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席话一下子从云伟的嘴里吐出后,我的心开始往下沉。但表面上我却只微微地牵动唇角,冷静地凝视他,等他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夜,分外地黑,隐约地感到他侧面的轮廓特别突出,鼻尖及额角晶晶亮着,是渗出的汗。他不安地说:“这几个月来,我一直觉得这份感情是一种负担。”他把头垂下,没敢看我一眼,但感觉上他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静静听着,眼前是一片黑。
　　福和桥下的河边公园,我和他早就熟悉。我们坐在台阶上,前面是一个运动场,一片绿地,但这个时候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四周围铺着红砖道,草丛里躲着几个石凳,水银灯惨淡地照着,整个景色就是稀落落的无奈。
　　“我不知道我在要求什么?但是……但是我担不起这份责任,”他懊丧地说,“我只不过是你刀下的木头罢了!你爱怎么雕就怎么雕,爱怎么刻就怎么刻,甚至……”
　　他的声音渐渐地愤怒起来:“甚至你不想雕刻时,我又成为一堆零落的木头。”
　　我惊悸地别过头来:“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愤怒地在天空挥两拳,咆哮着说:“我为什么不这样说,小凤,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我把头又撇回来,凝视前方:“他为什么这么想,我并没有这种意思啊!”虽然我内心如此呐喊,但却没说出来,脸上又恢复那冷静的表情。
　　我和云伟是大学同学,虽然不同年级也不同系,但是爱情就是这么奇妙,悄然间我们已经被邱比特的神箭射中。也的确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是快乐的。那是刚认识的时候,他傻乎乎地陪着我,老远从指南山下搭车到西门,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甜不辣;有时候我有课,云伟没课,他依然一早就到学校,目的无非是为了陪我,等我上完最后一堂课再送我上车。甚至有一次,刮台风,学校被水淹了,大家都往家里逃,只有他拼命赶到学校。那时交通已经中断,他冒着雨,顶着风,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学校,可是我早就已经回到家躺在暖暖的被窝里了!
　　不管怎么说,我的确被他这种精神感动了。“那段时光多美啊!”我在心里喜滋滋想着。有时候下课早了,他会牵着我的手,踏上福和桥。我们走在红砖道上,看看夕阳在桥那头勾拌、勾拌,突然一下子就沉下去。车子在桥中间拼命地奔驰来往,甚至堵车堵得厉害的时候,我们依然无视于这一切。我们的世界就是脚下踏着的那块土地。桥的中段,有一块北城与南城的界碑,常常走到这里,我们会一脚踏过界碑,然后兴高采烈地叫着:“哇!我们脚踏两城哪!”甚至有时候还玩着北城与南城的拔河比赛。他是北城,我是南城,两只手就在界碑前拼命挣扎。往往一开始都是他被拉着,眼看着快要被我拉过界碑的那一刻,他总是稍稍地一用力,又把我从南城拉过北城,拉进他的怀里。他得意地呵呵笑着:“南城总是要嫁到北城的。”只为他是北城的人。我在他怀里不依地嚷着,嚷着……
　　空气就这么沉闷着。
　　云伟已经紧闭着嘴唇,不再说话。他失魂落魄地盯着那根电线杆,我却愈想愈高兴,终于禁不住噗嗤笑出声。女人就是这样,往往在最不该荒谬的时刻想着最荒谬的事。
　　他被我的笑声一惊,转过头来看我:“你就这么高兴分手吗?”
　　他纳闷地皱皱眉,似乎在想,这个女孩我费了多大的心思才追到手,就这样放弃吗?他用手揉揉眉心,想起了我对他的嘀咕……
　　他似乎在想,他心仪的女孩不知几时成了一个雕刻家?而他自己又是在何时由伴侣的身份降落至女孩刀下的木头?
　　那次,我们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一开始,我就嘀咕他的服装。他喜欢轻便的夹克,我却硬要他穿上厚重的西装。他听了,换上我喜欢的米色衬衫,咖啡色西装,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去参加。结果这一顿吃得可真窝囊,他根本没有伸出筷子的机会。一上菜,我就已经把菜夹到他的盘里。他想吃的,全没吃到,吃到的都是我爱吃的。更可恶的是我竟然要他吃鳖。他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东西,更别说是吃它的肉。可是,我却说鳖肉有营养,一块一块夹到他的碗里,然后又盯着他一块块地吃下肚。妈啊!他真恨不得一手捏死我。可是他没有,他还面带笑容地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出了酒店,他脱下西装外套,我又说:“哎啊!赶快穿上嘛!”他愕然:“为什么?”“我讨厌看人家光穿衬衫打领带而不穿西装。”他不吭一声又把西装披上。虽然很热、很闷、很烦,虽然他很想往我头上重重一敲,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成了我刀下的木头。虽然有千百个不甘愿,但做出来却是如此的心甘情愿。
　　又有一次,我们去小摊吃面,他叫干面,我却阻挠:“老板!给他下碗汤面,再加个贡丸。”他嚷着:“我要吃干面!”我却柔柔地说:“不嘛!贡丸好吃!”
　　相处愈久,我竟然变本加厉,将嘀咕演变成流水:“穿黄色的,你看小王穿黄色的多好看。”“吃西瓜啦!西瓜多甜!”“不要去!你看阿呆他们也没去。”“坐好嘛!云伟,坐要有坐相。”“云伟!你看看你打哈欠也不遮嘴,真丑!”“你看看,吃东西又出声了。”“听!你的笑声这么难听!”“你看看小王对阿咪有多体贴,你都不会。”“把头发留成阿张那样,多帅啊!”……
　　听到这些,他只是用力地甩头,似乎要把这些烦人的嘀咕都甩过去。
　　他不知道已挣扎多久了。每当自我被我侵占时,他总是甩甩头。
　　过去就算了,但是他今天是怎么了?他竟然把我约到这儿,说了一大堆他并不想说的话。我眯着眼,抱着腿,整个人缩成一团,好冷!
　　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竟微微地颤抖。
　　“对不起!这种天气,我却把你约到这里喝西北风!”突然,他把我拥进怀里。
　　起初,我挣扎着,最后又服服贴贴依在他怀里。我发现,他还是爱我的。而自己呢?我爱他更深啊!
　　他说:“小凤!原谅我,我实在不想说出那些话的。”我没有回答,静静的夜空下只听到我低低的啜泣。我哭了。
　　他急急地说:“哎!你看我……我,都是我不好,我……"他慌得用他的大手拭去我的眼泪。”
　　“云伟!我觉得好像是我错了!”我哽咽,“那天,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它说一个人只有一碗饭的饭量,你没有权利去要他吃两碗,我想想真对哪!你每次都吃三碗,可是你从来没有要求我跟你一样也要吃三碗,而我……我每次都要求你这样,要求你那样,云伟,是我不对。”
　　我抽抽噎噎。他用手拍拍我的背:“多傻的女孩,傻得叫人心疼。”
　　我又说:“云伟!爱一个人就要让他有自由的自我,对不对?”
　　他捏捏我的鼻子,化焦虑为微笑。
　　我在心中说,我深爱的人啊,请原谅我的任性,请再原谅我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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