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二(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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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那人站在高老庄大转盘雕塑的顶部,向天空放射着纸飞机。
  这已经是第三次。前两次同出一辙,但没有这第三次轰动。那两次被当成了笑话,没有人去计较。其实,高老庄人民足够宽宏,足够大量,要是换别的地方你看看。有时候真感觉高老庄的宽宏大量要超过同类,也超过预想。第一次放飞的是气球,上百只;第二次放飞的是鸽子,纸折的。而这次,放飞的攻击性武器,飞机。
  纸飞机折成歼20模样,还挺潮,但不隐身。雕塑有40米高,火炬形状。纸飞机就在40米高空发射,在天空里飞翔、盘旋,在气流扰乱和空气动力交叉作用下,按照自己的线路、逻辑和姿态,飞翔一段时间后就跌跌撞撞以栽跟头的方式扎下来。
  正值早上上班上学高峰,只见满天纸飞机盘旋,上百架,宛若大空战的架势。车停下来了,自行车停了下来,人也停下来了,大转盘立即交通堵塞。所有的脑袋都翘首望天。人类本来就有凑热闹的天性,更何况这是上班高峰,而且还在高老庄中心城区的城标上,如此恣意而张扬,是有些过分的。
  大转盘被堵塞得严严实实,一只麻雀也难以掠翅飞过。
  外围的汽车自行车人流还在不停地往中心城区汇集。堵塞也由大转盘不停地向外围延伸。也就是说,整个高老庄都陷入不能动弹之中。交警平时在十字路口伸伸胳膊还能管用,现在严重淤堵,神也无治。外围的使劲摁着喇叭,发着牢骚,里边的也被困得动弹不得,也用喇叭表达着无奈。就这样,十几万人的高老庄被纸飞机调动了所有神经。
  最忙碌的是交警,警笛长鸣也没用。更有好事者在混乱之中故意错拨了110、119,还有120。它们身份不同,职责使命不同,喇叭的声音和腔调也不尽相同,但都不知道前边怎么了,而都在应急状态,只好闪烁着急躁又不耐烦的顶灯。交警只好下车,步行往中心城区赶。他们打开挂在肩头的对讲机,指挥台里的指挥者声调威严,责问现场是咋个回事。
  所有的分机都回答:纸飞机!
  那些在天空盘旋够了的歼20跌跌撞撞栽下来,有的栽到车顶上,有的栽在花坛里,有的栽到人脸上,有的干脆徐徐降落在人的手掌中。飞机都写了字,不是打印体,是小楷手书。有人发蒙,有人错愕,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期待,这是一场好戏。
  高老庄,失去了秩序和规则,陷入了集体混沌和懵逼状态。
  2.高老庄中心城标是一支硕大的火炬。
  把火炬当城标,不稀奇,全国多了去。关键是太高,四十多米,十层楼房高,几乎高过了高老庄绝大多数建筑物。也就是说,站在城标火炬的顶端,是可以看见高老庄大多数房屋的屋顶的,这个不用怀疑。还有,这个火炬曾有很多人爬上去过,也有不少人从上面摔下来。有的是故意,有的是不小心。爬上去时一阵惊呼,双手舞蹈;摔下来时一声尖叫,一摊污血。
  就说淤堵,这可能是所有城市的通病吧。按理说,高老庄是西北内陆的一个沙漠小城。人口规模小,加上流浪汉也不过18万人,称为城市有点自吹自擂,叫镇更合适。但高老庄人民既不叫城,也不叫镇,只叫高老庄。就像石家庄,是全国最大的庄呢。有了石家庄站台,高老庄很是不亢不卑。
  当初城市设计者万万没有想到,整个城市以一个转盘为中心的弊端,要是想到了,他们绝对不会这样设计一座城池的。就说高老庄,以转盘为圆点,以十字结构为轴心,布局所有的功能,这样表面上有了核心,有了轴,体现了凝聚力,但缺点是过于集中,稍有梗阻就会使整个城池瘫痪。当然也不能怪设计者,他们的眼线不可能穿越时空太遥远,任何深谋远虑都伴有局促的短视。
