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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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不起从哪天开始,她和我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了。小时候,我们一同到前屯上学。有天清晨下了大雪,过村前那条湾沟时,她不小心滑倒了。我忙上前拉起她,她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不是从那时候吧?那时上小学呢!
  那年春天大旱,大人們五人一组,推水车浇麦田。我娘和她娘分在一组。放学后,我们同去帮大人推水车。不大时辰,井水干了,大家都围在井台边歇息。娘拿出为我纳的鞋底,想赶几针活儿。她抢过去,说:“我来纳。”
  旁边,一院中大嫂逗趣儿道:“抢啥?以后,春生的针线活儿不都是你的?”
  听着,我娘和她娘及另两位大婶都笑了。
  我看她——脸上泛起一片红云。
  好像也不是从那时,那才上初中。
  后来,我们一同考上了一中,便一块儿去县城上高中。她家有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我家没有,我们便一起来回往返。过了一段后,不知为啥,她爹变了脸,嘟嘟噜噜说:“各走各的吧!”还亲自把她护送到村外。她爹有个外号——老牛筋,这是村人皆知的。
  我只好背着干粮,徒步而行。心想,不就十五公里嘛!傍黑到了。走过村后的苇河大桥,她站在路边那棵垂柳树荫下,等我呢。我望着她,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浓浓的温情,鼻腔酸酸的。
  她接过我的干粮兜,系车把上,往肩后一甩她那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推起车子道:“你出汗了,我先带你一段儿吧!”
  说着,她骗腿儿上车。我紧赶一步,坐上车后架。
  车子行进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随着那两条系着红头绳的黑辫子摇来摇去,我心里上上下下,说不出是一种啥滋味儿。
  从那时吗?应该就是从那时,我学会了思考,我长大了。应该是我看她的眼神先起了变化,先成为秋波的。
  一
  我们村叫苇河滩。坐落在南北走向的芦苇河与东西走向的徒骇河交汇处的河套里,是一个四百多口人的中等村子。一条东西大路贯穿村中,路南二百多口人是韦氏家族。她家在路南,大门朝北,她叫韦冬青;路北有丁、刘两姓。我家住路北,大门向南,和她家隔路相望。
  转眼间,我们高中毕业了。不巧的是,赶上了那个特殊时期。遵照最高指示,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广阔天地炼红心。还是她那辆旧车子,把我们一块儿载回到了家乡。
  回家第二天,正逢杨镇大集。爹说断粮了,拿着卖鸡蛋攒下的几块钱,到集上买点地瓜干,要我去替他放羊。队上有百来只白山羊,是村党支部书记韦天祥发展多种经济时置办的家底。平时,由我爹和冬青她爹赶着去河滩放牧。
  我扛着大鞭,提着小鞭,走向羊栏。心里正愁着如何同那个“老牛筋”共处这个麻烦的上午,却见穿一身鱼肚白裤褂的冬青笑嘻嘻走来。她头戴圆草帽,手中悠着赶羊鞭,悄悄说:“俺爹去赶集啦!”
  “我爹也是。”我说着,打开了羊栏门锁。
  “我琢磨着也是你。”
  “是吗?我就没想到。”
  她窃笑了笑,领着头羊头前走了。
  直到最后几个小羊羔出栏,我才锁好栏门,跟上去。先前我们都曾替过班儿,业务不生。关键是羊儿也不陌生,这支队伍就好带多了。
  顺村后大道走一里,就是苇河大堤。过了堤,便是苇河滩。这段河滩有一华里宽,五六里长,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茅草、芦草、水白子、趴谷墩等蒿草,是羊儿的天然餐堂及自由世界。我们慢悠悠地赶着羊群,羊儿们边走边啃。头顶上毒日头烤着,没有一丝风,地上的草根也在冒热气。
  “队伍”行进了约三里地,羊儿们就吃饱了,便自由散开。有的趴草丛上嚼沫儿,有的去河边饮水。公羊蛋子们不安分了,开始撒欢取乐。
  我将大鞭插在地上,便和冬青走上河堤。河堤两边各有一排垂柳,柳荫下,正是我们乘凉的好地方。冬青摘下草帽扇风,她那两条黑辫子也被汗水浸湿,看上去油光光、亮汪汪的。她将一块儿汗津津的绣花手绢递给我擦汗。我摇摇头,两手脱下背心儿,用已湿透的背心擦起脸及脖颈来。然后,边抖开湿背心扇风。
  不远处的苇河大桥上,偶尔有人骑车走过。天边涌起了老云头,柳丝一动不动。空气越发闷蒸。
  我说:“你看好羊,我去河里洗个澡。”说着便跑下了河堤。
  河边有一丛芦苇,绿葱葱的。我钻进苇丛,扒光衣服,纵身一跳,“扑通”落入河水中。清清的河水,一眼见底,我捧起河水喝了几口,淡淡的,甜甜的,顿觉清凉到底。
  游玩了一会儿,我便上岸穿衣,走回河堤。
  “凉爽吗?”冬青问。
  “那当然,太舒服啦!”我洋洋得意地说。
  “你看着人,我也去洗一下。”冬青说着,丢给我草帽就走。
  “你……你——不行!淹着咋办?”
  “我会水的。”她已走下河堤。
  “你——小心!一人多深呢!”
  “知……道……了。”
  眼见冬青钻入苇丛。
  在柳荫下坐了一会儿,我又是满头大汗,浑身冒油。抬眼看天,云头变成了云疙瘩,一簇一簇从天边涌来,瞬间变成了滚滚乌云。
  起风了,好凉爽的风啊!
  羊儿们似乎也觉出了天气的异样变化,纷纷向大鞭聚拢。
  我慌忙抓起草帽,走下河堤,走到羊群边。羊儿们紧紧地聚拢在大鞭周围,冲着我“咩咩”直叫。天边划过一道闪电,随即,头上响起一声闷雷。我抬眼望着苇丛,嫩绿嫩绿的芦苇,被风吹得此起彼伏,但不见冬青的影子。
  我试着喊了一声:“冬青——”
  侧耳听,无回声。我有点慌,连喊两声:“冬青——冬青——”
  随着我的呼喊,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羊儿们也一起“咩咩咩”地呼叫。我心里发毛,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我不顾一切地冲入苇丛。就在我刚才上岸的地方,有她的衣裤。再看河水里,河水边飘浮着她只穿着白色汗褟儿及粉红裤头儿的直挺挺的身子,头埋在苇丛下的水中。   我扔掉草帽,跳下了水,两手用力托起冬青,可她的头怎么也抬不起来。我伸手摸她的头,是岸边的苇楂子缠住了她那双粗辫子。我忙乱地将苇楂子折断,把她的辫子扯开,再一次托起冬青。我两手用力抱着她,吃力地迈上河岸,将她放在岸边的苇丛上。她的脸色青紫。
  我赶忙伏下身,用两手按她的胸腔和腹腔。我又托起她的头,口对口地猛吸她的口腔。突然想起,以前有人把溺水的孩子倒放在牛背上控水的情景,我便蹲下身子,托起冬青,将她腰横放在我撑起的一支腿上,使她的头倒悬着。我又用力颤腿,使她身子也哆嗦颤动,这才见她口中“咕喽咕喽”吐出了水。
  雨已是哗哗如倾盆,我已是浑身汗。汗水同雨水汇集在一起,流淌着我的一心惊慌和满脸恐惧。
  约莫过了半小时,看着她的脸上有了红润。我摸了摸她的腹腔,已不再那么鼓胀,便给她穿好衣服,将湿漉漉的草帽甩了几下,扣在她头上。我俯身背起她,走出苇丛。
  羊群早已没了叫声,紧密地围绕在大鞭周围。羊儿们紧闭着眼睛,静随天便,任其水流,羊毛流成了毛毡。
  我分开羊群,一手拔出大鞭,在羊群上空挥舞着甩了几下,便头前走开。羊儿们乖乖地列队跟行。
  我肩背冬青,手持大鞭,带领羊群,一步一步艰难地在苇河滩上迈步。风已停,大雨依然如注。
  这惊中带险的一幕,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今天若不写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第三者知道。
  二
  我醒来已是深夜,头晕脑涨,天旋地转。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给我喂了几口姜糖水,帮我擦着脑门上的汗珠。
  爹倒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口中不停地嘟哝着:“看着变天还不早回,三岁孩子都知道往家跑。傻瓜呀!”
