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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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阉猪高手陈庆的铃铛在村里一响,整个村子就缩紧了身子,孩子们不敢放肆哭喊,姑娘家马上关好门窗,青年小伙也会皱紧眉头,感觉浑身不自在,只有那些养了一大窝待阉割的猪崽的大妈,听到这夺魂的铃声,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争前恐后地赶到他的跟前。
  
  谁都知道这个摇铃人的秘密:他的老婆失踪了。但是,在他面前,没有人敢表露出知道他的秘密。最不会掩饰的是孩子,有时躲在大人的屁股后偷偷看他,眼里全是惊恐。他很注意孩子,特别是女孩。只要一看见两三岁的女孩,他总是脸上堆满笑容试图接近这女孩,结果总是以女孩哇的一声哭着跑开告终。孩子的家长也不愿他接近自己的孩子,藏着掖着,生怕他把孩子抢走了。久了,他就只远远地看着孩子笑,不再试图接近孩子。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变成了他的敌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别人怎么笑他,他还无所谓,但是有一个人的笑,他一点也看不得,那人叫黑老爹。黑老爹是一个单身公,居住的那个村子叫八甲,因为他不想看见黑老爹,他再没去过那个村子。也不知道那个村的猪后来都请哪个去阉的。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他老婆周莲,一个彻底毁了他的女人。可他从来没恨过这个女人,从来没有。
  但是他在他老婆失踪之后,就陷入了一个怪圈,他遭遇的全是别人古怪的目光,这目光时刻探究他,他的老婆到底是如何失踪的?为什么要失踪?这些秘密中的秘密,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陈庆每天背负着这些问题,背一天比一天驼,从前魁梧的身躯很快显出了老相。在他阉猪的那两分钟,这些追问也纠缠着他。大妈们看着他那走神的眼睛,十分担忧,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把猪身上别的器官给摘了。不过,凭着他近二十年的经验,就是蒙上眼睛,他也不会犯那样的错误。大妈们只有绝对相信他,才能安慰自己。
  可是他老婆周莲却不信任他。她对他的不满始于女儿陈余出世之后,她坐月子的那段时间。
  陈庆的父母已经过世,他和老婆周莲住在父母留下的正房子里。堂屋前有一个天井,天井正中有一口石头水缸,里面种着一棵睡莲,周莲最喜欢睡莲,说她就是莲变的。照墙底下还种了一排兰花,每当春季来临,白的紫的黄的花都释放出一种清甜的香,把整个屋宇弄得香喷喷的。天井的排水沟不像别的家庭,积满厚厚的黑淤泥,她每天大清早就要把水沟清扫一遍,其实也没什么脏东西,最多是屋背上被雨冲下来的一些灰尘,和屋外飘飞进来的几片落叶。自从她来到这个家,以前的脏乱差瞬间得以修正。她爱清洁,在村里是有目共睹、出了名的。陈庆虽然脏乱惯了,但还是喜欢她的整洁。只是,生下陈余之后,她就变本加厉,有些让他吃不消了。每次他停好单车,准备进屋的时候,她总是堵住大门口,恶狠狠地说,去屋外的水井把手洗干净,一定要用千里光香皂洗。手洗过之后,她还是挑毛病,说他身上有股清洗不掉的腥臊味,要与他分床睡。她和女儿睡左长房,他睡右长房。理由很充分:不让女儿陈余沾染腥臊味。为了下一代能干干净净地成长,他忍了,老老实实搬进了右长房。
  他最不能忍的,是女儿陈余三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他用千里光香皂洗了三遍澡,自己闻着也是香喷喷的,他偶尔也想跟周莲睡一觉。趁陈余睡熟那刻,他借口进左长房拿衣服,嬉皮笑脸地凑到周莲耳边说“想了”。不料周莲一把将他推开,表示嫌恶。他申辩自己已经洗过三遍澡,用千里光香皂用力擦过身子的。周莲却说出那样冰冷的话,把他伤得不轻。她说,你已经洗不干净了,血里肉里骨头里,全是腥臊味。他瞪大眼睛说,怎么会那么恐怖?她说,你有几日不吃那些东西了?陈庆知道她指的是猪的卵巢和睾丸。因为每次他大清早地去阉猪,主人清一色地用由他割出来的这两样东西款待他,与他喝上几杯米酒。对主人家来说,这是难得的补品,可对他陈庆来说,确实补得有些过火了。但大清早的,你能让主人上哪儿找吃的?煮点白菜,擂个辣椒,是他们的家常菜,上不了桌面待不了客的。况且,有了现成的这两样东西,这样好的菜,还用煮那些小菜吗?
