月的相处苏浅颇了解墨漓的性格，如此突发的状况，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果然，在刚刚苏浅站着的位置立着一排银闪闪的钢针，在灯火葳蕤下泛着冷冽的光芒，力道入木三分。
“看这手法，应该是南楚皇室培养的暗卫。”
苏浅原本打算上前查看的脚步一顿，狐疑地盯着墨漓此刻严肃的脸：“你怎么对南楚的事这么清楚？”
墨漓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传出城南粮仓着火的声音。两个人同时瞪大了双眼，苏浅顿时无心再追究其它，连忙向城南的方向跑去。粮仓若是被烧，别提与南楚交战，直接开城门投降就好了。
“不对！”苏浅顿住脚步，脑子像淋了一盆冷水般突然冷静了下来，“若是城南失火，应该看到有驻兵的身影赶过去才对。”
“你的意思是……”
“刚刚你说有南楚的人暗算我们，但是为何一击不中就消失了，所以他们的目标不是杀我们。”
听苏浅这么一说，墨漓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苏府！城北的苏府！他们要的是宣州的布兵图！”
五
宣城兵败如山倒，一夕间五万兵马全军覆没，只余两个心腹满身是血的倒在苏府门前带来苏老将军阵亡的消息。
听说这一战异常惨烈，南楚三军像是突然了解了苏家军的作战风格，仅仅半日就攻下了苦苦支撑的宣城。
南楚皇帝龙颜大悦，民间都说统帅三军的七皇子怕是离东宫之位不远了。
苏浅火急火燎地冲出府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身边跟随多年的副将就这样没了气息，无力回天。
许是老天也替大燕悲怆，本就阴沉的天气开始落下豆大的雨滴，须臾间便是大雨倾盆。
苏浅失神地跌坐在门前的石狮子旁，任下人如何劝说都无动于衷，雨水掺和着泪水流到嘴角，苦涩而又冰冷，一如她此刻的心。
正在后院作画的墨漓听闻消息，惊得失手碰倒了桌角的砚台，连伞都忘记拿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打翻的墨汁落得桌上地下尽是，生生毁了好好的一幅江南烟雨图，模糊了一身天青色打马装的巾帼女子。
看着没了生气的苏浅被雨淋得衣衫湿透，墨漓觉得自己的心一抽一抽的疼，那是他想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不该承受这样的命运。
“我扶你进去吧，地上滑，你小心。”
“够了！”
墨漓没想到苏浅会突然侧身躲过，手就那样尴尬地停在半空。
“事已至此，你不用再演戏了！墨漓，或者我该叫你——七殿下。”
墨漓猛地抬头，吃惊地盯着苏浅：“你……”
“我早就知道了。”苏浅无力地靠在石狮子旁，眼神痛苦，“从校场射箭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便派了亲信去京都打探消息，谁知道在无涯山下发现三万禁卫军的尸首。” 苏浅的手死死地攥着，想借此减轻身体的颤抖：“其实你早就得到消息，所以干脆在半路截杀了援军，然后故意延迟密函到苏城的时间，方便你赶到这儿拿到宣城的布兵图对不对！”
墨漓就这样站在雨里，嘴唇翕动却不开口。
“可笑我明明知道，却依旧沦陷在你的温柔里。云端高阳的南楚七皇子，我居然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才会让二十万南楚军队停止对唾手可得的宣城的进攻……”
她一直在逃避，直到如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她面前，一巴掌狠狠将她打醒，逼得她不得不去面对。
“翠林风萧笙一曲，丹书一笔墨染兮。墨漓，可笑我终究不如那万里锦绣河山值得你放在心上。”
苏浅说得有气无力，但每一个字都像银针一针一针扎在墨漓心上，他真想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不是他，不是这样的，可是有什么用呢？横在他们之间的是国仇家恨，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两人硬生生分成天各一方。
“你走吧，再见就是兵临城下。我就算死也会守着苏城，别妄想我会投降，哪怕玉石俱焚。”
苏浅绝望地闭上双眼不再看墨漓痛苦的表情，转身跑进护国将军府。朱红漆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墨漓直愣愣地站在雨里，再也瞧不见里面的芭蕉樱桃，雨打窗台湿绫梢。
