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第一次看曲岩的画,是在上海著名的莫干山路50号,一片由废旧厂房改装成的艺术区。他和他的朋友付经岩、张立新、曹锡辉一起,在这里的香海画廊举行了画展,他的两幅画占据了画廊的整整一面墙。在那个斑驳的午后,除了画廊里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灯光,在屋顶的缝隙间还有一束不易察觉的阳光正好照在他巨大的画幅上。我走近前去看,几乎迷失在一大片浓重的暗淡中,不知所以。我稍稍离得远些,再远些,奔驰的机车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它们让我震撼。凝重、沉郁,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一种让人觉得压抑,又让人心弦绷紧的张力。
他的画幅度都很大,几乎都只用黑白两种色调,间或用一些不规则的红色打破整个画面的时空感。他从不同角度反复地画那些几乎废弃的煤矿机车,打上时间的烙印,也打上他自己的烙印;画废墟一样面目模糊的城市风景,既拥挤又空旷,他的目光总是越过那些残缺破败的城市和街道投向不知名的远方,这让画面有一种悲悯永恒的意味;他画一个个意义空洞的人物,那躯体茕茕独立,在暗淡的空间里毫无目的,仿佛对人类活着的方式感到怀疑。在他的画面中,有一种力量在回荡,一种奔腾的激情被努力地抑制着;因为对某一样东西爱得太深而显得沉郁;有一种追问和寻找,让人陷进去,然后思考。这是怎样的一个艺术家呢,那么粗重大气的画面,又处处充满了温情的细节;那么沉重的落笔,最后又好似轻盈的超越一切,他让我好奇。
他应该是个中年人,高大魁梧,有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留着艺术家惯有的披肩长发和大络腮胡子,笑声豪爽,有专注的眼神,有种一切都不在乎的豪迈气概。可是,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他在阳光下微笑着朝我走过来,我根本无法把他和他的画、他那些优秀的履历联系起来。他很年轻,并不高大,但是身材匀称,头发剪得很短,不说话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头,笑起来有种孩子般的纯真,他不善言辞,甚至有些腼腆。他有一种温和的狂妄,然而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充满了率真。只有专注的眼神和我想象的一样,因为太专注,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在探索着什么,一直要看到你心里去。
怀着所有的好奇,怀着这些巨大的反差,在那个温暖的午后,我们有了这次访谈,有了一次机会进入这个年轻而优秀,富有无穷潜力的艺术家丰富的内心世界。
余: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年轻,那就让我们从你的童年谈起吧,童年的经历对你的绘画有什么样的影响?
曲:我的童年非常自由,我并不是像别的孩子那样循规蹈矩地生活。我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受过太多现实生活的束缚。我很叛逆,包括学习,还有看待问题的方式。我的父母并不过多地干涉我。除了做一个通常意义上标准的好孩子,在其他方面我都非常出色,比如说和小朋友们玩游戏,做一些体育运动等。这种自由对于后来的画画非常重要,艺术是一种创造。
余:除了这种自由自在成长的经历,还有什么对你画画的影响比较大呢?比如什么人或什么事?
曲:是生活。对生活,对自然万物的看法影响了我的绘画。我从小在煤矿长大,对煤矿的感受,对那些工作在底层矿工的了解,使我能够用一种更朴素的方式来接近他们的心灵,而不是像一些生活在优越环境里的艺术家或知识分子一样居高临下地来看待这一切。
余:作为新生代画家中比较优秀的一个,你觉得你和同龄人有哪些相通和不同的地方?
曲:我们都同时生活在这个时代,都感受到这个时代的种种变革,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这个时代的生存状况。如果说不一样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更传统。作为一个80年代后出生的人,我和现代社会保持着某种距离。在画画上,我使用得更多的是古典的技法。在生活上,我本能地拒绝一些现代的东西,比如我喜欢听收音机,而不是高级音响;我不太会使用网络,我更多地活在一个自己封闭的空间里。
余:那么作为一个职业画家,你怎样处理绘画作为一种爱好和谋生手段之间的关系呢?
曲: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和言辞的人。我只想真诚地画画,想把自己所能掌握的东西发挥到极致。我很享受绘画的过程,享受那种在画面上不断调整,反复推敲的过程。但是,作为一个职业画家,确实要面对生存的巨大压力,当你热爱的东西变成一种谋生的手段,有时会觉得痛苦,而且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制约。所以我还是希望涉及到商业性的东西能够交给别人去做,比如说一个很好的经纪人,或者身边觉得可靠的人,然后我就专心画画。
余:在你的绘画中,颜色似乎很单一,色彩是绘画的基本语言,你怎么理解和运用它?
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色彩,每个人的经验不同,对色彩的理解也不同。我的画里也有其他的色彩,但是都被压缩和控制了,黑白更能表达我自己所要体现的画面和题材,更能贴近我的内心。
余:你的画几乎都是用单一的颜色来描绘一种凝固的空间,有时会用一些不规则的红色造成一种画面的错乱,你的意图是什么?
曲:有一些画是我对过去的思考,一种斑斑驳驳的感觉,更能体现时间与记忆的流逝。在我看来,时间与自然的力量是最大的,是人类无法抗衡的。我总想用画面来表达一种时间的流动。有时候,我走在煤矿里,随手捡起一块矿石,我都觉得很惊叹,那样的形状、色调、质感,都是自然和时间的杰作,一种无法复制的美。我常常在同一幅画上反复涂抹和重叠,去年的画今年又拿出来在上面反复地画,我想要的就是那种时光雕刻的过程。那些红色的位置是精心安排过的,但是画上去的时候又很随意。有时候我觉得画面太浓了,那是感情太浓了,需要一些红色来释放,来跳跃。而且它们会造成一种空间和时间的间隔,使画面不显得那么单一和平面。
余:我注意到你的画面上常常出现一个数字:0413,它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曲:那是抚顺的区号。表达我对这个地方的一种热爱。故乡是我精神上和绘画上的资源。
余:你的画为什么尺寸都那么大呢?
曲:尺寸是为画服务的,它符合我要表达的状态,画面太小释放不出来。我画画的时候全身都在运动,用的材质也打破传统的因素。但是不管古典还是现代,都不重要,关键是要画得好。这好像是一种感受,很多东西是心灵的碰撞,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余:你到现在为止,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什么?
曲:所有的作品我都很满意,因为都是我真诚的表达。但也都不满意,因为人类创造的永远没有自然创造的那样完美,永远充满了缺憾。
余:你似乎一直在重复风景、机车、人等题材,你会不断地重复他们或是开拓新的题材吗?
曲:我还有一些抽象的画你没有看到,那些就更加情绪化。随着生活的变化,也许题材会变,但目前这些是最喜爱的,也最能让自己感动的。我总觉得人类的力量是渺小的,一个人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就很不错了。比如说把画画好,把某一样东西画好……
访谈结束后,我们一起漫步在莫干山路大大小小的艺术仓库间。这里的每一栋房子都是一个符号,浓缩了历史,承载着梦想。在这个人们拒绝被归类的时代,还是有这么多个性张扬的艺术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聚居于此。孤独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也许彼此靠近,有距离的观望,才是相处的最好方式。就像曲岩用画画来表现他的故乡,他的生活,他的时代。我们祝福他,也祝福每一个为理想不断向上攀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