  爹说完,气哼哼地走出去。
  娘凑到我脸上,问:“青——吃点啥?”
  我腹中胀胀的,无丝毫胃口,于是摇了摇头。
  我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幕……青青的草,清清的水,我浮在水中,仰望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无比惬意,难得地舒适。这里正是他刚刚待过的地方,似乎还存留着他的气息。他的气息……他是什么样的气息呢?
  上小学时,一次放学路上,二嘎子摘了一把长满刺的苍子种,以极快的速度揉入我头发及辫子中。望着飞速跑掉的二嘎子,我委屈地捂脸啼哭。
  不知他怎么揪住的二嘎子。他一手拧着二嘎子的手,一手掐着二嘎子的后脖颈,向我走来。二嘎子小心翼翼地从我头发中一个一个把苍子种摘掉,尽管他小心翼翼地摘,可还是揪得我直咧嘴,直流泪。
  围在旁边看热闹的大牛、小强等人也放狠话。小强说:“让他把苍子种吃了!”
  大牛也说:“对!就该让他吃下去。上次他弄我一头,回家我娘给我摘下后,掉了十几根头发,还痛得我流了两眼泪。”
  小强又补充道:“不让他吃了,准不长记性,下次说不定又弄谁一头哩。”
  春生说:“怎么样?就按他们说的办吧!”
  吓得二嘎子向大家一一作揖鞠躬,嘴中还说着:“大哥兄弟,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我再也不敢了。”
  春生道:“把苍子种给我!”
  二嘎子乖乖将从我头上摘下的那些苍子种交到春生手中。
  春生说:“我给你保管着,再犯时可真要你吃啦!”
  二嘎子又忙作揖鞠躬……
  那次他挨着我站立,闻到的是清新的汗香……
  初中有了晚自习。每晚下课后,回家路过村前那片松林坟地,我就头皮发炸。一个冬天的夜晚,天黑,雪地,路滑。突然,小强说了声:“有鬼——”
  他们几个就“呼”地一阵风跑远了。我一声惊呼,瘫坐在地上。
  春生追上来,蹲我跟前说:“他们逗你玩儿呢!哪有什么鬼!没听老师说吗——鬼神都是迷信说法。”
  等我缓缓气息,他拉起我道:“跟我后边走。”
  我紧紧贴在他身后跟着走,我说:“我也知道没有,可是一听他说,还是害怕。”
  走过松林坟地,他回头说:“到我前面来走。”
  我便绕到他前边走。直到送我进了家门,听到我落下门栓,他才唱着歌离开。
  爹走出屋门问:“谁在外面狼嚎?”
  我忙说:“春生他们吓鬼呢!”
  “闹鬼吧?”爹打着哈欠回屋去。
  那次闻到的是他口腔气息的馨香……
  从此,每晚下了自习,他准时在校院墙拐角处等我……
  上高中了,全村就我俩考上了高中。若是考上的不是他,换了大牛、小强或二嘎子,我的高中说不定上不上哩。每星期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城里。每星期六下午,我们一起回家来。多半是他带着我,有时见他累了,我也带他一会儿。
  这天回来的路上,突然狂风大作。一会儿,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跑进村口一个门洞避雨。离家还十多里地呢!这可咋办?
  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到半小时,雨停了,可这土公路上已泥泞不堪。不能骑车子不说,还得车子骑人。春生脱下鞋子,将他的干粮袋反过来,装进鞋子后给我提着。他挽起裤腿,扛起车子头前走去。
  我在后边走了几步,鞋子就沾满了泥。也只得脱下来,提在手中,跟上他一起走。
  到家已是晚饭后了。爹嘟噜道:“就是带他耽误了事,要自个儿骑车的话,那工夫早到家了。以后各走各的。”
  我会那样吗?我能那样吗?春生骑车,我坐后架上,风吹来他的气息,他的气味,我聞着就香,就甜,就温馨,就惬意……
  似乎又闻到了他的气息,是他的气息。他刚刚在这里待过的。我吸气再闻,却吸进了水,我被呛了一口。想抬头站起来,可头皮一阵发麻,又呛进了水。接连咳嗽几下,却接连呛进了水。我拼力扭了下身子想抬起头,却力不从心地沉了下去……
  三
  第二天上午,“造反派”们在村后打麦场上敲着锣鼓开大会。听说,还给老书记韦天祥大伯糊了高帽子,斗他个“走资派”。我刚刚回家,还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就漏了网。我爹娘也被招呼去开会了,我躲在里屋看课本。听到街上没了动静,我便悄悄走出家门,看看街上无人,便“哧溜”溜进了冬青家。在门洞侧起耳朵听了听,院中鸦雀无声,便径直走向西厢房。   轻轻推开屋门,我轻轻迈步走进,还是把她惊醒了。见是我,她揉了揉惺忪的两眼,坐起来。她那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不见了,剪成了齐耳短发。两只眼睛却显得更清澈明朗,人也似乎更精神了。
  “好些了吧?”我问。
  她脸霎时红到了耳根儿,撇嘴笑了笑。
  “醒过来后……怎么说的?”
  “就是……被大雨浞着了。”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我们……还不谋而合哩!”
  “这叫——心有灵犀。”
  她脸上又涌起一阵阵的红云。
  可能她还沉浸在那一幕的羞涩之中,我主动缓和气氛,谈论起了村里目前的情形。
  早年就听说过,韦天祥大伯是土改时的积极分子,办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一直跑在前头。成立人民公社后,他又带领全村社员战天斗地创高产,成为全县的劳动模范。这谁都心知肚明,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韦大功,纠集了大胖子、小瘪三等一帮子小青年,要造反。
  昨晚,我爹说:“就他们那几块料头子,能干啥好事!成天还会儿啊会儿的,地里没人干活了。”眼下,正是玉米、大豆、地瓜除草、追肥、灭虫的关键时刻。我爹又叹息着说:“你看——北地里的玉米都成了‘黄毛丫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哪!”
  我听大牛说,在队上开小拖拉机的二嘎子编出了顺口溜:
  韦大功,真稀松,
  拉屎尿泡三点钟。
  生产他不搞,
  庄稼他不懂。
  天天斗人闹革命,
  社员秋后喝西北风。
  冬青听着笑了,道:“这个二嘎子!”
  说心里话,我尝够了挨饿的滋味,被饿怕了。一九六〇年,生活所迫,我辍学逃荒,被大人们拉扯着爬火车,遭驱赶受恐吓的狼狈相及饥肠辘辘的恐惧感,令我胆寒心怯、没齿难忘。
  我出主意道:“韦大功是你叔伯哥,让你爹管教管教他。谁不知你爹脾气厉害!”
  “他呀!我爹说过多少次了——狼改不了吃肉,狗改不了吃屎,他这一辈子就改不了好吃懒做瞎折腾。”冬青说起来也忿忿的。
  “怎么办呢!若让他们折腾下去,可真要喝西北风啦!”
