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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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父亲一走出地下室的出口,立时被寒风呛出两行眼泪。北京的风比山东冲得多,让他联想到锋利的刀子。他急忙张开了袖口和领口,让寒风紧贴着全身皮肤穿行了几圈。地下室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好像有一团毒蘑菇正在散发浓烈的孢子。这是他来到北京的八个月里所换的第四个住处。频繁搬家不是为了改善居住条件,而是躲避缠人的噩梦。一声爆炸之后,两具散碎的尸体横陈在面前。他在梦里躬腰捡拾着一块块碎肉,想把尸体拼起来。当捡到一条手臂时,那只沾满鲜血的死手突然活了,跳起来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刚开始没有害怕,因为自己和这两具尸体毫不相关。同样的梦境反复出现,让他觉得和尸体有了关系。搬了三次家,那只死手总能准确地找到他。直到搬进这间老鼠洞般的地下室,他的心才得到安宁。
  与叶小红约定的见面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他十二点零三分便站在镜子前妆扮自己。对于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他想拔掉两鬓间的白头发。地下室里光线非常昏暗,透过露出地面的半扇窗户可以看到一丛冬青蓬乱的根部。他打开灯,拿着湿毛巾擦去镜子上的斑点和水渍。镜面上清晰地映出他火炭般发亮的眼睛和身后的房门。房门上画了一个丰满的裸体女人,不知是哪一任房客的杰作。他擦了许多次也没能抹掉。他生怕某一天叶小红到来时引起她的误会。
  白发看上去星星点点,拔起来却总也拔不完。他侧脸对着镜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左鬓上制造着一次又一次针扎般的痛感,又顺手挤了一下鼻子上的黑头。镜子里的形象总是无法令他满意。当他翘着左手探向右鬓时,心里忽然有些异样,他觉得很像是在给自己妆扮遗容。这时,他在镜子里看到房门上的裸体女人消失了,门框上斜靠着一个男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坐在床上抽了半根香烟,他的情绪还没从惊慌中走出来。他埋怨道,怎么走路像鬼一样,连点声音都没有。
  孙前桥说,鬼不可怕,一挂鞭炮就能吓跑,可怕的是人。
  孙前桥穿着黑色皮衣,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水,说话时气喘吁吁,好像是跑着来的。他和我父亲是初中同学,现在一家装饰公司当包工头。孙前桥非常擅于给人制造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谁要是想找他,需要提前打电话预约。预约了也不一定能见到。有人说他整天沉浸在一个隐秘赌场里,还有人说他同时和三个女人纠缠。我父亲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想找他的时候找不到,他找你却一找一个准。这让我父亲总觉得受到了监视。
  孙前桥说,我听说老家来人了,到处打听你的下落。
  我父亲从他的突然到访已经猜出肯定是为了这事,心里依然悚了一下,手中的香烟掉到了地上。他急忙在脑海里搜索叶小红的笑脸,这是他对抗恐惧最有效的方法。她的形象迟迟没有出现。他弯腰捡起香烟,故作轻松地问,那个案子不是了结了?怎么还找?孙前桥说,警察不是吃素的,他们不会大张旗鼓承认错误,却一直在暗暗纠错,再说,找你的也不光是警察。这时,我父亲的目光扫到了房门上的裸体女人,他每天夜里都要把叶小红的脑袋换到她身上幻想一番。叶小红的面庞终于鲜活地闪了一下,他全身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他说,让他们找吧,我现在是李天成了。
  屋子里一时陷入寂静,可以清楚地听到头顶上暖气管道里热水滚动的声音。
  突然,孙前桥一把打掉了我父亲手上的香烟,你以为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孙前桥的动作太迅猛,指甲刮破了我父亲的左手背。我父亲有点蒙。他攥紧了右拳,一时又拿不准是否给孙前桥来一下。当看到孙前桥的面容,他握紧的拳头松开了。孙前桥面色蜡黄,嘴唇在轻轻颤抖。我父亲探身从床头拿起香烟递过去,说,你听到的肯定是个假消息。孙前桥说,你一点也不害怕?我父亲说,怕有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
  他在孙前桥近乎仇视的目光里走出了地下室的房门。孙前桥堵在门口想拦住他,被他一把推开了。孙前桥从他手臂的力度上感受到了什么,急忙换上一副笑脸。孙前桥问,听说你最近泡了个女人?我父亲本来无意向他隐瞒叶小红的存在,可是他所说的“泡”字让我父亲有点烦。我父亲说,我要是有这本事不是很好吗?免得你帮我介绍了。
  走出小区大门时,他的脖子忽然有点发紧,仿佛梦中的那只血手又掐在了脖子上。他没有当成不祥的预兆,以为是没有洗澡的缘故。他伸了伸脖子,揪着领口低头闻了闻身上,只嗅到了刺鼻的寒冷。天上的太阳像月亮一样发着冰冷的光。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马路上移动着,就像在冰面上滑行。他用手背揩了一下被风呛出的泪水,侧着身子急步朝公交站牌走去。直到上了北去的公交车,他脑海里才再次现出叶小红的笑靥。
  二
  她已经失踪了十七天。这是她和我父亲交往的四个月里第三次失踪。前两次都没超过一个礼拜。昨天下午我父亲又去她打工的“皇家足浴”打听消息,发现正在装修。一个长发年轻人说,这里要开成“麻辣烫”。我父亲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今天上午却打来电话。当时他刚从菜市场替人拉菜回到地下室,脱了衣服正准备睡觉。他给叶小红的来电铃声设置的是《为爱痴狂》。望着一闪一闪的手机屏幕,他以为是在梦里。叶小红的口气非常随意,好像昨天刚和他见过面似的。
  她问,下午有时间吗?能不能来我家帮个忙?
  他很想問一下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话堵在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小红有点着急,到底来不来?
  我父亲颤颤巍巍地说,好。
  叶小红住在北六环外的一个村庄,紧挨着“立汤路”。一个挺大的农家院子,里面住着十几户天南地北的人。她怕他进了院子乱找,又专门叮嘱了一下。
  她说,你记着,我的门口挂着一串红辣椒。
  公交车里特别空,我父亲却坐到了最后一排,掏出手机,像自拍一样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他觉得屏幕上的男人有些陌生。回想了一下刚才拔白头发时在镜子里的样子,竟然想不起自己的面容了。他苦笑了一下,把手机揣进衣兜里。车厢里的暖风特别充足,他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他记得刚挂断叶小红的电话时,身上涌过一股燥热。他把她的邀约当成了俩人关系即将质变的一个信号。   都是烈火干柴的年龄,交往了一百多天还没上床,简直是个笑话。她仅是对他开放了乳房。她的乳房饱满柔软而又结实,像一对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他的手刚想在她身上有进一步的动作,她马上扳住他的手指头。力道不是太大,扳的角度却非常刁钻。她好像深谙女子防身术的精髓。他的情绪立时萎了下去。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替他轻轻揉着手指,柔声说,别生气呀,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知她所说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曾经以为叶小红在耍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自认根本不具备被女人戏耍的资格。叶小红失踪的前一个夜晚,他俩在河边坐了一个多钟头。他又对她说,我现在确实太穷了。他来到北京之后做过两份工作,先是在孙前桥的装修工地上打工,然后又替菜贩子去批发市场开车运菜。都不是有前途的职业,时刻面临着失业的危险。说这话时,他已经有了一个新计划,跟她关系一确定,马上就实施。叶小红说,只要俩人好,钱多钱少算什么?好日子都是携手过出来的。他心里涌上一阵感动。他觉得命运让他阴差阳错来到北京,就是为了成就与叶小红的缘分。当他的手像往常那样探进她的衣服时,她像害怕似的瑟缩着身子,准确地扳住了他的手指。她尴尬地笑了一下,天太冷了。