  说起大转盘,高老庄人心里有无尽的忧思。不知道是哪一年,城市经营者搞了这么一个城标,大转盘自此就没有清静过。火炬高耸,气势雄伟,有人发挥联想说像男人的阳具。从地上仰望这个角度,永远只能看见它的一个面,而不是整体。于是这就诱惑了人们的冲动,有人爬了上去,似乎也没有费多大劲。据说曾有一只流浪狗也爬上去过。上去了,就是登高望远的角度,也是凌空飞翔的姿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没记错的话,前几年经常有一个神经病爬上去,脱成裸体,高唱《国际歌》。公安把神经病护送到五百公里以外的茫崖,不到半个月又回来了,依然爬上去,依然脱成裸体,依然唱《国际歌》。唱久了,耳朵麻木了,也就不稀奇了。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他那嘶哑而又悲壮的歌声了。居然有好事者写微信怀念过那个神经病。
  火炬耸立以来,多起从40米顶部凌空而下的悲剧,虽然多是流浪汉和精神病,但也有闹离婚的,抑郁想不开的,和高压之下没有活头的贪官。为了防范,城市管理者在火炬底部焊接了一圈铁栏杆,还刷了红油漆,以示警戒。也不管用,还是有人爬上去。是的,想死的路千万条,神也堵不住。
  这时,一个小个子交警接到上司命令:上去,拽下来!
  3.放纸飞机的家伙,叫王不二。
  王不二,肯定是外号。王不二之前叫王二,家里排行老二,老爹取名字也照簡单的来,就叫王二,好记,也顺口。对王二这厮,使用恶贯满盈这样的词也不为过,使用人渣这样的词也匹配。反正,他不是一个好东西,小学三年级就翻过女厕,不过那纯粹是吓唬女生,跟性和性器官没有多大关系,那时还是孩子。初中时代就混成学校老大,旷课,逃学,打架,偷摸,是家常便饭。初中勉强毕业,一到社会,就如鱼得水,三寸波他也能搅起七尺浪。这样的娃,是细菌,更是病菌,祸乱自己,也祸乱别人。
  王二混得满高老庄都是王二的时候,他想做一笔大单。
  王二将家底几十万块钱偷出去,贩毒。他没贩,交给马仔。马仔抓了,毒品没了,毒资也没有了。他给马仔递进话,说,你爹娘我养老送终。马仔脑袋搬家都没有供他。不过,他没有养马仔的爹娘,那爹娘不到两年都去了。王二呢,家里几十万块钱没有了,那可是老娘的老命。老娘因此心脏病突发,死儿了。这变奏来得太突然,以致王二很长时间性功能都障碍了。他想不通,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本想能赚回个大金疙瘩,然后金盆洗手,立地成佛,谁知马仔在翻阿尔金进新疆的时候,中了缉毒警的埋伏。那埋伏很准确。也就是说,内部有了暗线。经过两个多月的细查,他将那个暗线给掐掉了。没有谁能骗得过他。但不管怎么说,王二的世界,遭遇了红灯。   他想捞回来。这很适合赌徒的本性,不捞,就不是王二。但老娘的命再也捞不回来了。马仔的小命也再也捞不回来了。每每想到此,都增加了他捞本的狠劲。
  必须得捞。他向众兄弟借了十多万元,去新疆赌玉。玉不是毒,玉是石头,很安全。他亲自驾车奔赴新疆,千挑万选买了一箩筐回来。叫来众兄弟们见证奇迹。打开一看,全是石头。原来被调包了。倒是众兄弟没有怨他,都说,钱嘛,纸嘛,花嘛,谁花不是花呢,别老挂念在心上,有了就还,没有就当风吹散,OK!也是应了那句话,你想让朋友散尽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向他们借钱。
  王二的世界已经是雪上加霜。他磨刀霍霍,要去新疆宰人。
  火暴脾气的老爹更暴躁了,说:娃,收手吧!