  “我听说前屯成立了青年突击队,要不——咱们也成立?”冬青满怀信心地说。
  “是吗?”我一拍脑门儿道,“我咋没想起来呢!对!今晚我就组织韦大牛、刘二嘎、刘小强等商量,你也参加。再邀请老支书给我们当参谋,明天咱就当面锣鼓对面戏地干起来。”
  “干出成绩,贫下中农能不推荐咱上大学!”
  “对!滚几身泥,脱几层皮,豁出去干了。”
  我说着要走,却被她叫住了。“春生……哥——”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叫我。我停住脚,注视着她。
  “俺这一生注定是你的人了,你可别变卦。”
  我走到她床前,拉起她两手,紧紧握住。呓语道:“我……我……你……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我将脸紧紧贴在她还有些烧的前额上。
  那年,她十九岁,我二十岁。
  四
  苇河滩青年突击队成立了。除我们五位发起人外,另有三十多名青年男女自愿报名参加,其中还有大队刘会计的女儿——也就是冬青的两姨姐妹刘秀美。我邀请老支书做我们的参谋,他二话没说,一拍胸脯道:“我豁上老命支持你们,只要一天不下台,我就全力干一天。”
  老支书将村后的一百亩玉米拨给我们作试验田,让刘会计拿出队上的全部积蓄——一千七百元钱,购置肥料、农药。还帮我们出主意,起出牛栏、羊栏追肥用,土杂肥更有后劲儿。说肥料不够用,他可出面找几户有陈旧厨房的社员,拆掉旧厨房,砸碎墙坯追肥“三类苗”,很管用。秋后农闲时,再拖坯帮他们建新厨房。一句话,保住这一百亩玉米的收成,就保住了全村人的生命。
  二嘎子开上小拖拉机,同刘会计买来化肥和农药,并给我们做了一面大号红旗,旗上印有醒目的八个金黄大字:“苇河滩青年突击队”。还给我们买了一套四卷本的《毛泽东著作选集》、十本红塑料皮精装《毛主席语录》。刘会计说这是老书记特意嘱咐的,要我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学习,争取思想、生产双丰收。
  我们将鲜艳的红旗插在试验田地头的高岗上,一起上阵干起来。大多数队员能做到累活抢着干,吃苦跑在前。常言说,树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也有擦滑的。刘秀美就磨磨叽叽退前拉后,说什么“突击队”不如“造反队”舒服。
  大牛白了她一眼道:“秋后喝西北风更舒服!你不愿在突击队,可申请退出,我们又没强迫哪一个!”
  她摇头不退。看样子,她报名刘会计起了很大作用。
  老支书边干边指导我们,比我们年轻人还带劲儿。韦大功等人要拉他去游街,我们一起上前说:“没空儿!不干活儿别在这儿碍事。”七嘴八舌将他们赶走了。
  追完化肥,我们就起牛栏、羊栏。接着,又借用了十多户社员家的陈旧厨房。半个月工夫,把试验田全部追完肥。真是天公作美,老天就给我们留了半月的空儿,追完肥料的当晚,就下了一场透地雨。
  雨过天晴,我们又开始锄草,松土,喷药,灭虫。玉米齐刷刷地拔着节长,庄稼一天一个新模样,试验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白天,我们集中在试验田劳动;晚上,我们青年突击队集中在大队部办公室学习《毛主席著作》。一盏汽灯挂在木梁下,照得三间屋通明透亮。冬青领学了《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我领学了《愚公移山》。然后,我分析了三篇文章中三個人物的不同精神和共同意义。最后,就如何学习和发扬他们的精神,分组展开讨论。
  老支书也参加了我们的学习和讨论,我邀请他做个总结发言。他在鞋底上磕了磕旱烟锅,清了清嗓子道:“咱得学习张思德不怕苦、不怕累,在平常岗位上扎扎实实干工作的精神;咱得学习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世界人民自愿献身的精神;咱还要学习老愚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挖山不止的实干精神。只要咱们村的青年人有了这些精神,咱们苇河滩就大有盼头儿,大有奔头儿。光你们青年突击队不行,你们做出了样板,树立了标杆,还得拉上全村社员一块儿干,才能取得更大的果实啊!所以说,咱们大家伙儿必须得走到家家户户,像‘土改’那工夫一样动员群众,才能鼓起全村老老少少的劲头嘛!”   听了老支书这番话,我心里突然亮堂了。当即宣布:由韦冬青、韦大牛带领原青年突击队管理玉米试验田,我同刘二嘎、刘小强再发动青年们成立“苇河滩青年先锋队”,突击管理村西的一百多亩大豆。
  老支书当场表态,坚决支持。他说,马上安排刘会计,明天赶杨镇集卖上三十只羊,为我们再购置一批化肥和农药。他和刘会计还准备动员老年、壮年人成立“苇河滩夕阳红战斗队”,管好村东的一百多亩地瓜。这样,我们不但能保住全村社员的口粮,还能缴一部分“爱国粮”。
  我和老支书这一表态,全场群情激愤,大家齐声叫好。
  散会后,突击队员们都回家歇息了,就我和冬青、老支书走得晚。冬青拿出一封信给我看,是东北林场她大姐来的,说苇河滩没啥出息头儿,不如早去林场打工,还给她寄来十元钱作路费。
  我把信还给她,问:“你怎么打算?”
  “我不想去,可我爹硬逼我。”冬青叹口气,皱起了眉头。
  我望着老支书,求援道:“大伯——非你出马不可!”
  天祥大伯没犹豫,说:“行!我去劝劝冬青爹。苇河滩咋没出息?过了劳动关,就能推荐上大学嘛!”
  我向冬青讲了,我前天也收到一封信。是在东北铁路建设工地施工的我大舅寄来的,要我去他那儿干临时工,好挣钱养家。我守着爹娘当场把信撕碎了。
  可谁能料到,天外来的不测风云呢。
  五
  天不亮,街口上的大喇叭就響起一声尖利沙哑的嘶鸣,接着传来播音员急促的声音——
  各大队革命委员会请注意!现在播送紧急通知:
  东风公社革命委员会决定,今晨在苇河滩大队召开黎明现场会议。请各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立刻到会!苇河滩大队的社员们听到通知后,马上到村后打麦场集合。
  我听后,一阵兴奋。接着又听连播了两遍,我急忙跑去找老支书。
  他已开了大门,正坐在院中的石磙子上端着旱烟袋吐青烟。大娘已在厨房生火,一股青烟从厨房上的灶筒冒出。
  我问他:“大伯——听到广播啦?”
  他沉沉地点点头。
  “是否来参观我们的试验田?”
  “肯定是为试验田来的,但不是参观。”
  “那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若是参观现场会的话——该提前通知。”
  “那能是什么呢?”我更疑惑了。
  老支书盘起一只腿,在鞋底上磕掉烟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他的便吧!”
  我顿如霜后的茄子——蔫了。蹲在老支书旁边,耷拉下脑袋。
  “他们是冲我来的。”老支书干笑了笑,又提示道,“你大舅不是要你去吗,你就去吧!或者是同冬青去她大姐的林场。”
  “不一定是不好的事吧?”我仍疑惑着说,“要不看看事态变化?”
