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中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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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摇 石桥下的
  小妹妹
  欢镜听是江津城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工作之余,他有一个生活习惯:行走,尤其喜欢到乡间行走。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欢镜听独自一人乘车来到江津城一个偏远的山区。下车后,他穿过一座小乡场窄窄的石板街道,开始了他的又一次行走活动。出乡场后,便是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沟,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横跨溪沟,连结起一条乡间石板小路,那小路曲曲弯弯地伸向更深更远的大山深处。就在那座石拱桥下,几位打猪草的农家少女坐在溪沟边的堤岸上,光脚浸到溪水里,双脚还把冰凉刺骨的流水搅得水花四溅。在她们身后,散乱地放着几个猪草背篓。他站在桥上,低头望着她们泡在水里冻得通红的脚,牙齿禁不住一阵发酸。他对她们说:“小妹妹们,你们不怕冷吗?”
  一位穿翠色衣服的少女望着他,问:“哥哥,你从哪里来?”
  “江津城。”
  “哥哥,你到哪儿去?”
  这一下,她把欢镜听问住了。欢镜听的行走只有一个大的地理范围,没有很明确的目的地。想了想,欢镜听指着石拱桥对面的高山,说:“我到山里去。”
  立刻,另外几位少女对那位穿翠色衣服的少女开玩笑说:“白元春,你的家正好在那边,这位城里来的哥哥肯定是到你家去做客的。”
  原来,那位穿翠色衣服的少女叫白元春。白元春的脸顿时红起来,她捏紧拳头,做出要打人的样子。“我不认识这位城里来的哥哥。”她说,“他为什么要到我家里去做客?”
  欢镜听笑着问:“小妹妹,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白元春这个名字不俗。响亮、顺耳、好听、也很好记……”
  没等他说完,桥下又是一阵流水似的笑声灌进他耳朵!白元春抬起一张红脸,朝欢镜听大声说:“哥哥,你不要记我的名字。”欢镜听笑着问:“白元春,你的名字不是给人记住的吗?”
  她的脸更红了:“我姐姐说,城里来的哥哥都是什么……”她蹙额想了一下,“哦,都是感情上的骗子。”她口气强硬地说,“因为你是城里来的哥哥,所以,不许你记我的名字。”
  欢镜听指着大山深处,问:“白元春,你的家,就是在那个方向吗?”
  白元春脸色虽然仍旧红着,但是口气却是警惕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欢镜听明白了,白元春的家确实在石板路那端的大山深处。他挥挥手,“小妹妹,再见。”
  


  第二章 ?摇快如闪电的
  白衣女人
  欢镜听沿着石板路继续往前走去。不久,前面的石板小路拐进了两座大山的峡谷间。这个地方叫山天峡。当他站在山天峡上时,眼前似乎布满了浓重的绿色雾气。他定睛一看,发现在峡谷的两边山坡上,密密地挤满了翠色的柑橘树。忽然,一团白影出现了。
  他这才发现,那团白影是一个女人。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回过头,看到白元春背着猪草背篓,脚上穿着一双最便宜的胶底布鞋,独自一人走上山来。他笑着问:“怎么只有你一人?你那些伙伴呢?”
  虽然白元春脸上做出不高兴的神情,但是,口气中却透出一片温和。“她们没有家吗?”她说,“她们不晓得回家吗?”
  欢镜听仍旧微笑着,却将话题转移了。他远远地指着那团白影,有些担心地说:“白元春,你看那里,那是个女人……”
  白元春仅仅只瞟了一眼,便打断他的话:“我晓得是人。她不是人难道是鬼吗?”欢镜听望着她:“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你跟我说话,为什么满脸的不高兴?”虽然白元春的双眼冷冷地看着他,但是嘴角却浮起一丝笑纹。她忽然问:“你真的是从江津城里来的哥哥?”见对方点点头,她又问:“江津城离山天峡这么远,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他指了指周围的峡谷,顺口答道:“听朋友说,这山上风景很美,我就顺便来看看。”“哦……”白元春不经意地点了一下头,她拉了欢镜听一把,“走,到我家去坐坐。”
  她顺手指了一个方向,“我的家在山坪上。”山坪是本地方言,意思是高山顶上的平坝。
  欢镜听顺着白元春的手指望过去,刚好看到那个穿白衣的女人。与此同时,顺着峡谷中吹来的冷风,欢镜听忽然听到了白衣女人唱的歌。歌声里透出一忧、二怨、三悲、四伤的情韵。
  欢镜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时候,白元春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珠子,放到嘴唇边响亮地吹了一下。那白衣女人听到这种声音,立刻停住了唱歌。只见树枝在她脚下一阵摇晃,一眨眼,她就从树上跳到了地上,一转身,白衣女人便飞快地隐没在苍翠的橘树林中了。欢镜听惊讶地问:“刚才那个白衣女人是谁?”
  白元春说:“我姐姐。”
  欢镜听又望着她手里的珠子,同样惊讶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吹得这么响?”
  白元春将那个珠子在对方眼前晃了晃,脸上全是骄傲的神色:“这是我姐姐做的竹哨。”
  欢镜听更加吃惊起来。在他过去的阅历里,竹哨并非稀罕的东西,也看见过用各种竹子制成的哨子,然而,像这种银光闪闪的珍珠般的竹哨,却是他闻所未闻的。他说:“给我看看。”
  白元春做了一个调皮的动作,将圆竹哨迅速地揣入怀里:“我姐姐说过,这东西不能随便给人家看,尤其是城里来的哥哥。”
  欢镜听用一种请求的口吻说:“好妹妹,我只看一眼,绝不多看。”跟着,他又补充一句,“这件事,只要你不讲,我也不讲,你姐姐绝不会知道。”话音刚一落地,他立刻后悔起来,我的妈呀,不应该补充后面一句话呀!
  果然,原本满脸热情的白元春,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好半晌,她冷冷地说:“我姐姐说的一点不错,城里的哥哥没有一个是诚实的东西。”她用力推了对方一掌,“好狗不挡路——让开!”
  欢镜听趔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望着白元春越来越远的背影,他大声问:“白元春,你刚才不是请我到你家做客吗?”   “刚才是我瞎了眼,把你认成了一条好狗。”说到这里,也许她觉得太过分,不应该将欢镜听比喻成狗,便回头做了一个鬼脸,掏出那个银光闪闪的圆竹哨轻轻吹了一下,“城里来的哥哥,对不起你了。”说完,她飞快地跑起来。一身翠色的衣服,在峡谷间的半山小路上,宛如蝴蝶展翅般翻飞。
  欢镜听继续朝前走去。这一次,他行走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那就是白元春坐落在山坪上的家。
  等能见度开始变得幽暗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浓密的斑竹林中。在竹林的中央,出现了一块宽阔的石坝,石坝上,一座草庐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草庐的墙壁是用一根又一根竹子交错在一起、再糊上一层黄泥做成的。他正要往草庐走去,一条蜷伏在屋角的黄狗发现了他。黄狗汪汪地狂吠几声,然后一跃而起,用最快的速度朝他冲来。与此同时,一道白影从屋子里闪电般飞出,一只手异常准确地抓住了黄狗的尾巴。那位白衣女人背对着欢镜听,冷冷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走到这里来了?”
  欢镜听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大姐,我姓欢,我叫欢镜听。”他说,“我只是路过这里。”
  “姓欢?”白衣女人全身颤抖了一下,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路过这里,你走错路了。”
  白衣女人说得不错。这里只有一座草庐,上山的小路也只能通到这里。除了走错路,是断然不会发生“路过”这种情况的。
  欢镜听发现,白衣女人竟然穿着一件在穷乡僻壤极少见到的白色旗袍。他无话找话地问:“大姐,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实际上,他知道这个地方叫作山天峡。
  白衣女人仍背对着他,不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我数三下,你如果还不离开这里,我就放狗咬你了。”黄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它昂起头,朝欢镜听露出交错的犬牙,做了一个又撕又咬的动作。
  欢镜听只得返回。
  第三章 ?摇醉态迷离的
  乡村姑娘
  一晃,三年过去了,又一个春节即将到来。每年春节到来之前,各家公司都要与方方面面的关系户互送拜年礼物。欢镜听所在的公司也无法免俗。那么,今年的礼物送什么呢?思来想去,他忽然想到,江津是全国有名的柑橘之乡,何不给那些外地的客户们送一些柑橘,这样做,一方面花钱不多,二方面显得大方好看。于是,他打电话到果树研究所,找到一位朋友,开门见山地说:“帮我介绍一下,江津哪个地方出产的柑橘口味最好?”
  朋友毫不犹豫地推荐了一个非常偏远的山区。
  本来,到那样偏远的山区去采购柑橘是一件苦差事,欢镜听完全可以交绐其他人去办理。然而,他本来就是喜欢行走的人,现在,这个山区又是他未曾去过的,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去看看,公私兼顾了。于是,在一天清晨,欢镜听带着一辆货车,朝那个陌生的山区进发。到达那里时,刚好是中午。当地乡政府设在一幢二楼一底的石砖房子里。底楼是乡政府办公室,二楼便是招待所。乡长姓李,因为提前接到了果树研究所那位朋友打去的电话,所以,李乡长正在办公室等待着欢镜听。李乡长握住欢镜听的手,热情地说:“欢经理,你放心,我已经安排果园把最好的果子留起来,明天装到车上,一车就拉走了。”接着,他指着办公室外面,“你不用跟在那些人屁股后面去果园选果。”果园外面,停着好多辆农用车,看样子,到这里采购柑橘的人还真不少。据李乡长介绍,那些人大多是从外地涌到这里的水果贩子。有了李乡长的亲自安排,欢镜听此行的任务就变得如同没有任务一般了。吃过午饭,他开始慢慢朝招待所走去。忽然,一位年轻姑娘从后面飞奔而来,到达欢镜听身旁时,姑娘一把拉住欢镜听的手,刚张开嘴想说什么,一阵呕呕的酒嗝声冲口而出。欢镜听先是吃了—惊,继而皱起眉头,他知道姑娘是喝了酒,并且过了量。姑娘一边拉着欢镜听往乡政府的厕所走去,一边扯下几根头发丝,塞到对方手中。欢镜听顿时明白过来。进入厕所后,欢镜听一只手托住姑娘的脑袋,另一只手将一根发丝一抖一颤地放入她喉咙。俄顷,姑娘一把推开欢镜听,对着便孔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欢镜听一边放水冲洗着那些脏物,一边好心地说:“姑娘,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姑娘呕吐完后,背倚在墙上,一口接一口地吐着酒味浓浓的粗气,波浪形的黑发从额上挂下来,隐约遮着她的脸庞。她细细地吐出一句话:“谢谢你,欢经理。”
  “你认识我?”
  姑娘嘴角先是扯起一丝笑纹,不冷不热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你认识我?”
  欢镜听心里暗暗想道,我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认识我的人当然很多。
  等欢镜听走了一段距离后,她忽然说:“欢经理——城里来的哥哥,你真的记不得那个打猪草的小妹妹了吗?”
