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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忽然就变了脸。多了口罩。
男女老幼,方脸尖脸,丑的俊的,都隐退到一小块人造材料后面,鼓鼓的。区别只是医用外科、N95、KF94,带不带呼吸阀,或者白、灰、粉、蓝、绿。退了休的老记者雍和戴上口罩,背上摄影包,往人流越来越稀的地方去。从除夕到2月14日,他拍下近万张口罩脸,在医院、地铁、超市里,在大街上,在早已取消了所有排片的电影院门口。其中一张是1月29日,戴着口罩和绒线帽的老伯打电影海报前过,海报上写着“中国女排流血不流泪,掉皮不掉队”,而一滴泪,正从巩俐脸上滑下来。
“这次很不一样。我喜欢跟被拍的人聊聊天,聊起来,没准对过是个院士。这二十多天不带采访了,大家隔着口罩,保持距离,他怕我,我也有点怕他。”雍和说。处理照片的时候,他注意到口罩上方定格了的眼睛。一双一双看,看久一点,那些眼睛会说话。照片小样整屏整屏地铺在电脑上,忽然就生成了庚子年初的一种集体表情,一种仪式,或者,一种隐喻。

回家过年
龙振江迎来第三个本命年。1月23日(腊月廿九)清早6:45,他上了广州到岳阳的高铁,因为没买到直达黄冈的票。在车上,他看到凌晨两点武汉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的通告:10点起,武汉要封城。黄冈快了,他想,一边手指不停在朋友圈甩出一串话:“湖北黄冈人,在外创业,过年回家。别人问,你们湖北人怎么不怕死,还往家跑。我说,现在创业这么艰难都敢闯敢拼,怕什么。家在湖北,父母妻儿在湖北,所以湖北有一份责任在。”
这是龙振江的二次创业,他进入了一个新兴行业,为电商服务的第三方仓储。“直播带货的网红,什么辛有志、散打哥,还有薇娅,都有货从我这里过。”1月23日之前,他在朋友圈发布的多是带货直播的现场,那些包罗万象的货品和鼓动性的言语,夺人耳目。偶尔穿插成功学,比如这句:“你若成功了,放屁都有道理;你若失败了,再有道理都是放屁。”他的两家公司分别在广州白云区和深圳蛇口,员工共有三四百人。之前,他在黄州(黄冈市的中心区)做过多年生意,阅世识人,举止言谈自带“路路通”的豪气。
下午5:58,他登上岳阳至黄冈的G1156次車。晚上8:40,车停黄冈东。3小时20分钟后,黄冈封城。送龙振江回家的,是当晚最后一班到黄冈的高铁。动身之前,他已经联系好当地的朋友,下车就去提2万只一次性医用口罩。老家黄龙村(那个有瀑布的地方)村民总共五六千,他盘算着,每人发几个就完了。他全程戴着的,是一只在广州买的N90口罩,蓝色。“可是下车就发现,6毛8的口罩不给力了……明白我意思吗?”龙振江说。
陈双是1月22日回到黄冈的。他的家,在团风县贾庙乡仁家冲村。他是村里二十多个党员之一。服完兵役,他跟几个退伍军人合伙开了个装修公司,办公在黄冈,业务遍及全国。他的微信签名有个前缀“酒店KTV全包”。