  他对叶小红应该算是一见钟情。那是来到北京四个月后的一个傍晚,他在清河岸边转悠了两个多小时,琢磨着怎样从孙前桥手里要回身份证。他在北京刚一下车,孙前桥便以办“暂住证”的借口把他的身份证拿走了。他要了两回,孙前桥说把身份证连同钱包都丢了。明知道他撒谎,我父亲却不知怎么戳破。他过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想回老家把事情对着警察说清楚。可是又不敢把回老家的打算告诉孙前桥,那样一来,不但要不回身份证,反倒会让孙前桥拿他当仇人。他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一连抽了多半包香烟,舌头有些发麻,肚子里一阵阵恶心。西沉的太阳给岸边的青草和绿树披上一层血红,河里的水显得更黑了。水面上间或漂来一大片白色泡沫,臭气忽然汹涌了许多。他扔掉空瘪的烟盒,沮丧地站起身朝打工的小区走去。到了小区门口,忽然又不想回去了。与其躺在床板上发呆,还不如随便转一转。
  叶小红正在“皇家足浴”门口收起晾干的毛巾。色彩缤纷的毛巾搭满了不锈钢管做的晾架。她的左臂弯里搭了厚厚一沓,右手还在不停地将毛巾摞上去。我父亲本来没注意到她。“皇家足浴”门面很小,夹杂在超市、饭馆、发廊、房产中介之间。超市门口正有两个年轻女人吵架。他打算像其他人一样凑上去看热闹,眼睛突然被一道白光晃了一下。那道光纤细而锐利,如同宝剑的利刃。他好奇地停住脚步寻找光源,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叶小红身上。她穿着米色工作服,从背影上看不出她的年龄。马尾辫被风吹散了,像是一团乱糟糟的细绳子。他刚要收回目光,她再次弯腰捡拾掉在地上的一块毛巾。她的后腰上露出一条白色皮肤。他的眼睛好像又被蜇了一下。心跳突然加速,呼吸有点发紧。他后来常常回味当时的感觉,愈想愈奇怪。他固然好久没触碰女人了,可也不至于被她偶然露出的一条皮肤勾得失魂落魄。在大街上曾经见过比她裸露更多的女人,他的心思从来没乱过。叶小红直起身,发现他正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双手搂着满怀的毛巾,冲着他笑了,老板,您好。
  那天是八月七号,一个极其普通的傍晚,因为与叶小红相遇,成了他刻骨铭心的日子。他和她熟悉之后,经常一起回味初次见面的情景。他没说当时冒出了与她产生肌肤之亲的冲动。他问她,“皇家足浴”是不是经常派员工在门口拉客。叶小红生气地捶了他一拳,拉什么客?你以为是妓院呀。他说,你当时笑得够灿烂的,我还以为遇上了熟人。叶小红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遥远,你说怪不怪,我觉得很早就认识你了。
  当时他一看到她的笑容,有点手足无措。试探着走过去问她是不是跟他说话。他身上明明穿着装修公司的工装,她的眼神再不好也不该把他跟“老板”挂上钩。叶小红笑了,老板,泡泡脚吧,解乏。他对于洗脚倒是不陌生,在老家时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次足浴店,不是为了享受,是请他们帮他抠出大脚趾外侧的趾甲。他的脚指甲老是往肉里长,自己剪得总是不彻底。此时听她一说,他觉得两个大脚趾又像针扎似的难受了。他下意识地将手揣进衣兜里,摸了摸孙前桥前天开给他的工钱。他问,洗一次多少钱?叶小红一笑,不贵,来吧。
  这次见面本来应该成为他俩的良好开端,我父亲因为无意中报错了名字,使得他心里总是像怀了鬼胎一样。他把脚放进木盆里,漂在水里的花瓣围住了他的双腿。叶小红问,老板贵姓?她的口气里带着淡淡的热情,没有打探的嫌疑,无非是不想让客人感到太枯燥。我父亲这时本应该说出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他却鬼使神差地说姓李。话音未落,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叶小红似乎感觉到他口气的异样,手在他的脚上一停,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急忙说,我叫李天成。
  “李天成”是他偶然得到的一个名字。一张脏兮兮的身份证,黏黏糊糊像是沾满了鼻涕。照片上的李天成恐惧地瞪大着眼睛,仿佛正在目睹一场凶杀。两个嘴角朝左右抽搐着,似乎是想笑没来得及笑出来。神情如此分裂的一张脸,孙前桥硬说他长得和我父亲一样。那是我父亲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夜晚,孙前桥把他领到北郊一个新小区的一套毛坯房里。水泥地面上的灰尘随着脚步在昏暗的灯光里飞舞,一股呛鼻的味道像“666”粉一样直呛肺管。孙前桥指着屋角一块用砖头支起的木板,你就睡这儿吧。木板上铺着一床辨不清颜色的薄褥子。孙前桥从墙角的一只塑料编织袋里掏出一条油腻的棉被。我父親离开老家时曾经想象过到京之后的艰难,这样的住处还是让他一阵心凉。孙前桥本想扔下被子就走,或许是觉得那样太不近人情。他将被子搭在肩膀上,躬身用双手理了一下床铺。一张身份证从褥角窜到了地上。孙前桥捡起来端详了一下,又看了看我父亲,笑道,从明天开始,你就叫李天成吧。我父亲以为他在开玩笑。第二天上午才发现,一个人叫什么名字,根本不由自己说了算。孙前桥把他带到一套正在装修的房子里,对一个木匠师傅说,老张,我这个老乡刚从老家来,让他跟着你干吧。孙前桥手下有十几个工人,同时在给好几套房子装修。木匠师傅对我父亲挺客气,放下手里的刨子,笑着跟他握了一下手。孙前桥指着我父亲向张木匠介绍道,他叫李天成,以后就叫老李吧。我父亲愣怔了一下,随即有些气愤。山东男人最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却被生硬地披上了“李天成”的皮。我父亲正想反驳,孙前桥已经快步走出了屋子。   张木匠问,李师傅,在老家也做木工吗?
  我父亲嗫嚅道,种果树。
  张木匠有点纳闷,种果树不是挺发财,干吗跑到这儿来?
  面对叶小红,是他第一次亲口对人承认姓李。平时在工地上,“李天成”总是被人叫来叫去。叶小红用手指輕轻抠着他趾缝里的污垢,问,您是哪儿人。他说,酒泉。这是李天成身份证上的地址。我父亲像第一次说谎的人一样,既然说了第一句,为了不被识破,只能围绕着第一句往下说。叶小红坐直身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滴,目光里带出一丝狐疑,您的口音可不像。他一时不知怎么接茬。怕她再问下去,便问,你老家在哪儿?她说,河南。我父亲被“李天成”这个名字折腾得心里七上八下,刚刚苏醒的情欲又陷入了沉睡状态。看了看“皇家足浴”的装修和布局,忽然有点后悔贸然坐在这里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放钱的衣袋。当把自己当成一时糊涂的顾客,他的眼睛里带了一丝挑剔。叶小红洗脚的手法不是太纯熟,他腿上的皮肤敏锐地感觉到她手掌的粗糙,不像是长期浸泡在水里。
  他问,你来北京多长时间了?
  她说,还不到一个月。
  他苦笑了一下,正想问她会不会修脚。叶小红的眼睛忽然紧紧盯住了他。
  她问,你们工地上有山东人吗?