  周莲可不管这些,她只认一个死理:他吃了这两样东西。
  奇怪的是,她怎么能闻到这些气味?吃到肚里的东西,腥臊味能从那么厚的肉里渗透出来?他就有些不理解了,责怪她故意挑毛病。她抓过他的手臂凑上去嗅了嗅,推到他的鼻前说,自己闻闻。他使劲吸了两口气,没觉得不对,只有千里光香皂的香气。她说,这是自己的屎不臭。她这么说,他也无辙,窝着一肚子火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他躺在父母遗留的那架老花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边老是响着周莲那句狠话:血里肉里骨头里全是腥臊味。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永远没有资格接近她了。这不行,这不意味着后半生打光棍了吗?民间有句俗话,吃哪儿补哪儿。他不得不承认,他补得有些过火,整夜整夜睡不着,怪难受的。找别人的老婆下下火吧,风险忒大,那年月,被捉了奸,人家要是反告他一个强奸罪,那是要挨枪子的。何况她周莲那么水嫩,他还是很疼爱的,换了别的黄脸婆,敢这么待他,他早就来硬的了。可也不能让她这么放任下去啊,他退一尺,她就进一丈。不行,得好好谈谈。
  他一骨碌爬起来,在房里来回转了几圈,便走出去,站在周莲的房前,小声地敲门。前三声没动静,后三声还是没动静,他的火苗子一下蹿上脑门,力量迅速集中在拳头,三声擂下去,陈余哇哇大哭起来。周莲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满脸的愤怒,火苗子燃得比他还旺。他迟疑一下,最后鼓足勇气,将周莲拉到了自己房间,把门关好,软下来说,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周莲甩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走到窗前桌边,一屁股坐在独椅上说,有屁就放。他倒是一时半会儿放不出一个屁来。
  这么说吧,三年了,你总不能老不让我近身吧?以后怎么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
  传宗接代是吧?那你可以休了我,另娶贤妻呀。
  看你说的,疼你都来不及,还舍得休了你?我是找你解决问题的,别说意气话。   也行,你什么时候身上没那味了,什么时候就可以传宗接代了。
  你有什么好建议?
  从现在起,别干阉猪那事,别吃那些腥东西,好好净净身。
  哦……没别的法子?
  没别的。
  让我想想——
  你好好想想,陈余还在哭呢,不耽搁你想了。
  看着周莲离开的背影,陈庆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他咽下一口涎水,捧着后脑勺仰倒在床上,听着她轻声哄孩子的声音,回想起她往日的温柔,心里怎么也生不出恨来。他只能恨自己,恨身上的腥臊味,还恨他安身立命的手艺。
  那些年,收割后的水田里爱撒油菜籽和红花草籽,乍暖还寒的开春,每个村庄都被花包围着,他骑着那辆心爱的凤凰牌单车,迎着清晨甜美的微风,穿过田野和开满黄花的松树林,心情非常舒畅。他知道,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批人正竖起耳朵,倾听他的车轮子滚动的声音,等他的车轮子滚过几个泥凼,碰上几块石子,他摇响手中的铜铃,就有人伺机抢先一步把他请上酒桌,尊为座上宾。他的尊严和幸福都是那把阉割刀给的。
  那时如果听她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不过,他没听,也不是他故意要跟她作对,而是他的手艺在那个时代太金贵了,他的单位需要他,广大的乡村需要他。
  他当初也曾递交了辞职报告,他的领导找他语重心长地谈话,让他想想,当今要想把经济搞上去靠什么?就是要想富,多养猪!这也是墙上的标语,天天在他眼睛里晃荡。——领导接着又从“振兴中华”的高度说开去,问如何才能养出长膘又好吃的猪来?靠我们的阉割。按照领导的意思,他的阉割工作重要得不得了。阉割猪是为了时代发展的需要,是解决人民日益增长的生活需求跟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矛盾的需要。他要是为了老婆一个人,就牺牲整个乡镇人民的利益,是自私自利的表现。如果再说到“是与整个乡镇人民为敌”,陈庆估计自己撑不住就要跪在领导面前痛哭流涕了。
  迫于领导的压力,当然还有他自己的虚荣心作祟,他再不提辞职的事。
  二
  陈庆辞职不成继续干老本行,周莲的脸色也就更加难看了。这还不是关键,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更让雪上加霜,“寒冬腊月即将到来”的趋势就有点难以逆转了。