  王二不以为然:老子不想收!
  爹说:你没本钱了!啥都没有了!
  王二说:还有一条命!
  爹说:你的命,不值二分钱!
  王二说:老子还有青春,青春就是钱!
  爹说:有的青春值钱,有的青春卵用!
  两人就这样二牛抬杠。本来,老娘的命没了,老爹都没有直接怪罪王二,他想,人死不能复生,把儿子再逼死也没用。他想给儿子一些提醒,这是做爹必要的职责,没想到儿子脑袋进了水泥,最后变成一摊泥水。小时候,老爹对王二没少发鬼火,行伍出生,鬼火多是难免的,最利索的教育手段就是解腰带。没用,越反越打,越打越反,恶性循环,反而打得王二坚贞不屈。记得上初二,他小子就敢夺老爹手中的腰带,并回击过去。老爹打儿子打的屁股,儿子回击打的却是脸。皮带扣在老爹脸上留了拃长一条肉棱,像一条蚯蚓。
  老爹一直把这条蚯蚓当成孽障的见证。
  这次,老爹依然没有忍住,失钱之痛,丧妻之恨,不孝之辱,三箭齐发。老爹很利索地解下腰带。王二没等老爹挥出皮鞭,就抢先一把给夺了。老爹有些把控不住情绪,仿佛刚上战场就被缴枪不杀,这对一个行伍出身的血性男儿来说,是奇耻大辱。老爹伸手去夺。他这一动作加剧了王二的恶。恶从胆边生。王二用尽力气,将半生的愤懑和耻辱都还击回去。
  腰带的铁扣雨点一般飞溅在老爹的脑袋上。
  一下。
  两下。
  三下。
  四下。
  五下。
  六、七、八、九、十……
  一直到手抽软了才罢。等火气渐消,王二这才发现自己太没轻重,把老爹打得脑袋开花,血肉模糊。自此,老爹再不解腰带了,不是怕儿子,也不是老子变好了,而是老爹被王二一顿暴揍给废掉了解腰带的能力。老爹瘫痪在轮椅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
  有人说,这是王二修来的果。
  也有人说,这是王二式命运版教科书。
  还有很多恶心的话,王二都不想复述。王二成为高老庄人类的耻辱。警察要收了他进牢房,服刑。王二说,你们收我入监,那不是惩罚我,而是包庇我啊。警察茫然。王二指了指瘫痪在轮椅上的老爹,说,我最好的监狱在这里。警察明白了,说,也对。
  王二戴罪在家。他努力屏蔽掉旁人的诅咒和恶骂。可是每每思想涣散,那些恶言毒语就轻易而举击溃他的防线,像夏夜里飞蛾扑灯,前赴后继,密密麻麻。他夜不能寐,以头撞墙,几乎要把一堵墙撞碎,幸好老砖结实。用烟头烫大腿,大腿两侧几乎成了菠萝皮。他将自己埋葬于老爹臭气熏天的屋子里,惩罚自己,让灵魂受到应有的煎熬。
  当然,也想过自杀。比如吞进一把刀片、一盒大头针,或者抹脖子,或者去麻烦一棵歪脖子柳树都行。每当死意坚决时,再看看老爹比一株植物还植物,心就软了。他想这株植物没人护理,会长出一堆一堆的蛆,然后再被自己的蛆吃掉。
  他就觉得自己赴死,简直太仁慈了。
  他必須还账。
  4.王二终于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人生就是一场噩梦,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醒来,有的中途醒来。一辈子没有醒来是幸福的,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中途醒来的最痛苦,好比中途倒车,总是后悔先初上错了车,也总是担心再也搭不上车。去意彷徨。没的办法,人生就是一趟单程票,中途下车的也不少。