  欢镜听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既惊喜又怀疑地说:“白元春?你就是那个打猪草的小妹妹白元春?你跟三年前相比,不一样,真的大不一样了。”他眼前的白元春,身上已经没有三年前那个打猪草的农家少女的痕迹了。难怪,他一时半刻认不出她来。
  白元春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昨天晚上,我听李乡长对果园的人们说,明天有一位欢经理要来采购一车口味最好的果子,要他们抓紧时间准备好。”她说,“没想到,李乡长嘴里的欢经理,就是我三年前见过的那位城里来的哥哥。”
  欢镜听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一年前,白元春听说这里有一片果园要对外承包,等她到达这里时,才发现传言有误。对外承包的是另一座山头上的果园。只要对柑橘这种水果有研究的人都知道,不同的土壤,即便是那些土壤的分界线只隔着一条小河沟,结出的柑橘,其口味也大不一样。误信传言的白元春,没有打退堂鼓,她干脆在这里住下来,做起了柑橘酒生意。故名思义,柑橘酒就是用柑橘酿造的果酒。她不好意思地说:“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他们要我陪他们喝酒。”说到这里,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他们还等着我喝酒。”一边说一边抬起脚要走。
  欢镜听吃惊地说:“白元春,你已经过量了,还要喝呀?”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陪他们喝,他们就不与我做生意。”欢镜听默默地放开白元春。他是商人,他知道商界上谈生意离不开酒,而且,越是小地方上的小生意人,哪怕是谈三分钱的毛毛生意,也要在酒席上一醉方休后才能“谈成”。他情不自禁地说:“白元春,我还是喜欢你三年前的样子。”   白元春望着他,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城里来的哥哥,江津城姓欢的人家多不多?”欢镜听举起一根手指:“只有一家。”这里的一家,不是指他一个人,而是指他们欢氏家族。白元春的脸色骤变,她先是一把捏住对方的胳膊,在对方胸前擂了几拳:“城里来的哥哥,天下那么多姓氏,姓张、姓王、姓李、姓赵……哪样姓不好?”她大声说,“你为什么非要姓欢?”接着,白元春的脸色变得异常的冷漠,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城里来的哥哥,你听好,就算我白元春从来没有遇到过你,从来不认识你。”跟着,欢镜听瞠目结舌地望着白元春的身影消失在一家乡村小饭店。
  很快,乡村饭店里传出白元春既响亮又泼辣的划拳声。
  这时候,李乡长从楼上下来了。
  他招呼欢镜听到办公室,为他泡了一杯茶。
  两口热茶喝下去后,欢镜听已经回过神。他将茶杯在两手间滚来滚去,问:“李乡长,你认识一个叫白元春的姑娘吗?”
  李乡长说:“一年前还不认识,因为她是外乡人。后来……”李乡长谈的,就是白元春到这里承包果园的事情。末后,他问:“欢经理,她是你亲戚吗?”
  欢镜听避开这个话题,问:“她怎么做起了柑橘酒生意呢?”
  李乡长先是皱着眉头:“我好像隐约听其他人说,白元春在挣什么学杂费。”继而摇摇头,“详细情况,我不太清楚。”
  欢镜听嘴唇朝不远处的乡村饭店努了努:“那帮人,都是一些什么人?”
  李乡长从办公桌后面撑起身,朝饭店看了看,然后回到座位上,笑着说:“那些人,都是这个地盘上的人,平时做点儿小生意为生。你说他们坏,谈不上;你说他们好,也谈不上。不过,在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你那位亲戚白元春,要想做事情顺利一点儿,还真不能得罪他们。”
  欢镜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禁不住叹口气:“一个年轻姑娘,做点儿小生意,唉……艰难啦。”
  第四章?摇酒桌上各怀心
  机的男人
  走出李乡长的办公室后,欢镜听径直走进那家乡村饭店。白元春面对饭店大门坐着,此刻,她手中的酒杯已经递到了嘴唇边,冷不防望见欢镜听,那个欲喝不喝的动作,一瞬间凝固了。坐在她周围的是六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趁此机会伸出两根手指贴到白元春的手背上,一边游蛇般地滑动着,一边说:“喝啊,快喝啊。”
  白元春深沉地望了欢镜听一眼,双眼一闭,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她假装没看到欢镜听,将手伸到桌子上空,对另一个男人说:“来来来,划拳,吃酒。”须臾,白元春响亮的划拳声又响了起来:“一百岁,二兄妹好,桃园三结义……”
  这时候,饭店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迎上来,热情地说:“老板,你想吃点什么?”欢镜听正要开口,却不料白元春出人意料地抢前说:“城里来的哥哥,帮我喝了这杯酒。”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朝欢镜听摇摇晃晃地走来,杯中的酒洒了她满手,一张脸被酒精烧得通红。同桌的另外几个男人,惊异地将眼珠从她身上滚到欢镜听身上。
  饭店老板不高兴了:“白小姐,你影响我做生意了。”
  白元春不理会饭店老板的不满表情。她将酒杯递到欢镜听嘴边,眼睛里泛出秋水般的寒意。欢镜听接过酒杯,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了下去。接着,欢镜听朝饭桌上看了看,见只有很少的一点儿菜,便对饭店老板说:“添几个好菜,账算到我头上。”接着,他望着白元春,用一种略带伤感的语气问:“小妹妹,你不请城里来的哥哥坐下喝酒吗?”
  白元春没说话。倒是那几个男人纷纷站了起来,热情地邀请道:“来来来,坐下喝酒。”其中一个男人空出一个座位。欢镜听刚要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忽然发现那个“空”位置的男人借此机会坐到白元春身边,一只手不怀好意地贴着白元春。
  想了想,欢镜听往杯子里倒满酒,端着酒杯走到白元春身后,面向那几个男人故作热情地说:“白元春是我在乡下的妹妹,请朋友们多多照看一下她。”他瞟了一眼那个男人,见他的手还是紧贴着白元春,于是提高了声调,话中有话地说:“今后,如果有谁欺负我这个乡下妹妹,请朋友们及时通知我。”说到这里,他饮完酒,把酒杯往门口一扔。随着叮当的粉碎声,那只紧贴白元春的手移开了。
  那个男人站起身,急急忙忙说:“大哥,请坐。”
  欢镜听没有推辞,坐在白元春的身边。那男人又重新回到早先他“空”出的位置上。一时间,饭桌上冷清下来。一会儿,欢镜听笑着对白元春说:“小妹妹,代表城里来的哥哥,为朋友们倒酒。”
  其中一个男人眼睛望着欢镜听,话却是问的白元春:“白小姐,你这个城里来的哥哥,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白元春正要开口,欢镜听暗暗踩了一下她的脚,将脸掉了一个方向,朝着厨房大声说:“老板,增添的菜做好了吗?”
  厨房里传出饭店老板的声音:“快了快了。”
  这时候,欢镜听回过头笑着对那个问话的男人说:“大哥,你贵姓?”
  对方说:“姓刘。”跟着,拱手做了一个很江湖的动作,“本地人都叫我刘二。”
  欢镜听连连说:“刘二哥,失敬了。”他也拱手做了一个江湖味道更重的动作,“刘二哥,帮个忙,请你到乡政府,请李乡长到这里来帮我喝杯酒。”
  刘二惊愕地看看欢镜听,又看看另外几个男人:“这……”
  这时候,饭店老板端来几样荤菜。看到饭店老板的一瞬间,欢镜听眼睛一亮,计上心来。他叫住饭店老板,端起白元春面前的酒杯,放到对方手中:“把这杯酒送到乡政府李乡长那里去。”他说,“你给李乡长带句话,就说我划输了拳,请他帮我喝了这杯酒。”
  饭店老板一只手端着酒杯,两颗眼珠直直地盯着欢镜听:“这杯酒送给李乡长,请他帮你喝了?”
  欢镜听一边点点头,一边对其他人说:“吃菜,请吃菜。”
  饭店老板双手捧着酒杯,带着满脸既惊且疑的神色出门去了。欢镜听故意不看另外几个男人的脸色,只跟白元春说着悄悄话。实际上,他心里担忧着李乡长能否真正领会到他的意思。   没多久,饭店老板带着满脸既惊且喜的神色回来了。他将空酒杯轻轻地放到白元春面前,惊讶地说:“那杯酒,李乡长真的喝了。”
  那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重复了一遍饭店老板的话:“那杯酒,李乡长真的喝了?”
  “那杯酒,李乡长真的喝了!”饭店老板再次肯定,“我亲眼看着李乡长喝下去的。”饭店老板兴奋起来,“你们放开肚皮大吃大喝。李乡长说了,今天这顿饭,由他请客。”
  直到这时,欢镜听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下地来,看来李乡长真的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刘二站起身:“来来来,我跟这位欢兄弟敬杯酒。”他拱起双手,用江湖语气说:“欢兄弟,一回生二回熟,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山高水长的朋友了。”
  欢镜听也站起身,也很江湖地拱起双手,用一种绵里藏针似的口气说:“我小妹妹在这里做生意,她人太年轻;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由我姓欢的替她捡片(收拾残局)。”
  “哪里哪里,欢兄弟,你这句话说得太大了。”刘二转过脸,不好意思地对白元春说,“白小姐,过去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白元春也站起身,端起一杯酒,“刘二哥,你说到哪里去了?过去,多亏了你和其他兄弟们的关照,要不然,我白元春遇到的麻烦事,不知还会多多少?”她说,“刘二哥,这杯酒,我白元春干了。”
  欢镜听知道她已经醉过一次了,这杯酒下去,很可能会第二次醉倒。他用最快的动作抢过酒杯,眼睛虽然望着白元春,话却是对刘二说的:“这杯酒,哥哥替妹妹喝了。”
  不知不觉中,三个小时过去了。
  欢镜听站起身,对刘二说:“该吃的东西,我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我们也吃了。该喝的东西,我们喝了;不该喝的东西,我们也喝了。现在,该散伙了吧?”说到这里,他转身对着饭店老板,大声说:“给他们一人一包烟。”
  刘二把香烟揣入衣袋里,握了一下欢镜听的手:“欢兄弟,山高水长的朋友,往后,我们江湖上见。”最后,他朝白元春做了一个打巴掌的动作,“白小姐,有李乡长和欢兄弟帮你扎起(靠山),往后有用得上我们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等刘二率领那帮人走后,站在旁边一直不作声的饭店老板,这才走到白元春身边。他拉起白元春的一只手臂,怜惜地问:“白小姐,这一次,他们没有掐你吧?”