  “也行。不过——到会场上你和冬青要尽量靠后站,看到苗头不对时,就从玉米地里溜走,千万别二乎。”
  “那你呢?”我睁大两眼问。
  我横竖脱不了,也就这一百多斤。万万不能祸害了你和冬青的青春,你一定记住我的话!老支书抓住我一只胳膊,瞪起双眼嘱咐着。
  在他那严厉的目光下,我只得点点头。
  人们陆陆续续走向村后打麦场。
  打麦场四周,已经有人插了十多面三角形彩旗,韦大功那帮小兄弟们,敲得锣鼓震天响。还从大队部抬来一张黄色三抽桌,放置在场院屋门前,桌后摆着两根长板凳,桌上有一顶用白纸糊的足有半米高的帽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打到走资派韦天祥”。
  韦大功穿着一件看不出白色的白背心,下穿着到膝盖下的黑色半截裤,趿拉着一双拖鞋,叼着半截不冒烟的香烟,同先后到来的各村革委会主任们打着招呼拉着手。
  村西大道上,来了一溜十几辆新车子。骑车的人们长得白白净净,穿得也干干净净,一看便知是公社的脱产干部。后边还有两个挎枪的,不知是“武装部”还是“民兵连”。在公社革委会马主任、杨秘书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打麦场。
  韦大功自然是忙不迭地上前一一握手,自然是头点得更频、腰弯得更深。马主任将铮亮的自行车交给前来接应的大胖子,伸伸腰走两步,掏出了一只香烟。韦大功看得清楚,想得更明白,立马掏火上前点燃。
  马主任吐出一口烟雾,问:“韦天祥还没押来?”
  “这就去!马上去!”韦大功应着,转身招呼大胖子道,“赶快去押走资派!”
  “带上那两个‘民兵连’。”马主任吩咐道。
  杨秘书指挥着几个人,已将驮来的大喇叭挂上了场边的一棵歪脖子枣树。三用唱机已蹲在桌子上,工作人员正“刺刺啦啦”地调试。
  社员到了二百多名,各村主任也有五六十人。大胖子几人与挎枪的“民兵连”把老书记押到了桌前,韦大功拿起高帽子戴在老书记头上,社员一阵惊讶之声。
  杨秘书拿起调试好的麦克风道:“革命的战友们!热烈欢迎公社革命委员会马主任作重要指示。”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坐在桌后板凳上的马主任咳嗽一声,开始了讲话:“革命的战友们!我们东风公社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村村建立了革命委员会,革命大批判正乘着浩荡的革命东风向纵深发展。但也发现了死角——苇河滩就是一个被我们发现的死角!走资派以生产压革命。在走资派韦天祥的鼓动下,一帮不明真相的无知青年成立了所谓‘青年突击队’,把心思和精力全部用在了这一百亩玉米上。大家想一想嘛!啊——玉米和革命哪个重要?粮食和江山哪个重要?把社会主义江山丢了,收了一百亩玉米能有何用?幸亏有一个政治觉悟十分敏感的革命闯将韦大功,他敢于起来造走资派的反,敢于揭露走资派的反革命行动。我们今天召开的黎明紧急现场会,就是坚决打掉这个黑典型,立即成立苇河滩革命委员会……”
  我正听得目瞪口呆,被谁拉了一下衣角。回头看——是冬青,冬青拉着我溜进了玉米地。我被她拉着一阵疾跑,跑出玉米地,跑到了苇河大堤上那天乘凉的垂柳下。坐在树下,我的心脏仍“咚咚”直跳。我仍然浸沉在马主任讲话的那个大喇叭的“嗡嗡”轰鸣中……不明真相……以生产压革命……收了玉米……丢了江山……这是谁的理论?这是哪家逻辑?   “春生哥——怎么办?”冬青拉了一下正发呆的我。
  “能怎么办!我去找他姓马的评理!”我说着“霍”地站起。
  “春生哥……你不说天祥大伯嘱咐我们……你忘了?我们还是听天祥大伯的吧!先到东北我大姐那儿干几年,等稳定了再说。”
  冬青拉着我走下河堤,沿苇河滩走向苇河大桥。
  站在苇河大桥上,回头望了望已隐没在青杨绿柳中的哺育了我二十年的苇河滩。
  六
  我们走进小兴安岭龙山林场时,这儿也正在开“批判大会”。不过,规模和气势可不是我们苇河滩所能比拟的。这儿有高大宽阔的主席台,顶上贴着红纸黑字会标——龙山林场揭批走资派动员大会。
  主席台上坐着领导一大溜,台角边站着戴高帽子的走资派七八个。台下坐着一千多人,黑压压一大片。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拳头起起落落,如林如炬。
  正午时分,我们找到了她姐冬云的家——林场的家属住宅区。不知是享受她姐林场会计的职别还是她姐夫供销科长的级别,住的是很宽敞的三间平房,院子是用板边、板条插起来的篱笆墙。她姐正在煤球炉上炒菜,见到娘家人,自然是格外亲切、热情。前几年,她回家探亲时我们在街上见过面。我还能认出她,但她已不记得我了。
  一会儿,当家人科长回来了,是参加了批判大会的。听言谈是造反积极分子,不知刚才看到的主席台上是否有他。科长也挺熱情,拿出“北大荒大曲”招待我们。咱干啥来了!哪能喝人家的酒,将就着吃顿饭吧!
  起初,那两口子还以为我是专程送人的。吃完饭后,听冬青说一块儿来找活干的,都犯难了。大眼瞪起小眼,没了刚才的热乎劲儿。两口子钻里屋嘀咕一阵子,后又把冬青叫到里屋拉呱一阵子。科长先出来的,打个招呼上班了。一会儿姐俩也出来了,冬青两眼红红的,刚抹过泪。
  冬青先说话了:“这样吧,姐,既然春生留不下,我们就一起走!”
  “你走了姐能放心吗?爹娘不埋怨我吗!”冬云着急的样子。
  “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不能一块儿留,那就一块儿走!”
  我一切都明白了,对冬青说:“别难为大姐他们了,你留下吧!我一人怎么也好办。”
  “不行,难道你要背弃我吗?”冬青固执地说。
  “冬青,现在是非正常时期,一起安排俩人肯定是困难的。”我劝解着。
  冬青回转身,两手捂着脸“呜呜”大哭。
  我央求道:“大姐——借我十元钱吧,大哥的旧棉衣也借我两件。”
  冬云笑笑说:“手头紧,只能借你五元。旧棉衣,我帮你找找。”
  冬云走进里屋,一会儿拿出两件男士旧棉衣,还有五元钱,另外还有一支笔和一张白纸。
  “打个借据吧!每件衣服折价十元,计二十五元。不过……衣服要不要随你。”冬云两眼盯着我。
  “好,好。”我赶忙应着接过纸和笔。
  冬青急急走来,伸手从我手中抢过纸笔,哽咽道:“我来打!”
  冬云愣着。
  我说:“还是我打吧!”
  冬青用袖口擦了下眼泪,郑重道:“就从我工钱里扣!”
  冬青打完借条,塞给他姐,并从她姐手中拿过钱和棉衣,一并放入我怀中。又掏遍了身上的几个口袋,把掏出的几角几分也塞入我衣袋。
  我不能再犹豫了,转身迈出那宽敞的屋子,走出了篱笆院子。
  冬青送我到火车站,陪我买上车票,又送我上了火车。车门口,冬青抹着泪嘱咐说:“别忘了给我来信!”
  我点了点沉重的头颅。
  火车开动。我站在窗口望着——两手捂脸的冬青蹲坐在站台上。
  人生的岔口往往只有一步。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来林场是错误的。就这一步之差,而造成了我们终生之憾。
  七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的心碎了。火车拉走了春生,也拉走了我的心。突然,火车一声长鸣,惊醒了我。我忙站起来看,火车已跑得很远。我应该跟他一起去的,我为什么没有跟他去呢?即使生生死死也应该相依相偎的啊!
