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大楼记事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xsaqq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上海是一座怀旧的城市,许多沉寂了几十年的东西,机缘巧合之下,像是被人从箱底抖搂出来,晾晒粉饰一番之后,倒焕然一新了。武康大楼就有这种命运,在它差不多进入耄耋之年时,突然又红火起来,几乎成了上海的地标之一。至少,大楼所在的那个区,把它的形象,显摆地印在各种宣传品上。
  武康大楼暴得大名,因为它是如今名声如日中天的邬达克的杰作,因为它里面几十年住过许多文化名人,比如孙道临(其实,孙道临和王文娟住在大楼东侧的那栋五层新楼里),也因为它确实是远近体量最大、一度也是最高的宏伟建筑,风格和装饰都透出一种凝重、庄严的美。站在它的西侧稍远来了望,淮海路、武康路夹角上的这座大楼,真像一艘航船慢慢驶来。
  武康大楼留给我不少记忆。这么说,绝无附庸风雅的意思,因为我从出生到二十二岁毕业工作,就居住在大楼北侧的那片棚户区里,它那阳光背面的巨大身影,常年整日地覆盖着我家的屋顶,也挡住了我眺望南天的视线——有一次,文化广场发生大火(就是有人为保护舞台上方的毛主席像,冒险攀高而献身的那次),浓烟四散,远近都看得到,而我站在弄堂里,只能从武康大楼东侧肩旁,看到飄到高空的淡淡几缕。我又有好多从幼儿园到中学的同学,住在这栋大楼里,因此常去那里找他们玩。大楼底部的连廊里有一排商店,食品店、副食店、洗染店、药店、文具店、剃头店(有名的“紫罗兰”),也大多是我们时时要光顾的,连上学时为了看热闹,也特地从那里绕道走过。
  总体上讲,在我的记忆里,武康大楼是灰暗的。原因呢,也许是它历经几十年风雨,色彩确有些黯然了,主体部分的那种砖红色,总给人生了锈的感觉;也许是那个年代,楼内的人和事,使它留下了一些斑驳的苔藓、带血的痕迹。
  比如,我关于武康大楼的记忆,首先就是一连串的跳楼。因为它是远近最高的大楼,楼上每层都有对着天井的长长走廊,也因为住家众多,门禁有些松弛,所以在那个年代,就常有些受迫害的“政治贱民”、挨病痛的社会难民,在自我了结的时候看中了这里,把它当跳台,飞身去跟大地惨烈地拥抱。
  我长这么大,年过半百了,没亲眼见过车祸遇难或其他的他杀现场,自残自杀的,事后见过几回。有一次在泰安路马路菜场一个肉案上,看到过一小截白森森的带血手指,听说有个神经病突然犯病,拿过切猪脊骨的刀就给自己来了一下。还有一次,在复旦大学第一教学楼前矮树林下,见过一具蒙着棉被的尸体,听说是个男生恋爱受挫、为爱殉情。再后来就是在香港湾仔报社大楼边上的铁皮顶棚上,见到过一个大大的瘪塘,听说是一个印巴裔汉子想不开跳下来,砸的,那声响我刚在楼内开编前会时依稀听到过,尸体却早已移走我没见着。
  跳楼,无疑是所有自杀中最决绝的举动。因为有武康大楼,我倒“有幸”听到过多次,还至少见了两次现场、两具尸体,可谓记忆丰富。我还见过一起神奇的坠楼:一个老太太,据说是被狠心的儿媳从四楼(老式大楼,四楼其实是五楼)阳台上推下来的,因为底下有个棚子的斜坡顶挡了一下,最后滑落地面,居然只是摔断了腿,连人都没有晕,坐在那里一脸懵地东张西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有这种事情。
  我最早一次经历有人跳楼自杀,因为那时人还太小,大概三四岁吧,所以并没有印入记忆,所有的经过都是后来听大人说的。那是“文革”初期一个夏夜,我跟着姑奶奶(父亲的姑母)在大楼底下的马路边乘凉,突然一声巨响,周围电灯刹那间全熄灭了——原来是有人跳了楼,砸到高压电线,引起跳闸。我吓傻了,一下子钻进大人怀里。
  稍大点时,一个早晨,我人还在被窝里,就听大人说,“九层楼”(武康大楼的俗称,其实它只有八层)又有人跳楼了,这次又砸在高压电线上,那人的脖子快被切断了,只筋筋拉拉连着一点点。听起来,真吓死人!