  王二终于给自己踩了刹车,虽然这个刹车踩得有点晚,代价也足够大,但毕竟还是踩刹车了。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么,他肯定不是金子,如果修炼得足够好,顶多也就是一块铁。罪与恶,惩与罚,哪一样对他都是一座大山,想翻身,不是那么容易。当他踩住刹车回头看时,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长满荒草。不说别的,就说平时跟自己玩的兄弟们,恋爱的恋爱,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成群结队像模像样。只有自己,把一把好牌打得稀烂。
  他不想怪罪谁。他只想重新把自己的灵魂漂白,重新由魔而人。
  他走出屋子。温暖的太阳普照大地,柳树已经飘绿,池水也已泛波,鲜花即将盛开。有行人从身边走过,有孩子从身边跑过,他们快乐而幸福。王二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看过身边的每一张人脸,之前活得荒诞至极。他突然觉得,只要你心生温暖,这个世界就是温暖的;心生甜蜜,这个世界就是芬芳的。从身边飘过的脸,每一张都很具体,老人脸上储满黄金般的沧桑,中年人脸上睿智而坚定,年轻人脸上充满生机和力量,孩童脸上花朵一般绽放。
  这样温暖的世界,适合蝉蜕重生。他燃起一种欲望,想求得人们的认同和鼓励。
  王二朝墙角晒太阳的老人走去。他躬身有礼,问道:大爷,你看我能变成好人吗。
  大爷嘴角流出哈喇子,他是个偏瘫,不说人话好多年了,不过他听懂了,老人用手指指路边草丛。王二一看,是一坨狗屎。王二不计较,他不能跟一个偏瘫的老人计较。笑笑,转身,截住一个上班去的中年人,继续躬身有礼,问道:大哥,你看我能变成好人吗?
  中年人正大步流星赶路,没有听清楚,以为是搞传销的呢,便礼貌地伸出手,很坚决地说拜拜。王二也意识到对方没有听清楚,立马又截住一位骑自行车的大姐,继续躬身有礼,问道:大姐,你看我能变成一个好人吗?   大姐看见有人抓住自己自行车的手把,吓了一跳。自行车前篓里放着挎包,挎包里有银行卡身份证。高老庄拦路抢劫的不多,但也有过。大姐吓得啊呀一声,双脚用劲,自行车飞速而去。王二也觉得自己太突兀了,忍不住想笑。这时,他看见幼儿园几个小朋友蹦蹦跳跳迎面而来。王二先提前蹲在地上,等小朋友到了身边,便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对小朋友说:小朋友们,叔叔请你们吃糖,好不好。
  几个小朋友怔住了,其中一个被糖诱惑,正准备伸手去拿,另外一个小朋友打掉了那只小馋手,很警觉地小声说道:你没有听奶奶说过吗,拿糖给小朋友吃的人,都是坏人!