迟暮已近，鸣金声声声作响，催关城门。忽然几匹骏马飞奔而过，溅起青石板上的雨尘纷纷，而后绝尘而去不见踪影。
六
自那日起，这雨便像挥不去的噩梦笼在苏城上空。
南楚的驻军已在苏城外休整了三日，终于兵临城下。苏浅身着银色铠甲独自一人出城迎战，却在看清领兵之人时惊得差点儿从马上摔了下来。
剑眉星目，墨眸灼灼。南楚天人之姿的七皇子居然不是那个眉眼间尽是温柔笑意的男子。
苏浅死死地盯着这位南楚七皇子的脸，单薄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墨豫似乎对苏浅的不知所措了然于胸：“我知道苏小姐想问什么，见到你，我似乎有些明白九弟的心思了。”
南楚的九皇子，幼时也曾是出了名的天赋异禀，是唯一一个可以与盛宠不衰的七皇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无奈母妃出身卑微，外戚无实权，很快就被打压下去，从此坊间再无传闻。
“我知道他暗中努力伏鸷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本来这赫赫战功他已唾手可得，可他却突然停了手，在苏城过起了安稳日子。”
墨豫扯了扯嘴角，说得不咸不淡：“父皇大怒，派了亲信带他回去，这次他怕是失了圣心，无力回天了。”
“所以灭了苏家军的是你！”胯下的战马焦躁地甩着蹄子，似乎对主人的难过感同身受。
“是，我很钦佩苏老将军，可惜他宁死不降，皇命难违，我很抱歉。”
真相大白，苏浅宁死不降，自然多说无益。利刃出鞘，银枪横胸。大漠的烽火连天染红了江南的山清水秀，滚滚黄沙刺痛了温婉柔美。
墨漓不顾后果从南楚的天牢逃出，累死了三匹快马，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入目之处墨豫的银枪刚好刺入苏浅的腹部，鲜血顿时染红了她银色的铠甲。
“不要——”
墨漓狼狈地跳下马，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却只来得及接住苏浅摇摇欲坠的身体。
“浅浅……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带你去找大夫……”
谁知道苏浅却拼尽力气拽住墨漓的衣角，抬眼望向不远处傻了眼的墨豫：“七殿下天命之身，他日问鼎九五，只求你不要杀墨漓，放他……放他出宫过他想要的生活……”
墨豫眼神复杂：“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明明还可以撑一段时间的，你用你这条命，还有拱手相让的苏城成全自己的责任，也换他一生平安！”
可惜没等到回答，墨漓怀里的人就已经闭了双眼。
一生戎马作陪衬，一点朱砂染红唇。
墨漓知道，从此，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画楼西畔迎风舞剑的女子了。本以为也许下个烟波天就会再见，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
城外雨势渐大，墨漓不由得想起和苏浅初遇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烟波朦胧的天色，而他离去那一天，也是大雨四起。
看这尘世熙熙世间事，不过是归离二字。
可笑的是，她和他不论是归还是离，都是在天青颜色，她曾经还和他打趣道：是不是他袖子间兜了湾风雨，所以每一次遇见都是如此。
“父皇还在气头上，你如今又擅自离开天牢，你是真的不想要这尊贵之位了？”
墨漓没有答话，而是小心翼翼地将苏浅脸上沾染的血迹擦干净，然后将她抱起安置在不远处的空地上。
“不想要了，如今那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猛地抽出身侧侍卫的佩剑，剑锋直指墨豫胸口，墨漓一字一句道，“我如今，只想要你的命！”
七
谁都没想到局面会如此演变，南楚的士兵看着七皇子与九皇子兵戎相见，不知该帮谁，只好尴尬地愣在原地。
墨豫面不改色地笑道：“九弟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先是顾着自己的心思将父皇的命令置若罔闻，如今更要手刃兄长，你以为自己是皇子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所以父皇的命令是七哥来执行的对吗？那晚在苏城的人是你派来的。”
“是。”