  不久,我就亲眼目睹了一起跳楼自杀,当然也还是事后。那是一个清冷的秋日,我跟着看热闹的人流,涌进了武康大楼阴面那个二百来平方米的暗淡天井,在挤挤挨挨中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近前,看到了躺在潮湿青砖地上、草包没盖满的那具自杀者尸体。那是个中年男人,据说跳楼只因重病而不涉政治。我看到死者脸色惨白,眼眶角上汪着两滩血,还是完整的身躯上四肢被奇怪地拉得老长。他的两个女儿闻讯赶来,在旁边哭泣。不记得当时面对活生生的死亡,我究竟想了些什么。
  “文革”之后,武康大楼的跳楼传闻终于稀落了,直到我1985年夏从它附近搬走,十年里就听过、见过一次那样的惨剧,主角还是我一个女同学的母亲,就住在大楼二楼角上那间,原因还是病——精神病。那天听到消息时,那个天井已禁止进入了,我只好到一楼,隔着长廊的玻璃,俯看到底下墙角处已被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尸体。我那位嘴角有颗痣的女同学,可能因为对患病的母亲没啥感情了,居然照常去学校出操上课,结果老师实在看不下去,训了她几句,勒令其赶紧回家。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那个年代,许多人受不了敲骨吸髓的政治迫害(这类最多),或者为疾病所缠磨,就毅然决然地走进楼中,让自己的身躯跟大地来个急速的拥抱,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永久的解脱。”“慢慢长大了,终于有点明白了童年时代那幢大楼里自杀那么多的原因,那种无孔不入的迫害,似乎也只有一死了之才能远远地躲避,反正任你再安什么罪名,人已经不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有什么用!”
  因为见过那些现场,武康大楼阴面(北侧)那个常年不见阳光的天井,在我心目中就很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了。我到楼内去找同学玩,总不愿多走路、绕到淮海路从门厅进去,而常常是穿过武康路,从武康大楼东北角与旧时汽车房之间一条近道(那里本有大铁门当道,因为大楼里有个生产组,所以门就常年开着以便工人们进出。即便它关着,小孩子也常常是一纵身就翻过去),穿过大楼后楼梯过道,再穿过这个天井,推开一座小门,就进到了大楼那水磨石底的门厅。后楼梯过道八九米长,里面黑灯瞎火的,必须先下、再上好几级台阶,每次过去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而过道出口就是那浴血无数、因为三面被楼体围着而常年照不进阳光的天井,偏偏它又是老旧青砖铺地,一片灰黑,阴冷瘆人的感觉愈加浓重。加之生怕上面又碰巧坠下什么来,所以,每次我都要一路小跑,冲过那段不过十多米长的路,最后可以说是扑到了进门厅的那座小门上。   现在提起武康大楼,喜欢说里面住过哪个哪个文化名人,透着一种仰慕文化的虚荣。其实,至少是1970年代,里面住著许多军人,我同学中就有好几家的爸妈在军事部门谋事。军人家里兄弟姊妹多,名副其实是些个大家庭,后备兵源很充足。
  那时候,军人子弟是个特殊的群体,尤其是那些大院或大楼出来的。他们的一些举止和行动,常常令棚户区平民的孩子感到敬畏、羡慕,也不乏一丝嫉妒和仇恨。可他们特别抱团,“装备”——军装、军帽、武装带——又统一,我们这边就有点衣衫凌乱、散兵游勇了,所以,零星的冲突时常有,两军对垒的机会倒几乎不曾发生过。
  军人家的孩子胆大、会玩,也有条件玩那些平民想不到、玩不了的把戏。比如,我就听说,他们弄得到真正的子弹,用老虎钳夹着弹壳,用金属针精准地猛击弹底的凹槽,能把弹头真的发射出去。这个玩法,吓都能把我吓死了。我有点怀疑那是真的,但依我对大楼里军人子弟平常胆大包天的了解,以及后来对枪械的粗浅知识,又有点相信他们真玩过。