  我盼着春生来信,我记得在车门口嘱咐过他的。他知道这儿的通信地址,他一定会给我来信的。只要收到他的信,我立马就去。管它是山南海北,管它是天塌地陷——谁也别想再拦我。
  一天,两天,十天过去了。半月,二十天,一个月过去了。春生哥——你去了哪里啊?一千里……两千里……就是到了老家,回信的话也该收到了呀!
  家——对!他一定会给家里写信的。我找到信笺,找到笔,我要给老家写封信,问他去了哪里。可写给谁呢?我家……他家……我们的爹娘都不认字。天祥大伯……天祥大伯是什么境况呢?
  这晚,大姐买了好多菜,说有客人要来,让我也搭帮手。菜还没弄完,姐夫就领着几个人进了屋。似向大姐介绍又似向我介绍,谁谁谁是什么什么科什么什么长。他们一个个钻进里屋,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挺高兴的样子。大姐让我往里屋端菜,听言谈话语,说到他们的批斗会多么多么成功,批臭斗倒那帮老家伙,他们就是林场革委会的当权派了。
  大姐忙着炒菜,突然,眼睛亮亮地对我悄悄说,靠近姐夫坐的那位,是他们的王科长。他是林场的实力派,也是最有后劲儿的人物。还说我能到食堂上班,就是他同总务科长打的招呼。
  大姐却又叹了一声,惋惜道:“这人间哪!真的是无十全十美。美满的一个家庭,潇洒帅气的一个人,刚刚三十五岁,家属疾病去世,留下一个伶俐的乖小子……”
  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与我又有何干系!
  干系还真来了。姐夫送走那一帮人,回来说:“人家王科长满口答应,就看冬青啦!”
  我一头雾水。答应什么?看我什么?姐夫是不是喝醉了?
  大姐笑嘻嘻地问:“冬青,行吗?”
  “什么?姐,你和姐夫说的是什么?”
  “就是那王科长,你同意不同意?人家不嫌弃咱农业户口,在老家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   “我是来上班的,啥时让你操这些闲心啦!”
  “咋是闲心呢?你是我亲妹,你的终身大事,我能不挂心?有个孩子也不是啥坏事,你不愿养的话,我和你姐夫也没个孩子,我们接过来养着。”
  “你们是挖好了坑儿,让我跳啊?而且是个点着火的坑!”
  姐夫收敛了笑脸,耷拉下脑袋,起身要走。
  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一丢,筷子一摔道:“我告诉你们,这辈子除了丁春生,天王老子我也不嫁!”我起身走进我住的小里间屋,“咣当”关死了门。
  门关死了,但事未完。不到半月,爹来了。
  这天下班,我从食堂回来,见爹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我喊声“爹——”,忙提壶续水。
  我迫不急待地问:“爹,春生有信儿吗?”
  谁知爹立马苛丧起长脸说:“我吃饱撑的,管什么春生秋生?谁管我挨饿哩!”
  正做饭的大姐劝道:“别着急爹,咱一家人,啥话不能好说。”
  谁知爹更来了劲儿,冲我吼起来:“这是你亲姐,她能害你?还不是怕你受委屈吗!”
  我一切都明白了。我辩解道:“我自己的事,我自个儿做主。是好是坏,我心里明白。”
  爹瞪起了眼:“你明白啥?”
  “我找到春生再说!”
  “春生,春生!他当你吃啊,当你喝啊,还是当你饿啊!今儿我把话撂这里,从今你甭寻思回家的事儿,是死是活你都得从这儿过!”
  刚坐下的我一听,立马跳起来,我也吼道:“不,我要找春生!是死是活我都得找春生!”
  爹也“霍”地站起来,挥手照我脸上一巴掌。我脸上立刻一阵火辣辣,耳朵嗡嗡鸣响。我捂住半个脸,蹲在了沙发上。
  “什么叫享福?关外的老婆关里的牛。这是她的户口本儿,你们去把证给办了。”
  爹从衣袋掏出户口本,递给了大姐。
  “青妹,爹都是为你好,你现在不明白,以后慢慢会想明白的。在家时,你没听说过吗,苇河滩,盐碱滩,旱了蚂蚱一串串,涝了蛤蟆叫翻天……”
  “别跟她胡啰啰,这几天就把事办了。”
  “姐啊——你们到底欠了姓王的多大情啊多少债,要我用青春去偿还哪?”
  东北的雪来得可真早啊!进了十月就落起了雪花。
  大喜的日子——姐说。
  大喜的日子——爹说。
  喜在哪儿?喜从何来?糊涂的爹啊,你是在嫁闺女啊,还是卖牲口啊?娘啊!亲娘,你知道吗,你拉吧了近二十年的女儿被“卖”掉了……春生……春生……丁春生——你死到哪儿去啦?你可是给我来个信儿啊你……
  我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被一帮人架进了一个院子,又被架进了一个屋子。到处是花红柳绿,到处是笑声,到处是“新娘子新娘子”的欢叫声。我做新娘了……我是新娘了……我是谁家的新娘?我是谁的新娘?
  爹在旁边嘟噜着脸,姐在旁边陪着人家笑。人来人往,欢欢笑笑,热气腾腾……我怎么也笑不出,怎么也热不起来。我只感觉到凉,只感觉到冷。手凉,腿凉,脚凉,心凉……风冷,雪冷,天冷,浑身冷……
  欢闹的人群走了,屋中空空荡荡。王一诚——就那王科长,酒气熏天的他——新郎,拉灭电灯,扑在我身上。我顿觉一座山向我压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后,我昏厥过去……
  天昏昏沉沉,头昏昏沉沉。我坐在写字台边,拿出信笺,找到笔,我要写信。
  但是,我写只下了一个称呼:春生——我最爱的人……
  八
  我接连发出了十多封信,一封回信也未收到。我们施工的地点在深山沟里,发封信要往返二十多里山路。冬青啊!你是沒收到呀,还是在煎熬我呢?
  半年期末,结算了工资。领到钱后,我请了几天假,搭上了去往小兴安岭的火车。在龙山车站下车,我打辆三轮车到了林场。我想,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把冬青接走,我们要在深山老林中筑起我们的爱巢。只要能厮守在一起,条件再差,也是幸福的。她一定也会同意。
  按着记忆中的路,寻到了她姐家的院子前,篱笆门上锁着一把黄铜锁。隔篱笆墙往里看——屋门也锁着。看院子中的迹象,好久无人住过似的。见旁边有一背孩子的大嫂,忙向前打探。一问才知,她姐几个月前就搬走了。我问冬青在哪儿?大嫂说:“人家姐妹俩可有福啦!俩女婿都成了造反司令,一块儿搬到城里当大官了。”
  我闻听,若五雷轰顶。路上那黄粱美梦的热乎劲儿,“嗖”一下被抽走,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儿。定了定神,我又问冬青的家,那大嫂指着前边说:“过三排房,右边一个锁门的院子。”
  我连声谢也没说,跌跌撞撞地走向前去。隔着篱笆墙,一眼看到了玻璃门、玻璃窗上的红喜字,我一切都明白了。像泄了气儿的皮球,像当头一棒被打闷了的驴——我瘫坐在了篱笆墙边的雪地上。
  在郁闷和沉默中,我一气儿干了六年,攒足了盖新房娶新娘的钱。一个春暖花开、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回到了家乡——苇河滩。
  我回来得也真巧,也正是时候。乡亲们早已把“败家子”韦大功赶下台,推举老模范老书记重新掌权。听说我回来了,老书记带领大牛、小强、二嘎子找上门来。我紧紧抓住老书记的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夺下老书记的旱烟锅,塞他嘴里一支“人参”牌香烟,并亲自打火为他点燃。我掏出十张“大团结”甩给二嘎子,要他去买酒买菜。我们要陪着老书记喝顿美酒,吃顿香菜,一道我危难之际丢下他不顾而一人逃之夭夭的歉意。
  哪知老书记“哈哈”一笑道:“我是用的‘丢车保帅’之计。”
  我问:“啥意思?”