  他愣了愣,随即垂下了眼睑,应该有吧,我来了时间不长,还不认识他们。
  公交车走了两站,上来一个戴棉帽、背着工具包的男人。前排明明有许多空座,他却穿过整个车厢坐到了我父亲身边。我父亲正在懊悔着对叶小红报错了名字。这种懊悔像一根针似的深深扎在脑子里,每天都会颤抖着疼上一阵子。由于眼下正在接近叶小红居住的村庄,脑袋涨得尤其厉害。一着棋走错,便会连连出错。叶小红没在他的名字上纠缠,他还没来得及暗自庆幸,叶小红又问起了他的妻子。那是他们第四次见面。她问他身边的工友都是哪里人,是否都带着妻子。他说不知道。叶小红问,你老婆呢?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怪,如果有老婆,怎么还会跟她肩并肩坐在河边?随即他的心猛然一沉,难道她和有老婆的男人一起在河边坐过?心念及此,他的脸有点发黑。夜色把他的脸埋住了,叶小红没看到。她对着河水里映出的灯光出了一会神,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沉默了许久。她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她已经死了三年。他的口气有点气咻咻的。她诧异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好像一点也不心疼?他说,我已经把她忘了。他这么说是想告诉她,他做好了迎接新生活的准备,一个人总不能一直笼罩在死去的亲人的阴影里。叶小红好像没有理解他话里传达的意味。她发了一会呆,缓缓站起身,将铺在青草上的手绢拿起来,叠了叠放进衣袋里。她说,我该回去了。
  背着工具包的男人跟他打招呼时,我父亲正在想着叶小红的第二次失踪。他觉得叶小红一次又一次不辞而别,是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他说到妻子时的口气,让她以为他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那人轻轻摘掉棉帽,竟然是张木匠。张木匠是个挺不错的人,即使发现我父亲是滥竽充数的木工,也没埋怨,只是让他帮着干些打磨门板、抹腻子之类的轻巧活。我父亲本来对这个来自徽南农村的木工印象很好,此时却油然生出一丝恶感。他以为张木匠是被孙前桥派来跟踪的。他直愣愣地看着张木匠。张木匠把他的表情当成了偶然重逢的惊讶,笑着问,李师傅,在哪个工地干活?我父亲释然了。如果是孙前桥派来的,绝对不会这么问。我父亲说,早就不做装修工了,又换了个工作。张木匠说,我觉得你应该回老家接着种果树,比漂在这儿寄人篱下好得多。我父亲心里紧了一下,脸上带出一丝苦笑。张木匠将棉帽团了团塞进工具包里,用手扯了一下毛衣的领口,说,我也不跟着他干了。我父亲以为孙前桥拖欠了他的工钱。张木匠说,他那个人,身上的阴气太重。工人们在背后骂起工头来总有说不完的话。张木匠却突然住了口,侧身看了我父亲一眼,问,你和他真是老乡?我父亲说,是,可是并不亲近。这话一点不假,我父亲甚至后悔认识孙前桥。张木匠朝我父亲身边靠了靠,悄声问,他身上真有两条人命?我父亲心里猛然一颤。张木匠看着我父亲的神情,轻轻吁了一口气,看来是真的了。我父亲问,你怎么知道?张木匠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三
  他在叶小红住的村庄东口下了车,先去路边小超市买了一袋水果,又买了两盒安全套。在收银台付款时,特意将安全套放在了水果袋的顶上。与张木匠偶遇,让他心里突然豁亮起来。他终于找到了大半年以来心怀恐惧的症结。他的命运一直被孙前桥强行捆绑在一起。孙前桥发现他有了回老家的念头,曾严厉警告他,你只要一回去,警察肯定找上门,他们不是你的亲戚,不是你说什么就信什么,他们有无数的办法,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他并不以为孙前桥在故弄玄虚,自身的经历告诉他,连保安都惹不起,更别提警察了。他心甘情愿地陷在孙前桥制造的怪圈里,搞得自己像个潜逃的杀人犯。现在他发现连张木匠都知道那两条人命是孙前桥一手造成的,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他提着水果朝村里走去,左手插在衣袋里轻轻抚摩着安全套,体内再次泛起了初见叶小红时的冲动。他要把自己的经历全部告诉她。理清了过去,就意味着崭新的开始。为了不让她觉得他身份转换得太突然,应该用讲故事的方式说出来。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刘子澄。心念及此,他的脚步忽然慢了一下。隔了大半年时光,如今想到“刘子澄”,好像是想到另一个人。
  刘子澄的家在鲁西北平原上的一个村庄,离着县城四里路。他拥有一大片苹果园。七百多棵果树都是他亲手栽植的。他唯一的梦想就是盼着苹果丰收,把妻子看病欠下的债尽早还上。欠债的滋味不好受,哪怕借了亲戚的钱,逢年过节见到了,人家一个眼神足以让你好几天睡不着觉。妻子患的是乳腺癌。原来身子挺丰满,割掉乳房之后,显得特别单薄。种果树之前,他先在村西那片荒地上盖起三间土房,把床铺得软软的,让她可以舒服地躺着。他以房子为中心,开始拿着铁锨掘出一个一个的土坑。他干活时,妻子就坐在门口的马扎上,一边在架起的砖头上烧水,一边怜爱地望着他。她原来的衣服太肥大了,被风一吹,像袍子一样兜满了风。每当他回头,她便笑一下,轻轻喊道,歇会儿吧。苹果树长得像鸡蛋一样粗了,他给果树施肥时还是经常听到她的声音,急忙回头看,果树掩映的土屋门前空空荡荡,马扎上落满了尘土。她已经躺进屋后的坟里了。   他在坟前放了一张小桌,每次吃饭都给她摆上碗筷,就像她原来每天陪着他一样。她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做手术了,害得你欠了满身债。他说,还债的事你不要操心,苹果树眼看就要挂果了。她说,等还清了债,你再娶个女人吧。他笑道,你的心胸倒是挺宽。果树枝繁叶茂时,有一天吃過晚饭,她说,我带你去参加一个婚礼。话音未落,果园深处响起了一片鼓乐声。他很纳闷,谁在娶亲?她说,很快你就知道了。在黏稠的夜色里,她轻轻拉起他的手正要走,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炸响,村南化工厂里有一团大火喷向空中,照得整个果园如同白昼。他看到树行间有一群色彩斑斓的狐狸正在四散奔逃。
  她最后一次跟他说话是今年三月四号夜里。这本来是他最高兴的一天。他卖掉储存在恒温库的苹果,终于还清了全部债务。苹果开始结果的三年来,他把每次卖苹果的钱都埋在她的坟头里,就像原来把打工挣的钱交给她保管一样。晚上,他想跟她庆贺一下。特意买了猪头肉和酒,摆在坟前的小桌上。天挺冷,他披着军棉大衣,紧靠着蜂窝炉,冻得缩着脖子。烫酒的水已经凉了,她依然没出现。他回屋拿了一根香,点燃了插在坟前。暗红的香火头在夜色里幽然闪动,他忘记了身上的寒冷,轻轻叫着她的名字。他说,债还清了,今年的果树是“大年”,好日子就要来了。她终于在对面的马扎上坐下了,他发现她穿着鲜艳的红衣服,新盘了头,脸上抹了脂粉,乍一看像个新娘子。他诧异地盯着她重新丰满起来的身材,误以为是另一个女人走错了门。他问,是你吗?她有些伤感,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陪你了。他心里一惊,你去哪里?她说去投胎。他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将烫酒的水倒掉,重新给他把酒烫热。她说,我不能老是霸着你的心,让你连正常日子都过不了。他忽然感到四周特别空旷,尚未发芽的果树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特别瘦弱,冷风在树枝间穿行出凄厉的响声。他说,你要是走了,我也不敢在这儿住了。她的脸色一暗,有件事,我说了你不要太伤心。他的心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她身上的红衣服,以为她不是去投胎,而是去嫁人。她说,有人要来砍果树了。