墨漓死死地盯着墨豫的脸，眸子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颇有些骇人：“七哥已经把我最在意的毁了，我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墨豫挑了挑眉：“你要杀我替苏浅报仇？”
“不杀你我没脸去见浅浅。”
墨豫侧身躲过堪堪划过面颊的剑锋，随即一个回马枪就朝叶染刺去，用了十分气力。转眼间两个人就过了十几招，因为互相都动了杀意，招招致命。
渐渐地，墨豫感觉自己有些应接不暇：“你们还在看什么！九殿下通敌叛国，如今更是要弑兄夺位，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得了命的侍卫加入，瞬间扭转了局面。看着墨漓被其他人缠住，墨豫闪身退出了包围圈，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给我杀无赦！” “是！”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缠住墨漓的居然是墨豫身边训练有素的护卫，眼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剑刃就要刺进自己的胸口，墨漓认命地闭上了眼。
没有预期中的疼痛，下一秒就听见墨豫气急败坏的声音：“苏浅，你在干什么？你难道是要背叛本殿下吗？”
猛地睁开眼，墨漓吃惊地发现原本已经死去的苏浅此刻眉眼冷峻地站在自己身侧，呼吸分明。
“殿下对不起，您千不该万不该忽略了一点，属下是个女子，避免不了动情。”
墨豫咬牙切齿道：“很好，那就和他一起去死吧。”
墨漓的脑子“轰”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有断断续续的片段浮上脑海：她对南楚箭术的了解，对七哥的崇拜，时不时兀自低语与反常……
“……你是七哥的暗卫？”
苏浅敛了眉眼，没有言语，却转身将墨漓护在身后。
“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南境六城早就是你们的囊中物，摆这一局……是为了除掉我，是吗？”
“对不起。”
“呵……对啊，贻误军情顶多治我个办事不利，若是弑兄夺位才是罪不可恕，毕竟，斩草除根才是七哥希望看到的，对吧？”
墨漓冷笑着，觉得自己的世界轰然坍塌：“对不起？你们还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啊。”
苏浅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墨漓，只好朗声对墨豫道：“七殿下，所有的证据以及您写给属下的信属下已经送到南楚宫内了，虽说您深得陛下恩宠，恐怕也是犯了陛下的忌讳，您还是收手吧。”
“你找死！”
有蒙面的死士护着颓唐的墨漓离开，苏浅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墨漓，而后决绝地冲着墨豫提剑冲了过去。
墨漓，这次换我护你一生无忧。
八
三十年后，苏城。
又是大雨倾盆，原本热闹的街市片刻就变得人烟稀零。也许是各种各样的烟波天对于粉墙黛瓦的江南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商贩们利落地收拾着小摊，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归。
奇怪的是，街尾处有一位卖画为生年逾花甲的老人，似乎是不为这漫天大雨所急，也不在乎自己不胜身上的湿衣。反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残破的纸伞，细心地拢在怀里。
纸伞许是经历了太多沧桑，已经看不出曾经的艳丽旖旎，依稀能辨的只有伞沿处的两尾墨鲤，在这烟波朦胧天，诉说着一段被人们遗忘在尘世往昔里的故事。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老人低声念着，喉咙处一阵阵苦涩。如果当初能明白就好了，这样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追悔莫及了。
浅浅，又是烟波天，可你离去，我再也等不到你的归来。
苏城的六月，梅雨接连打湿庭院里的芭蕉，翠生生的绿在这战火纷飞的南国边城显得格外娇俏。苏浅烦躁地在窗前踱步，完全无心赏这烟波朦胧天的颜色。
有身着青衣的守城将士冒着雨一路跑过护国将军府的蜿蜒回廊，单膝跪倒在苏浅面前：“小姐，八百里加急，京城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苏浅不顾密函火漆处沾染的雨水，急急地拆开信封，脸色却愈发凝重。