  老书记说:“丢下我一个老卒子怕他干什么!保住你——就保住了咱苇河滩今天的帅,保住了苇河滩的希望。”
  大伯这话让我如坠五里雾中,我瞪大眼发呆。
  大牛插话道:“不明白了吧?给你捅破窗户纸吧!老书记同我们一起测量、规划的‘苇河滩治理规划图’公社党委已经批准了。哎——对啦!公社党委赵书记也重新上台执政了,那个光会喊口号造反的马主任玩不转啦!就黄花鱼——溜边儿了。老书记到处打听你的地址,要你回来带领我们治理这万亩苇河滩。”   “治理苇河滩?我们的羊群到哪儿吃草?”
  “还挂着羊群呀!”大牛接着说,“早让韦大功连羊骨头都吃光了,连根羊毛也没剩。要不是天祥大伯带领我们阻挡着,恐怕连牛尾巴、驴蹄子、马骨头也统统吃光。”
  小强插话道:“那韦大功可是铁嘴钢牙哩!要不然,连二嘎子那拖拉机也给‘吃’了。”
  “啊?竟是这样一伙不吐骨头的人啊!”
  “大伯,怎么规划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老书记“吱溜”喝下一盅酒,抬手抹抹嘴唇道:“听我慢慢道来:在苇河滩最北边——也就是芦苇河与徒骇河的岔口,建一座水库。在水库四周挖几个鱼池、藕池,挖出的土用来筑水库大坝。”
  “这叫拉屎扒地瓜——一举两得。”二嘎子插话。
  “这是第一步,然后再实施第二步。”老书记喝口水,又说,“第二步就是建养牛、养猪、养羊、养鸡几个养殖场,要我们的庄稼吃上有机肥;再建苇编、柳编、草编等几个编织厂。”
  “这叫原料就地利用。咱当地产的芦苇、柳条和玉米芯足够了。”大牛插话,他接着道,“第三步是在改造后的苇河滩上种植果树,再建上果品加工厂,让我们的果品走遍全国。接下来,还要成立砖瓦厂和建筑工程队。总之,让我们的苇河滩四面开花,遍地结果。”
  我听得热血沸腾,我说:“大伯,我拼全力跟您干,为改变咱村面貌,建设新农村,我不惜献出热血和青春。”
  “说得好!可是不全对。不是你跟我干,而是我们带领大伙儿干。你为主力,我当参谋。”老书记又干下一杯,起身说,“你们喝吧!我回去歇了。明日召开社员大会,我提议选举你为队长,准备上套儿吧!”
  九
  说干就干。趁春季农田不忙,我们就先开工了水库建设。
  在苇河大堤上搭建了水库会战指挥部,韦大牛任青年突击队队长,丁小强任青年先锋队队长,老书记兼任夕阳红战斗队队长,我兼任机械施工队队长。
  我将原准备盖房子娶媳妇的钱拿出来,又从信用社贷了一部分款,新买了一辆“泰山25型”拖拉机。二嘎子自开上新家伙,比娶了新媳妇还高兴。
  公社赵书记从县水利局申请来一辆推土机,支援我们。
  我同老书记计划:不误农田,大战农闲,苦干三年,力争“苇河滩治理规划”第一步实现。
  我们的水库工地上,真可谓红旗招展,机声隆隆,车辆穿梭,人欢马叫。推土机、拖拉机、马车、牛车、毛驴车,还有用小推车推的,担子担的,抬筐抬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全力奋战苇河滩。
  天黑收工后,沸腾了一天的工地安静下来。人都回家了,牲口也都牵回栏去饲养,机械、车辆及工具都堆放在工棚周围。
  我点上汽灯,挂在棚顶,顿时照得四周一片通明。坐在指挥部工棚的板凳上,我拿起暖瓶,倒了一搪瓷缸子开水。我望着挂在棚中的“苇河滩治理规划图”出神,回想着热火朝天的场景中,总觉得少了什么……
  静下来,心里空落落的,是少了什么?
  是啊!会战的队伍中应该有她啊!怎么会少了她呢?
  她说过的啊:俺注定是你的人了,你可别变卦啊!
  她怎么变卦了呢?
  不能一块儿留,我们就一块儿走……
  她怎么就先走了呢?
  可一定给我来信啊……
  她怎么就不回信呢?
  我不想去,可我爹硬逼……
  硬逼……难道是……难道是老牛筋……
  我正要端起缸子喝水,见老书记一手提着暖瓶,一手托着干粮袋走来。我忙迎上前,接过了暖瓶和干粮。
  “来到半路上,见你娘来给你送饭,我就顺便捎來了。”老书记说着坐到板凳上,边掏出烟袋锅装着烟边说,“趁热乎儿吃吧!”
  我打开干粮袋,是两个玉米面饼子及几片萝卜咸菜,便狼吞虎咽吃起来。
  “大伯,你回去歇着吧!我自个值班就行。这河滩上夜里潮气大,您老要是落个腿痛腰痛的,我怎么向大娘交代。”
  “咳,俺老胳膊老腿的,哪来那么娇气。”大伯吐出口青烟,接着说,“前几年闹得咱爷儿俩灰头土脸的,我琢磨着,往后没那档子事了。庄稼人多打些粮食,吃的穿的好一点儿,有啥不好!不能老饼子就咸菜呀!”
  “再有也不怕!大不了来个二下东北。”
  “说到东北哩,你跟冬青分手后,就没再碰面?”
  “东北大着呢!您当咱苇河滩开群众会呀!过去过来就这几百号人。”
  “大伯听说过,东三省嘛!咱这一个省就摸不着边儿。”大伯盘起一只腿,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又道,“论起年岁来,该找个媳妇了。刚才在路上,你娘还说到老牛筋跟韦大功爷俩帮你说亲的事哩!”
  “他们?说的谁?”
  “冬青的姨妹——秀美。其实秀美这孩子……比冬青也差不哪儿去,就是娇气点。年轻人嘛!再说,你娘跟前也用人哪!”
  “他爷儿俩,兜里不知装的啥药呢!这爱情……这婚姻——可掺不得半点假啊!”
  “嘿嘿,你们年轻人呀!咱农村不比城里,啥爱不爱的。婚姻就是娶媳妇,就是成家过日子呗。我娶你大娘前,影子也没见过。这不,也热热乎乎大半辈子啦!”
  他老人家说的都是实情,可是……可是……大伯啊!您哪里能知道……您哪里能懂得我们的心啊!
  十
  劳动节放了两天假,让忙活了一春的乡亲们喘口气。马上就要麦收了,大家准备好工具要大战“三夏”。三夏期间,水库工地上只能留下水利局支援的推土机施工。全村一千多亩小麦,还指着二嘎子的“新媳妇”打麦轧场哩。
  我实在招架不住爹娘的“强迫命令”,也只得屈从于老书记说的“娶媳妇过日子”的民间俗理,趁节日把“家”成了。
  爹娘早就收拾干净了西屋。盘了新炕,铺了新芦席,还请院中婶子大娘们做了“两铺两盖”新被褥。
  二嘎子开上拖拉机,拉着爹早备下的两袋子地瓜干,到县城酒厂换回了两桶子白酒。西院大哥帮着娘杀了她精心喂养的十多只芦花大公鸡。昨夜,大牛、小强值班。觉没睡好,却从芦苇河捉来半桶子鱼,现正忙活着刮鱼鳞,掏鱼肠,说要为喜宴添道美味。   就在院子里摆了十多桌,把村中的老人都请来喝杯喜酒。大爷、大叔要请;大娘、大婶要请;姥姥、姑姑、姨要请;大舅来不了,只能遥敬一杯。媒人自然要坐上席,老书记陪着老牛筋韦天成和韦大功爷俩儿。刘会计也被请来,与他们坐一起。他已成了老丈人,会计的活儿以后就换人了。小强挺细心的,就让他兼着吧!好处是没多少钱,也没多少账。
  我同大牛、小强、二嘎子等年轻人坐一席。把开推土机的两位师傅请来,坐在我们这席的上位,以表达对我们无私支援的一点敬意吧!