  欢镜听明白饭店老板话中“掐”的意思,那意味着白元春的手臂上,曾经留下了很多男人手指间的汗臭气味。白元春双眼一红,晶亮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起来。她立刻旋到欢镜听身后,将后背轻轻地贴着他。欢镜听感到白元春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本来,欢镜听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地与白元春谈一谈。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白元春已经悄悄地走了。第二天上午,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看见白元春的人影。最后,他只得带着装满柑橘的货车,满心疑惑地离开了那个偏远的山区。
  第五章?摇 瓦罐里浓郁
  的柑橘酒
  回到江津城后,欢镜听想起李乡长说过的一句话:“我好像隐约听其他人说,白元春在挣什么学杂费。”他想,我既然是白元春“城里来的哥哥”,帮助一个乡下小妹妹早日脱离那个恶劣的生存环境,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于是,在一天上午,他到邮局填写了一张一千元的汇款单,连同一封挂号信,一起寄给了李乡长,请李乡长代为转交白元春。他在信中开门见山地写道:如果白元春愿意,他可以在公司里为白元春谋一份差事;如果她要勤工俭学,城里的条件更是乡村无法相比的。他原以为,白元春收到信后,一定会兴高采烈,也许过了几天,就会进城来找他。然而,随着春节的一天天临近,进城来找欢镜听的,不是白元春,而是李乡长——李乡长为他一个远房侄儿说情,希望欢镜听在公司为他侄儿谋一份差事。
  那天中午,欢镜听在一家饭店宴请李乡长。席间,李乡长说:“汇款与信件,我收到当天就亲手转交给白元春了。”他叹了口气,“她走得好。那个地方,那些乡村小泼皮,白天晚上地围着她转……”
  欢镜听吃了—惊:“白元春已经离开了?”
  李乡长脸上写满了不解的神色:“怎么,你不知道?她拿到你的汇款和信件,没几天就走了。”
  在李乡长面前,欢镜听不好说什么。他故意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一下脑袋:“哦,我想起来了,她曾经跟我打过一次电话。事情一多,居然忘记了。”
  送走李乡长后,欢镜听回到公司,刚在办公室坐下,秘书小姐笑盈盈地将一张纸条放到他办公桌上:“欢经理,你有一个什么乡下小妹妹,叫你什么城里来的哥哥……”
  欢镜听一下子站起身:“白元春!她在哪里?”
  秘书小姐指了一下办公桌上的纸条,说:“她已经打过四次电话来了。”
  欢镜听抓起那张纸条,飞快地奔出大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吐出一个地名:“客运中心。”
  果然,远远地,欢镜听看见白元春站在客运中心大门口,双眼望着某个方向。这一次,白元春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脚旁放着一个小瓦罐。她似乎浸入了某种深深的思绪之中,根本没有察觉到欢镜听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乡下来的小妹妹,”欢镜听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城里来的哥哥现在接你来了。”
  白元春吓了一跳,脸上立刻现出一抹羞红。
  “白元春,让你久等了。”欢镜听提起瓦罐,“先到公司,后到我家去。”见白元春没有动脚步,他催促道,“走啊。”
  白元春仍旧没动脚步。一会儿,她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我来三天了。”
  欢镜听大吃一惊,手中的瓦罐差一点掉下去:“你来三天了?你为什么不找我呢?”白元春说:“我已经在城里调查了三天,看看姓欢的男人里,哪些是坏人?”
  白元春在说这句话时,口气虽然是平静的,但是,对于欢镜听来说,却如同震耳欲聋一般,他不解地问:“白元春,你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元春淡淡地笑着,浅浅的羞红就像明月高悬的夜晚轻轻滑过月面的薄薄浮云。她没回答,却掏出一张车票,说:“我该回家了。”   “回家?”欢镜听有些啼笑皆非地说,“白元春,你专程到江津城来看我,你还没进我的家门,现在就要返回你的家了?”
  这时候,客运中心的广播响了起来。白元春听了一下,说:“快开车了。”跟着,她转身朝候车室走去,中途,她回头望着还处于糊涂状态中的欢镜听,嫣然一笑,招招手,“城里来的哥哥,你把我送到汽车上,好么?”上车后,她上半身从车窗里探出来,一张脸忽然间变得绯红,“姓欢的男人里,并非全都是坏人。”跟着,她羞涩地邀请道,“城里来的哥哥,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晓得你是一个人,没有走人户(亲戚间你来我往)的地方。今年,你到我家里过年,好不好?”
  没等欢镜听回答,汽车已经启动了。车轮卷起的冷风,扑了他一身。
  第六章?摇 草庐中情窦
  初开的姐妹
  不久,春节到来了。大年初一的清晨,欢镜听踏上了去白元春家中的路程。临到中午时分,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座小乡场,又一次走在那条青石板铺就的窄窄街道上。
  灰蒙蒙的远方,时而传来或大或小的猪嚎声。他问一位扛着锄头的过路老人:“这些猪为什么叫唤?”
  老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露出满嘴的黄牙,“嘿嘿”笑着。他的回答虽然简单,但是充满了浓烈的乡情:“杀过年猪。”
  等那位老人走远后,他才朝山天峡走去。
  当满眼的翠色涌进他眼帘的时候,一股劲烈的冷风也同时扑到他身上。与此同时,他看到在一片翠色的峡谷里,有无数躲躲藏藏的黄色火苗偷偷燃烧起来。他定睛一看,原来那是悬在柑橘树上的成熟果子。橘子红了。他继续往山天峡深处走去。一会儿,他看到远处一条黄狗沿着峡谷间的曲折小路朝他飞奔而来。他—惊,妈呀的大叫一声,背心立刻浸出一层冷汗。与此同时,一阵哈哈的笑声叩响他的耳鼓。
  等那条黄狗跑到白元春跟前,她一只手拉住欢镜听,另一只手牵着黄狗,说:“狗狗,闻一下,认准了以后再也不准咬这个城里来的哥哥了。”
  那条黄狗耸起鼻孔,在欢镜听脚前脚后仔细闻了闻,然后,它又“汪汪”地叫了几声,似乎算是认同了他这个城里的亲戚。欢镜听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前些天,我在江津城就打听清楚了,你们公司是前天放假。”白元春说,“我算准了,你今天肯定会来的。”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忽然掠过一团红晕。
  没多久,一座草庐就出现在他们眼前。忽然,白元春拉住欢镜听,停下脚步,用一种很抱歉的语气说:“城里来的哥哥,你已经看见了,这里生活条件太差,你来过年,我怕你会不快乐。”她注视着对方,小声问,“你会快乐么?”
  欢镜听双手按住白元春的肩头,一本正经地说:“白元春,生活条件的好与坏,与我本人的幸福心境没有关系。心情不好,就算是金窝银窝,我都不会快乐。”他指着前面的草庐,高兴地说,“我能够到你家中过年,我能够静下心来,看到简朴的草庐遮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翠竹林里,我感到很愉快。”
  白元春将眼睛移开,望着草庐:“城里来的哥哥,实话告诉你吧,是我姐姐请你来这里过年。”她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低。
  欢镜听奇怪地看着她:“你姐姐?她为什么要请我到你家中过年?”其实,他还有一句心里话没有说出来:我根本不认识白元春的姐姐啊!
  就在欢镜听和白元春说话的时候,那条黄狗跑进了草庐。一会儿,他们听到草庐里传来细细的“呵护”声。看来,是白元春的姐姐正在“夸赞”那只黄狗。在这样偏远的乡间,草庐中简陋的生活设施是欢镜听意料当中的事情,然而,等他跨进草庐时,他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惊。他吃惊的当然不是简陋的草庐本身,而是在草庐里,一位身穿白色旗袍的女人,怀中抱着黄狗,背对着他站在卧室门口。在寒冷的冬天,白衣女人穿着的,仍旧是一身单薄的旗袍。难道,她真的不怕冷吗?
  白元春在他身后低声介绍道:“城里来的哥哥,她是我姐姐。”
  “姐姐,你好。”欢镜听一边说,一边正想走到姐姐身边。忽然,对方怀中那只黄狗昂起头,朝他吐出血红的舌头,显出一副狰狞的样子。他吓了一跳,非但没有前进一步,反而后退了好几步。这时候,一直背对着欢镜听的姐姐开口了:“欢镜听,谢谢你写给我妹妹的信,还有你汇给她的钱。”
  “姐姐,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白元春既然喊我一声城里来的哥哥,我小小地帮她一把,应该的。”
  姐姐似乎不领情,她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哼!城里来的哥哥?多年前,我也这样喊过你们欢家人。唉……罢了,不说那些陈年旧事了。”
  欢镜听愣了一下,正想说什么,猛然看见白元春递了一个眼色。他舌头一转,转移了话题:“白元春,你到李乡长那个地方做柑橘酒生意,他们说你是挣什么学费?”他指了指门外,“其实,这座山脚下就是满沟的柑橘,水果成色也不错,用来做柑橘酒,应该是最好的原材料。”他问,“可是,你为什么舍近求远,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白元春朝姐姐努了努嘴:“这个问题,你问姐姐。”
  姐姐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黄狗身上的毛,淡淡地说:“欢镜听,我这样做,只是想办法逼妹妹离我远一点。”
  欢镜听惊疑地看了看白元春,又望了望姐姐:“逼?姐姐,你为什么要逼白元春离开你?”
  姐姐深深地叹了口气:“欢镜听,你没看到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吗?”姐姐说这句话时,语气听起来,不仅悠慢,还透出一缕幽暗。
  尽管姐姐没有把话说明,然而,欢镜听还是理解了她的意思。在乡村,许多在白元春这种年龄的姑娘,已经出嫁了,已经做母亲了。他用一种调侃的口吻对白元春说:“小妹妹,姐姐说的不错,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姐姐要为你考虑了。”
  白元春在欢镜听身上使劲擂了一下:“我就是长得大如高山,还是姐姐的妹妹。”她很认真地说,“我这一辈子,永远都不离开姐姐。除非……”
  欢镜听紧逼过去:“小妹妹,除非什么?”
  “除非,我找的这个人,同时,也是姐姐心里牵挂的人。”   “这不可能。”欢镜听打断白元春的话,“你喜欢的男人,姐姐怎么还可能去喜欢人家呢?现在是一夫一妻,不是过去……”
  “啊呀,你误会了!”白元春的脸色越发红起来,“我的意思是……”
  这时候,姐姐打断白元春的话:“妹妹,你现在跟欢镜听谈得再多,他还是不能理解。只有等那件事做了以后,他才会明白。”
  欢镜听大吃一惊,那件事!那是一件什么事昵?
  姐姐没有继续解释“那件事”的真正含义到底是什么,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叹口气:“我终于又听到欢家人说话的声音了。”
  欢镜听奇怪地问:“姐姐,你认识我们欢家男人中……”顿了顿,“他是谁?”