半月前南楚二十万大军来犯一举夺了南境三州，如今兵临宣州城下，叫她如何不担心前方独自苦苦支撑的苏老将军。
关山不渡西风意，谨以此身祭沙场。没曾想，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仅派了三万援军来慰藉这戎马一生的军人世家的精忠报国。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地染了枕水人家的粉墙黛瓦。苏浅死死地攥着薄薄的信纸，由于用力过度指尖微微泛白：“传令下去，我要去校场演武……”
守门的小厮冲过来打断了苏浅的话：“门房处有位公子求见，说是京都奉旨来的。”
京都奉旨而来？
苏浅一下子停了动作，这援军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吧，竟只与驿站的快马慢了半拍？
这便是苏浅第一次见墨漓的情景了，隔着门外烟波四起，他身着简单的月牙色长衫，单手撑了一把油纸伞，跟在引路小厮的身后，一步一步从江南烟雨中走过来。
明明只此一人，却恍若凝了一身霁月清风，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出的贵气袭人。
“在下墨漓，乃是禁卫军副统领府上的门客，副统领已领兵直接赶往宣州，特派在下前来拜会小姐，并在苏城恭候苏老将军凯旋。”墨漓收了纸伞，双手奉上禁卫军的腰牌，如墨的眸子像是藏了漩涡的湖面，深不可测却又一览无余。
苏浅就这么呆愣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直到有下人轻轻出声提醒才回了神，只好掩唇一笑来掩饰尴尬：“先生一路风尘辛苦了，我让人替先生备下热水客房，先生沐浴休息一下吧。”
“副统领有令，在宣州战事结束前，在下要护苏小姐无恙无忧。”墨漓嘴角微弯，看着苏浅晕红的脸，眉眼间皆是笑意，“所以从此刻开始，墨漓要一直陪着苏小姐了。”
苏浅的心莫名慌了一下，忽然想起往日听得茶楼说书先生讲的赞词，所谓江南风骨，天水成碧，大抵如此。
二
留守苏城的驻军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堪称铁骨的汉子，任雨水打在脸上，校场演练依旧整齐划一，没有丝毫懈怠。
演武台上，墨漓笑看着被众人簇拥在校场中央比试箭术的苏浅，竟觉得那利落的打马装硬生生压过这锦绣江南的风韵。
其实对于苏浅，他早有耳闻。原本是养在深闺的镇国将军独女，这次苏老将军被困宣城才替父镇守大本营。
弯弩射箭，百步穿杨，转眼间离弦之箭于百步之外正中靶心，只见苏浅收了弓，朗笑道：“今日谁人赢我，本小姐有赏！”
墨漓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吟诗，不作画，三千青丝高束，那眉眼间尽是勃勃的英气，明媚得让他一瞬间乱了心神。
“既然是个比赛，墨漓今日也想向苏小姐讨个赏。”
抬步上前，墨漓将箭矢卡在右臂弯处，还未待众人看清，羽箭就已经应声而出，破风穿雨，直直穿过苏浅之前射的那只箭，力透三分。
士兵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苏浅的眸子却在瞬间沉了下来。
让士兵散了去练习，苏浅朝墨漓走了过去：“先生好箭术，真是让苏浅愧不自如，不知师承何家，看着似乎是南楚大家的传承。”
墨漓原本染了笑意的表情微变：“……幼时确实曾被南楚武者指点过一二。”
“原来如此，不过先生功力深厚，似乎与那南楚云端高阳的七皇子也不遑多让。”
墨漓一愣，有什么情绪飞快地划过眼底，转而笑了笑，语气间有些漫不经心：“苏小姐也知道南楚的七皇子？”
“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的少年天才，怎能不知。听闻这七殿下三岁可文，五岁习武，十七岁便独自领兵招降南楚周边的十五个部落。”
苏浅似乎极为推崇这位七皇子，谈论时兴致极高，唇角有抑制不住的笑意，墨漓倚在一旁的兵器架上没有插话，听她继续道：“苏浅出身将门，不懂什么三从四德，女规女戒，也从不觉得女子要依附男子而活。若说心里觉得有资格可以与我比肩的人，也就这位七……”
“天色不早了，苏小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一直沉默的墨漓突然出声打断，苏浅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到当今圣上耳中，灭门之灾也是有可能的。