  在我父亲对我说起这段经历之前,我像别人一样也以为他被果园里的狐狸精迷住了。除了卖苹果和必要的采购,他从不走出果园。偶尔见过他的人,都会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一跳。亲戚们提到他,嘴里说着惋惜的话,脸上却布满掩饰不住的惶恐。谁也没见过他这样倒霉的人。高考前三个月,我爷爷在建筑工地干活时从房顶掉下来摔成了植物人。他作为家里的独子,只能退学照顾父亲。他的学习成绩挺好,当时准备报考北京大学。我爷爷去世时,他已经二十七岁。一贫如洗的他到了娶亲年龄,没人提亲,他也不具备主动恋爱的能力。更让人瞧不起的是,他居然没有挣钱的兴趣。村南的化工厂挺大,乡亲们非常庆幸紧挨着这个日夜释放臭气的厂子。每户人家都有人在化工厂里打工,日子比其他村庄富裕许多。我父亲是全村唯一仇恨化工厂的人。他觉得这个工厂像一块肿瘤。村里的土地荒芜了,没有人心疼,只有他像个傻子一样常常站在村口长吁短叹。他最终能娶上老婆被村里人视为一种奇迹。我母亲和他是高中同学,或许是他读书时的成绩打动了她。她嫁给他时已经离过一次婚。她患上癌症是在生下我两年之后。我在姥姥家长大。即使母亲不得病,父亲也会把我送到姥姥家,他觉得化工厂的臭气会把我这条稚嫩的生命闷死。母亲去世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他提着水果和玩具去看我,姥姥先把我藏起来,然后紧紧堵在大门口。我姥姥年轻时在县城的纺织厂当过几年合同工,在村子里说话总是保持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她问,你找过六奶奶吗?张家庄的六奶奶是方圆百里著名的神婆,不但会“过阴”,还会绾出特殊的绳扣逮狐狸。我父亲嗫嚅着说,没有。姥姥叹了口气,你以后别来了,对孩子不好。那次我趴在墙缝上看到了他的背影。又高又瘦,背有些驼,像一根压弯的竹竿。他在胡同口拐弯时回头看了一眼。我发现他的两只眼睛漆黑锃亮,像是刚刚滴在白纸上的两块浓墨。一想到他就是整天搂着狐狸睡觉的那个男人,我吓得尿了裤子。
  刘子澄对于妻子所说的“有人要来砍果树”没有当真,就像她曾经说带他去参加狐狸的婚礼一样,他以为都是幻觉。这些幻觉让他在别人眼里变得异常怪异,却消解了他的孤独。每天夜里坐在坟前说话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没想到妻子自从穿着鲜艳的红衣服告别之后再也不来了。
  清明节的前一天,有人来苹果园丈量土地时,他正拿着铁锨给妻子的坟头培土。坟头本来很大了,他总是怕风把坟头削平。这个季节的果园里很少有人来。他在去年清明节曾经接待过一个戴眼镜的白发老人。老人自称军事家,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在湿润的土地上麻利地画出一幅亚洲地图。他用树枝指着朝鲜、印度、日本、台湾,对刘子澄说,看出来了吗?形势很严峻。刘子澄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发现是个疯子。果园里传来的说话声让刘子澄吃了一惊,以为那个疯子又来了。他扛着铁锨绕过土屋,发现有五个人正拿着皮尺丈量。一个年轻人揪着皮尺一头朝远处跑去,几乎跑到了果园尽头。刘子澄问,你们要干吗?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拿掉嘴里叼着的香烟,说这片地被征用了,测量一下。刘子澄有点蒙,我怎么不知道?中年人也有点纳闷,你们村里没通知你?刘子澄攥紧了手里的铁锨,我的果树怎么办?中年人倒是挺和善,掏出一根香烟递过来,我们是土地局的,补偿的事要找农业局。
  刘子澄决定去找田大江问一下。田大江是村主任。他种果树之前曾经请示过。田大江对他的想法很诧异,都什么年头了,还想从土地里淘金子?刘子澄说为了方便照顾妻子。田大江说,反正那些地都荒着,随便种吧。
  果园刚有了收成,土地却要被征用。刘子澄的肚子里冒了火,一见中年人递过来的香烟又不好发作了。他问,这块地征了干什么?中年人说,化工厂要扩建了。
  刘子澄后来才知道,化工厂早已被视为大肥肉。扩建的消息一出,许多村庄纷纷邀请。甚至外县也有三个村庄通过关系加入了出卖自己的竞争。田大江用尽阴谋和阳谋终于挤走了竞争者。刘子澄找到田大江家时,田大江刚和几个村领导喝完庆功酒,正歪躺在沙发上,打着酒嗝冲着年轻的妻子吹嘘和化工厂的关系有多铁。刘子澄和他是小学同学,田大江儿时经常头顶着考了零分的试卷在教室里转圈,这一形象一直保存在刘子澄的记忆里。他进门之后只看到田大江的脸像猪肝一样,没发现自己的到来让田大江的面色有点发阴。刘子澄极力想对田大江表示尊重,由于果园的土地在他毫不知情中被卖掉,说话时还是带出一丝火气。   他站在屋子中央,大声问道,大江,我的果树怎么办?
  田大江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答应刘子澄在荒地上种果树。他记得小时候经常给刘子澄买糖吃,为了抄作业。糖果送出去,能不能抄成还要看刘子澄的心情。他幼小的心灵里认定刘子澄是个了不起的人。坎坷的命运让刘子澄连连栽跟头,竟然有了穷困潦倒的意思。田大江开始纳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对刘子澄低三下四。刘子澄找他想在荒地上种果树,他第一次在刘子澄面前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他痛快地答应并不是想照顾刘子澄,是想看着他再栽一次跟头。化工厂的废水全部通过深深的窨井排到了地下,村里的水井和池塘都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整个村庄早已变成寸草不生的死地。没想到刘子澄的苹果树竟然长起来了。田大江心里有点犯堵。更可气的是刘子澄在苹果丰收之后,对他连点表示都没有。吃不上刘子澄的苹果也就算了,田大江最气愤的是刘子澄开始接二连三替他得罪人。镇上和农业局的人经常拿话敲打他,田主任,我都忘了苹果什么味了,甜的还是酸的?他想让刘子澄给领导们送点苹果,又拿不准刘子澄是否给他面子。刘子澄是全村唯一不对他毕恭毕敬的人。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农业局办公室的小贾居然自己跑到苹果园去了。小贾把十箱苹果装到车上便想走,刘子澄堵在车前要钱。小贾不屑于和一个草民较劲,回头打电话敲打田大江,你在你们村说话到底算不算?好像你的威信不高呀。田大江搞清了原委,急忙去市场买了半车苹果,给小贾和那些想吃苹果的领导送了去。他讪笑着说,我村里的果树都是废水浇灌的,吃了难免闹肚子。小贾等人露出了笑脸,田大江却愈想愈窝囊。让刘子澄白种了苹果树,自己一点好处没捞着,反倒害得往里搭钱。
  面对刘子澄的质问,田大江笑了。他右嘴角有一道像肥蚕一样的刀疤,一笑,那只蚕便轻轻蠕动。他从沙发上坐直身子,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刘子澄坐过去。村里的土地终于卖掉了,他在计算自己所获好处的同时,更欣慰不用自己动手也会有人将苹果树砍光。他想看看刘子澄怎么办。刘子澄自幼便以脑子好使而著名。现在麻烦来了,也算是给他的脑子提供一块用武之地。田大江就像坐在戏院包厢里的看客,期待着戏台上那个受过伤的武生翻跟头。他一边催着老婆去给刘子澄泡茶,一边掏出香烟。
  他说,子澄,快坐,我正想去找你呢。
  田大江的态度让刘子澄长松了一口气。他急忙掏出自己的香烟递过去。在田大江身边一坐下,立时闻到一股酒臭,急忙往旁边挪了一下身子。
  他说,大江,你都看到了,我种那片果树不容易。
  田大江说,这些年咱们的日子是苦了點,现在终于熬出了头,你可能听说了,化工厂占了咱的地,每年都会补给村里一笔钱,咱们以后也要像公务员一样,按月领工资。
  刘子澄一听化工厂便有气。他固执地以为妻子就是被臭气熏死的。乳腺癌在割掉乳房之后一般都会好,日夜弥漫的毒气使她身上的癌细胞扩散了。田大江所说的“工资”,相当于全村人去啃一块“毒瘤”,他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
  田大江说,咱们发工资时可不是按年龄,是按人头,你儿子虽然还小,也能像大人一样领钱,等他长大了,还可以优先安排到厂子里上班。
  田大江列数着出卖土地的种种好处,刘子澄愈听心里愈烦。他趁着田大江点烟的间隙,问道,我的果园怎么办?
  田大江的眉头轻轻一皱,你的果园?村里早就有人提意见,说我徇私照顾老同学,都被我压了回去。
  刘子澄看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好又问,现在你把地卖了,我的果树怎么办?
