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反扑大抵是一年中最惹人烦闷的季节了。巨大的太阳炙烤着街道，马路旁本就细小的槐树直接被晒卷了叶子，连着原本那点可怜兮兮的阴影也一并蒸发了，闷热的空气挤压着一切。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便利店的老板穿着灰色背心在自家店门口躺椅上闭目养神，他脚边的黄色哈巴狗脑袋耷拉在地上，无精打采。柯文军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下意识地攥了下裤兜，脚下加快了速度。他必须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十分钟后，柯文军站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前，门是虚掩着的，门上的服务牌昭示着这间办公室主人的身份：董田，国税稽查局局长。
　　柯文军做了个无声的深呼吸，再摸了摸裤兜里那张硬邦邦的卡片，终于抬起手，敲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一个洪亮而沉稳的声音传来。
　　“董局长，好久没来看您了。”柯文军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他进了屋，转身关紧了门。
　　董田这才从一堆稽查案卷中抬起头，一见是柯文军，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小柯呀，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了，快坐。”说完就要起身倒茶。
　　“不用不用，董局长，我不渴……您快坐。”柯文军连忙阻止。倒不是柯文军非要客气，实在是另有原因。
　　三年前，董田在外调查一个案子的时候，不幸患上了下肢动脉栓塞。当时他一心扑在案子上，拖来拖去，错过了治疗时机，最后没办法右腿只得截肢。
　　柯文军明白失去右腿对这个倔强的汉子是怎样沉重的打击，每每见到董田拄着双拐，拖着空荡荡的右腿裤管，却仍然像正常人一样忙碌着工作，他的心中就有不忍。
　　柯文軍到底拗不过董田，看着他硬是拄着拐给自己倒了杯茶。
　　“丫丫最近怎么样呀，她的病情还稳定吧？”董田倒完茶回到座位上问到。
　　“挺……挺好的”，柯文军不自然地笑了下。
　　丫丫是柯文军的女儿，刚满四岁，有先天性心脏病。柯文军能和董田认识也正是因为丫丫。一年前，身有残疾的董田不顾危险，从疾驰的轿车轮下抱开了差点被撞倒的丫丫，正是因为这件事，柯文军一家一直非常感激董田。
　　“董局长……那个……”柯文军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忐忑和紧张，他的手紧攥着裤兜里的那张银行卡，手心都是黏腻腻的汗，他以前从没有干过送礼的事，心里无比慌乱，兜里的那张银行卡被越攥越紧，但他却羞于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董田见他脸色涨红，手塞在兜里像是攥着什么，多年工作的经验和办案的直觉让他立刻意识到不对。他眉头一皱，变了脸色，开口语气也十分严厉：“小柯，你老实说你这次来是要干什么？”
　　柯文军一听这话顿时涨红了脸，一种被揭穿的羞愤和惭愧淹没了他的心头，看着董田异常严肃的面容，他立即有了放弃拿出那张卡的念头。
　　可是不行……，“如果这次国税把我查个底朝天，我这个当老板的不好过，你这个小职员就更别想保住饭碗了！”郑经理带着要挟的话又在柯文军的耳边响起。最终，他还是艰难地拿出那张印有兴业银行logo的卡，快速的推到董田面前，梗着脖子涨红了耳根，断断续续地说：“董局长，这是我们郑总的一点心意……我们公司的案子……还请您手下留情。”
　　董田一听这话，脸色又立刻寒冷了几分。他是部队转业到国税的，又干了十多年稽查，身上一股浑然天成的正气。他此时眉头紧紧拧着，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甚至没有拄拐，扶着桌子几步跳到柯文军面前，抓起桌子上的银行卡，立刻塞到柯文军手里，力气之大，推得柯文军向后踉跄了一小步。
　　“你要是来坐坐我欢迎，你要是来给我送礼，不管是替谁送，请你出去，我这不欢迎，你以后也不要来了！”
　　一听到他这么说，柯文军刚刚还涨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原本忐忑的心更加慌乱，他蠕动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最终捏紧手里的银行卡逃也似的出了门。
　　柯文军走后，董田也慢慢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单脚踱回到座位上。片刻后，他拨通了稽查局检查科科长，柯文军所在公司天虹科技案件负责人宋涛的电话：“小宋，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宋涛敲门进来时就看见董田若有所思，神情凝重。
　　“董局，有什么事呀？”宋涛是个三十大几的小伙儿，一米八的大高个，一笑起来两个酒窝。
　　“天虹科技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目前还没什么大的进展……董局，是有什么新情况吗？”宋涛疑惑地问。
　　“天虹科技可能有猫腻，你和小刘他们抓紧点，着重查查发票是不是有大金额虚开。”
