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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她的长篇小说新著《烟火漫卷》在京发布,这是继 2015 年《群山之巅》后,她推出的又一长篇。
分享会上,子建讲给读者这部长篇的缘起,“我是 1990年来到哈尔滨的,至今已经生活30 年了。你想,30年孕育一个生命,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他从出生到 30岁,都要娶妻生子了。我和哈尔滨,从最初的隔膜到现在水乳交融。当你了解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风俗,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不断升温后,对它就有了表达的欲望。”
迎灯静静听会,偶尔开小差,看见坐在台下很熟悉的读者的脸,就用眼神打个招呼,笑出两个小小的酒窝,酒窝里因盈了时光而沉静,笑容却飞扬。
子建说,凡她作品触及的地方,哪怕只是一笔带过,她都要想尽办法去用脚丈量、用手触摸,感受一下它的声音或气息,因为那才是最生动和鲜活的。她举例说,有一次她买瓜,正左挑右选犹豫不决时,摊主一句话逗乐了她:“别挑了,我从瓜地买瓜,先选了一遍,你随便拿都是好的,在我车上的香瓜,都是进入决赛的瓜。”
迎灯笑了,“进入决赛的瓜”,多么生动准确又有趣的语言。她爱这个城市的烟火气:会去凌晨的哈达果蔬批发市场看交易,在夜市徜徉尝小吃。会到花市看花,去旧货市场了解哪些老器物受欢迎,到天主堂看教徒怎样做礼拜。还去新闻电影院看二人转,到老会堂音乐厅欣赏音乐……她曾随手拍了阳明滩大桥的落日,照片里,落日正镶嵌在桥墩里,让桥有了人间气象,像一盏被太阳点燃的灯。
子建把这沉在人间的灯火,化成了《烟火漫卷》中趴在这座桥栏杆上的一只雀鹰,这只精灵飞进书中,飞进她的文字,书里凡人的故事里有了神话。
子建从 1983 年开始写作,至今已经发表60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多年来她保持着旺盛稳定的创作力,长篇小说的节奏,通常是四到五年一部。这意味着,从20岁开始,生命的许多时间里她都在写,或者在思考怎么写。作为一个写作者,她是孤独的,像马拉松选手跑在漫长的赛道上,因为长期伏案写作,颈椎腰椎都不好,常要遭受病痛折磨。有时晕起来无法起床,喝一杯水都困难。只是她从不因此觉得悲苦,因为人间的烟火让她着迷。
她爱着世俗生活,安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平淡、朴素,但不潦草。上午开始写作的时候,灶上会煲着一锅汤或粥。到了下午五点,会准时奔进厨房,边听广播边做晚饭。工作了一天,坐在厨房窗子的一角,吃着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喝杯红酒。而晚上上床后,会为第二天构思两样东西——一个是小说的情节该如何发展,还有一个就是吃什么。虽然是一个人,却并没有孤独感,一个坚持写作的人,总有笔下的人物陪伴,他们先是活在她的想象里,后来就成了生活里她的亲人、朋友、邻居,甚至知己。
迎灯的烟火
迎灯生命里有盏灯。那灯是父亲给的,寒冷黑暗孤寂时,她就点燃它。
她出生在大兴安岭,中国最北、一个叫北极村的地方。那个小村子,每年有半年的时间是在飘雪,有时候9月份就下雪,霜寒一来,没有成熟的果实,自然就结束了生命。到11月,村子就已披上冰雪的铠甲。春节前后,那里摄氏温度都在零下三十七八度,整个世界都像是冻僵了。
也许因为寒冷,她对寒冷尽头的温暖有着永恒的渴望。于是,生在极寒土地上的她,常在记忆播放灯影摇红、围炉夜话的温暖。
“父亲在世时,每逢过年我就会得到一盏燈。那不是寻常的灯。从门外的雪地上捡回一个罐头瓶,然后将一瓢开水倒进瓶里,啪的一声,瓶底均匀地落下来,灯罩便诞生了,再用废棉花将它擦得亮亮的。灯的底座是木制的,有花纹,从底座中心钉透一颗钉子,把半截红烛固定在上面,待到夜幕降临时,点燃蜡烛,再小心翼翼地落下灯罩。我提着这盏灯,觉得自己风光无限。
“父亲说(过年)要里里外外都是光明的,所以不仅我手中有灯,院子里也是有灯的。高高挂起的是红灯,灯笼穗长长的,风一吹,唰唰响。低处的是冰灯,放在大门口的木墩上。无论是高出屋脊的红灯,还是安闲地坐在低处的冰灯,都让人觉得温暖。”
还有火炉,围炉的家人,许多老人的故事神话,也被炉火烤着: “冬天时我们做什么呢?就是讲故事。烧着炉子,喝着花茶,有时我们围在火炉旁,从地窖里拿出几个土豆,切成片儿,一边烤土豆片一边喝茶,围炉听老人们讲鬼神故事。我还记得土豆片儿被烤后,因为淀粉沉积,就像给炉盖做了一次美容,在炉盖上留下一圈一圈白白的淀粉。”
冬天的冷在她心上刻上极深刻的印象:“我是冬天生的,冬天有一项活儿,我特别恐惧,就是一到放寒假,就得去拉烧柴。因为冬天很冷,需要大量烧柴取暖。不管刮风还是下雪——零下40度你也要进山去拉烧柴。腊月天,基本都是零下三四十度。我穿着棉猴,穿着厚厚的胶皮鞋,我们叫‘棉靰鞡’。当你觉得脚一瞬间有‘嗖’地一下凉的感觉,那就是你把脚趾冻着了,麻了,那时候要飞快地脱下鞋,抓一把雪搓两下脚,这样就不会生冻疮。”