  仿佛鸡圈里闯进了黄鼠狼,鸡立马炸群。几个小朋友嗓子里发出恐惧的呼喊声,绝命而去。路边立马有人护住了孩子,真以为遇到了抢小孩的坏人呢。王二被一连串撩干,特别是被几个小朋友点住命脉,这真是要命。他有些失落,有些无辜,茫然而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给自己点一根烟,向天空自嘲地吐着烟圈。一架飞机飞过,烟圈刚好套住了飞机。他忍不住想笑。
  很无奈的王二突然脑袋一道灵光闪过,他想问神。他觉得神比人要高明,要站得高看得远,也会更靠谱。不然,何为神呢。高老庄城外15公里有一座雷音寺,千年古刹,那里善男信女者众,香火旺盛。他疾驰而去,请了三炷香,磕头如捣蒜。拜毕,求见方丈。方丈云游在外,一沙弥听其来意,引他到院子里。院子里一扫地僧,慈眉善目,童颜鹤发,八九十年纪,颇似高人。王二拜问:师父,请问,我还能做个好人么。
  扫地僧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是什么意思呢,王二满脑袋云雾缭绕。再问,扫地僧含笑无语,只用扫帚抡起地上的灰尘,尘灰飞扬。想问小沙弥,转身却已经不见踪影。王二莫名其妙,又想起30公里外还有一处西云观,那里是道家地盘。道是本土宗教,可能会说人话,于是再疾驰西云观而去。到了西云观,王二自觉地给功德箱塞进一把零钞,在青衣道士的指点下,找到马道长。马道长正在跟一帮人掐算八字,王二心想,这次找对神了。待三五个一脸穷苦相的算命的人满意而去,王二这才虔诚请问,道:尊敬的马道长,您看我能做一个好人么。
  马道长下颌处一撮山羊胡子一阵乱颤。估计这是他今生以来遭遇的第一个这等问题。他习惯遭遇的是算财富,算寿辰,算凶吉,取名字,问婚期,哪有求问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好人的呢,没有过嘛。马道长也是神人,脑子一转,心想,闪晃一枪吧,去毬。于是,哈哈一笑,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王二一听,更摸不着所以然,赶紧拦住就要去吃午饭的马道长,道:求求你,道长,请你说个明白,给个痛快吧,别给我生生生的,生一大串,我满脑袋糨糊啊。
  马道长再报以哈哈大笑,浮尘一扬,决然而去,从他身后传来一句神话:万物有道,道生万物啊!
  王二被彻底整蒙圈了。他坐在西云观门口的台阶上,给自己点一根烟,接连吐了12个烟圈,起身,拍拍屁股,笑道:我不欺神,为什么神蒙蔽我啊。
  5.王二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他觉得出师不利,有些受挫。不过,他还是没有对自己失望。他要继续求证,他要给自己在人世间找到改变的理由和信心。
  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名字。王二王二,还是很二嘛,在别人眼里,自己永远都是二。对,得从名字下手。他想来想去,一是想把自己的姓改了,王,不好,不太好,但想想这是祖宗的姓氏,不能说改就改的,还是保留吧。那只有从二字入手,加一竖,工,王工,不好听。一竖上面拉通,土,王土,真是难听死了。一竖下边拉通,干,王干,干什么干,你想干谁啊,惹生歧义,不好,也不好听。正在愁眉苦脸的时候,只听见“不”的一声,是植物老爹应时应景放了一个屁,“不——”。
  王二正在不耐烦,突然,灵光一闪,忍不住自己先乐呵了。他找來一张纸,宽宽松松写下自己的名字,王二,端详半天,毅然落笔,在王后边和二前边加一个字,不,王不二。呵呵,以前不是二么,现在王不二。嗯,很不错,有创意,还幽默。王不二,王不二,谁都能记住自己不二了。不二就是好人了,最起码是做一个好人的开始。他自认为很好,满口念叨着王不二王不二,像更换着自己的灵魂。他得先把自己叫习惯,听习惯。
  舌头叫习惯耳朵听习惯之后,确认不再反悔,就去小打印店,给自己打印了好几百张名片。名片就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白纸,正反两面都只写“王不二”三个字,没有任何头衔,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就三个字,王不二。这也是无声胜有声,化繁为简,大道至简,只要人们拿着一看,这辈子就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