大概有些慌了神，苏浅的表情看上去略显不自然，顺着墨漓的话便向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苏小姐，”墨漓抬腿跟了上去，“今日的话可还算数？”
“什么？”
“我赢了比赛，苏小姐还欠我一个赏！”
三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疏落花格窗。转眼间墨漓已经在苏府住了半月有余。
宣州那边传来两次消息，南楚的二十万雄师不知为何攻势一下子弱了下来，两军现在僵持不下。敌军按兵不动，京都的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
接连的梅雨之势越来越小，这几日干脆放了晴。
映日荷花，接天莲叶，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仿若回到了不受战火牵连的安稳岁月，百姓安居乐业。
“怪不得人人都想争夺这南境六城，果然是人间乐土。”夜色初暗，墨漓陪着苏浅上街巡视，却比苏浅还要对街边小摊上的玩意儿感兴趣，走走停停地一直问。
“那待战事结束，先生就留在苏城如何？苏浅一定陪先生好好领略这江南盛景。”
墨漓一愣，似乎没想到苏浅会这么说，夜色昏暗下耳边有可疑的红色：“嗳，这家店的纸伞好漂亮。”
苏浅看着墨漓一脸新奇的样子，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以前都没逛过街市吗？怎么如此好奇？”
“……以前家里管得严，很少出门。”墨漓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我们进去看看吧，这么精致的油纸伞我还从未见过呢。” 苏浅心领神会，也打量起店面来不再言语。
那是苏城内最有名的一家纸伞坊，夜色如墨，坊内墙壁上点了油灯，黄色的光晕笼在高悬的油纸伞下映衬得光影朦胧。
纸伞选用上好山竹为骨，浸了三个月余的山泉水再由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锁孔穿线糊纸，最后请名家题词作画。墨香萦绕，在当地颇负盛名。
墨漓仔细地一把伞一把伞看过去：西湖断桥，亭台楼阁，将军出征，小姐凭栏，每把伞都是一个唯美的故事。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就送你一把好了，权作那日你赢了我的赏！”
看着苏浅明媚的脸，墨漓突然心生打趣之意：“堂堂镇国将军府的小姐，居然就送一把油纸伞，好不寒酸。”
“门外汉！”她娇嗔的脸不似校场里的倔强，反而是春心初动的小女儿家才有的娇媚，“苏城的油纸伞是整个大燕最好最特别的，别处见不到，何况这伞我亲自作画题词送给你，怎么能一样。”
自然不一样！墨漓偷偷在心里补充，嘴上却只是浅笑着应下，把心思掩藏得深不可见。
可画什么呢？苏浅懊恼地皱起了秀眉。舞文弄墨不是她所长，又不似其她大家闺秀可信手泼墨丹青，却又不能在他面前失了面子。
苏浅叨念着，突然眼前一亮：“我在纸伞上画两尾墨鲤。墨鲤，墨漓，怎么样？够特别吧？”
泼墨氤氲处，两尾墨鲤戏水。
女儿家的心思，画得一清二楚。
墨漓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伞上的新墨，抱在怀里笑得满足：“苏小姐厚赠，墨漓一定一生珍藏！”
四
出了伞坊，墨漓的兴致突然变得格外高，非要拽着苏浅去苏绣街猜灯谜。
这可是难倒了苏浅，泼墨题词已经让她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那灯面上湖光山色风景万千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来坊间说的是真的，咱们将军府的小姐排兵布阵是个好手，论起这诗词歌赋，却是少了天赋。”墨漓笑得合不拢嘴，却还是替苏浅摘下花灯，将谜底写了上去。
“喏，这花灯送你，就当是我的回礼了。”
苏浅佯装怒嗔，却还是别别扭扭地收下了。
“真希望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啊。”墨漓大概是从没这么开心过，一时间笑得眉不见眼，折扇一开，便迫不及待地先行走向下一个摊位。
“与君意相同……”苏浅望着做工精美的宫灯，低声低喃着，眸底有一闪而过的晦涩，快得来不及辨认。
大燕建国三百年，早就过了国富民强的鼎盛时期。贵族腐败，国库空虚，如今又出了个只知美酒佳人，贪图享乐的新帝，苏浅心里清楚，这惹得四方君侯虎视眈眈的富庶南国，怕是要改朝换代了。