  姐姐松开双手,那只黄狗从她怀中跳到地上。她再次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他是谁?”她轻轻摇摇头,“我不想知道他是谁。”说到这里,她白色的身影缓缓隐入卧室的幽暗里去。卧室的门口,挂着一帘银白色的门帘。
  欢镜听想了想,猜测道:“白元春,你姐姐是不是曾经跟一位姓欢的男人谈过恋爱?”白元春轻轻点点头:“我姐姐的初恋,献给了你们欢家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
  从白元春简单的介绍里,欢镜听终于了解到姐姐不幸的初恋。姐姐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英气逼人的欢姓青年。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她把少女纯真的初恋献给了那个欢姓青年。后来,那个欢姓青年因为种种原因,割舍了姐姐的一片真情,远离江津城,与一位广州姑娘结了婚。从此,姐姐紧紧关闭了心扉,与妹妹一起,心如止水地生活在草庐里。没料到,三年前的冬天,另一个年轻男人走进了竹林,来到了草庐前。那个年轻男人说话的声音,跟姐姐的初恋对象——那个欢姓青年有着惊人的相似;更巧合的是,那个年轻男人也姓欢。那个年轻男人,就是欢镜听。等白元春讲完这个故事后,欢镜听轻轻地拍了一下脑袋,自作聪明地说:“难怪,姐姐一直不正面看我,她是怕我的长相也像那个欢姓青年。”
  白元春摇摇头:“你说错了,姐姐不正面看你的原因……”说到这里,她打住话头,抬眼看了看竹林间那条石板小路,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欢镜听问:“你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为什么不正面看我?”
  白元春却转移了话题:“城里来的哥哥,你知道为什么请你到这里过年吗?”欢镜听猜测道:“因为我不喜欢在城里过节日。”
  白元春先是笑了笑,“你不喜欢在城里过节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继而,她一本正经地说,“请你到这里过年,是要做一个初吻的试验。”
  什么?欢镜听呆呆地望着白元春。初吻也有试验?
  白元春解释道:姐姐的初恋永远地消失后,就下死心不再寻找新的爱情。原本,姐姐就这样心如死水般地生活着。然而,三年前,欢镜听跟踪白元春撞入这片幽深幽暗的竹林后,与姐姐短短的几句对话,竟然奇迹般地打破了她心中岑寂的心境。姐姐的想法是,为了那个欢姓青年的初恋,她付出了最含苞欲放的花样年华,那么,为了取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同时,也为了抚平感情上的创伤,她需要那个口音与初恋情人有着惊人相似的年轻男人欢镜听,跟她一起,重温一次当年的初恋。白元春说:“城里来的哥哥,我姐姐能不能走出初恋失败后的心理阴影,就全看你明天的表现了。你可要好好用心哟。”
  好半晌,欢镜听才从惊愕状态中回过神。他一把抓住白元春,有些啼笑皆非地说:“这个世上,我只听说过重走长征路、重吃忆苦饭、重穿旧时衣,白元春,我还从来没听说有什么重温初恋梦的事情。何况,那个姓欢的少年,他只是口音与我相同罢了。我与姐姐之间,根本没有撞出感情的火花,又怎么可能找到那种初恋的感觉呢?”他一边摇头一边问,“你姐姐怎么会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她想重温初恋梦,难道,不怕我这张臭嘴占她的便宜?”
  白元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欢镜听。如同前几次一样,她避开了对方所有的疑问。她一只手牵住欢镜听,另一只手指着那条石板小路,说:“城里来的哥哥,陪我到竹林挖笋子去。”
  竹林深处,果然有许多白嫩嫩的竹笋。他们挖了几株,一张一张地剥掉毛绒绒的笋壳。欢镜听知道,这种嫩笋,送到城里的饭店里,就变成了价格昂贵的玉兰菜。
  第七章?摇竹帘深处情感
  深重的姐姐
  当天晚上,白元春给欢镜听讲述了姐姐的初恋故事:某年的某个冬天,一个姓欢的青年,因为爱好摄影艺术,为了拍一张叫作《橘乡》的作品送到广州参加一次很有影响的摄影艺术展,走到这里来了。山天峡这个地方,虽然有绝佳的风景和红红的柑橘,但是,反映到相片上,却没有精灵般的动感。为什么呢?因为,缺少一个美丽的橘乡少女活跃在画面中,所以,为了寻找这样一个能够上镜的少女,那个欢姓青年守在山天峡。这一守,就守了整整一天。皇天不负苦心人,傍晚时分,欢姓青年终于守到了一个打猪草的少女。虽然,那个少女的倩影裹在一身朴素的衣服里,但是欢姓青年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少女的美丽。于是,那个欢姓青年悄悄跟在少女后面,一路跟踪到达这片翠竹遮掩中的草庐。这时候,一只黄狗发现了他,也就是说,那个欢姓青年当初的遭遇,跟后来欢镜听差点被狗咬的情形差不多。可是,当初的情形相同,后来的“发展过程”却是大不一样。那时候,少女的父母亲都还健在,他们热情地招待这个突然间撞入草庐中来的欢姓青年。当天晚上,欢姓青年就住在草庐里……故事说到这里,白元春脸上流出两行清泪。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夜风似的脚步声。
  欢镜听刚要回头,姐姐已经站到他身后,一只纤巧而秀美的小手温柔地放到他的头顶;紧跟着,一粒滚烫的泪珠,滴到他脖子上。一时间,欢镜听静静地坐在原地,竟然动也不敢动一下。
  白元春含着泪,继续着先前的话题——那个未完的故事。她说:“当时,那个欢姓青年就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手里拿着一根竹管。我父母亲陪着他,围着瓦罐喝柑橘酒。我姐姐呢?她则躲在卧室里的门帘后面,偷偷地看着欢姓青年。”
  “呜呜呜……”这时候,姐姐在欢镜听身后发出了压抑很久的痛楚哭声。   欢镜听猛然站起身。他原本想说几句安慰姐姐的话,然而,姐姐的动作却比闪电还快,等他转过头时,只看到一团白影划进了卧室的门帘里。他缓缓地走到门帘边。他的语气轻缓而忧郁。他问:“姐姐,那个姓欢的青年,他叫什么名字?”
  门帘里,先是传出姐姐呜呜咽咽的哭声,许久,也许是她压抑已久的愤懑情绪得到了宣泻,她收住哭声,深深地叹息着:“欢天喜。”姐姐终于说出了那个欢姓青年的名字。
  事实上,在姐姐说出这三个字之前,欢镜听就已经猜到那个欢姓青年是欢天喜了。在他们欢氏家族的历史上,只有欢天喜一个人走上了摄影道路。不仅如此,当年默默无闻的欢天喜,现在已经是全国非常有名的摄影家,同时兼着好几家艺术公司的顾问。全国许多报刊中若干精美的作品,都出自欢天喜手中的镜头。按家族中的辈分排行,欢镜听应该叫欢天喜为哥哥。欢镜听还记得,哥哥欢天喜的成名作,正是一幅叫作《橘乡》的摄影作品。他做梦都没想到,在《橘乡》的背后,竟然埋藏着这么一段故事。
  姐姐仍旧站在门帘背后,梦呓般地说:“当年,我就躲在这里,满脸绯红地偷看你的哥哥欢天喜,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痴迷,我对你的哥哥欢天喜,是真正的一见钟情啊!”
  欢镜听真诚地说:“姐姐,我代哥哥向你说声对不起。”
  姐姐在门帘后面沉默了许久,说:“欢镜听,你回到座位上去,像你哥哥当年一样。我在暗处偷看你。唉,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回当年初恋时的感觉?”
  欢镜听默默地退回座位上,重新握起竹管,慢慢地吮起了柑橘酒。尽管,他心里是不愿意的,有一种委屈感——居然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替身?然而,一想到卧室中那个陌生的姐姐,为了一份纯真的初恋,关闭了那么多年的感情大门,我做一回替身,好像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白元春似乎看穿了欢镜听心中的委屈,她说:“城里来的哥哥,你心里感到……别扭吧。”她直言不讳地说穿了欢镜听的心事。
  欢镜听强装笑颜,说:“没有别扭,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
  白元春放下竹管,走到欢镜听面前,忽然捧起他的脸,两片嘴唇在他脸上吻了两下。两声清明的响声,从他的耳鼓一路敲响到他心灵深处去。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发烫的热力从他心灵深处涌上来,将他两边的耳根涨得通红。天哪!他幸福而又害怕地想,亲吻声是这样的简单、也是这样的悦耳吗?白元春回到座位上,埋下红通通的脸庞,轻轻地吮起了柑橘酒。又过了许久,白元春起身到另一间屋,为欢镜听收拾睡觉的地方。趁此机会,欢镜听站起身,偷偷将眼角向卧室瞟去。他的本意是想看一看白元春的姐姐长相如何?因为,到现在,他都没有正面看到过姐姐的面孔。然而,欢镜听吃惊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姐姐端了一张竹编的旧式椅子放在门帘后面的幽暗处,此时此刻,姐姐正用一种很古典很淑女的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虽然,姐姐面对着欢镜听,但是,除了姐姐一身银色的旗袍外,根本看不清姐姐掩饰在幽暗处的面孔。“姐姐……”欢镜听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然而,在说出姐姐两个字后,却又一时语塞起来。
  姐姐似乎很理解欢镜听的心思,她仍旧纹丝不动地坐在竹椅上,说:“欢镜听,你是不是对我的坐姿感兴趣?”
  “姐姐,我……”欢镜听又语塞起来,不知道是承认好呢还是否认好。
  姐姐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欢镜听,我出身农民家庭,在没有遇到你哥哥以前,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应该用什么样的坐姿,才称得上一个美字;当然,更不知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这句话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学问。”顿了顿,她低下声音,自问自答起来,“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哥哥完全倾心起来的?哦,在那棵柑橘树下,在一把竹椅上,他仔细地教给我坐相(坐姿),他说我的坐姿很美,可以说美到极致。唉……”
  这时候,白元春收拾好屋子,走到欢镜听面前,说:“今天,你太累了,早点休息吧。”
  欢镜听躺在木板床上,双眼望着黑沉沉的屋顶,先是慢慢品味白元春留在他脸上的亲吻,没有多久,心中忽然变得异常清明起来:白元春之所以吻我,并非是她对我一见钟情后的冲动之举,而是,她在深思熟虑后,替姐姐的初恋梦做一回温习。想通了这个道理后,欢镜听也就想通了自己做他人替身的所谓委屈。他想,我一定努力演好这个替身,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个女人走出她初恋的心理阴影。
  第八章?摇红橘树下古典
  淑女的坐姿
  这场重温戏,只能演到这里。接下来的戏,就要安排到山天峡中去演了。
  欢镜听第一次到山天峡时,曾经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晃荡在一棵柑橘树上,那棵柑橘树生长在陡峭的悬崖边。据姐姐说,她跟哥哥当年的初恋,就发生在那棵柑橘树下;哥哥后来那幅成名作《橘乡》,也是在那棵柑橘树下完成的。白元春从门帘里端出一把竹椅,随后,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出草庐。黄狗摇头摆尾地走到他们前面,带领他们穿过竹林,来到悬崖边,站在那棵柑橘树下。这个季节,正是柑橘成熟的时候。浓密的翠叶中间,挂满了红红的果子。欢镜听先往悬崖下看了看,双股不由自主地阵阵发酸,急忙缩回头。出乎意料,姐姐没有跟来。欢镜听奇怪地问白元春:“姐姐呢?”