  田大江恍然大悟似的猛拍了一下脑门,看我这脑子,怎么忘了跟你说呢,这事怨我,当初没跟你签承包合同,你的脑子可比我好使,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四
  我父亲走到叶小红所住大杂院的门口,看到棕色铁门有一块油漆剥落了,裸出的黑色铁皮上用白粉笔写了一个“停”。他像接到指示一样立住了脚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停”字让他心里隐约闪过一丝不安。他原来晚上送叶小红到过这个门口两回,叶小红失踪时他又来过三次,从来没发现门上有字。他掏出手机看了看,两点零五分。来早了。正犹豫着是否进去,迎面一股阴森的微风从大门里窜出来,他不由打了个寒战。他记得妻子第一次从坟边出现也刮过这样一阵风。难道她追到北京来了?他心里涌上一阵愧疚。自从认识叶小红,他居然没想过她。他急忙转身钻进旁边的一条胡同。他默默地对想象中的妻子说,你不是催着我找个女人吗?我现在找到了。胡同又窄又长,两边盖满了专供外地人租住的三层楼房,像是一条幽暗的隧道。胡同里的风特别冲,他在风中隐约闻到一丝臭味,从胡同尽头走到另一条街上时,他发现臭味竟然是自己身上散出的。
  街边的一个小澡堂让他眼睛一亮。他交了十块钱之后将自己泡进热气腾腾的澡池里。澡堂里空空荡荡,水也比较干净,像是供他专用的。他用手轻轻揉搓着嶙峋的胸膛,暗自庆幸对臭味发现得及时。他来之前打算洗一洗,孙前桥的出现让他把洗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将脑袋枕在池沿上,检点了一下准备给叶小红讲的故事。下面就要说到那两桩命案了,他忽然发现把自己编进故事里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讲到田大江说没签合同,算是故事的一个节点。至于能否勾起她的好奇,他却毫无把握。若是她有兴趣听下去,这时应该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刘子澄。他用手轻轻拨弄着水面上的气泡,想象了一下叶小红的表情。他仿佛看到她正惊讶地瞪大眼睛。他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在水里打了滚,溅起一大片水花。接下来就不再是讲故事了,而是对她坦白自己。
  他决定对叶小红这样说:
  四月七号上午,我正坐在妻子坟前发呆,孙前桥来果园找到了我。我刚从精神病院回来。在黑屋子里度过的一夜让我知道苹果园保不住了,我不知应该把她迁到哪里。
  我去农业局想问一下果树补偿的事,没想到接待我的竟然是小贾。小贾长着一颗肉乎乎的大脑袋,猛一看像顶着个大号“四喜丸子”。我一看到他忽然觉得很亲切,上次卖给他苹果时少收了两箱的钱。小贾坐在棕色的办公桌前正埋头摆弄手机,脸上的表情非常跳跃,一会儿像品尝佳肴美味,一会儿像急着上厕所。我以为他忙着,不忍心打断,站在门口,想等他抬起头时再进去。小贾迟迟不肯抬头,我只好轻轻敲了一下半敞的房门。小贾脸上刚冒出的一丝淫荡笑容突然僵住了。他问,干吗的?   我后来反复回想与他见面的过程。这是我命运的拐点。小贾比我小三岁,老家和我姨妈家一个村。小贾自幼丧父,母亲被一个乡镇企业家霸占着。小贾在屈辱中靠读书改变了命运。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农业局。他曾经被村里的乡亲视作鼓励孩子读书的榜样。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更应该理解农民,没想到坐到办公室之后变成了另一种人。
  我说找贾主任。小贾脸上立时换上阴阳怪气的笑容。我站在办公桌前,看到他把手机放进抽屉里,用手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有几颗头皮屑被挠了出来。我说问一下果树补偿的事。小贾问,你是哪个村的?我觉得他是故意拉大和我的距离,苦笑着说,城北刘庄的。小贾皱起眉头,刘庄有果树?没听说过。我有点生气,你不是去我那里买过苹果?小贾很无辜地瞪大眼睛,你认错人了吧?我怎么会去村里买苹果?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苹果园就摆在那里,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我说,田主任让我来这儿问。小贾笑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没有果树补偿什么?他拍了拍办公桌上一摞文件夹,全县的作物种植情况都在这儿备着案,不是你们村主任说了算。我有点蒙。如果他不给个明确答复,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去找谁。我说,总不能白占我的地吧?小贾朝皮椅上仰了一下,笑道,哪是你的地?土地都是国家的,如果你在土地上种过什么,只有你种的东西是你的。我对他的话一时不好反驳,想了想,说,既然我种的东西是我的,我现在就是问我的果树怎么办?小贾说,这个简单,你种的东西你挪走。我问,往哪儿挪?小贾笑道,你爱往哪儿挪就往哪儿挪。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说,我马上就到。说着站起身往外走。我拦住他,总得给我个说法吧?小贾推开我的手,说,土地征用是讲政策的,不会让农民吃亏,你既然说种了苹果树,下次把承包合同
  带来。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我就不会被送进精神病院,也不会出现那两条命案,更不会过上胆战心惊的日子。我非常后悔当时的冲动。有人来办公室叫小贾时,我正和他在地上滚成一团。小贾又矮又胖,打架时却很知道自己的优势。他将大脑袋当成武器,低着头朝我肚子上猛撞。我痛得几乎要吐血,感觉自己的肝脏被顶裂了。小贾发起第二次撞击时,我拧身闪开了。小贾像一台开足马力的小型推土机,一头撞在西墙上,随着一声闷响,一大块墙皮掉了下来。小贾站在墙前晃了几晃,那眼神好像刚从水底钻出来。我以为他要晕倒,正想过去扶一把。小贾扭脸找到了我,又一头撞了过来。这次我没躲,我身后就是宽大的办公桌,我怕他撞在桌角上磕死。眼看他的身体带着风声逼近,我一只手按住他油乎乎的脑袋,另一只手抓住他肥碩的后腰,像搬棉包一样把他提起来放倒在地。
  刚才话题一落到承包合同上,我立时有了被耍弄的感觉。核心问题既然是合同,为什么绕那么大圈子?因为合同的事我已经和田大江吵了几句。他说我白占了好多年便宜,种着村里的地什么都不交。当时我有点急,那片地明明荒了好几年,等到我种出苹果又成了占便宜。田大江觉得理亏,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去找贾主任问一下吧。
  我是个非常自尊的人。眼看小贾要出门,我心里的补偿问题已经变成了另一个问题,他不该逗我玩。我冲过去死死抓住他的左衣袖,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如何质问。他猛地一挣身子,衣服上的一颗纽扣被拽掉了。那枚镀铜的金属纽扣从房门滚了出去,顺着走廊上的瓷砖“哗啷啷”滚远了。纽扣好像一直没能停下来,轻微的响声长久地回响在耳边。这样撕扯的局面是我没有料到的。我正在发愣,左脸颊忽然重重地挨了一拳。我左耳朵嗡然一响,口腔里一热,一股腥咸的气息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小贾骂道,他妈的,你个“村×”,反了你了。
  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站在门口被屋里的一幕吓蒙了。小贾比我矮,却比我壮,身子在地上拧起来像一条滑溜溜的大鲤鱼,我总是摁不住他。他瞅准机会张着手抓向我的裆里。我一见他下死手,照着他脸上打了一拳。他鼻子里有一股鲜血喷了出来,我怕溅到身上,下意识地一躲,小贾顺势翻过来骑到我身上。要不是那个女孩在门口大喊,我和小贾不知还要打多久。事后我才想到,我俩打架时谁也没说话,隔壁办公室里就有人,对于贾主任屋子里的打斗声一点也不好奇。打死人了!女孩的喊声在走廊里引出一片凌乱的脚步。小贾依然不停手,趁着我发蒙,举着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头上。
  最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终止了我们的打斗。小贾叫他李局长。小贾说话时先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搞得满脸都是血,猛一看好像吃了很大的亏。小贾指着我对局长说,这是个神经病,刚才我接了你的电话正要过去,他突然冲进来给了我一拳,非说我白吃了他的苹果。李局长见走廊上站满了人,气道,看什么?都回去。回头又训小贾,他病了就赶紧送医院,你何必打他?办公室又不是擂台。
  我揉了揉被小贾打肿的眼睛,呆呆地蹲在妻子坟前,想跟她商量一下把她迁到哪里。她好久不出现了,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忘了她。现在苹果园马上要被侵占,她总要跟我见一面。昨天的一场细雨把泥土打得特别湿,坟头好像收缩了许多。我希望她快点出来。她习惯和我晚上见面,这次不一样,也许过不了一会儿,推土机就会“嗡隆隆”地开过来了。我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突然有人在我身后搭了腔,跟谁说话呢?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孙前桥。
  孙前桥自认和我是初中同学,可是他只读了半年便退学跟着他表叔去北京学习修电机了。我们那儿有许多闯到北京修电机的,据说有上万人,俗称“跑铁活”。当然他们不只是修电机,也修冰箱、擦油烟机、电焊门窗等等。他们在北京的缝隙里活得又脏又累,回到老家却透着见多识广的派头,把自己的工作也说成了高精尖。给飞机刷漆,给坦克轮子定位,给公蚂蚁结扎,给母蚊子戴环。都是常人干不了的活。孙前桥在前年春节召集同学们吃了一顿饭,我接到捎来的请柬几乎没想起他是谁。我本来不想去,没想到他竟然开车跑到果园来接我。他说在同学里对我印象最深,说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那次聚会实在没意思,席间只有孙前桥不停地说,嘴里不时蹦出几句北京话。他请客的目的显而易见,无非想证明比我们混得强。他不时地将话题引到北京,希望我们打听一下他干得怎么样。二十多个同学好像提前商量好了一样,谁也不问。去年春节他又召集聚会,同学们纷纷推辞了。他给我打过一个拜年电话,说以后常联系。我以为再也不会跟他联系了,没想到他居然鬼鬼祟祟到了我面前。   孙前桥讪着脸说,子澄,听说你发财了。说着,看到了我红肿的眼睛,怎么回事?激动得哭了?