　　“董局，您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么？”宋涛更加疑惑，因为从他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天虹科技疑点不是很明显。
　　“嗯，是这样，柯文军今天突然来找我，想塞给我一张银行卡，他说是他们经理郑霖的意思。”
　　“就那个去年你救了他女儿的柯文军？”宋涛此时语气里满是惊讶。
　　“是呀，小柯这个人我虽然了解的不算太深，但能感觉出他是个老实厚道人，他今天来这么一遭多半是他们经理的意思。”董田略一沉吟，眼里闪出锐利的光芒，他接着道：“反过来想想，要是天虹科技没问题，他们总经理也不会唱这一出戏。”
　　“确实是……。”宋涛沉思着点点头，接着他一拍大腿豁地站起身来，“董局，您放心，这案子交给我们，保证查得清清楚楚！”
　　三周之后，宋涛抱着厚厚的案卷资料再次敲开了董田办公室的门。
　　“董局，天虹科技的资料全在这了”，拍拍刚放在桌子上那叠半米来高的资料，宋涛眼里闪着光接着说道：“董局，您真是神了，一猜一个准儿，天虹科技光目前我们掌握切实证据的虚开就有十一笔，案子已经移交公安机关了，那个姓郑的总经理也被控制住了。”
　　“你小子，别油嘴滑舌的。”董田拿过最上面的一份资料认真看了起来，“这段时间你们加班辛苦了，这周末好好休息下。”
　　“得嘞。”宋涛语气轻松地应到，转身要出去，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在天虹科技调查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此时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董局。 　　董田瞥见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直接笑骂道：“你小子，有什么事直接说。”
　　宋涛嘿嘿笑了下，接着正了正脸色说道：“董局，是这样，我们在天虹调查的时候听说，不久前柯文军被天虹解雇了，而且他女儿好像又病发了，现在还在人民医院，情况好像挺严重的。”
　　听到这董田翻着资料的手突然顿住了。
　　宋涛的语气又沉重了几分，接着说：“我寻思着吧，是不是因为上次郑霖让柯文军替他给您行贿不成，恼羞成怒，这才开除了柯文军……”
　　“好了，我知道了。”董田终于放下手中案卷开口应道。
　　宋涛听不出董田语气中的喜怒，也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得先出去了。
　　傍晚医院长长的走廊上，灯光昏暗，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柯文军此时靠在走廊的墙上讲电话，他头发有点乱糟糟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满是胡茬，看得出应该是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
　　他语气很急切，但却为了不惊到病房里的妻女而压着嗓子：“二叔，丫丫又住院，这次情况比较危险，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您能不能……”柯文军停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接着道：“您能不能再借我点钱，等丫丫出院我找到新工作马上就会还您的。”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柯文军最终颓然地放下电话，靠着墙慢慢蹲了下来。
　　这已经是第八个电话了，可能因为丫丫从小总是住院，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被他借钱借怕了。他双手插进头发里抱住了头，从未有过的绝望涌上了心头，“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丫丫她还那么小……”
　　病房里，他的妻子此刻眼里含着泪花，她轻轻拍着女儿，嘴里轻声哼唱着那首女儿最爱的童谣：“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
　　不知过了多久，柯文军感觉有谁在拍他的肩膀，他从双臂中抬起头，看见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这个人背着光站着，他鬓角染上些风霜，岁月也将他的面容磨砺出沧桑的感觉，但他就定定站在那，右腿依然空荡荡的。即使要靠着双拐支撑着身体，他还是站得笔直笔直。
　　“董局长，您怎么来了？”
　　董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地牛皮信封。“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这是我和局里同志们的一点心意，给丫丫做手术要紧”。
　　柯文军顿时红了眼眶，他攥着手里的牛皮信封，再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田离开的背影。
　　医院走廊昏黄的灯光将董田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依旧用双拐支撑着身体，步履蹒跚却坚定异常。
　　此时耳边又传来妻子轻声的哼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作者单位：延安市安塞区国税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