  一般,陈庆的铃声一响,大妈们就会围聚在他的周围,给自家的猪挂号。为了抢夺头牌位置,还有大妈仗着自己还有点姿色,使劲挤眉弄眼讨他的好呢。这种时候,他总能镇定自若,宠辱不惊,显出他周正的人品,谁排号在先,他就先对谁家待阉的猪下手。那些刚刚断奶的猪崽,瞪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按在地上,一脚踩住脑袋,一脚踩住它的一只后腿,把睾丸挤到腹部,然后掀开他的那个铝盒,取出那把用水煮了的阉割刀,一刀下去,两个睾丸就被他挤了出来,割了扔在碗里。这个摘除器官的过程叫“去势”。去势之后的小猪性情温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性爱这回事,对异性毫无感觉。它们的肉却出奇的细腻嫩滑,没有腥臊味,很受大众的欢迎。当然,小母猪也要阉割的,它们的手术叫“摘小挑花”。在它们尖厉的嚎叫声中,肚子里的卵巢便被掏了出来,割了扔进碗里,然后再把掏出来的一大把东西塞进去,用消毒棉一抹,也不缝上那个刀口子,就将它们扔进了猪圈。它们惊惶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也不明白这个手术对它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久而久之,他的铃铛一摇,有记忆的母猪听了,会荡起一阵阵鸡皮疙瘩。可猪崽们总是不谙世事,它们叼着母猪的奶头,清澈的眼睛里看不到那把毒辣的阉割刀。于是在陈庆手上,成千上万的猪睾丸和猪卵巢被他那把毒辣的阉割刀准确拿下,并在清凉的早晨与它们的主人当作下酒菜吃掉了。说实话,他对这些东西吃上了瘾,隔三五天不吃,就心慌意乱。有时连餐吃,吃得多了,他总是很容易心花怒放,情绪高涨,说话就跟打雷一般,掷地有声。村里瘦小的男人瞪着小眼睛靠在巷子拐角的墙壁上觊觎着他。他们最为恼火的,是他竟然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伺候他。人间美事让他占尽了,叫人如何咽下这口气?所以,他的漂亮老婆出事之后,民间的心理反应极为复杂。
  这一天,陈庆接了个大手术,给一头不中用的猪郎公去势。
  猪郎公就是养起来专门跟母猪配种的公猪。
  以前我们这里有一个红火的行当,就是养一头种猪,每天赶着它走村串户,给母猪配种。因为种猪大受养猪户的欢迎,群众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猪郎公。听这个骚气的名字,就知道它天天都在做新郎官。
  与往日随意接下的生意不同,这桩生意是在猪郎公的主人——也就是单身公黑老爹——请了他之后,他故意延后了一个礼拜,才定下来的。
  老单身公黑老爹在他陈庆眼里,就是那头天天在田间小路、村里巷道闲荡的猪郎公。当然,他没那头自己养的猪郎公光荣,可能一生都没碰过女人。不过,在猪郎公得意的日子,黑老爹的脸色也油光水亮,似乎真正幸福的,是跟在猪郎公背后的他。但是随着猪郎公的失势,他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阴沉。
  猪郎公的失势,是因为猪郎公配种配得多了,种子不得力,有很多母猪只怀上一两只小猪,生下来还不一定能存活,如此下去,来找他的猪郎公去配种的养猪户就越来越少了。但是他却不这样认为,他的恨,最后都落实到了陈庆身上。因为陈庆在猪郎公配种效率不高的情况下,一种新技术在他手中应运而生了,这种技术叫作:人工授精。陈庆掌握了这门新技术,身怀两门绝技,下村的频率更高,也更受大妈们欢迎了。
  黑老爹认为,没有陈庆搞什么人工授精,他跟他的猪郎公还会是乡间小道上的一道亮丽风景……总之一句话,有他陈庆在,就没他黑老爹的好日子过。
  陈庆当然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老单身公,他的目光,就跟藏在木阁上的棺材一样,阴森森的,让人胆寒。每当他经过那头在路旁嚼草的猪郎公,去给母猪摘“小挑花”时,那头猪郎公跟通了灵性似的,忽然抬头望着他,他就莫名其妙打个寒战。更为难受的是,周莲的话就会在他耳边响起:你全身都是腥臊味!别再去阉猪了。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坏蛋,干着天理难容的坏事。就这样,猪郎公和周莲在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地牵扯在一起,都来讨伐他,这感觉非常糟糕,他对这头猪郎公产生了恨意,远远看见它,他总是绕道而行,自言自语说:我撒尿不朝你那方,看你能怎样!   黑老爹主动来请他给猪郎公去势,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这两个单身公会相守一辈子的。他们身上的颓败气息确实给人这样的误解,没人会把黑老爹跟猪郎公分开来想。也不知道黑老爹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生出给猪郎公去势的念头!