  我不愿意说起打架的事,说是被风沙迷了眼。他应该很容易看出我在说谎,可是他对我说什么根本没兴趣。他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他说,老同学,兄弟是来求你帮忙的。
  他想跟我借二十万块钱。他听说我的苹果园被占了,化工厂给了一大笔补偿款。他正在北京注册一家装饰公司,办理营业执照需要验资。注册资金五百万,他已经凑了四百八十万。他说就用俩月,验完了资马上还,另外再付百分之十的利息。
  孙前桥后来非常懊悔那天去果园找我。我来到北京之后,一连受了他好几天指责。他说话时咬牙切齿,脑门上的青筋鼓涨着,好像随时都会崩裂,似乎是我生硬地把他拽进了诡异的命案里。
  他说,你那天直接撵我滚蛋不就得了,为什么说起跟小贾打架的事?
  我说到跟小贾打架只是想说明没钱借给他。别人有事求到面前是基于信任,我帮不上忙,总要给人一个理由,张嘴就拒绝对人太不尊重。当时我以为他一听我没得到补偿款便会离去,没想到他却在我打架的事上看到了机会。
  他说,你本来挺聪明的人,怎么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我懵懂地看着他。
  他说,找小贾有个屁用?他名义上叫主任,其实就是李局长的马仔,你这么大的事,一定要找李局长。
  我想到那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方方正正一张脸,说话有点公鸭嗓,看上去非常威严,是他终止了我和小贾打斗,还训了小贾。看似主持正义,我却觉得他特别阴。他如果不说把我送医院,小贾也许还不知道怎么办。他虽然没有明确说把我送哪个医院,小贾带着四个保安捆了我往精神病院送时,可真是轻车熟路。若不是我恰巧和精神病院的院长胡山认识,没准此时正在接受酷刑一般的治疗。
  胡山在我们这一带是非常有名的人物,倒不是医术有多高,而是很善于宣传自己。他的精神病院从资质上只能算一家私人诊所,铺天盖地的广告却把自己吹得好像是著名医院。全县的每个村口都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引诱着疯子的家属们快点打过去。字号特别大,每个字的尾部都带着钩,如果盯着多看上两眼,正常人也会冒出发疯的冲动。我能够认识他是因为去年清明节跑到果园跟我聊国防事业的“军事家”。我本来听这个老人说得有些道理,他突然说要带我去朝鲜。他说朝鲜半岛目前看似一派和平,其实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像我这样的人种一辈子苹果也不会有出息,应该趁着年轻把自己投入到枪炮隆隆的战场上。老人的煽动力挺强,说得我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老人拽着我的手正要往朝鲜走,胡山急匆匆跑了进来。他一把抱住老人,激动地叫道,我的亲爹,可算找到你了。
  胡山又高又瘦,说话时眼神有点发直。如果不自我介绍,很容易被当成精神病患者。他把“军事家”领了回去,第二天专门提着礼物来谢我。谢我把老人截留在了去朝鲜的路上。我问,你不是大夫吗?怎么不给你爹好好治一治。胡山说,他不是我爹,我也治不好他。他没说老人到底是谁。离开果园时,胡山又激动地说,太谢谢你了,老头如果跑丢了,我的麻烦可就大了。说着,好像有点后怕,浑身一激灵,脑袋上冒出一层汗。胡山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让我有事随时找他。我转身便把名片扔了。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跟他见面。
  我昨天在黑屋子里关了一夜,今天早晨房门一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右手举着一支像小孩胳膊那么粗的针管走了进来。我愣了一下,身子急忙剧烈地扭动起来。胡山走过来掏掉我嘴里塞的一双黑袜子,眼睛快速地眨巴了几下,咦?怎么是你?
  小贾和四个保安把我塞进面包车时,给我头上蒙了一块黑布。我的手被捆住了,只好用双脚到处乱踹。有个人拿橡胶棒照着我的小腹猛捅了一下,我浑身立时抽搐成一团。面包车一路疾驰,我不知把我送到哪里。塞在嘴里的东西噎得我喘不上气来。我在一阵晕眩中被人抬下车,扔到一间屋子里。头上的黑布掉落了,我发现屋子里比黑布还要黑。我蜷缩在角落里,听到小贾对一个人说,这回这个疯得厉害,多给他打两针。另一个人说,贾主任,前几次的账该给我结一下了吧?小贾说,堂堂的政府部门会欠你的钱?小贾的面包车开远了。我听到那个人嘟囔,光他妈让打针,打针不要钱呀?
  胡山替我松开手上的绳子,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所谓办公室跟猪窝差不多,靠墙跟的一张钢丝床上摊着一床蓝花被子,像学生课桌一样的办公桌上撒满了灰黑色的药片。胡山拿了块抹布将药片朝一边推了推,腾出一块地方放了两只茶杯,然后将“热得快”插到暖瓶里烧水。
  他问,你怎么惹着他们了?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胡山嘆了口气,别惹他们,你惹不起。
  我问,他们经常往你这儿送人?
  胡山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说话时带着一丝警惕,不能算经常,只能说送过,你这不是就被送来了吗?
  他可能觉得自己这句话挺幽默,说完笑了一下,一见我的脸色,急忙又把笑收住了。水开了,他给我泡上茶,递到我的手上。
  他说,你也是为了土地补偿的事?
  我有点纳闷,你怎么知道?
  他说,他们这个部门送的全是这种情况。
  这时,有个穿花条衣服的男人正在院子里转着圈疯跑。院子挺大,四周盖了一圈土黄色的房子,从格局上猛一看很像福建的“土楼”。某间屋子里不时传出哭声、叫声、笑声、骂声。
  我苦笑道,你这儿怎么像监狱一样?
  胡山说,这说明你没有进过监狱。
  胡山是个挺重感情的人,又对我去年收留“军事家”表示感谢。那个老人可能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临走时,他给了我一条烟。我没要。已经走出大门,我忽然有点替他担心。
  我问,他们回头会不会找你要人?
  胡山说,送到我这儿的都是不太重要的人,重要的直接送市精神病院了。
  胡山的精神病院在城东郊,出了门便可以看到化工厂的大烟囱。我走出了几十米,胡山又在我身后大声提醒道,记着,别跟他们斗。   我对孙前桥说着我的经历,发现他脸上不知何时带出了笑意。笑的样子非常怪,不像冷笑,不像嘲笑,更不像开心的笑。他的笑里却又像是把这些笑法全包括了。我急忙住了口。我本来没想说这么多。我当时心里装满委屈和无奈,却不知找谁倾诉。站在我对面的如果不是孙前桥,即使是那个“军事家”,我可能也会说出来。
  孙前桥自顾自地点上一根香烟,像个视察的领导一样放眼看了看我的苹果园。他问总共有多少棵树。我说七百六十三棵。整个果园的每一棵树都是我精心养大的,我能清楚地说出每棵树的产量,还知道哪棵树在哪一年得过病。孙前桥右手的手指头轻轻地掐捏了几下,又问,你想让他们补偿你多少钱?我一时愣住了。我找了田大江又找小贾,好像都是为了补偿的事,至于要求补多少,还真没想过。孙前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突然有点恨他。我跟他几乎不认识,为什么揭开自己的疮疤让他看?
  我说,根本不是钱的事。
  孙前桥冷笑,不是钱的事?你种果树为了什么?
  我潜意识中其实是想阻止他们砍伐我的果园。一说让我给果树定价,就像要出卖自己的孩子,我的心仿佛被钳子紧紧地揪住了。
  孙前桥吐出一个大烟圈,慢悠悠地说,你要是不出价,我也不好替你办呀。
  我心里一动,你能办?怎么办?
