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奋斗十年之后,我搬进了一间素有“高档小区”之称的小区。这里交通便捷、环境优雅,是一个理想的住处。不过,我入住后许久都没和任何人说话,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气氛尽管友善,但并不随意的缘故。
是她首先向我示好的。
那天我正在门口收快递,她路过我家,不经意往里面望了望,便称赞我家布置得素雅。我下意识地把门敞开了一些,她就顺势走入玄关,闻了闻五斗柜上插着的花,然后唯恐打扰地离开。
第二次相遇时我们就自然地打上招呼了。寒暄后发现彼此有颇多共同点:都没有孩子和宠物,也不喜社交和购物。要知道这里大部分住客都是富人,光看车牌就足以让人黯然神伤了,因此阶层相似的邻居还是很难得的。
她提出想去我家看看我今天插的花,我欣然应允。
她说她叫艾玛,让我叫她艾姐。
说来有些遗憾又有些得意,当初我搬进来的时候手头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便将客厅布置成禅意风格,其实就是一个实木茶几旁配四个蒲团,省却了沙发的费用。
艾姐细细打量我的家居陈设,微微皱眉责怪道:“你这里的确高雅,但你也未免太寂寞了!你先生不在的时候,你就在这儿一个人插花么?”
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我其实是个小说家,但由于一直没有一部出名的作品,所以只是自称家庭主妇。不等我回答,她自告奋勇道:“我以后有工夫就来你这儿陪陪你,省得你整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艾姐告辞后,留下了一股身上的香味,与我室内的檀木香气并不协调。我暗自寻思,不过是来了个人,坐了不到一刻钟,怎么感觉家里和平日都不一样了呢?
2
又过了两个礼拜,我家门铃突然响了。是艾姐,抱着一大束鸢尾。
她跟我讲她的烦恼心事,我由于工作性质使然,从不排斥听人说故事,而且我在她讲述的间隙不经意间评点一番,有一搭无一搭,她却很受用,引我为生命唯一之知己。
我也去她家回访了她。
在艾姐家,她用全自动咖啡机为我冲摩卡,又让我体验她的按摩椅。我按得浑身舒泰,她便推荐我也买一个。她又带我到里间做美容,我们点起香薰,换上舒适的丝绸浴袍,用她的设备做起美容来。美容仪也不算贵,三万一套,她也推荐给我。方才的按摩椅也不算贵,两万块,都能很好地改善生活质量,减轻生活压力……
我顶着做完美容后光洁的脸回了家。尽管她一直赞我品位脱俗,但从她连毛巾、烛台、餐巾这些小东西都送给我来看,我家任何东西实则都未曾入她法眼。她给的物件都是欧洲高端品牌,要么是布上有浮雕质感,要么是透着南法正宗玫瑰香。
回家后,艾玛给的那些东西都散发着浓重的脂粉香,过于西式的造型放在我家徒四壁的空间里也是徒增诡异,我只好又都收进了抽屉。
闷闷不乐中,我下单买了一套心仪已久的骨瓷餐具,买完又觉得和我家桌子调性不符。
我有点儿不想和艾姐来往了,我觉得她满口谀辞,对我的欣赏却不是出于真心。但转念一想,这些时日来我没有给她任何东西,反倒一直是她大方地赠我东西,我这样想她好像又有些辜负她了。
艾姐却丝毫没感觉到我态度的变化,次日她在楼下摁了我家的视频铃,约我明日陪她买菜。我听着是买菜这么接地气的活动,松了口气。
但我依旧想简单了,她去的菜市是我逢年过节才去的进口市场,一样的东西贴上“有机”标签后要贵好几番。本着不能跌份的态度,我比她拿了更多的菜品。结账时的七百块让我肉痛,但偶尔一次实也不算过分。
当晚,在得知晚餐的不菲身价后,老公颇为宽容地拍拍我的肩,告诉我和朋友交往不必在意小事。本来我已经预备好了被埋怨,结果他这样说,我更加难受了。
此时电话铃响,艾姐问我是不是用某种红酒配了今天买的牛排,我才想起我居然连“红酒配红肉”这个简单的规则也忘记了。
次日,她专门给我送来了她说的那种红酒。
3
接下来的日子,我发现我独自在家时总是心神不宁。我警惕地听着响动,担心门铃会随时响起,艾姐又出现在我面前,造成我额外的破费。我甚至后悔结交了这么一个随时可以敲我门的朋友。我花了很多时间和一个并不能让我自在的女人相处,却得不到乐趣。
可是,为了一个并没有多大害处的,甚至是经常送我东西的女邻居搬家,似乎也太小题大做了点儿。
又有一天,我正准备出门买鞋子,艾姐又来敲门了。她知道我没有车,极力要开她的座驾送我。
我拗不过她,于是打定主意这次只去自己想去的商场,买预算范围内的鞋子。然而上车后就不由得我了,艾姐一脚油门踏下去便开向了那个全城有名的高档商场。我坦言买不起那里的东西,她却说那家商场她有关系,有一张黑卡,不管买什么都打八五折。
听到八五折三个字,我心动了。
一般来说,只有在那家商场年消费达到五十万元以上时才能够有艾姐所说的黑卡,这对于很多所谓的富婆来说也是难以做到的,我深知黑卡的价值。
三小时后,我拎着两双大牌鞋子回了家。
我站在穿衣镜前旋转了几下,越发觉得我的禅室有些寡淡。那晚上我忍不住盯着我人生中唯二的两双大牌鞋暗暗欣赏。老公看到我陶醉的样子,笑称如果早知道我这么喜欢大牌,就早些买名牌好了。我很满意他如此的表示,证明他真的是宽容且真爱我的人。