  他仔细回忆那天黑老爹的古怪举动,黑老爹蹲在一蔸竹子下卷烟,那烟卷了好久,也不见他点火。那是黑老爹第一次看着他完整地阉掉一窝猪,公的母的都有。他原以为黑老爹会生出什么乱子来,直到他把最后一头猪崽阉割完扔进猪圈,在水井边洗干净了手转过身来,黑老爹脸上挤着笑,把那支卷了半天的烟递给他说,兄弟,刀法不错。“老江湖”陈庆在一堆大妈面前能够处乱不惊,却被一个老单身公乱了阵脚。他慌忙在身上擦干了手,接了他那支热乎乎的烟。他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他看着他刺啦一声,划了根火柴,递到他的面前,他本来不抽烟的,但是那天他的头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他把烟叼在口中去接黑老爹的火,吧嗒吧嗒猛吸了两口,呛得咳了好一阵才停稳。
  他们在井边的柳树根坐下了,看着井边洗衣的妇女,沉默了一阵。后来黑老爹就说,我想请你帮我阉了那头猪郎公。陈庆看着手中燃着的卷烟愣了半晌,才哦了一声。他觉得黑老爹不像在开玩笑,也不像要设计陷害他。为了缓解他内心汹涌的困惑,他装作体会学习抽烟,慢慢地吸,慢慢地吐。
  他同黑老爹说,这么大的架子猪他还从来没有阉过,怕奈何不了它。
  黑老爹说,这个不怕,多叫几个人帮忙。
  我阉的都是小猪崽,最重也不超过七十斤,从来没给这么老的猪郎公动过刀,不敢保证阉成功。
  我看你能行,刀法那么准,那么狠,没有兄弟你阉不了的猪。
  这个……
  他确实不敢肯定自己能应付这头让他头疼的猪郎公,但他不想一口回绝,再难,他也想试试。他在想,对付那么大的猪睾丸,是不是要鸟铳换炮,换把大的阉割刀?
  黑老爹,如果你真想阉那猪郎公,我就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不成功,猪郎公会保不住性命的。
  黑老爹犹豫了一下,发狠说,风险总会有,到时它真的不行了,就宰了它卖肉。
  陈庆在心里说,反正是头不中用的种猪,不如干脆宰了卖,还阉什么阉。他不把这话说出来,是他突然想给这头猪动个刀,非常想!