宣州作为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失守，紧邻的苏城将不堪一击，而后大燕京都也就等于敞开大门，迎接它的新主人了。
烈焰繁花，盛世欢歌，所求不过粗茶淡饭，却也是奢望。
苏浅刚想跟上去，未曾想刚走出几步远的墨漓突然转身，下一秒就将苏浅紧紧护在怀里，抱着她闪身躲向花灯的摊位后。
“怎么了？”
半月的相处苏浅颇了解墨漓的性格，如此突发的状况，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果然，在刚刚苏浅站着的位置立着一排银闪闪的钢针，在灯火葳蕤下泛着冷冽的光芒，力道入木三分。
“看这手法，应该是南楚皇室培养的暗卫。”
苏浅原本打算上前查看的脚步一顿，狐疑地盯着墨漓此刻严肃的脸：“你怎么对南楚的事这么清楚？”
墨漓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传出城南粮仓着火的声音。两个人同时瞪大了双眼，苏浅顿时无心再追究其它，连忙向城南的方向跑去。粮仓若是被烧，别提与南楚交战，直接开城门投降就好了。
“不对！”苏浅顿住脚步，脑子像淋了一盆冷水般突然冷静了下来，“若是城南失火，应该看到有驻兵的身影赶过去才对。”
“你的意思是……”
“刚刚你说有南楚的人暗算我们，但是为何一击不中就消失了，所以他们的目标不是杀我们。”
听苏浅这么一说，墨漓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苏府！城北的苏府！他们要的是宣州的布兵图！”
五
宣城兵败如山倒，一夕间五万兵马全军覆没，只余两个心腹满身是血的倒在苏府门前带来苏老将军阵亡的消息。
听说这一战异常惨烈，南楚三军像是突然了解了苏家军的作战风格，仅仅半日就攻下了苦苦支撑的宣城。
南楚皇帝龙颜大悦，民间都说统帅三军的七皇子怕是离东宫之位不远了。
苏浅火急火燎地冲出府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身边跟随多年的副将就这样没了气息，无力回天。
许是老天也替大燕悲怆，本就阴沉的天气开始落下豆大的雨滴，须臾间便是大雨倾盆。
苏浅失神地跌坐在门前的石狮子旁，任下人如何劝说都无动于衷，雨水掺和着泪水流到嘴角，苦涩而又冰冷，一如她此刻的心。
正在后院作画的墨漓听闻消息，惊得失手碰倒了桌角的砚台，连伞都忘记拿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打翻的墨汁落得桌上地下尽是，生生毁了好好的一幅江南烟雨图，模糊了一身天青色打马装的巾帼女子。
看着没了生气的苏浅被雨淋得衣衫湿透，墨漓觉得自己的心一抽一抽的疼，那是他想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不该承受这样的命运。
“我扶你进去吧，地上滑，你小心。”
“够了！”
墨漓没想到苏浅会突然侧身躲过，手就那样尴尬地停在半空。
“事已至此，你不用再演戏了！墨漓，或者我该叫你——七殿下。”
墨漓猛地抬头，吃惊地盯着苏浅：“你……”
“我早就知道了。”苏浅无力地靠在石狮子旁，眼神痛苦，“从校场射箭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便派了亲信去京都打探消息，谁知道在无涯山下发现三万禁卫军的尸首。” 苏浅的手死死地攥着，想借此减轻身体的颤抖：“其实你早就得到消息，所以干脆在半路截杀了援军，然后故意延迟密函到苏城的时间，方便你赶到这儿拿到宣城的布兵图对不对！”
墨漓就这样站在雨里，嘴唇翕动却不开口。
“可笑我明明知道，却依旧沦陷在你的温柔里。云端高阳的南楚七皇子，我居然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才会让二十万南楚军队停止对唾手可得的宣城的进攻……”
她一直在逃避，直到如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她面前，一巴掌狠狠将她打醒，逼得她不得不去面对。
“翠林风萧笙一曲，丹书一笔墨染兮。墨漓，可笑我终究不如那万里锦绣河山值得你放在心上。”
苏浅说得有气无力，但每一个字都像银针一针一针扎在墨漓心上，他真想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不是他，不是这样的，可是有什么用呢？横在他们之间的是国仇家恨，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两人硬生生分成天各一方。
“你走吧，再见就是兵临城下。我就算死也会守着苏城，别妄想我会投降，哪怕玉石俱焚。”