  他为自己成功改名而心怀得意。对,这就是自己的得意之作。他对着镜子使劲看,想看出王不二与王二之间的差别,越看里边的王不二,他就越是兴奋,越是激动,越是自豪。他真想把这个得意之作告诉给每一个人,并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他想给自己的老爹说,可是老爹植物得厉害,说了也白说。虽然这个“不”字还是老爹赐予,但那又怎样呢。想给自己的老娘说,嗯,老娘已经走了好几年了,鬼能听懂人话么,估计难,还是算了吧。王二之前还有一个老大,名叫王大,老大进阿尔金山挖金子,一去多年无音讯。想来想去,他想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他压抑不住激动,赶紧找来电话号码本,挨个打过去。他突然觉得很长时间都没有跟兄弟们联系了。
  打给第一亲信,张逵。
  半天。通了。王不二正准备开腔报喜讯,里边却响起张逵震耳的喊声,像在喊号子,喂喂,喂喂喂,我这边吵得很呐,听不见啊,有话后说吧,啊,挂了。
  打给第二亲信,王飞。
  半天。通了。没人接,最后信号自己都不好意思地断掉,嘟嘟,嘟嘟嘟。
  打给侯军,打仗侯军总冲头阵。
  半天。里边传出一个女人公事公办的声音,说对不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打给二狗,这娃最实诚。
  半天。通了。一个母老虎似的声音咆哮而来,操,谁他妈深更半夜打骚扰电话啊,再打,老娘我报警了啊。咔叽。嘟嘟,嘟嘟嘟。   打给之前的一个相好。
  半天。通了。没人说话,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喘息声。听说她做小姐很多年了,还养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也真不容易。
  打给还有一个好过的。
  半天都不通。
  王二,不,王不二有些失落,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改名将是自己一个划时代的事情。他们都没福气听到第一消息,不是自己的错,错的是他们没有这个福分。好吧,不要灰心,一定要将这个喜讯告诉整个高老庄。要让整个高老庄为我王不二欢呼,为我王不二雀跃,为我王不二自豪。
  高老庄是不会抛弃自己的。
  6.王不二去理发店理了发。浅短,精神,阳光。
  王不二去服装店,为自己打整了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利索,精干。服务员循循善诱,又配套添置了白衬衣、红领带,还有一双商务皮鞋。他在试衣镜里转了三个720度,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留存纪念,嫌角度不是很好,脸有些变形,又叫服务员给专门拍摄了好几张。服务员夸人不是装的,笑嘻嘻地说,你好像谢霆锋呢。
  王不二可不太受理这个马屁,正声更正道:王不二,我叫王不二!
  王不二刚出店门,后边一帮服务员笑得阑尾都疼了。
  王不二出门了。目标是广场和公园,那里人多。他西装领带,白衬衣,黑皮鞋,腋下夹着一个手包。这一套装扮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机关人的装扮,后来机关人抛弃了,被拉保险和搞传销的人捡去,还有就是酒店的服务员。如今,王不二将做人做好人的感觉套在身上,立马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好人了。他会对所有迎面而来的人投之以微笑,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统一露出四颗牙。对从后边超过自己的背影也投之以微笑,不露牙。对树上一只喜鹊点点头,对路边一对谈恋爱的狗也点点头。
  广场里人多,闲人多,娃娃多,跳水兵舞的多,放风筝的多,看放风筝的也多。遇到闲呆的男人,他会主动迎上去,很有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将腋下的手包捏在手上,刺啦一声拉开,里边有一包烟,有一只ZIPPO打火机,还有一摞子名片。他掏出烟,给别人递上一根烟,自己也叼一根,叮的一声钢音脆响,ZIPPO打火机送上一束蓝色火苗。等吐完一口烟,他就很优雅地伸出食指和中指,插进手包,夹出一张白色的名片,很恭敬地递上去。
  名片上三个字:
  王不二。
  很多人都被他这么一出戏整得晕头转向,不明就里。等第二口烟迟迟疑疑地吐出来时,王不二已经抖擞着一身深蓝色西装,带着正人君子的背影,踏着人间正道的皮鞋声,铿锵远去。接过他名片的人翻来覆去看,就只有三个字,王不二。有人将名片顺手扔进垃圾桶,或者飘进花丛树池,也有人将之随便揣在衣兜里。但都一个共同的动作,摇摇头,再摇摇头。