  既然你下了决心,我就准备准备,一个礼拜后回你话。陈庆说。
  那天之后,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不再下村阉猪,而是跑街上买了一套最大号的阉割刀,还搬了一大堆资料回去研究。周莲见他那么大的劲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大事,心想他能干出什么好事?也就懒得去问,只是冷眼旁观,看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有一次,陈余屁颠屁颠跑到他房间去,翻出了那个新的大了几号的铝盒,掀开盖子,拿出了那把明晃晃的阉割刀,蹲在床下割床脚,咯吱咯吱的声音引起了陈庆的注意,他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来看见这个镜头,火苗嗖地蹿上来,一把夺过阉割刀,大声呵斥:这玩意是你玩的吗?陈余吓得哇哇大哭。周莲跑来看到了那把寒光闪闪的阉割刀,马上抱了陈余,在她额头上亲了几口,嘴里说着别怕别怕,有妈妈在。她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陈庆手中的阉割刀,迈门槛的时候打了个趔趄,靠在门楹上稳住了身,然后抱着陈余离开。他举起阉割刀,朝着它哈了口气,用黄布在上面来来回回地擦拭,还对着窗口的光照了照,那些光被它割断,像断了一把白线,线头在刀刃上乱飘,他看着,满意地笑了笑。
  那天清早,他跟往常一样,穿了件纱衣,外面套了件夹克,踩着单车进村。大老远就看见黑老爹蹲在那蔸竹子下抽烟。他忍不住吹起口哨来,他向来不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吹口哨的,会显得轻浮,像个二流子;但是今天,他实在忍不住,就吹了起来。
  黑老爹的脸色跟那些迎接他的大妈不同,没有他见惯了的喜悦,比请他那天还阴沉。不过,事情大致没变化,黑老爹早就邀好了几个邻居,对着他们的屋喊了几声,他们很快集聚在一堆,跟着陈庆声势浩大地向着黑老爹的猪圈走去。
  这头猪郎公正躺在猪圈里呼呼大睡,听见一群人朝它的猪圈走来,赶紧爬起来,它看见了冲在前面肩挎红十字箱子的陈庆,立马着了慌,情急之下,一个翻腾,跃出了猪圈,朝着长满荆棘的刺蓬狂奔。
  一般被阉了的猪,都十分愚笨,再怎么跑,村民稍使一个小诡计,就能将它围堵在一个旮旯里,捉了它。这头狂野的种猪很难对付,它思维灵活,行动敏捷,一下就躲进了满是刺蓬的竹园,瞪着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不理会围剿者的恐吓,也不理会他们端来一盆香喷喷煮潲的诱敌诡计。黑老爹无奈地对陈庆说,没办法,今天抓不住它,改日吧。脸色阴沉的陈庆,正死死盯着那个阴暗的刺蓬,额上渗出了汗水,目光比阉猪刀还锋利。黑老爹跟他说话,他一不留神,把这目光扫向了他。黑老爹打了个寒战,赶紧避开了他的目光。
  三
  一开始,黑老爹没把猪郎公在外过夜的事放在心上。以前放养惯了,每到天黑,猪郎公就会自动回到猪圈。可是这一次,黑老爹于第二天一大早端着热喷喷的煮潲来到猪圈,猪圈里空空的,猪郎公一宿未归!
  黑老爹端着煮潲去竹园,对着刺蓬唤了半天,也不见动静,他就着了慌。他找遍了平常它闲荡的角落,也没见到它的影子。一连好几天,黑老爹都没等到它回来。猪郎公再没回到猪圈。
  黑老爹思来想去,有些后悔了。
  他检讨自己不该听信谣言,说把猪郎公阉了,能长出一身很好吃的肉来,可以卖个好价钱,就动了阉猪郎公的念头。现在它跑掉了,多多少少,黑老爹把一些责任推给了杀气腾腾的兽医陈庆。他觉得,他请陈庆阉猪而已,陈庆不该暗藏杀机。
  黑老爹开始躲避陈庆。可是陈庆像是着了魔,不管他要下哪个村阉猪,总会先出现在八甲村,直奔黑老爹家的猪圈,去看看那头猪郎公回来了没有。
  黑老爹越来越警惕,陈庆是念着这桩生意呢,还是想吃猪郎公的那对大睾丸?黑老爹见陈庆步步相逼,越发感到不安。为了避免再次跟他对视交谈,天刚粉粉亮,他就没事找事,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丢了相依为命的猪郎公,黑老爹心里空了一大截。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过惯了吃潲的日子,它会不会饿死在哪座山里?只要碰上刺蓬,他都要瞟上几眼,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延续了几周,就永世伴随着他了。他越是挂念他的猪郎公,就越是恼恨陈庆,最后他坚信:就是陈庆的杀气把猪郎公逼走的。有一天,他忍不住把这机密的话跟邻居说了,邻居又跟邻居说,于是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陈庆的杀气逼走了猪郎公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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