  新婚庆典开始了,先请主婚人老书记讲话;胸戴红花的新郎、新娘拜堂,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像三鞠躬,向父母三鞠躬,夫妻对拜又三鞠躬;老书记向新郎新娘赠送贺礼,送给我们一人一本崭新的、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嘱咐我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最后是新郎新娘表决心,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献青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新郎开始敬酒。留下小强照顾推土机师傅,大牛和二嘎子陪我去敬酒。
  当然得从老书记的主宾席开始,二嘎子抢先当酒令官,喊道:“先敬泰山老丈人三杯酒。一敬他福如东河长流水,再敬他寿比松柏活百年,三敬他五谷丰登六六顺。”
  敬完老丈人,二嘎子又喊道:“敬媒人三杯。一杯酒,跑前跑后挺辛苦;再杯酒,说来说去说成功;三杯酒,喝完喜酒靠墙溜儿。”
  这下把大家逗乐了。正常说法是“走”,他改了一个字,便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阵。
  三杯敬完,大牛开涮了:“大功同志,别光给人家跑腿,也得给自个儿操操心啊!啥时喝你的喜酒哇?”
  二嘎子插话道:“人家大功同志才三十八岁,不着慌,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嘛!”
  大牛说:“也不能等到四十一啊!”
  二嘎子嘴一撇说:“大功同志找也不找农村的,人家说了:先工人,后干部,找个教师也凑乎儿!”
  二人一捧一逗,弄得韦大功脸红脖子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这种场合加上他这种身份,也不便发作。
  老牛筋脸一嘟噜,推开大牛说:“行啦,行啦!拉倒吧!”
  临转身,二嘎子还喊着:“吃好喝好!管足管饱!”
  热热闹闹一大天,客去友来笑哈哈。最后走的,当然是大牛、小强、刘二嘎,他们一起下手,三下五除二,帮我收拾完残局。
  虽忙活了一大天,但一直未有心入其境的感觉。恍惚中,一直是觉得在为别人招呼着,忙活着,压根儿没认为是自己在办喜事。走进新房,回手插死屋门,坐在老丈人陪送的新八仙桌边的新椅子上。抬起眼扫了一下坐在炕沿上的刘秀美,她也正看著我。
  她发话啦:“丁春生,你咋看我的眼神儿跟看冬青不一样啊?”
  “是吗!咋不一样啦?”
  “不一样就不一样!还咋不一样!你自个儿心里最明白!”
  “我明白个啥?我才看你一眼,就不一样了?”
  “那是看吗?那是扫!”
  不能不佩服女人的心,就是细。毕竟是新婚之夜,总不能吵架啊!我起身走到炕前,拉着她的胳膊哄道:“好了,好了,累一天啦!歇着吧!”
  我脱去鞋子,褪下衣裤,到里边先睡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唢呐声声……
  我牵着新娘走入洞房,我掀起她的花头盖,冬青笑盈盈地望着我,一头扑入我怀中……
  搂紧,亲着,吻着……
  一阵饭香扑入我的鼻腔,睁眼一看,啊——天亮了!是娘已做熟了南瓜米饭。
  十一
  轰轰烈烈的运动,呼啦一阵子就过去了,昙花一现的造反司令又落回到了林场。这天,大姐交给我一个信封,要我通知春生还借款。她说:“先前按着这个地址去过信了,一直没回音。”
  我一看,这不是春生给我来的信吗!怎么只有信封,没有信笺呢?
  她吞吞吐吐道:“早年的事啦……早就丢了。”
  忽然间,我一切都明白了。我就知道春生会给我写信的,他怎么能不给我来信呢!我要给春生写封信,我早就应该给他写封信。我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春生——我最爱的人!
  接下来怎么写呢!要写什么呢?我却犹豫不定。
  不知他什么时候进了屋,站在了我背后。他伸手抓过信纸,忿忿道:“你这个臭婊子!我说这些年一直不给我怀孩子,原来还不忘老情人啊!原来你是让别人穿破了的鞋啊……”
  任他态度怎么蛮横,任他语言多么龌龊,任他心灵如何腌臜,任他行为怎样卑鄙……我毫无惧色,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我还能怕什么呢?
  他发泄一通后,“哧啦”撕下那一页,团在手中。将稿纸本扔我面前,气昂昂甩门走去。
  我知道他去往哪里,随便他去往哪里。我拉开抽屉,拿出高中课本,很开心地看下去……
  晚十点,我煮碗面条吃下,就睡了。很快就进入梦乡……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唢呐声声……
  春生拉着我走入洞房,我望着他——含情脉脉;他望着我——脉脉含情……
  十二
  全村三年的苦战,终于见到了成果,苇河滩治理工程第一步顺利完工。经受了广阔天地历练的我,在老书记的培养下,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吸收我和几个青年进了“班子”。我担任了苇河滩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大队长,韦大牛任副大队长兼路南生产队队长,刘小强任大队会计兼路北生产队队长。
  借水库建成之际,公社党委、革委决定在我们水库大坝上召开全社现场会议,庆祝苇河滩水库胜利竣工,并在全社推广我们的经验。我们将指挥棚翻新、改造成大会主席台,在棚顶上贴了红纸黄字的“苇河滩水库竣工庆典”会标。突击队、先锋队、夕阳红战斗队、机械施工队的四面红旗插在主席台两边。一大早,小强就把“三唱机”打开,棚顶上的大喇叭唱起了革命歌曲。我同大牛、二嘎子几个青年人敲起了锣鼓,叮叮哐、叮叮哐的响声震荡着一库碧波,响彻苇河滩。
  我正敲得起劲,刘秀美急冲冲走来,一把从我手中抢过鼓锤。鼓一停,其他的声也就没了。   她气喘吁吁地说:“老支书找你,问你准备发言稿了吗?”
  二嘎子正敲在兴头上,瞪她一眼道:“要你这女秘书何用?”
  她白了一眼说:“咱可没喝那墨水。”只见她鼓锤一挥,击鼓引点,那锣鼓又有节奏地响起来。
  大坝上已聚集了几百人。我拐过主席台,见老书记领着推自行车的马主任、杨秘书走来。七八年的工夫,这两人都老得不轻,皱纹明显增加了。
  我迎上前问:“赵书记呢?”
  马主任支起自行车撑子,将撑子闸“咔”一声踢过去,耸了耸肩道:“他来不了啦!”
  “前几天还说一定要来的。”我怅然说。
  “革命形势,一日万里。前几天是前几天,今天是今天。”马主任边点烟边说。
  我似乎听出了话中有话。
  老书记也一脸愕然。
  韦大功打着招呼走来:“马主任好!”
  马主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韦大功的手,非常亲热的样子。马主任吐着青烟,关切地问:“怎么样,大功?这几年咋没找我汇报工作啊?”
  韦大功哈腰说:“也没啥大事,不敢打扰领导。”
  “找对象了吗?”
  “没……没……”
  “还光着棍儿呀!”马主任转身瞪了一眼老书记道,“你这支部书记怎么当的?不关心革命同志婚姻大事,你都干什么去了你!”