  白元春说:“姐姐要看家。”
  欢镜听摊开双手:“姐姐本人不来,这出重温戏演给谁看?”
  “欢镜听,你错了,这不是演戏。”白元春的神态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
  欢镜听愣愣地望着白元春,似乎感到有些不妙起来。他小心地问:“我们不是为了姐姐早日走出失恋的心理阴影,才这样做的吗?”
  忽然,泪水淌满白元春的脸颊。她一字一句地说:“城里来的哥哥,我的初吻,已经在昨天晚上献给了你。”
  一瞬间,欢镜听惊呆了,天哪!明明是做戏,现在怎么变成真的了?就在这时,从草庐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
  欢镜听知道,这是姐姐在唱歌。也许,姐姐就躲在不远处的竹林里,正在窥视着他和白元春的一举一动。白元春将那把竹椅安放在悬崖边。竹椅后面,就是那棵结着茂盛果实的柑橘树。   她的泪水又一次奔涌而出,急忙将双眼投向山天峡,幽幽地说:“当年,我姐姐坐在这把竹椅上,你哥哥一手一脚教会她的坐姿,拍下了一张《橘乡》。”欢镜听掏出手绢递给白元春。
  白元春先是擦干泪水,继而拉着对方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黄狗在他们身前脚后不停地跳跃着。黄狗似乎知道白元春要到什么地方去,它走到一块平地上,便不再往前走了。
  白元春先是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流云,继而看着欢镜听,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跟前,“城里来的哥哥,”她说,“你难道不接受我的初吻吗?”话音刚落,白元春忽然抱住了欢镜听。
  开始,欢镜听以为白元春的“抱”是在演戏。这出重温戏,原本就是他们在草庐中说好了的。可是,白元春接踵而来的举动,却让他感到既惊、且喜、还怕。惊的是:白元春吻到他脸上声音,在飕飕的冷风中听起来,别有一番清明;喜的是:白元春抱着他的那一份热力,让他在严冬中感到全身温暖如春;怕的是:白元春的初吻,如果是发自本人的内心真情,那么,他该怎么办?许久,白元春才放开他。他问:“当年,我的哥哥就是这样接受了姐姐的爱情吗?”
  白元春先点点头,继而摇摇头,冷冷一笑:“你哥哥欢天喜,假意接受我姐姐的爱情,他是有目的的。”她鼻孔哼了一声,“他是为了拍那张后来让他一夜成名的《橘乡》。”她的手,指着悬崖方向。这时候,在悬崖边、在橘树下、在竹椅上,一个身着银色旗袍的女人,很古典很淑女地坐在那儿。天哪,姐姐!欢镜听内心骇然地想道,你是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坐到那儿的?姐姐快捷如风的行动,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白元春说:“欢镜听,当年,你那个哥哥的照相机就立在这里,那张《橘乡》就是从这个角度拍摄出来的。”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果然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效果。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橘树。在红果累累的橘树下,摆着一张旧式竹椅。一个身着白衣服的少女,侧身坐在竹椅上。竹椅前方,盛满红橘的竹篮放着明艳的光芒。一只黄狗,撑着上身,守在白衣少女脚旁。也许,白衣少女劳作累了,她双眼微闭,神态沉静,似乎浸入小憩的舒坦情绪中。一顶半新半旧的草帽,半遮半掩地盖到她清秀的脸上。单纯地从画面上观察,根本看不到橘乡应该有的漫山遍野的柑橘树,甚至连那个小憩的少女,也都模糊不清。倒是那只黄狗,身上的每一根毛似乎都清晰可辨。看来,哥哥当年虽然年轻,但是,对于深山藏古寺、马蹄踏花香这类艺术上的隐喻“理论”,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白元春似笑非笑地问:“欢镜听,从这样一个角度来反映橘乡风情,你以为如何?”
  欢镜听啧啧赞叹起来:“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像《橘乡》这种作品,换成其他人来拍,要么是满树的果实,要么是采果人一张脸笑开了花,没有一点点咀嚼、回味的地方。”他说,“哥哥却选取了一个奇特的角度,让一个采果少女躺在橘树下的竹椅上休息,并且故意将少女的身体隐入幽深的背景中,反过来,却出入意料地突出黄狗,原本‘静默’到极致之美的画面,因为有了一条抢眼的黄狗,忽然变得‘灵动’起来。白元春,想想看,如果不是果实的收成很好,那个白衣少女就不会这么劳累;如果附近没有炊烟袅袅的农家,哪里又会钻出一条黄狗?”他竖了一下大拇指,“哥哥是聪明人,眼光独特,顶呱呱。”白元春却冷冷地笑起来。
  这时候,那个坐在竹椅上的白衣女人却站起身,将草帽盖到头上,一只手牵起黄狗,另一只手挎起竹篮,背对着他们,朝草庐方向走去。她走路的速度很快。“欢镜听,你哥哥虽然聪明,可惜他没有橘乡的生活。”她一边走一边说,“你哥哥虽然眼光独特,可惜他的眼光太文人气。”
  欢镜听一直望着白衣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苍翠的竹林里,才将眼光转到白元春身上。“白元春,我哥哥和你姐姐……那幅《橘乡》作品……”一时间,他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更加惊疑的心态,“当年,他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元春没有回答,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欢镜听几眼。一会儿,她转身朝一个地方飞奔而去——她飞奔而去的地方,就是刚刚隐没白衣女人身影的那片竹林。那个白衣女人,便是姐姐。
  第九章 ?摇费尽心机的
  逼婚条件
  欢镜听慢慢走到悬崖边,来到那棵柑橘树下。悬崖下面,便是满峡谷的果树,鸟儿们在果林间飞来飞去,看着它们从这棵树不停地飞跃到那棵树的情形,似乎比果农在丰收季节里的身影还要忙碌。白元春还没回来,他坐到树下的竹椅上,双眼仍旧俯视着峡谷下面那些飞上飞下的鸟儿们。渐渐地,他的心境浸入一种缥缈如薄烟似的情绪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触他的鞋边,回过头,发现那只黄狗正在脚旁尖耸鼻孔仔细地嗅着,紧接着,他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穿着一身银色的旗袍,头上戴着一顶半新半旧的草帽,手中挎着一个竹篮,满脸冷漠地站在他身后。那年轻女人长得跟白元春一模一样。他以为是白元春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衣服。
  对方仍旧冷漠着脸,说:“欢镜听,你认错人了。我是白元春的姐姐。”
  欢镜听一下子从竹椅上跳起身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他不敢相信这个与白元春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会是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姐姐。对方没有理睬他的惊疑,却指着一个地方:“你站到那儿去。”她说的“那儿”,就是刚刚欢镜听与白元春站立的地方。
  欢镜听一边走,一边回头,心中的惊疑越发浓烈了。明明是“换装”后的白元春,对方却偏偏说她是白元春的姐姐,岂不是咄咄怪事?等他站到先前那个地方后,对方已经坐到了竹椅上。这一次,对方是挺直着身子,斜对着他,双腿并拢,两手很优雅地迭到小腹上。头上,没有草帽。椅前,没有竹篮。脚旁,没有黄狗。这一次,对方虽然用一种很古典很淑女的姿势——甚至是一种美到极致的坐相(坐姿)端坐在竹椅上,然而,处于这样一种大环境里,对方端坐的姿态反而让人产生不伦不类的感觉。她说话了:“欢镜听,请你仔细看看我现在的坐姿,看清楚了吗?”见欢镜听默默地点点头,她浅浅地笑起来,“欢镜听,请你说实话,这个画面,可以拍出《橘乡》效果来吗?”见欢镜听默默地摇摇头,她仍旧浅浅地笑着,“欢镜听,这个坐相(坐姿),就是当年你哥哥费心费力为我设计的。你说说看,假如《橘乡》就这样拍出来了,你哥哥会成为名人吗?”跟着,她鼻孔轻轻哼了一声,“先前,我说你哥哥聪明,是因为他知道在橘乡的橘树下,设计一种很招眼的坐相(坐姿);后来,我又说你哥哥太文人气,是因为他的审美观都是在书斋里学来的,这种坐相(坐姿),虽然美得精巧,但是,就像他书桌上的笔筒,除了摆设,一丝一毫的活力都没有。”   一时间,欢镜听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真的是白元春的姐姐吗?欢镜听暗暗想道,一个乡村女人,真的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艺术大道理来吗?欢镜听实在忍不住,说:“你不像我想象中的姐姐。”
  没想到,她听了这句话,两眼滚出了泪珠。她远远地指着山天峡的柑橘林,说:“当年,你哥哥拍了很多果农攀到果树上、双眼望着果子、一脸幸福无比的相片,哼,这样的所谓艺术,还不如亲眼看果农去采果;后来,你哥哥也发现这条路行不通,就设计了一个很古典很淑女的坐相(坐姿),弄一个很上镜的乡村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到竹椅上,哼,这样的所谓艺术,还不如直接到照相馆拍照。”
  欢镜听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问:“难道,是你设计了《橘乡》?那幅后来让我哥哥成名的《橘乡》,难道,是你的创意?”
  她的脸上立刻泛起一层往事历历在目般的旧日光彩,骄傲地扬起下巴:“当然了。”
  欢镜听激动地跑到她面前:“那幅《橘乡》太成功了。我哥哥靠《橘乡》,一炮走红。”
  这时候,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往事的辉煌回忆。她说:“欢镜听,你那个傻哥哥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农村少女,心中居然装着如此美妙的创意。”她骄傲地说,“我记得,我刚把创意给你哥哥讲完,他立刻疯子似的大喊大叫起来,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脸上狂吻,还留下了许多口水,弄得我一脸脏兮兮的。”欢镜听对她话中的夸张成分一点都不怀疑,应该说,大凡搞艺术的人,都完全能够理解哥哥当时的手舞足蹈以及哥哥当时的得意忘形。她仍旧骄傲地扬起下巴,说:“开始,我故意不配合你哥哥,故意跟他捣乱,哼,把他急得双脚乱跳。”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后来,你哥哥一再求我将创意付诸实现。我一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我就提出了一个条件。”
  那个所谓的条件,就是“逼”哥哥同意她的求爱。
  说实话,欢镜听很难准确地理解哥哥当时的心态。你可以说哥哥是为艺术献“身”,也可以说哥哥是为了个人的事业动了一回“嘴”,总之,哥哥是被“逼”无奈,答应了姐姐的求爱条件,并且,哥哥用他响亮的吻,敲响了一个农家少女情窦初开的芳心。
  这时候,她闭上双眼,下巴仍旧骄傲地扬着,时光似乎在倒流,沉浸到当年的幸福时刻里。许久,见没有什么动静,她脸上滚过一阵又一阵的红潮。她低低地说:“你为什么还不亲我呢?”