  孙前桥说,我跟李局长算是老朋友了。
  孙前桥跟李局长不但是朋友,还是远房亲戚。他每年从北京回来都去拜望。李局长抽烟喝酒特别讲究。烟必须是“中华”,酒却只喝“二锅头”,还一定要坛装的。李局长近五年喝的酒全是孙前桥从北京专门带回来的。李局长的酒量依心情而定,高兴了可以喝两斤,照样上桌打一夜麻将。不高兴喝上二两就能醉两天。孙前桥每次去喝酒都恰巧赶上局长心情好的时候,有两次喝得孙前桥吐在了局长家的床单上。还有一次喝得实在太高,李局长亲自陪孙前桥去医院打了一夜点滴。论辈分,孙前桥应该叫李局长爷爷,喝起酒来,李局长喜欢跟他称兄道弟。
  孙前桥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从来没张嘴求过他,为了你,我不妨求他一次,据我所知,化工厂已经给你的果园补了一笔钱。
  我特别后悔贸然去找小贾了。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跟个说了不算的马仔打了一架,糊里糊涂进了精神病院。原来是我从一开始就找错了庙门,求错了神仙。
  我望着孙前桥似笑非笑的脸,试探着问,去找李局长,是不是要给人家意思一下?
  孙前桥打了个响指,我的老同学,你终于开窍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像他这种级别的人缺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他什么都不会缺。
  我说,咱们无非是表达一份心情,也不至于他缺什么送什么。
  孙前桥说,我倒是知道他缺什么。
  孙前桥将烟蒂弹到我妻子的坟头上,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心里有点着急,一时又拿不准是否催着他快点说。孙前桥又转着脑袋打量苹果园,那悠闲的样子好像准备一直看下去。
  我忍不住问,他到底缺什么?
  孙前桥一笑,钱。
  我纳闷,当官的怎么会缺钱?
  孙前桥说,当官就跟你种果树一样,你盼着苹果高产,人家盼着权力上长出财富,这倒不是因为手里没钱,而是付出应该有回报。
  我听懂了,并且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一想到送钱,我心里一紧。刚把妻子看病欠的债还上,我手里根本就没钱。
  孙前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你就是给他钱,他也不会要,所以我刚才问你要求补偿多少。
  孙前桥的话让我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我在精神病院的一夜除了挨了点冻倒也没受什么罪,胡山手上那支粗壮的针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再去农业局找,小贾他们肯定不会把我送到胡山那里。别的医院对我肯定就不客气了。若不是惦记给妻子迁坟,也许我从胡山那里出来就会远逃他乡。我总觉得小贾不会放过我。现在有了孙前桥,不但不用害怕,还能得到补偿,我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我说,最少也得十万吧。
  十万对我来说已经是个很大的数字。我当初种苹果树固然是为了还债,更想给妻子创造出一片绿色,用果园里的香味抵抗化工厂的臭气,让她的身体健康起来。我从来没想过利用果树发一笔横财。自从她不再出现,我躺在硬板床上觉得特别孤独,每天夜里都听到许多奇怪的响动。我甚至有了搬家的念头。
  我报出数字之后,有些不安地看着孙前桥,怕他说我狮子大张口。
  孙前桥叹了口气,老同学,真不知怎么说你才好,十万?太少了。
  我一惊,太少?
  孫前桥说,这样吧,你净收十五万,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了。
  他的口气有点信口开河的味道,说完了,可能自己觉得有点过。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掏出香烟给了我一根,替我点上,然后轻轻搂住我的肩膀。
  他说,咱可说好了,让你去签字的时候,无论账面上多少钱,你也不要觉得自己冤,那些钱不光是你的,还包括送给李局长的。
  我到了北京之后才知道,他和李局长根本不认识。孙前桥说得有榫有卯,是想让我答应由他代表去跟农业局要钱。他听说化工厂已经按每棵果树四百元的价格拨给了农业局。
  那天上午把孙前桥送走之后,我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像个游魂一样又在果园里走了一遍,在每棵果树前都停了一会儿,轻轻抚摩一下正在发芽的枝条,就像在跟亲人告别。我已经给六百四十六棵树起了名字,还有一百一十七棵没来得及起。每天晚上翻着字典给果树起名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每个名字都综合了果树的身高和枝杈的特点。我在果园的西北角停住脚步,望着一片无名果树,眼睛里猛地涌满了泪水。
  我再次回到坟前已是傍晚。我泡了两包方便面。给妻子坟前摆了一碗,自己端起来要吃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陪她吃饭了。我伤感了一下,随即又有些欣慰。幸亏她去投胎了。若是还像原来那样按时来陪我,一见我被揍肿的脸颊,肯定会大哭一场。   我接到孙前桥的电话是四月九号下午。我以为他要通报一个好消息。这两天我心里固然猜测过化工厂到底补给果园多少钱,却也没有太强的探究欲望。十五万,已经超出想象了。即使补得再多,只能算孙前桥有能耐,若不是他帮忙,我一分钱也拿不到。
  孙前桥在电话里急切地说,子澄,快跑。
  我有点蒙。当时我正在屋子里收拾被褥,打算搬回村里的老宅去,在果园里每多住一天便积累出更重的伤心。
  孙前桥又叫,快跑,没听到吗?
  我问,为什么?
  孙前桥说,李局长死了。
  我心里一惊,你是说那事办不成了?
  孙前桥结巴着一时说不出话,我听到电话里传来“啪”的一声,好像是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孙前桥说,李局长让你给炸死了。
  我的脑子一时拐不过弯来,瞎扯什么?
  孙前桥说,什么也别说了,快跑吧。
  我之所以仓皇跑到北京,是因为孙前桥在电话里给我扣了一顶“雇凶杀人”的帽子。炸死李局长的那个人是孙前桥雇的,孙前桥又自称受雇于我。
  我到了北京一见到他便吵了起来,我什么时候雇你炸人了?
  孙前桥冷冷地说,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炸他?
  五
  我父亲躺在澡池里仿佛又看到了梦中那两具炸碎的尸体。一个是李局长,另一个是“摩的”司机。他每想到李局长心里便抽搐一下。虽然觉得那个司机也挺冤,他倒没有过分纠结,因为不认识。
  他再次朝着叶小红的院子走去时觉得特别清爽。不只因为洗澡之后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信心,而是终于理顺了憋在心底的一堆乱麻。他相信叶小红在听完故事后一定会打消他冒名“李天成”的误会。他有点恨“李天成”,尤其是从叶小红嘴里喊出来,他会突然冒出一股醋意,就好像“李天成”正在代替自己和她谈恋爱。
  他的左手提着水果袋,右手插在衣袋里紧紧捏着安全套,接近叶小红的院门时又加快了脚步。已经三点四十了。他有点后悔在澡堂里泡得时间稍长了些。走到半敞的院门前,他像紧急刹车一样站住了。他忽然觉得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他将左手的水果袋挪到右手里,抬手挠了挠蓬松的头发。待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是门。棕色的铁门非常干净,反射着淡淡的阳光,像一面浑浊的镜子,根本没有油漆剥落,更没有那个白色粉笔写出的“停”。
  这时,叶小红站在院子里叫他。院子特别安静,她的身影显得孤零零的。
  她说,李天成,傻站着看什么呢?
  叶小红穿着一件白色长款羽绒服,敞着怀,一对饱满的乳房夸张地高耸着,好像要急切地跳出来。黑色的紧身高领毛衣衬托得脸庞特别俏丽。她比我父亲小八岁,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些。我父亲的呼吸有点发紧。他的目光粘在她身上,试图找出一点变化。除了脸庞更加光洁,好像什么都没变。叶小红走了过来。他冲动地想迎上去抱住她。手中的水果袋阻碍了他的动作,稍微一分神,他的眼角瞟到一点红色,那是西屋第三个门上挂的一串红辣椒。他不知这串辣椒是一直挂在这里,还是叶小红为了便于他辨认新挂上去的。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弥漫了他的感觉,他的嗓子不由哽了一下。
  他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小红从他手上把水果接过去,提到齐眉的地方仔细看了看。这一简单的动作让我父亲空悬了十七天的心一下子落回本来的位置上。他感觉很像丈夫进家门时面对着妻子。接下来叶小红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他内心深处的一丝隔阂迅速抹平了。
  她说,半个月没见,你怎么变得呆头呆脑的?
  他说,要是再见不到你,我非傻了不可。
  葉小红说,你怎么不问我去哪儿了?