就这样,我穿着大牌鞋子,在电梯里也有贵妇凝望我(的脚)了。穿着这两双鞋子不方便去一些尘土飞扬的地方,我也就忘了我的原则,经常和艾姐一起去那家进口菜市。
我愈发和能给我提供座驾的艾姐形影不离。在她的再三劝说下,我又办了一张美容年卡和一张高端SPA卡。这两家店都严格地控制会员的身份,而我能成为会员这又有赖于艾姐給我行的方便。 对了,我家客厅如今早已不是禅室了。我将家里重新装饰了一遍,变得更加适合摆放那些“物有所值”的物品。简约的家具换掉了,实木雕花的质感使得我的骨瓷更能够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在艾姐的推荐下,我甚至购入了一件古董。
我感到手里的钱在飞快流逝,但又有一种充实感补了上来,这是因为我并没有真的消费,而是在进行投资。
老公对着我最近的信用卡账单显得有些不耐心,我自尊心受挫,边哭边指出我没有浪费每一分钱。他摔过来一份体检报告告诉我他说不定哪天就退休了,我才没继续哭下去。
4
一天,艾玛欲言又止地向我发邀请,说想让我陪她参加小区女性朋友的聚会。她解释说那些朋友就是所谓的贵妇,她们轮流在家中举办聚会,浮夸虚伪,若是我不去她也不想去了。
出于职业习惯,我素来对于各色人等是好奇的,自然不会放过一个近距离观察贵妇生活的机会。
聚会就在对面楼里。我和艾姐在楼下会面,她看着穿着普通连衣裙和凉拖的我颇为不悦,我对她浓妆艳抹脚踩高跟的架势心中也颇有微词。
走进主人家中后我便理解了艾姐的眼神,里面衣香鬓影,所有人都晚礼服配珠宝,我的确有些乍眼。艾姐只好对大家揶揄道:“她是绿色主义者。”
我不知道绿色主义者在阔太圈里是不是穷的代名词。总之大家恍然大悟地对我投来似敬仰又似不屑的神色,随后就不再搭理我。我尴尬地缩在一角,听她们讲自己在达沃斯、戛纳、巴黎时装周以及人代会期间的见闻。
我偷偷观察这位富婆家中的装饰,这家人显然没有太高品位,挂画尽是些粗糙的名画仿品。整個公寓也不过二百多平米,雇个住家保姆都嫌拥挤。客人里,有几个贵妇穿的是大牌的当季新款,另有几位穿的也就是经典款,不过几千块一件。
艾姐身上一件三年前夏季的纪梵希,我上次陪她在奥特莱斯小镇买的,打了不知道多少折,此刻被她当作战袍一样披挂在身上。她手持红酒杯周转于这些富婆之间,夸这个的珠宝、那个的别墅,A太太的学识、B太太的阅历,过去她能把我夸得有多清新脱俗此刻就能把她们夸得多雍容华贵。
聚会归来,我和艾玛好像感觉到某种缘分已尽,彼此再没有单独约过。倒是那几个见过面的富婆平素在路上见到还会点个头。最神奇的是,我回到了从前常去的平民菜市场买菜,竟然好几次都看到了艾玛。
她看到我后,尴尬地远远避开了。
5
我和艾玛渐渐疏远。她最近和刚搬来的一个小女孩走得正热乎,若说我和那女孩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大概就是都有些涉世未深。
一天,我偶遇一位在派对见过的富婆。她问我为什么再不参加活动了,我坦言那样的聚会让我不自在,大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哈哈笑了,说她不是富婆,这个圈子百分之八十都不是。
我感到她要对我说些什么。
她笑道:“艾玛是不是带你去买过鞋?办过卡?”
她说出了一个让我惊讶但又并不稀奇的事实:她两年前也和艾玛是闺蜜。事实上这里大部分刚来的,不善交际的女人,都会被艾玛发展成闺蜜,然后走上消费主义之路。
住进这里的女人多半还有点闲钱,但大多数也不算真正的富人。而艾玛一旦攻克一个人,将她由俭入奢后,就好像对她再没有兴趣了,就会换一个人来攻克。
但那些被攻克的女人,很少有我这样急流勇退的,一般在受到刺激之后会努力伪装成有钱人参加下次的聚会。毕竟同住一个小区,谁也不愿显得比谁寒酸。
“富婆”的丈夫为了满足她的开销,已经被她逼得换了三份工作了。
我表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还是有些痛。
艾玛对我真的没有任何感情吗?当她静静看我插花时,当她殷勤给我当司机时,难道并没有真的快乐,而只是想看我对消费上瘾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这对她而言,乐趣何在?
“我想这只是她的一个实验。”“富婆”说。
“她自己就深陷消费的大坑,整天拆东墙补西墙的,她只是想证明这个坑谁都抵抗不了,所有人都出不来。对越是朴素的人做这些她就越有成就感。同时,她那些所谓要多少条件才能加入的美容院健身房,其实压根就是鬼都不去的地方,她已经拿了不少回扣了。”
“我们都给她的奢侈输了血。”
我望着脚下的名牌鞋子,它依然完美得像个艺术品。
我不怨她带我经历了这么一遭,毕竟富人的生活也不是人人都能亲身体验的,这有助于我日后的小说创作。说不定哪天之后,我就敢告诉所有人,我的职业就是一名小说家了呢?
(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刘土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