  欢镜听知道,对方的心思已经回到记忆中去了。他想,此时此刻,我作为哥哥的替身,吻她,不应该是心怀不轨吧。于是,欢镜听卷起嘴唇,在对方红潮滚滚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两下。欢镜听上当了。他的嘴唇还没从对方脸上完全移开,便禁不住大惊失色。他一直以为,他是作为哥哥欢天喜的替身吻白元春的姐姐,由此推理,他怀中的这个她,自然就是白元春的姐姐。然而,当一阵得意的轻笑声突然清明地叩响他的耳鼓时,他脱开身,猛地退后几步。天哪!这笑声他太熟悉了。这是白元春的笑声。白元春缓缓地张开双眼,滚烫的脸上现出红色的笑纹。“城里来的哥哥……”她只说了半句话。
  欢镜听使劲拍了一下脑门,有些恼怒起来:“白元春,你为什么要扮成姐姐来害我?”
  白元春不紧不慢地反问:“我把初吻献给了你,怎么能叫作害你呢?”顿了顿,她又轻声补充道,“城里来的哥哥,你放心好了,我跟姐姐的思想观念不一样,我不会因为吻了你、你也吻了我,我就非你不嫁了。”她冷笑一声,“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事情,现在,怕是很稀罕了。”
  听到白元春这句话,欢镜听原本紧张的心情缓缓松弛下来。他看看天色,说:“快到中午了,我肚子也饿了。我们回草庐去吧。”
  仍旧是白元春端着那把旧式竹椅、仍旧是黄狗在前面引路,他们默默地回到了草庐。
  当天下午,欢镜听一直想找机会见一见白元春那个神秘的姐姐。说姐姐神秘,一点也不过分。他从三年前第一次走到草庐前到三年后的今天住进草庐里,他见到的姐姐,均是穿着银色旗袍的背影。他问白元春:“姐姐为什么不愿见我呢?”
  白元春先是埋下头,许久,她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谁叫你姓欢呢!”
  当天晚上,姐姐仍旧很古典很淑女地坐在门帘后面,仍旧在幽暗处注视着欢镜听。想了想,欢镜听走近帘前,说:“姐姐,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姐姐先是幽幽地叹口气,继而很简单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欢镜听往前走了一步,一只手差一步摸到珠帘。他问:“姐姐,我可以见一下你的真面目么?”
  “欢镜听,不行。”这一次,姐姐毫不犹豫地说,“当年,我送你哥哥到山天峡时,曾经手指苍天发下毒誓。”
  姐姐话中的毒誓内容,白元春曾给欢镜听讲过。故事的内容尽管很丰富,但故事线条却很简单:前文说过,哥哥为了拍到《橘乡》,被“逼”同意了姐姐的求爱。在哥哥这方,完全是一种随机应变的权宜之计,然而,对于刚刚情窦初开的姐姐来说,一见钟情的白马王子许下的每个权宜之计的诺言,她都认认真真地刻到心里去。分手之际,姐姐充满渴盼地问:“欢天喜,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哥哥说:“如果我一去不复返、你再也见不到我了呢?”
  姐姐双眼盯住哥哥,说:“如果你一去不复返,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的人影,那说明我这双眼睛还不如两只狗眼。”
  哥哥终于离开了山天峡。就在那年,哥哥的《橘乡》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再后来,哥哥定居广州,还娶了一个南方姑娘为妻。
  第十章 ?摇小溪流上的
  处女夜航
  第二天上午,离开草庐时,欢镜听又一次来到了珠帘门前,他说:“姐姐,我走了。”
  姐姐还是像昨天一样,很古典很淑女地端坐在旧式竹椅上。对于欢镜听的告辞,她仍旧是异常简单地说:“你走吧。”接着,姐姐朝另一个方向细细地说着什么。一会儿,黄狗从门帘里钻出来,径直跑到另一间屋子,等它出来时,嘴上已经咬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几棵白嫩嫩的竹笋。姐姐说:“欢镜听,我叫黄狗送你一程,那些竹笋,你带回家去。”   欢镜听四处看了看,非常奇怪,居然没有看见白元春的身影。他想,白元春明明知道我今天上午要离开草庐,这会儿,白元春是不忍心送行呢还是不愿意与我告别?黄狗先是跑到院坝里,回头见欢镜听还没动步,它放下竹篮,跑回屋朝他汪汪地叫了几声,声音里透出“赶快出门”的不耐烦心态。
  姐姐在门帘里轻笑起来,说:“欢镜听,黄狗在催你上路了。”欢镜听问:“白元春呢?她到哪儿去了?”
  姐姐沉默了一下,说:“你不要理她。我这个妹妹,有时候,她比我还要怪异。唉……”
  欢镜听再次看了看简陋的草庐,忽然间,他鼻子有些发酸。他说:“姐姐,过段时间,我想办法把你与白元春搬出这里,搬到江津城……”
  “我不会去的。”姐姐打断欢镜听的话,“我生在草庐,死,也要死在草庐。”
  欢镜听终于跨出了草庐。黄狗叼着竹篮,走在前面。他一路走,一路回头。他希望看到白元春,不明白白元春为什么不与他告辞?
  许久,他再一次站在那座小小的石拱桥上。桥下的溪水清洗着他的听觉,在哗哗的流水声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丝年轻女人的哭泣。他往下一看,只见白元春穿着一件翠色的衣服,将白白的双脚浸到冰凉的溪水里,一如他几年前认识时的情形。泪水立刻蒙住了他的双眼,他轻轻地说:“白元春,水太凉,快穿上鞋。”
  白元春缓缓地抬起头,泪珠从她眼睛里滚到白净的脸盘上,又从脸盘上掉入透明的溪水里,似乎撞出叮咚的响声。桥下的溪水里,浮着一个竹排。许久,白元春站起身,指着竹排,问:“城里来的哥哥,我可以用竹排送你回城么?”
  欢镜听并不知道这条溪水流向哪儿,然而,既然白元春说送他回城,那么,溪水的流向,应该是江津城吧。等他站到竹排上后,白元春手持一根竹竿,将竹排撑离溪岸。立刻,竹排顺着溪流,朝下游飞快地漂去。他奇怪地望着白元春,问:“你为什么要安排我乘竹排、走水路?”
  白元春脸上一红,又开始了她的讲述。
  当年,姐姐在山天峡送走哥哥后,没多久,父母亲在不长的时间里,相继生病而亡,只剩她与妹妹相依为命。姐姐盼望心上人——哥哥欢天喜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她。可是,日子像溪水一般哗哗流去。一天的日子过去了,一月的日子过去了,一年的日子过去了,姐姐心中渴盼的那个人影,没有一点消息。终于,在夏季里的一天,在一个太阳即将落坡的时候,忍受不住相思之苦的姐姐,揣着一身初恋少女无限的勇气,带着妹妹和黄狗,走出草庐,奔到山脚,准备乘车到江津城去找哥哥欢天喜。可是,等她俩到达小乡场时,才发现犯了一个常识性的大错误:天都快黑了,哪里还会有开往江津城的汽车呢?就在姐姐无奈之际,她偶尔听饭店老板提起,有一次,因为一件紧急事情,饭店老板只能连夜乘自家的竹排,顺着溪水漂流,不到半夜,就到达江津城了。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姐姐当机立断,找了一个借口,将妹妹和黄狗托付给饭店老板,自己则悄悄跑到石拱桥下,寻出饭店老板的私人竹排,开始了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勇敢的夜航。姐姐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饭店老板那种“不到半夜就可到达江津城”的说法,犯了一个极大的地理认识上的错误,等姐姐顺着溪水漂到几江河上时,已经快到半夜了。这时候,展现在她眼前的,不是想象中江津城的辉煌灯火,而是悬挂在夜境深处的一轮红月亮,以及一艘停泊在江边的小小渔船。渔船上,一位老人坐在船舷边,左手端一杯白酒,右手持一根竹烟杆。老人喝一口酒,吸一口烟,似乎,烟锅里忽明忽暗的烟草,就是老人最好的下酒菜。那位老人是一个渔民,姓白,排行老三,绰号水上漂,姐姐后来叫他白三爷。开初,对于一个农村少女为了追寻爱情而采取这样一种勇敢的夜航方式,白三爷大为惊愕。他说:“我水上漂活了几十年,这是第一次见到。”接下来,白三爷将姐姐拉上小船,慨然说:“好,我水上漂敬佩白姑娘这份勇气。这样吧,我送你到江津城。”直到这时,姐姐才知道,江津城还在下游很远的地方。
  故事讲到这里,白元春不再继续往下说了。欢镜听知道姐姐寻找的结果并不妙。
  又过一会儿,竹排退却溪水,进入几江河。白元春朝夜境深处喊了一声,黑暗中,立刻响起一位老人洪钟似的声音:“我水上漂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渐渐地,一艘小船从夜境里现出船影,靠到竹排边。等欢镜听进入舱心时,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带着一脸的笑容望着他。这位老人,就是绰号水上漂的白三爷了。白三爷望着欢镜听,话,却是问着白元春:“他,就是你经常说起的那个城里来的哥哥——欢镜听吗?”见白元春点点头,白三爷哈哈一笑,举起手,高声吐出两个字:“开船。”
  第十一章?摇 欢镜听背
  着异姓姐姐出嫁了
  一转眼,时令进入了深秋。一天晚上,白元春手提一个密码箱,在白三爷的陪同下,突然来到欢镜听家里。她把密码箱放到茶几上,取出一沓钞票,放到他面前。欢镜听不解地看看她,又不解地看看白三爷,问:“白元春,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元春一本正经地说:“哥哥,我要请你帮一个忙。”原来,白元春的姐姐将于近几天结婚,她请欢镜听以自家姐妹娘家人的身份,再邀约一些有身份的朋友,前去参加她姐姐的婚札。欢镜听知道,在一些偏僻的乡村,一个女子嫁入夫家后,她娘家是否有几位很有身份的人物,将直接影响着她在夫家的地位。白元春指着那沓钱,说,“这些钱,是付给你那些有身份的朋友们的报酬。”
  欢镜听望着茶几上的钱,开着玩笑:“你只付报酬给我那些朋友们,为什么不付报酬给我?”