  锣鼓一停,人们都围到了主席台前。马主任手一挥道:“马上开会!”
  他和杨秘书一前一后走上主席台。马主任烟头一吐,抓起麦克风喊道:“革命的战友们!大家听到‘中央’的声音了吗?”
  见无人回应,他接着道:“我就知道你们没听到。你们苇河滩就知道挖鱼塘,修水库。这是什么行为?是右倾复辟,是右倾回潮,是右倾翻案风!中央要求我们,坚决痛击右倾翻案复辟风,狠狠打击右倾机会主义回潮!前几年,我在苇河滩抓了一个以生产压革命的黑典型;今天,又在这里抓了一个右倾翻案的黑典型。这是偶然的巧合吗?绝不是!这说明,在苇河滩隐藏着一股反革命黑势力。一旦气候适应,他们就跳出来与无产阶级革命派作对,与革命派反着干。这次,我们东风公社革命委员会,一定下决心打掉这股反革命黑势力。然后,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不得翻身!韦大功同志呢?”
  韦大功举下手,忙答道:“在这里!”
  他几步跨上台去。大胖子和小瘪三也紧跟在后。
  马主任招呼道:“来——来!你今天当着全社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面,表示一下决心,今后怎么办?”
  “好——好!”韋大功拿过话筒,咳嗽一声,嗷号道,“全社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马主任的讲话非常好,非常高,讲到了我们革命派的心坎上。我们坚决服从马主任的命令,遵照马主任的指示,打到翻案、复辟的走资派!走资派不臭,革命派不香。坚决让他们遗臭万年,永不得翻身……”
  我再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大步跨上主席台,一把推开韦大功,随手抓起麦克风喊道:“社员们!同志们!他们这是诬赖,是陷害!我们修水库,是遵照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指示干的。我们干的是集体的事业,是社会主义的事业,怎么能是资本主义回潮呢?”
  老书记也跨上了主席台,质问马主任道:“难道让社员饿肚子是社会主义?难道让群众光屁股是好领导?”
  杨秘书插了话:“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韦天祥、丁春生听好了!根子和罪恶都在你俩身上,赶快低头认罪!”
  韦大功、大胖子也狐假虎威地说:“赶快低头!赶快认罪!”
  大牛、小强、二嘎子见形势不妙,也一起跳上主席台,局面大有不可控制之势。
  马主任冷笑一声,说:“我早有所料,果然你们是贼胆包天。”他抢过话筒喊了声“上来”!
  只见十多个持枪民兵跑上主席台。马主任命令道:“把韦天祥、丁春生绑起来,押到公社去!”
  几个民兵掏出麻绳要绑人,我挺身向前,推开老书记说:“马主任,绑我吧!这事与老书记无关,都是我发动干的!”我转向大牛他们吼道,“把老书记送走!”
  大牛几个拥着不情愿的老书记走下去。
  我倒背起两手,任他们捆绑……
  马主任“嘿嘿”两声,坐在板凳上,点着了香烟。
  十三
  在全国人民的欢呼声中,粉碎了“四人帮”,结束了十年动乱。清理打砸抢的“三种人”时,那王大司令被判刑。同时,我的离婚申诉获得法院批复,我得到了彻底解放。经过充分准备后,我参加了迟来十多年的高考,并被首都一家广播学院录取。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我被分配到老家所在地的省广播电视台做记者。
  到省台报到后,我获得了一周的探亲假。我乘上公共汽车,赶往我日思夜想的苇河滩。
  汽车在宽阔平整的柏油路上飞速行驶,把我的思绪拉回到十年前那个赤日炎炎的夏日。我和春生手拉手走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我们汗流浃背地走进了城里,走进了火车站。从此,走进了我们青春年华的岔路口……苇河滩啊!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春生啊!你现在是……
  车驶过苇河大桥,停在了桥南码头。我跳下汽车,几步跨上了苇河大堤。啊——我心上的苇河滩,真的是改变了模样。河堤加宽了,修成了直通村里的柏油路;两边的垂柳长高了,变粗了,已更加伟岸健壮;更令人瞩目的是,高出垂柳一大截子的高压输电线路,由公路直通村里;河滩上的荒草地不见了,那一排排的是什么?是车间?是场房?远处那又是什么?是藕池?是鱼塘?再远处呢?那是天上的银河吗?你是如何降落苇河滩的啊?
  走到了三岔路口,一边通向村里,一边通向那一排排的场房。我刚迈向通往村里的路,后边一辆黑色轿车赶上来,那车正要拐向场房方向,却“哧”的一声刹住了。
  “冬青——”
  猛听得一声呼喊,我停住脚步,向轿车望去,见那停住的车已摇下了车窗。   司机推开车门,下了车,是一个戴墨镜、穿西装的熟悉身影。只听他说:“是冬青!”
  他摘下墨镜的同时我也认出了是二嘎子。
  司机后座的车门开了,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魁梧身影。是——他!是他!就是他……
  我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两步,又下意识地停下了。他径直向我款款走来……
  我也向他走去。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却感到那么漫长。恍惚间,像是走过了几天,几月,几年……像是走过了几里,几千里,几万里……
  我伸出手,拉住了他伸过来的厚重、有力的大手。
  “你……终于回来了!”
  “哎——回来了。”我点点头。
  “欢迎你——咱们苇河滩开发公司欢迎你!”
  “噢!是……是咱们的苇河滩吗?”
  回到公司,我立即召开各分公司经理会议,把这次省经贸洽谈会的好消息通报给大家。老支书负责的养殖场成效最大,鲁西肉食大黄牛、鲁北白山羊,宫廷黄、童子健肉食鸡远销俄罗斯、加拿大;刘秀美负责的草编公司,产品打开了南韩、日本的市场;小强负责的果品公司,产品黄金帅、大国光、青香蕉也销往东北三省和广西桂林。这几年,小强的公司出力最大,培育了三百多亩苹果新品种。前几年,又引进栽培了河北鸭梨和莱阳梨嫁接品种,今年已大面积上果。除运销果品外,他们还自建了果品加工厂,十几种水果罐头已经省工商局验收注册。大牛负责的建筑安装公司,从县城已打入省城,而且效益也连年翻番……
  这个刘秀美啊!怎么说她好呢!就在那年,我被杨秘书和民兵押着在各村游街示众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投入了韦大功的怀抱。后来,曾多次反悔并向我投好示爱,但这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不可能。实话说,她的工艺品技术及组织能力,在苇河滩的妇女们中是无人比拟、不可替代的。
  我们的会议正在热烈进行时,我娘突然大驾光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她老人家从不过问公司的事。当看到娘出现在小会议室门口时,我立刻丢下笔和记录本走出去。
  娘指了指老书记,说:“他大伯,你也过来。”
  我和娘及老书记来到我办公室,我给娘倒了一杯水,递到娘手中。娘说出了一个令我吃惊万分的事——老牛筋带着他侄子韦大功找上我家保媒,是他的女儿冬青。
  我望着老书记,笑了笑。
  老书记“哈哈”乐啦!连道:“好事,好事啊!冬青這孩子,这么些年啦,还在等着你,可真是个好孩子啊!”
  “你看——你大伯真是个明白人,一点拨,我心里就透亮了。错不了,你大伯说得一准没错。”
  在外边听风的二嘎子憋不住了,到旁边小会议室传达了头条新闻。大牛、小强及几个分公司经理“呼啦”围到我办公室,一起嚷着停会,停产,办喜事。
  我发现刘秀美没来,她当然不会来。
  这些年,随着事业的兴起,我冥冥中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着什么呢?
  哦——原来是在等待着我最爱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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