2019年12月28日,陈双在贵阳跑业务,接到女朋友妮子的电话,大意是:家里(注:指家乡)有疫情,听说是从武汉华南海鲜市场流出来的;小心点,不要吃海鲜。根据中国疾控中心公布的《医务人员发病情况》,首例报告的医务人员感染发生在武汉市第一医院,时间是12月27日。29岁的妮子是黄州区人民医院的护士,听到些消息,悄悄提醒未婚夫。他俩商量好了,春节陈双先回黄冈,再去她家过年,正式谈婚论嫁。
妮子是所在科室惟一的N3级护师(“经验要丰富,能熟练使用抢救器材完成重症病人的护理,比如要会用呼吸机监护仪,从前还要求会插管,简单说就是能独立上特护的人。很多病情要由她们来判断,然后通知医生,医生不可能一对一守着病人的。”一位高年资护士长告诉我N3级的含义),而且单身,“想想不好意思”,1月26日主动报名到“一线”去。
“一线”就是确诊的新冠肺炎病人隔离区,由一家破陋的老龄公寓改建而成,缺这少那。早几天,陈双就开始召集朋友们采购医用物资,捐助各处,还跑去在建的大别山医疗中心(“黄冈的小汤山”)的工地上帮忙搬货,因为当时公开的确诊病人是12例,其中5位是医务人员。妮子大声说:“你不要跑,在屋里呆着!”
陈双放心不下,还是往隔离区送口罩,送泡面和棉衣,隔着警戒线卸货。有天晚上,他看到一位年长的护士坐在医院门口哀哀地哭,抽噎着“我死了不怕……两个孩子……”,心里一紧。又一天,妮子给他发信息,有个同事给病人抽血,血溅到眼睛里,妮子说,缺护目镜。当时已有病毒能通过粘膜传播的报道。他也知道,隔离区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没穿防护服,“裸奔”。妮子上“一线”的第三天,在二人共享的健身小程序上,他猛地发现妮子的计数多了一万步。“搞货去!!!”他在小本子上潦草地写。
刘丹如在呼和浩特的家里过年。3个多月前辞了北京一家财经媒体的记者职,刚从云南和泰国旅行归来,立刻被卷进周遭弥漫的焦虑里。父亲说一句“这就是天灾”,她会跳脚。愣愣看完四小时的春晚,她只记住了除夕夜武汉医生穿着塑料衣吃泡面的样子,还有一句歌词: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这个25岁的姑娘长着一双有灵气的大眼睛,言来语去都是直达。武汉理工大学法语系毕业,写过罗永浩、王思聪、武汉的动漫创业者,等等。
“疫情到来的第一周,我每天上网8小时,除了焦虑一事无成。如果没有辞职,我一定会申请去一线报道。那会儿谁都想搭把手做点什么,谁都没有方向。”她说。
大年初一,大学群里的好友二师兄转发了一则求援公告,是她在NGO结识的志愿者Miki的老家黄冈市蕲春县人民医院的事。公告里列了五栏当前急需的医护用品,口罩占了两栏,打头是N95,注明“应符合《医用防护口罩技术要求》GB19083-2010”。她立刻想到:武汉是重灾区,各方资源也会先往武汉汇集,反而是湖北周边三四线的小城医院,尤其县镇医院最有可能被忽略,而那里的人群,是沉默的大多数。
跟二师兄一商量,刘丹如开始联络武大深圳校友会。两天里,4箱消毒液和一些医用手套从深圳出发,直奔蕲春县人民医院。这次成功高效的物资匹配,把她从愤怒和焦虑中拽了出来。身在内蒙的她,坐标广州的二师兄和她的男友,再加上同在广州的Miki,一个全靠网络联结的四人小组(她口中的“草台班子”)在1月26日建起来,目标是支援10家县镇医院的医护用品,行动代号“口罩下乡”。
“后来我跟很多志愿者聊,发现都是24号到26号临时搭建的团队。有的是财经女记者随机组队找企业赞助,有的是留学生拉群募捐,大部分人之前没有任何公益经验,想法只是‘总要做点什么’,”刘丹如说,“那会儿要是从空中往下看,这些零碎的志愿者团队就像无数根毛细血管,飞快地织成一张网,源源不断把救命的新鲜血液输进湖北。”
任何媒体都该留住这位记者的。没错,这十天(1月23日- 2月1日),正是家庭/社区人际传染高发、各大医院被陡然浮现的大量疑似病患挤到几近瘫痪、潜在的阳性携带者居家隔离孤立无援、实情在谣言里若隐若现、恐惧像病毒一样蔓延的无序时段――借用一位社会学家从“封闭系统中组织决策的困境”中提炼的,有组织的无序。而民间自发、自愿、自主生成的毛细血管网,就像人体免疫系统那样运作起来――新冠病毒侵入人体接管了健康细胞后,血液中的抗原递呈细胞(APC细胞)迅速渗透到机体,包裹住被病毒侵占的细胞,并将自己表达在细胞的外侧。

“下周更贵”
苏滢蹀跟刘丹如想在同一个点上。她躺在莫斯科租住的公寓里,发了两天低烧,接着咳嗽、流鼻涕,没去看医生(开始是“不敢”,后来“更不敢了”),却不想错过跟国内疫情相关的每一波动态。在一个医院求助平台上,她发现“湖北县城的小医院好惨,像黄冈下面的县、镇医院,什么都缺”。她决定先去找口罩,再想办法寄回国。
这个冬天的莫斯科不太冷。除了2月初下了场雪,街上一直很干净,不用踩着雪水行路。当地人说,这样的冬天30年前有过一次。苏滢蹀戴上口罩,穿上长羽绒服和高筒靴,转了一圈药房,都说没货。登录一个类似闲鱼的网站,打了一圈电话,几个俄罗斯人手里有货。其中一个叫安东的,说有二十多万只一次性医用口罩,每只价格7卢布(不到1元人民币)。二人相约验货,买家先付一半订金。
2月1日,天阴着,苏滢蹀叫上两位人高马大的男同学,都是俄罗斯人,一道上了地铁。三位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博士,在车厢里晃了一个多小时,走出城南的BOTANICHE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