  白元春使劲擂了他一拳,红着脸说:“我姐姐不是你姐姐吗?姐姐出嫁,你这个当弟弟的非但收不到好处,反而还应该送一份大礼。”
  白三爷在旁边大笑起来,说:“白元春这一军将得好。这一次,欢经理不想送大礼都不可能了。”忽然,白元春遗憾地说:“可惜,姐姐结婚的时候,我刚好要外出。”
  欢镜听惊疑地望着白元春,心想,她跟姐姐是相依为命的两姐妹,姐姐成亲那天,她为什么避开呢?欢镜听正想开口,猛然看见白三爷朝他递了个眼色,便将疑问压回心底,同时,把茶几上的钱推还白元春:“钱,你收起来。”他说,“姐姐的婚事,由我这个当弟弟的亲自出面操办。”   白三爷急忙说:“那一套婚事,你不用费心,我已经操办好了。不过,有些事情,是必须要你这个娘家兄弟出面才行。”
  没几天,姐姐的婚期终于到了。那天,天还没亮,欢镜听就起程了。等他赶到山天峡时,才上午九点多钟。这一次,还没等他朝悬崖方向望去,他便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非常奇怪,歌声里没有喜悦,只有幽怨、还有哀伤。跟着,他远远望见一个白衣女人,站在悬崖边那棵柑橘树下,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一只黄狗坐在白衣女人脚旁。他将两手卷到嘴前,大喊一声:“姐姐!”听到喊声,黄狗立刻跳起身,朝他汪汪地招呼起来。与此同时,他看到姐姐缓缓摘掉头上的草帽,远远扔了出去。紧接着,姐姐又推了一下橘树,树身立刻倾倒下去。很明显,那棵橘树已经提前锯断了。于是,那棵曾经留下了姐姐的初恋、那棵曾经让哥哥以《橘乡》一炮走红的柑橘树便轰然一声,与随风轻舞的草帽一起掉进了深深的峡谷。黄狗在山天峡的半路上迎住了欢镜听。当它把欢镜听引进竹林时,他看见草庐的院坝上已经站了一班鼓乐手。按照乡间的风俗,那鼓乐班子为他奏了一曲《弟归来》——一种很喜悦的民间曲调。他立刻撕开一条高档香烟往每人手里塞了一包,说:“今天我姐姐出嫁,辛苦你们了。”
  一位鼓手对另一位乐手悄悄说:“过去,白元春说她有一个城里的哥哥,很吃得开(有能力),我还不信,以为她娃娃是冒皮皮(说假话);今天,看她哥哥一出手就是每人一包高档烟,龟儿子,老子现在才相信白元春说的话是真的了。”
  欢镜听走进草庐,看见姐姐穿着银色的旗袍,仍旧用过去那种很古典很淑女的姿势,坐在珠帘小门后面的旧式竹椅上。他不解地问:“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该穿红衣服呀?”
  姐姐平静地说:“我穿白衣出嫁,是与饭店老板讲好条件的,何况,我头上盖着红布,有一点喜色就行了。”果然,一块红布,把姐姐的头盖了起来。
  这时候,鼓乐班子的头儿走到珠帘小门前,对姐姐说:“时间到了。”见姐姐点点头,头儿退了出去,片刻间,院坝里便响起喜气洋洋的乡村乐曲声,只听头儿高声说:“出门。”
  姐姐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珠帘小门。她说:“弟弟,背姐姐下山。”
  由欢镜听这个“娘家弟弟”背着姐姐走到山下的乡场小饭店,事前,白三爷已经跟他交代清楚了。他蹲下身,说:“姐姐,上来吧。”当姐姐贴到他的后背上时,他暗暗吃了—惊。先前,他以为姐姐一定会像白元春一样,身材丰腴。如今,他摸着的,竟然是一副皮包骨头。看来,姐姐的骨瘦如柴,一定是相思病害的。黄狗走在前面。他背着姐姐走在中间。鼓乐班子跟在后面。没多久,他们行走在峡谷间的小路上。在塞满峡谷的喜乐声中,姐姐轻轻哭泣起来。他说:“姐姐,今天你要高兴。”
  姐姐一边哭泣一边说:“我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她双手抱住欢镜听的脖子,“当年,在山天峡,我曾经当着你的哥哥,对天发过毒誓。”
  欢镜听眼圈顿时红起来:“姐姐,今天这个日子,不要重提过去的旧事。”
  姐姐幽幽地叹口气说:“欢镜听,今天这个日子,能够让欢家的男人背着我下山嫁给饭店老板的大儿子,唉,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山天峡到了。
  姐姐说:“我想下来站一会儿。”欢镜听把姐姐放到小路上。她转过身,先是默默地望着悬崖方向,喃喃自语道:“柑橘树没有了。梦也醒了。”跟着,她朝着那里跪了下去,磕了三次头。最后,她站起身,说:“我的初恋,永远死了!”
  就在这时,山脚下的小乡场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声音——是迎亲的炮竹。欢镜听仍旧背着姐姐,姐姐的双手仍旧抱住他的脖子。姐姐说:“这炮竹,好响。”
  第十二章 ?摇别开生面
  的婚宴
  在这个偏僻的乡场上,人们对于今天这场奇特的婚礼,包括饭店老板一家人,都是闻所未闻。
  众所周知,按照中国人的习俗,男女之间结成秦晋之好,一般情况下,女方陪嫁妆,男方办酒席。尤其在乡村,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几乎是铁打的。然而,前几天,白三爷找到饭店老板,丢下一句话:“新娘子在城里的兄弟讲了,一切由他操办,你们只把新房布置出来就行了。”
  对于白三爷的话,饭店老板是既喜且惊又生疑。喜的是:他们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娶进一个儿媳妇;惊的是:儿媳妇的娘家兄弟,居然送出了这样一份大礼;疑的是:既然酒席由娘家兄弟操办,为何没有丝毫动静?一直到今天上午,男方所有赴宴的亲朋好友到达乡村饭店后,无不暗暗惊疑。饭店里,不但没有任何办酒席的热闹,就连炉膛,都一反常规地熄了火。亲朋好友纷纷用疑惑的眼光奇怪地打量着饭店老板。老板是早就读懂了他们眼光中的意思。他一次又一次地贴近白三爷身边,苦着脸问:“白三爷,吃喜酒的客人们不断线地到来了哟。你看,我家里仍旧冷锅冷灶。她那个娘家兄弟,会不会跟你开个玩笑?”
  白三爷坐在凳子上,他一边抽着烟,一边说:“吃午饭的时间还没到,你急啥子嘛?”
  老板娘也走过来,不放心地对白三爷说:“其他事情水(假)了没关系,我大儿子的婚事如果水(假)了,我们这一家人的脸面,就全丢尽了哟。”
  临近午时,远方忽然传来几声汽车的鸣叫声:嘟嘟嘟……
  这时候,白三爷站起身,将竹烟杆往后颈窝一插,大声说:“准备吧,他们来了。”白三爷话中的“准备”,是指饭店门口特意空出来的一大块地方。
  一会儿,两辆大客车开到乡场边停下。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对围观的人们大声问:“哪家办喜酒?请帮忙带个路。”
  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将他带到饭店老板跟前。还没等那个中年男人开口,白三爷抢前一步,先是拱手行了一个江湖礼,然后指着门口的空地,说:“胖师傅,就在这个地方。”
  胖师傅显然认识白三爷。他笑着对饭店老板说:“咦,你的面子硬是大哟,儿子娶堂客(夫人),婚礼要由水上漂出面亲自操办。”随后,他朝着远处招招手,高声喊道,“把战场(工作场地)摆到这里来。”须臾,十多名身穿白衣服的男男女女,从客车厢里抬出许多箩筐,片刻间,那块空地上,便建立起了一个现代化的露天厨房。一切食物,都已经弄成半成品,只等开席时间一到,便立刻下锅。饭店老板本身也是开餐馆的,他一眼就认出这些人是城里的厨师。然而,他一眼认不完的,是那些各类品种的菜肴。毕竟,在偏远的乡村,在他这间小小的乡村饭店里,有许多菜肴是无法派上用场的。又过一会儿,几辆货车开来了。在白三爷的指挥下,从车上跳下几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将一张又一张活动桌子,用最快的速度组装起来,再顺着小小的青石板街道,几乎从街头摆到了街尾。饭店老板瞪大双眼,一张挨一张地数过去,最后,他转身对老婆说:“我的妈呀,整整五十张桌子,我们哪里来这么多的亲戚朋友?”   老板娘的惊愕程度比丈夫还厉害。她简直有一种要震晕过去的感觉。白三爷冷眼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冷冷地说:“哼!五十张桌子不算多。如果白姑娘的娘家人全都赶来的话,再放一百张桌子,也许都不够坐的。”
  饭店老板连连点着头,脸上那一份恭敬的神情,是饭店老板娘从未见过的。
  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炮竹声。乡场上的人们立刻轰一声朝场外跑去。只见弯弯曲曲的黄土公路上,十辆大客车一辆紧跟一辆地开过来。白三爷拉着饭店老板的手,说:“白姑娘的娘家人来了,你这个当老人公的,快去迎接吧。”
  饭店老板与夫人站在场口,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些从大客车里跨出来的所谓的白姑娘的娘家人。那些娘家人走到他们夫妇面前,一个挨一个地与他俩握着手,还礼貌地问候着。一些娘家人客气地说:“老板,女儿嫁到你们家里来就是你们家里的人了,往后她有得罪两位老人的地方,请你们多包涵。”
  虽然,娘家人说的是客气话,但是,在饭店老板听来,无疑类似于某种性质的警告。等把众多的娘家人安排坐下后,饭店老板转身拉起夫人的手,悄悄说:“往后,白家姑娘,你要好好待她,更不许嫌弃她。”夫人连连点着头,说:“我晓得,我晓得。”她苦笑了一下,“你睁开眼睛看看,白家姑娘的娘家人,我们敢招惹谁呀?”
  这时候,一支由青年男女组成的乐队,手持金光灿然的乐器来到饭店老板面前。乐队指挥问:“欢经理是从哪条路背姐姐下山?”
  还没等饭店老板反应过来,白三爷立刻抢过话头:“石拱桥。”接着,白三爷将乐队带到那座小小的石拱桥上。
  乐队成员们刚刚站好,就有人惊喜地说:“来了。我看到新娘子的弟弟背着姐姐下山来了。”
  第十三章?摇 《橘乡》图下新娘的真面孔
  欢镜听背着姐姐,跟在黄狗后面,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来。姐姐听到山下惊天动地的炮竹和沸腾的人声,伏在他背上,问:“弟弟,小乡场上,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姐姐,厨师是我在城里的大饭店请的;至于那些娘家人,他们大多数都是我公司的员工。”欢镜听笑了笑,“我是公司的总经理,请员工们参加姐姐的婚礼,他们没有不乐意的呀。”他说,“还有那支乐队,是我到一家舞厅聘请的。”
  姐姐又问:“我白家跟他们没有交往呀?”