苏浅绝望地闭上双眼不再看墨漓痛苦的表情，转身跑进护国将军府。朱红漆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墨漓直愣愣地站在雨里，再也瞧不见里面的芭蕉樱桃，雨打窗台湿绫梢。
迟暮已近，鸣金声声声作响，催关城门。忽然几匹骏马飞奔而过，溅起青石板上的雨尘纷纷，而后绝尘而去不见踪影。
六
自那日起，这雨便像挥不去的噩梦笼在苏城上空。
南楚的驻军已在苏城外休整了三日，终于兵临城下。苏浅身着银色铠甲独自一人出城迎战，却在看清领兵之人时惊得差点儿从马上摔了下来。
剑眉星目，墨眸灼灼。南楚天人之姿的七皇子居然不是那个眉眼间尽是温柔笑意的男子。
苏浅死死地盯着这位南楚七皇子的脸，单薄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墨豫似乎对苏浅的不知所措了然于胸：“我知道苏小姐想问什么，见到你，我似乎有些明白九弟的心思了。”
南楚的九皇子，幼时也曾是出了名的天赋异禀，是唯一一个可以与盛宠不衰的七皇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无奈母妃出身卑微，外戚无实权，很快就被打压下去，从此坊间再无传闻。
“我知道他暗中努力伏鸷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本来这赫赫战功他已唾手可得，可他却突然停了手，在苏城过起了安稳日子。”
墨豫扯了扯嘴角，说得不咸不淡：“父皇大怒，派了亲信带他回去，这次他怕是失了圣心，无力回天了。”
“所以灭了苏家军的是你！”胯下的战马焦躁地甩着蹄子，似乎对主人的难过感同身受。
“是，我很钦佩苏老将军，可惜他宁死不降，皇命难违，我很抱歉。”
真相大白，苏浅宁死不降，自然多说无益。利刃出鞘，银枪横胸。大漠的烽火连天染红了江南的山清水秀，滚滚黄沙刺痛了温婉柔美。
墨漓不顾后果从南楚的天牢逃出，累死了三匹快马，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入目之处墨豫的银枪刚好刺入苏浅的腹部，鲜血顿时染红了她银色的铠甲。
“不要——”
墨漓狼狈地跳下马，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却只来得及接住苏浅摇摇欲坠的身体。
“浅浅……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带你去找大夫……”
谁知道苏浅却拼尽力气拽住墨漓的衣角，抬眼望向不远处傻了眼的墨豫：“七殿下天命之身，他日问鼎九五，只求你不要杀墨漓，放他……放他出宫过他想要的生活……”
墨豫眼神复杂：“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明明还可以撑一段时间的，你用你这条命，还有拱手相让的苏城成全自己的责任，也换他一生平安！”
可惜没等到回答，墨漓怀里的人就已经闭了双眼。
一生戎马作陪衬，一点朱砂染红唇。
墨漓知道，从此，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画楼西畔迎风舞剑的女子了。本以为也许下个烟波天就会再见，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
城外雨势渐大，墨漓不由得想起和苏浅初遇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烟波朦胧的天色，而他离去那一天，也是大雨四起。
看这尘世熙熙世间事，不过是归离二字。
可笑的是，她和他不论是归还是离，都是在天青颜色，她曾经还和他打趣道：是不是他袖子间兜了湾风雨，所以每一次遇见都是如此。
“父皇还在气头上，你如今又擅自离开天牢，你是真的不想要这尊贵之位了？”
墨漓没有答话，而是小心翼翼地将苏浅脸上沾染的血迹擦干净，然后将她抱起安置在不远处的空地上。
“不想要了，如今那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猛地抽出身侧侍卫的佩剑，剑锋直指墨豫胸口，墨漓一字一句道，“我如今，只想要你的命！”
七
谁都没想到局面会如此演变，南楚的士兵看着七皇子与九皇子兵戎相见，不知该帮谁，只好尴尬地愣在原地。
墨豫面不改色地笑道：“九弟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先是顾着自己的心思将父皇的命令置若罔闻，如今更要手刃兄长，你以为自己是皇子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所以父皇的命令是七哥来执行的对吗？那晚在苏城的人是你派来的。”