也许因为冬天特别漫长,她格外盼望和珍惜春天:春天的花、春天的风;春天穿上身的薄薄的花裙子;春天吃的开江鱼、新鲜嫩绿的野菜……
也许因为她生长的大兴安岭太大(据说如果按新加坡面积计算,有135个新加坡大),而全境人口又很少,她会觉得大自然壮阔,而人很渺小;会觉得在生活中人是少数族类,而动植物是多数族类。
她熟悉丛林,林中的树木花草、溪流河谷、野猫野兔。她喜欢人间的烟火,“贪吃”。林中的野果,柿子、草莓、水葡萄、托盘、马林果……红的紫的,熟的不熟的,她都吃过,吃得满肚子浆果唱歌。榛子、蘑菇、桦树皮的汁液,还有那些能吃的花,百合花、芍药花、萱草(黄花菜)……自然给的馈赠她从未放弃享受。 1986年,送给她灯的父亲去世了。时光把父亲带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再回来的地方,又将母亲孤零零地抛到了岸边。
2002年,她的亲密爱人在归乡途中车祸罹难。从此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永隔千山万水,再无人为她采撷大好春色,伴她在醉心处入梦。
经历了父亲离世和爱人的早逝,她知道这人间的烟火中有浓重的寒霜和阴影——有令人痛苦的疾病,有面对灾荒的无奈,有亲人离世的悲伤,有遭遇生活变故的苍凉……
她知道春花不会永远开,冬天的寒风也不会永远刮,她知道跌倒了得爬起来继续走,她知道“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她知道哪怕繁华落尽,心中仍会存有余香;她知道,哪怕时光逝去,记忆中仍然会跳荡一脉烛火;她知道人生当在困难中看到希望,在冬天看到春天。
子建的笔
子建在抓周时选择了笔。那细长的、冰冷的、不发声的、无彩色图案的笔,后来成了她通往另一种生活的钥匙,以及,心灵世界里终身的伴侣。
很小的时候,父亲会给母亲读《红楼梦》,他们读的时候她也跟着看,虽然完全读不懂,但《红楼梦》后来成了她最喜欢的一部中国古典小说。
她的父亲,一个山村小学的校长,喜欢诗词歌赋,出生就给她取了“子建”的名字。他常常要孩子们背唐诗给他听,喝酒时,爱吟诵“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些给了子建最初的文学养分。
因为家里没有写字台,她最早的写作,是在缝纫机上开始的。缝纫机对着窗口,窗外是菜园,菜园外是小土路。那窗像个取景框,摄取了生活的瞬间,花圃上的蝴蝶、稠李子树的枝叶。经过的人,路过的狗,跑过的猪和鸡。她的写作就从这里开始,记人、记风景。
家中的亲人,父母、姐弟、姥姥、姥爷、爷爷、叔叔、姨舅……周围的邻居,然后是小镇上的人、小镇外的人……“通人性的狗,隐忍的牛,苦役犯似的马,年年挨宰的猪,美丽的鸭子,坚韧的驯鹿,铺天盖地的麻雀,永远被戏耍的猴子,守夜人一样的乌鸦,以及千姿百态的鱼……”他(它)们都由她的笔从现实世界走进她小说的丛林。
后来她考进大兴安岭师范学校中文系,她的书写更加集中和专业。读书、写作、投稿,她的生活几乎被这三样事儿占满了。生活不富裕,她只有省下物质的食量,去满足自己的精神追求。虽然因此亏欠了胃,但看着买回来的好书,在稿纸的格子间写下那驰骋的思想,她还是觉得无比享受。
《那丢失的……》《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极村童话》《北国一片苍茫》,一系列作品的发表和转载,使她走上文学之路。
30多年过去了,到今天,她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600余万字,出版有百部单行本。获得茅盾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和3次鲁迅文学奖。
她把自己的头发写白了不少,皱纹也慢慢爬上额头。她不知道自己未来写作的路会走多远、通向何方。可是她依然觉得她握着的笔中,注满了墨水,那是她心里涌动的对文学的热爱,是她生长的这片土地的山川河流的壮阔、树木花草的芳香,是这片土地滋养的人文历史风物。这灌满了墨水的笔等待着她,像遥远之境里点点火光,吸引她在漫长的文学道路上跋涉,探险。
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人世间苍生命运的起伏,她个体经历人生创痛,会让她觉得生命脆弱,人生苍凉。她看了生,看了死;看到春天,也看到冬天。可当她拿起笔,她有了强大的支撑,她用笔化解寒凉,纾解苦难,于是,她的笔下苍凉中就有了温暖,迷雾中就有了亮光,冬天里就有了春天。
对于她来说,笔下的世界比现实生活更广阔,也更具诱惑性。在这个世界中,她的呼吸更顺畅,更自由和奔放。
《烟火漫卷》读书会上,有读者问她,写作给她带来了什么?
她答:“当经历过个人的创痛以后,我觉得命运可以让两个特别相爱的人离散,可是命运不会让你和你的笔分离,只要我有呼吸,这支笔会陪伴我一直走下去,是它滋养了我。我希望有一天,这支笔陪伴著我,和我的白发一样,能让我的作品,真正经过岁月的洗礼以后,能够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