  欢镜听说:“因为我是你的弟弟,所以,他们今天专程到这里,就是要亲眼看一看,欢镜听是如何背着姐姐下山,如何送姐姐出嫁的。”话音刚落,身后的鼓乐班子便叮叮咚咚地敲打起来。
  这时候,欢镜听的脚已经踏上了石拱桥。乐队指挥赶紧迎上来,朝后面的乡村乐手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乡村曲调刚一消失,乐队指挥便朝青年乐队做了一个开始的动作。于是,雄壮的《婚礼进行曲》,响彻在流水潺潺的溪水之上。姐姐忽然说:“弟弟,放我下来,我在桥上休息一下。”
  欢镜听明白了姐姐的心思。
  他将姐姐放下来,牵着姐姐的手。在《婚礼进行曲》中,他俩缓缓走到桥栏边。姐姐浑身战栗着,望着溪水流去的方向,似乎浸入到当年悲壮的夜航里。慢慢地,盖到她脸上的红布,渐渐地浸湿起来。欢镜听想,一定是桥下的溪水,流进了姐姐眼里。跟着,姐姐忽然跪到小桥上,朝溪水流去的方向,叩了三个头。等她站起身时,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欢镜听,过了这座小桥,从此以后,我心里,再也不会牵肠挂肚地想着你哥哥欢天喜了。”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年轻男人,立刻惊呆了欢镜听的双眼。天啊!新郎倌竟然是一个脸孔长错了方向的偏颈。就在这座小小的石拱桥上,偏颈从欢镜听手里接走了姐姐,手牵手地走进了新房。他呆呆地俯视着小桥下的溪水,似乎,潺潺的流水从他左耳灌进、右耳奔出,留在他心里的,只有轰轰作响的震惊。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姐姐会选择一个偏颈——残疾人作为自己的丈夫。难道,姐姐的选择是一种报复行为?那么,她是报复哥哥欢天喜呢,还是报复她本人铭刻心底的初恋?
  许久,白三爷走到欢镜听身后,说:“新娘子——你姐姐请你。”
  欢镜听猛然转过身,一把抓住白三爷,既惊且疑地说:“姐姐为什么会选择一个……?”他努力压回了后面的话。
  虽然,欢镜听没把话说透,但是,白三爷已经听明白了。他避开了欢镜听的问题,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白元春的姐姐,你到现在都不认识。现在,她请你到新房去认识一下。”
  仔细想来,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个欢镜听背下山脚、嫁入夫家的姐姐,直到现在,他这个娘家弟弟都没看到过一眼她的真面孔。
  在白三爷的陪同下,他进入新房里面去。新房里最引人注目的摆设,便是一幅嵌在玻璃镜框中的相片。那幅相片,就是由姐姐创意、并亲自做模特儿的《橘乡》。像片下方,摆着一把新编的竹椅。此刻,姐姐正用欢镜听很眼熟的那种古典淑女的姿势,静静地坐在竹椅上。新房里,没有其他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姐姐细细地问:“白三爷,你告诉欢镜听了吗?”
  白三爷的眼眶忽然红了起来,他哽咽着说:“没有。”
  姐姐深深地叹口气,对欢镜听说:“弟弟,现在,你可以看看姐姐的容貌了。”说到这里,姐姐缓缓地扯掉头上的红布。
  顿时,欢镜听发出惊恐的叫声。惊恐中,他刚要转身往门口跑去,白三爷却一把抱住他:“冷静,你一定要冷静。”
  欢镜听看到的姐姐,不仅是一个瞎子,而且,她的整个脸孔上,全是横七竖八的伤痕。这时候,姐姐反倒显得很平静,她说:“欢镜听,这就是你姐姐的真面目。”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过去,我一直不让你见我的脸孔,是怕吓着你。”
  好一会儿,欢镜听才定下心神。他走到姐姐跟前,抚摸着对方脸上的伤痕:“姐姐,你的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三爷接过话头,说:“这个事情,我最清楚。”
  当年,在那个有着红月亮的晚上,姐姐夜航到几江河上,无意中碰到水上漂白三爷。白三爷被姐姐的一片痴情感动了,便用小渔船送姐姐到了江津城,找到了欢家。然而,那时候,哥哥欢天喜凭着《橘乡》带给他的好运,已经在广州打开了局面,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对于欢氏家族的人来说,他们从来没有听欢天喜说起过这件事,也就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一个乡下的初恋情人找上门来。于是,他们打电话到广州。待核实了姐姐的身份后,欢家人做出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态,他们对姐姐说:你不是我儿子的恋爱对象,你只是他拍《橘乡》的一个模特儿而已。欢家人还告诉她,我儿子在广州已经结婚了。客观地说,哥哥欢天喜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不承认白元春的姐姐是他的情人,似乎也说得过去。问题是,哥哥欢天喜面对的是一个对他一见钟情的少女,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影响少女一生的幸福。那位有着水上漂绰号的白三爷,虽然敬佩姐姐的夜航,但是,对于她后来失魂落魄地走出欢家大门,却在白三爷的意料之中。不仅如此,通达人情世故的白三爷还知道,他如果不把这个遭受失恋打击的少女送回家,那么,少女很可能在半路上,做出意外的举动来。于是,侠肝义胆的白三爷,亲自送姐姐返回了草庐。然而,白三爷万万没有想到,等他返身走到山天峡时,他猛然听到一阵凄婉的歌声。歌声从悬崖边的一棵柑橘树下传来。紧接着,他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折了一枝树枝在手里,往悬崖外面纵身一跳……那个跳崖的少女,就是姐姐。也许,姐姐纵跳的力量不够,她没有直接掉入谷底,而是落到半壁间的荆刺丛里。等白三爷把她救下来时,姐姐的眼睛已经被柑橘树上的利刺弄瞎了,一张白净而清秀的脸庞,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痕。这以后,成为瞎子的姐姐,外界的光明彻底地与她绝了缘。只有那只黄狗,带着她行走在过去熟悉的小路上。姐姐把她的伤痛压在心底,与妹妹白元春在草庐里相依为命,过一份凄苦而平静的日子。一直到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一个年轻男人闯入一片竹林,打破了她古井似的生活。那个年轻男人,就是欢镜听。   白三爷说到这里,脸上已经淌满了老泪。姐姐拉住欢镜听的手,接过白三爷的话:“欢镜听,我白家是不是在前世欠下了你们欢家一笔情债?当年,我对你哥哥一见钟情,才落得了这般下场。没想到,三年前,我妹妹白元春一眼看见你,她那颗春心,就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姐姐发现白元春对欢镜听一见钟情后,心中的害怕与担忧没有一天停止过。两年前,她找了一个很正常的借口,说家庭经济太拮据,强逼白元春离开草庐,到异地他乡做柑橘酒生意。姐姐为什么要逼白元春离开草庐呢?因为,姐姐从自身的遭遇中,悟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当年,她之所以会为了一份根本不存在的初恋,做出舍身跳崖的举动,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视野太狭窄,无法走出情感的误区,所以,她逼白元春离开草庐到外面做小生意,就是希望妹妹去开阔眼界。应该说,姐姐的心血没有白费。姐姐说:“欢镜听,一年前,我为什么要请你到草庐过年?”尽管,白元春做柑橘酒生意,在外面开阔了眼界,但是,她对欢镜听那份钟情,仍旧怀有一种幽幽的牵挂。于是,姐姐做了一个试验——姐姐请欢镜听到草庐过年,试一试欢镜听与白元春之间到底有无真正的缘分。最后,双目失明的姐姐,用她最玲珑的心、最聪敏的耳朵,非常准确地摸准了欢镜听内心深处的情感。姐姐郑重地对妹妹白元春说:“你那个城里来的哥哥欢镜听,只把你当作一个可亲可爱的乡下小妹妹,他对你只有兄妹之情,不会产生真正的爱情,你俩不可能结成夫妻。”于是,过完年,白元春便离开草庐,到广州去了。
  欢镜听急忙问:“姐姐,白元春为什么天遥地远到广州去呢?”
  姐姐笑了笑,反问:“欢镜听,你难道希望白元春一辈子枯守在山天峡的草房中吗?”就在这时,外面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炮竹声。只听司仪高声喊道:“开席。”
  这时,新郎倌“偏”着僵硬的脖子走了进来,望着欢镜听“嘿嘿”一笑,把姐姐从竹椅上牵起。一瞬间,欢镜听明白过来,双目失明的姐姐,正需要这样一双手,一生一世地牵着她;反过来说,面目丑陋的偏颈丈夫,娶一个瞎了眼睛的女人,在生理上,似乎是最合理的互补——只有这样的互补,双方才不会嫌弃对方。那么,是谁做了这样一件好事呢?做这件好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水上漂白三爷。白三爷满眼泪光地望着姐姐,话却是对欢镜听说的:“我与白家姐妹,原本没有一点点儿关系,只是因为那次夜航认识了她,又加之我也姓白,便收下白家姐妹做我的干孙女。”做了白家姐妹干爷爷的白三爷,一直为姐姐的婚事操着心。在熟透人情世故的白三爷看来,要使双目失明的姐姐过一份正常人的生活,不受乡邻们的欺辱,除了给姐姐物色一个五官同样不正常的男人之外,还要让乡邻们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虽然,姐姐的眼睛是瞎的,但是,姐姐众多娘家人的眼睛,却都是一双一双的精光逼人。于是,饭店老板的偏颈大儿子,就成为姐姐最理想的男人。白三爷拉住欢镜听的手,情真意切地说:“欢经理,我水上漂活了几十年,最看不惯那些讲排场的人。”他一只手指着姐姐,“然而,这个排场,却事关她往后的生活,却不能不讲。”他听了听外面此起彼伏的炮竹声,感慨地说:“今天这个排场,就连我都没看到过。啧啧啧,太好了。”欢镜听把姐姐重新扶到竹椅上坐下,忽然,他跪倒在姐姐脚下。姐姐惊讶地问:“弟弟,你这是干什么?”
  欢镜听抬起头,两眼热泪滚滚而下,他说:“姐姐,欢家人……害了你……”
  姐姐先是愣了一会儿,继而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说:“弟弟,其实,你哥哥没有什么错。这个道理,我后来才想通。可惜,等我想通这个道理的时候,我的双眼已经瞎了。”她一只手摸着欢镜听的脸,“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娘家的兄弟。”顿了顿,她又将另一只手递到偏颈丈夫手里,说:“开席了,人们想见新娘子了。”
  欢镜听泪流满面地站起身。白三爷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们先出去。
  欢镜听和白三爷刚要跨出新房门的时候,他们身后传来姐姐担忧的声音:“我这个样子,不会吓着他们吧?”姐姐这句话,是对偏颈丈夫说的。
  一股血性突然冲上欢镜听心间,他立刻转身,没有任何犹豫地抱起姐姐,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新房门。第一个动作,他把姐姐放到饭店门口,扶着姐姐直挺挺地站在阶梯上;第二个动作,他又将偏颈丈夫拉过来,扶着对方与姐姐并排站到一起。他站在他俩后面,白三爷站在他后面。一时间,原本热闹异常的乡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们既对姐姐的瞎眼与麻花脸感到惊愕,又对新郎倌的偏颈感到惊愕,还对欢镜听的几个动作感到惊愕。欢镜听将目光从人们惊愕的脸上缓缓地扫过去,大声说:“今天,是我心灵最美的姐姐与心灵最美的姐夫成亲的大喜日子,我希望大家记住,他俩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夫妇。”话刚说完,两行热泪淌满他的脸颊。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乐队指挥。他先朝欢镜听竖起大拇指,跟着转身向队员们做了个开始的手势。于是,辉煌的《婚礼进行曲》再一次响彻小乡场的上空。接下来,便是如雷的掌声和惊天的炮竹声……
  不过,有一个谜团欢镜听一直都不明白:白元春为什么不参加她姐姐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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