“是。”
墨漓死死地盯着墨豫的脸，眸子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颇有些骇人：“七哥已经把我最在意的毁了，我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墨豫挑了挑眉：“你要杀我替苏浅报仇？”
“不杀你我没脸去见浅浅。”
墨豫侧身躲过堪堪划过面颊的剑锋，随即一个回马枪就朝叶染刺去，用了十分气力。转眼间两个人就过了十几招，因为互相都动了杀意，招招致命。
渐渐地，墨豫感觉自己有些应接不暇：“你们还在看什么！九殿下通敌叛国，如今更是要弑兄夺位，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得了命的侍卫加入，瞬间扭转了局面。看着墨漓被其他人缠住，墨豫闪身退出了包围圈，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给我杀无赦！” “是！”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缠住墨漓的居然是墨豫身边训练有素的护卫，眼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剑刃就要刺进自己的胸口，墨漓认命地闭上了眼。
没有预期中的疼痛，下一秒就听见墨豫气急败坏的声音：“苏浅，你在干什么？你难道是要背叛本殿下吗？”
猛地睁开眼，墨漓吃惊地发现原本已经死去的苏浅此刻眉眼冷峻地站在自己身侧，呼吸分明。
“殿下对不起，您千不该万不该忽略了一点，属下是个女子，避免不了动情。”
墨豫咬牙切齿道：“很好，那就和他一起去死吧。”
墨漓的脑子“轰”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有断断续续的片段浮上脑海：她对南楚箭术的了解，对七哥的崇拜，时不时兀自低语与反常……
“……你是七哥的暗卫？”
苏浅敛了眉眼，没有言语，却转身将墨漓护在身后。
“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南境六城早就是你们的囊中物，摆这一局……是为了除掉我，是吗？”
“对不起。”
“呵……对啊，贻误军情顶多治我个办事不利，若是弑兄夺位才是罪不可恕，毕竟，斩草除根才是七哥希望看到的，对吧？”
墨漓冷笑着，觉得自己的世界轰然坍塌：“对不起？你们还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啊。”
苏浅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墨漓，只好朗声对墨豫道：“七殿下，所有的证据以及您写给属下的信属下已经送到南楚宫内了，虽说您深得陛下恩宠，恐怕也是犯了陛下的忌讳，您还是收手吧。”
“你找死！”
有蒙面的死士护着颓唐的墨漓离开，苏浅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墨漓，而后决绝地冲着墨豫提剑冲了过去。
墨漓，这次换我护你一生无忧。
八
三十年后，苏城。
又是大雨倾盆，原本热闹的街市片刻就变得人烟稀零。也许是各种各样的烟波天对于粉墙黛瓦的江南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商贩们利落地收拾着小摊，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归。
奇怪的是，街尾处有一位卖画为生年逾花甲的老人，似乎是不为这漫天大雨所急，也不在乎自己不胜身上的湿衣。反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残破的纸伞，细心地拢在怀里。
纸伞许是经历了太多沧桑，已经看不出曾经的艳丽旖旎，依稀能辨的只有伞沿处的两尾墨鲤，在这烟波朦胧天，诉说着一段被人们遗忘在尘世往昔里的故事。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老人低声念着，喉咙处一阵阵苦涩。如果当初能明白就好了，这样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追悔莫及了。
浅浅，又是烟波天，可你离去，我再也等不到你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