  王不二就这样在广场、在公园,逢人就发名片。也有习惯拒绝的,但一天也能发出去三两百张。照这个速度,他得要加印了。果然,五天后,他就又到了那家小打印店,加印了两千张。这个时代还能如此消费名片,对于这家很长时间不开张的打印小店来说,也算一笔大单,老板高兴,统统打八折。王不二却手掌一挥,不用。
  一个星期后,加印的名片全部发完。发完名片后,他觉得自己改名已经成功,咋说三千张名片,即使只有十分之一成功,也得有三百个人知道自己王二不再,王不二新生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给他反馈信息,他感觉泥牛入海了,没有一点回声。他想求证一下,他来到小区里,见人就报之四颗牙的微笑,弯腰致礼。
  我叫王不二。
  那人一愣,心里一惊,赶紧转身离去,以为这厮犯毛病了。
  我叫王不二。
  那人哦了一声,认识,说,你王二装什么鸟怪啊,神戳戳的。
  我叫王不二。
  那人顿了顿,很迷茫的样子,看看天,再看看地,莫名其妙,走了。
  我叫王不二。
  那是一个小朋友,很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说,奶奶说了,给小朋友糖吃的人是坏人。
  我叫王不二。
  一声叹息。
  我叫王不二。
  背影如虹。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王不二成了高老庄一个新的笑话,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多人都说,他娃神经有病了。还有人认为病得不轻,最好是公安出面管一管,别伤害良家妇女,特别是孩子。公安接到举报,回信道,这不是公安管辖范畴,公安只抓坏人。有人义正言辞地说,他就是个坏人,不抓,出了问题,我们举报你们不作为。公安解释道,怀疑不能构成证据,没有实证,哪能乱抓乱捕的啊,我们是法治社会,也是文明社会。
  也是。
  7.无可奈何的王不二被逼上了高老庄中心城区火炬雕塑的顶端。
  这是一个俯视高老庄的高度。也是一个令高老庄仰望的高度。在这个高度,没有谁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没有谁能假装看不见。这是王不二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要让人引起注意,高度很关键。因为发送名片的温和方式已经失败。他不想让自己就这样温和地失败。他不想索要什么,只想重新做一个好人,并得到大家的承认。仅此而已。
  按理说,这点要求不算过分。但即便这么一点点要求,也很难得到。人们的认识很固化,比水泥还坚硬。王二想变成王不二,这对王二来说很重要,几乎是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在将生命进行蝉蜕。但是,高老庄的气质是冷色调的,从表情你很难看见它内在的温度。或者,它内在是否还有温度。别多情地以为这是伪装,这肯定不是,而是本质。这种本质是很吓人的。王不二在绝望之中燃烧起希望,他要站在高老庄的最高点,向高老庄表白。
  第一次,王不二没有制造出轰动效应。
  王不二买了百只气球,吹足气,用记号笔在气球上写上“王不二”三个字。这事他一个人狠狠地干了一整天,吹气吹得嘴唇都肿了。完成准备工作后,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刻,那时候高老庄的人都在外散步,大转盘人也不少。他用细绳串了气球,爬上火炬。然后,再一个个摘下气球,向高空放飞。气球飞得很高,比想象中还要高;飞得很远,比想象中还要远。真正落在地上的没几个,但也被小朋友抢着捡走玩了,幾乎没有人在意气球上的“王不二”。这是一场失败的策划。   第二次,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折叠了一千只鸽子。鸽子是和平的使者,是可爱的动物,也正好印证自己改头换面的心境。他在一个上午爬上火炬。他让一千只鸽子代表自己的心愿,向广大高老庄人民传递自己已经是“王不二”的改变。当时正值高老庄上班时间,大转盘很少有人聚集,虽然有那么一些人走过,也有那么一些车走过,但都没有留意高高在上的王不二。纸鸽子带着“王不二”飞下地面,就被地上的清洁工扫进了垃圾桶。几个交警远远地看着他,他们互相交流。
  甲:这鸟人没毛病吧。
  乙:前几天就玩过一次了。
  丙:没事干,找刺激的吧。
  甲:要是摔下来了呢,别给我们找事啊。
  乙:关我们事么,我们叫他上去的么。