  玩子弹还不算啥,他们还玩猎枪!有个人后来就是用猎枪把自己半边脸轰掉的——那是我所听说的武康大楼自杀事件中最骇人听闻的了。那孩子姓赵,住几楼忘了,看着是个认真踏实也有些孤傲寡言的人。他比我高一届,在武康路小学时,还是领操员,每天早操时独自一人在一米高水泥砌成的司令台上,一板一眼地示范广播体操。后来,他考进上海的医学院,听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歌走了调,出了洋相,被底下观众特别是那些女同学耻笑了一番。他想不开了,回家翻出父亲藏着的猎枪,像电影上看到的那样,嘴含枪口,开了火。猎枪是什么杀伤力!那后果,我没听人详细描述,无从想像。
  这几年,武康大楼和武康路一起都日渐红火,大楼周围随即变得时尚起来,前来踏访的人越来越多,它也因此被赋予很多小资的想像。我曾有二十多年没故地重游,只是偶尔路过,如今倒也几次和家人一起,特地到那里走走看看,跟老婆、孩子讲讲过去。我常常有时空倒转的感觉。
  比如,坐在底楼那间兼有美发厅的咖啡馆里,我脑子里就在重塑当年的那家副食品店,我两次坐的位置,似乎分别是那时店堂里的肉案和店堂后的冰库所在地,恍惚间,一阵“嘭嘭”斩肉声回响耳畔,一阵腾腾雾汽弥漫眼前。那时,每逢夏日,店里会送来好多大冰块,放在库房里为肉食鱼鲜降温。而到冬天,大批冻肉运到,装卸工就用带丁字型手柄的大铁钩,把冻肉直接从车上拖着摔到武康路的街沿上,就那么堆着。
  大楼的副楼底下,开了间时尚书吧,里面有几间和风茶室,布置得很清雅。原来那地方,总关着严严实实的门,背面通向那座汽车房黑暗的大厅,有一道厚实门板接续组成的墙挡着。人们都不知那里面是派什么用的。忽然有一天,我看到有几块门板被开锁卸下了,透过门洞看进去,各种木箱堆得紧紧密密,有几个箱子打开了,里面竟然是大大小小衬着包着纸的瓷瓶陶罐。原来那是个文物仓库,藏着如许的宝贝!
  武康大楼对面,隔条淮海路,是著名的宋庆龄住所(现在是故居了),高墙铁网围护,整日戒备森严,我们走过那道从没见开过的大铁门,都不敢停留,更别说趴着门缝往里窥视,因为挎枪的警卫会厉声呵斥。但防线总是可以“攻破”的。曾经听说,武康大楼里也有人家在阳台上养鸡,在那个短缺的年代,自行补贴自己的胃口和营养,情有可原,爱国卫生的禁令很难管到。偶尔就有调皮捣蛋的鸡,乘隙挣脱束缚,从七层楼南向飞出去,借着高势和风劲,飞越马路和高墙,飞过二三十米距离,落在宋府的花园里。于是,主人陪着小心,匆匆下楼,穿过马路,来到那道大铁门前按门铃,随后陪着小心向凶巴巴的警卫说明缘由,挨一顿训斥,才把那惹是生非的鸡领回去。奇怪的是,从没听说有鸡北向飞到我们那片棚户区里来,想必小动物们也是有嫌贫爱贵的,当然,如果真有飞下来的,那沟沟坎坎里也没处找。
  1985年7月,我从武康大楼旁边搬走了。那时,我们那片棚户简屋已经拆得只剩几间房子,孤岛式地立在一片瓦砾之中。站在那片废墟上,武康大楼一览无遗,从头到脚完完整整看得到。后来,那里建起了几栋乏善可陈的火柴盒子住宅楼,旧时生活的痕迹因此被掩埋,记忆也无所依傍,所以二十来年里,我很少回到那里去凭吊过去。只有武康大楼还在,虽然近来火起来之后,改了点片段、多了些粉饰,但还是原来的身形和气派,可以让我轻松地找回过去的痕迹、唤醒陈年的记忆。
其他文献
先后10余次骨折,11次大型手术,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身体多处骨骼被装上各式螺钉,肌肤表面密布手术刀痕……这是命运对19岁“瓷娃娃”刘大铭的“馈赠”。   绚丽年华,刘大铭的体重却仅有40斤。上苍让他成为一个与轮椅为伴、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最后还将他的脊椎摧残成残忍的S形……  然而,在绝望尽头,他成功越洋求医自救,获得重生。在悲喜与生死之间,他将躯干给了病魔,而把灵魂留给了生活,一头扎进支
2006年5月,为了加强外设业务、数码业务在全球的增长,促进与主营PC业务的协同,加速外设数码业务在大中国区和国际的发展,联想对原外设事业部、原数码事业部进行整合,成立一个包含数码、外设业务的新部门——外设数码事业部。  目前全新的联想外部设备业务,覆盖了激光打印、喷墨打印、移动存储、投影四大市场一百多款产品,其中打印产品涵盖喷墨打印机、激光打印机、复印机、多功能一体机等众多打印系列产品;存储产品