  丙:我没叫。
  甲乙:我们都没有。
  甲乙丙三人哈哈大笑。
  第二次基本上也是全盘失败。王不二认真总结了前两次的教训,第一次,时间和放飞对象不对。第二次,时间不对。想来想去,主要是时间不对。选对了时间,也就选择了成功。他毫不犹豫将时间敲定在高老庄早上上班高峰期,这是产生影响的黄金时间。要是不抓住这个时间,再做什么都枉然。事不过三。三是个节点,也是个坎。
  第三次,王不二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他熟悉了歼20的外形结构和气动布局,并用A4纸张成功完成结构和形状模仿,且具有超过一般纸飞机的飞行能力。这一点,他对纸折模型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依然在每一架飞机上都写上“王不二”三个字。
  这一次他确实摁捺住了黄金时间,也确实产生了轰动效应。但,严重的交通堵塞已经造成高老庄的恐慌,这似乎超过了王不二的预期。大转盘的人争先恐后捡起纸飞机,首先看见“王不二”三个手书的小楷,大多数都莫名其妙,但都希望火炬顶上能有更进一步的奇迹诞生。至于交通淤堵,他们才根本不在乎呢,早上一会班晚上一会班都不要命的。也可以说,王不二在火炬顶部成功地调动了下边人的口味,更有人期盼能飞出更大的幺蛾子才过瘾。至于“王不二”,关他们屁事呢。
  这似乎很要命。但王不二已经左右不了人们对事件关注的角度。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悲剧是个人的,而喜剧才是大家的。看热闹不怕事大,竟然有人高声呼喊: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一个人起头,马上就有人附和: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随即更多的人加入附和: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这时,那个接到命令的小个子警察,很利索地翻越过围栏,很利索地向火炬顶部爬去。
  王不二对警察的举动,以俯视的角度,早已一清二楚。他对下边的喊声,似乎更有一种本能的回应。他的肌纤维在神经质地抽动。这种肌体的本能,似乎已经无法控制。就像刚刚那被放飞的纸飞机,它们借助惯性飞行,在惯性的作用下,它们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主宰的能力。猛然间,王不二脸上绽放出很奇异的笑容。
  小个子警察快速地爬上火炬顶部,他看见了王不二脸上那奇异的笑……
  8.偶然总是会激发必然。
  一个女人,周末从茫崖搭班车回到高老庄,跟孩子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本来周一应该赶回茫崖去上班,但因前一天玩得太嗨,孩子生病发高烧了。女人只好滞留在高老庄,一大早便心急火燎地送孩子去医院,但没有想到在大转盘遭遇了高老庄最严重的交通淤堵。她心急如焚,又奈何不得。她捡起纸飞机,看见上面的“王不二”。她恨这个阻挡她去医院脚步的家伙。愤怒。确实愤怒。她不得不发出呐喊: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没有想到,自己的发声引起群体盲从的跟随,大转盘处被淤堵的人,都各怀心机发出最惨无人道的呼喊: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人們的喊声覆盖了理智,也覆盖了王不二。
  小个子警察利索地爬上火炬顶部时,他看见了王不二脸上那一朵奇异的笑。小个子警察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得体还是不得体的举动,王不二就将自己变成了一架歼20,打开双臂,很轻盈地将自己发射了出去。
  高老庄的天空,瞬间飘满密密麻麻的纸飞机。
  很久很久之后,女人手里还握着那架标有“王不二”三个字的纸飞机,可能是时间太久,或者抹擦太多,那几个字模糊不清,纸飞机似乎也不能飞翔了。女人看着纸飞机,双眼空洞而茫然。她用力将纸飞机往空中一抛,纸飞机挺了几下,就猛然栽跟头扎到地上。纸飞机的飞翔姿势真的很难看。
  女人傻笑着,嘴巴里发出呵呵呵怪异的笑声,嘴巴里自言自语:
  王不二,王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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