埃博拉出血热是一种严重且致命的疾病,病死率最高可达90%。目前疫情已扩散到非洲以外,在美国、德国、西班牙等国均已发现埃博拉病毒感染者。  近日,一条“广州交易会出现首个埃博拉患者,已送往省第二人民医院隔离医治”的消息在网络社交平台传播。  据广东省卫生计生委介绍,交易会展馆确实将一例观察对象转送至省第二人民医院,该观察对象属尼日利亚籍。其血样检测结果显示埃博拉出血热病原为阴性,排除了埃博拉病毒感染
癌症不一定只偏爱中老年人,青壮年就为癌症所累者亦不在少数。就连一些生活方式似乎相当健康的人,也逃不过癌魔的侵袭。  寻找因果关系是人类的本能。《此生未完成》中,于娟忆起了十年前住处甲醛超标十倍的家具;而李开复则反思,“曾天真的和人比赛‘谁的睡眠更少’、‘谁能在凌晨里及时回复邮件’……这种以健康为代价的坚持,不一定是对的”。  然而,癌症之复杂,不仅在于亚型繁多、治疗困难,而且在于其发生机制迄今没有
一旦发生髋部骨折,即使保守治疗也会危险重重,手术又有一定的风险,因此,髋部骨折被称为“人生最后一次骨折”——意思是一旦发生则性命堪忧。  前两天,刘奶奶在晨练时摔倒,“胯骨轴”疼痛,不能活动。家人将她送到医院,诊断为“股骨颈骨折”。刘奶奶疼痛厉害,不能翻身活动,卧床几天下来,眼看着情况越来越差,痰多却咳不出来,大小便困难,背后的皮肤也快压破了,家里人犯了难:不手术吧,眼看很难闯过卧床这一关;手术吧
发现肺部结节阴影并不一定意味着患了肺癌,还有许多良性疾病也可以表现为小结节,如肺部感染性疾病,包括肺炎、肺结核、支气管扩张、肺曲霉菌病等。  童先生四十初头,每年都参加单位组织的健康体检,每年的体检结果都正常。但是今年,他的体检结果有些异常:胸部X线片报告提示发现他的右肺下部有2个直径<1厘米的结节影。童先生有些担心:这是一个什么结节?是肺癌还是良性病变?需要手术切除吗?     有结节不一定
如果把大脑比喻成发电机、眼球比喻成灯泡,视神经就相当于是连接发动机和灯泡的电线,那么外伤性视神经病变就是电线的损伤。  微创,乃至超微创,一直是医师不断追逐的目标。近年来,随着眼科内镜技术的迅速发展,临床医学利用鼻腔鼻窦与眼眶之间特殊毗邻解剖结构关系,将眼科内镜技术与眼眶外科手术技术相结合,使眼科真正进入微创治疗时代。由于内镜的放大作用以及良好的照明,使手术不仅没有疤痕,而且更加精细,更使一些传统
在世博园里,争奇斗艳的世界各国展馆是不能错过的一场视觉盛宴。如果你已经先期去参观过,那么不妨再回味一下;如果你正打算去游览,一定要先做做功课,对它们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下面小编就带你提前领略一下部分展馆的特色和亮点。    墨西哥馆  森林里放飞风筝    主题:传承历史,面向未来,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  造型:风筝森林  展馆外观是由色彩斑斓的风筝和碧绿的草地组成的“风筝森林”,“风筝”的支撑柱上布
年画已经渐渐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多年前,每逢春节,不仅新华书店里到处挂的都是年画,连街头巷尾、镇上集上,卖年画的摊位也是一个挨一个,路边的墙上挂着,地上平铺着,看上哪一张了,谈好价,付过钱,放在旧报纸里一卷,再用细绳一扎,放在竹篮里,或是由孩子抱着,携带回了家。  平日里顾不上收拾的家,快过年时一定要彻头彻尾整理一番。墙上去年糊的报纸,已被贪吃糨糊的虫子们咬得千疮百孔了,于是全部揭掉,打一盆糨糊
“黑鹰”诞生  越南战争又被称为直升机战争,在这次战争中直升机被大规模使用,其中最著名的型号便是UH-1“休伊”系列直升机。1972年1月,美国陆军根据直升机使用中出现的问题、总结经验提出了通用运输飞机系统(UTTAS)方案,方案对未来直升机各方面的技术指标进行规定并向各大公司发出意向书。拿到意向书之后,在直升机研制开发上拥有优势的贝尔直升机公司、波音公司和西科斯基飞行器公司展开了竞争,最后波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