  其实这正是他最想问的。她接二连三失踪,让他总觉得她在背着他干什么事。前两次失踪,她都说是回了趟老家。他搞不懂回老家有什么可隐瞒的,连电话都打不通。他这次本来不打算问了,现在听她这口气,不问倒显得不关心她了。我父亲随着她朝屋里走时暗自苦笑。正想鹦鹉学舌地问一下,叶小红又像原来一样主动汇报了自己的行踪。依然是回了趟老家。只不过这次透露了一项新内容。
  她说,我儿子病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提到儿子。我父亲一听心里更踏实了。她原来是怕他嫌弃有个儿子。他觉得应该表明自己的态度。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到了门前。门上挂着一条绿色棉门帘,好像是由一床军用床垫改制而成。叶小红单臂挑起厚重的门帘,身影在暗绿色覆盖下像是闪动着一道耀眼的白光。我父亲心里忽然一悚,他觉得叶小红好像是穿着一身孝服。
  我父亲后来对我说到这个细节时脸上布满了恐惧,嘴唇打着战,声音变得特别尖细。他没想到自己的感觉如此准确。叶小红确实把白色羽绒服当成了孝服。给她丈夫穿的。他更没有想到,她丈夫就是跟李局长一块炸死的那个“摩的”司机,方成功。我父亲跑到北京第四天便听说了这个名字。“方成功”曾经给他带来短暂的解脱感。后来由于陷到另一种恐惧里,他的脑子对“方成功”实施了选择性遗忘。
  关于叶小红的住处,我父亲对我说得特别详细。屋子里充满了蓝色,透着冷。屋子不大,因为摆设简单而显得特别空阔。西墙上一面窄小的窗户挂着蓝色窗帘。窗下的单人床铺着淡蓝色床单。靠南墙放着一个蓝色布艺衣橱,旁边是一张小巧的折叠桌和两把蓝色塑料凳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北山墙,整面墙上挂着一大块蓝布,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剧院的幕布。东北角靠近房门的地方放着一个蜂窝煤炉,炉子上方扎着糊满了旧报纸的棚子,一根白铁皮烟囱钻出棚顶又从墙上的排烟孔钻出室外。
  我父亲一进屋被满眼的蓝色搞得心里一惊,随即便闻到了浓烈的肉香。炉子上正蹲着一只大铝锅,锅盖上冒着淡淡的白气,锅里传来排骨轻轻翻滚的声音。他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肚子里咕噜一响。他想克制,肚子好像不是自己的,又响了两下。他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三点起床去蔬菜批发市场,趁着菜贩子谈价的空当,到市场门口的小吃摊吃一碗豆腐脑加三根油条。另一顿饭在下午四点多吃,因为他从菜市场拉菜回来要补上一觉。   叶小红笑着说,饿了吧?知道你已经饿了。
  她将羽绒服脱下来挂进衣橱里,麻利地打开折叠桌,将凳子摆好。马尾辫在她弯腰时垂了下来,她轻轻一甩头。头发再次垂下来时,她站直身子将双手探到脑后,把头发轻轻绾出一个蓬松的发髻。她走到炉子前,右手揭开锅盖,噘起嘴巴轻轻吹了吹滚滚的热气,左手拿着筷子探进锅里戳了戳排骨。
  我父亲对我说,叶小红做饭手艺相当好。她初中没毕业便跟着一个表姐离开河南农村老家去济南的饭店打工了。先在一家小饭馆端盘子,后来去一家大点的饭店当迎宾。她心里始终装着读书梦,想挣点钱尽早回到学校去。有个即将退休的老厨师特别喜欢她,想认她当干女儿。叶小红没同意。老厨师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替她惋惜,他觉得这么年轻在饭店一直当服务员看不到前途,想把自己祖传的厨艺传给她。叶小红热心好学,很快便掌握了几道名菜的诀窍。叶小红无法在厨师的路上走得更远,因为一般饭店的后厨不聘女厨师。当她又换了家饭店打工时,倒是因为自己掌握的几道菜获得了许多尊重。她家里姊妹三个,两个妹妹上了初中,她回到学校继续读书的念头已经淡了。鳏居的父亲因为迷恋赌博使得手头常年拮据,恨不能快点让她的妹妹们去赚钱。叶小红不愿让妹妹走上自己的老路,主动把她们的上学费用承担了下来。这固然是她放弃读书的一个理由,更重要的是遇上了方成功。
  我父亲坐在蓝色塑料凳子上,看着叶小红拿着碗去锅里盛排骨时,还不知道她的这些经历。他的眼睛紧盯在她身上。他本打算一进屋便把她抱在怀里。这些日子天天梦到她。醒来时手上好像还残留着她身体的余温。他跟她约会总是在晚上,从来没见过她乳房的模样。她右边的那个好像稍大一点,他很想用眼睛验证一下手上的感觉。屋子里的蓝色像兜头一瓢冷水把他的情欲浇灭了。心情稍一平静,他又开始纳闷,她为什么如此喜欢蓝色?他很想撩起对面墙上的蓝布看一看。蓝布总是在轻轻飘动,好像有个人正在后面走来走去。
  叶小红将一大碗清炖排骨端到桌子上,热气裹着香味急切地朝着他的鼻孔里钻。他沉浸到一种久违的温馨里,好久没享受过女人将饭端到面前的滋味了。叶小红又去炉子旁边的小木橱里拿了筷子、蒜瓣、一小瓶白酒,一起摆在他面前。我父亲愣了一下,只有一双筷子。叶小红让他先吃,她还不饿。我父亲不打算客气了,他觉得嘴里涌满了口水,随时都可能流出来。
  叶小红说,天成,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父亲立时把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原以为她所说的“帮忙”只是约他来这儿的一个借口,没想到真的有事。
  他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叶小红的嘴唇紧紧地抿了一下,说,我找到杀死我丈夫的凶手了。
  他的脑袋像被砖头猛拍了一下。他明明记得叶小红说丈夫是被大卡车碾死的。
  我父亲对我说,方成功认识叶小红的时候,正在济南开出租车。
  方成功刚开始跑白班,与叶小红相识之后改成了夜班。她下班一般是晚上十点,如果遇上贪杯的客人,还要更晚一些。他把车停在饭店门口。为了躲避贸然打车的人,他会把出租车的标志灯关掉。一直等她下了班,把她送到和表姐合租的屋子里,他再去火车站拉客。叶小红非常感动,更多的还是替他惋惜。她是想上学没有机会,方成功却是念了半年大学又退了学。父亲的突然离世急需他把一个五口之家支撑起来。他说自己读的那个大学不够好,读完了也不好找工作,还不如跑出租车,天天能赚钱。他又说,要是我继续上学,怎么会遇到你?
  叶小红休班时喜欢让他带着去他读过书的那个大学里玩。校园挺大,像个大花园。看到并肩坐在石凳上说话的男女同学,叶小红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他俩结了婚。生下兒子之后,他就不让她上班了。他独自包了一辆车,夜班白班全跑。他们租的房子旁边有三家小“足浴店”,叶小红抱着儿子玩时和几个洗脚的女孩交上了朋友。她从她们嘴里知道,看似普通的“洗脚”竟然隐藏着大学问。脚底的穴位连着全身。于是,她每天都把方成功的双脚按进洗脚盆里。方成功不愿洗,他最想睡觉。连轴转的生活使得他特别疲惫,好像老了十岁。往往是她正给他洗着脚,他已经躺在椅子里睡着了。叶小红心疼地想把他抱到床上多睡一会儿,他突然醒来,狠狠地在自己脑袋上捶上两拳。他以为睡了很久。
  他们租的那间十二平米的房子在一条小街的中段,叶小红将临街的小窗户擦得特别明亮。儿子睡着了,她静静地坐在窗前,每驶过一辆出租车,她便将脸凑到玻璃上朝外看。若是方成功恰巧经过,他会长长地按一声喇叭。叶小红的手急忙在窗户上擦几下,好像擦去玻璃上的灰尘。她想看得更清楚,车已经驶远了。
  俩人第一次发生分歧是在去年年底。这是他们在平淡、辛苦、幸福的日子里第一次争吵。儿子五岁了,叶小红想把儿子放在老家让婆婆带,自己在一个小区旁边开个小饭馆。她对自己的厨艺非常自信,肯定能把小饭馆开得很红火。方成功不同意。他想跟着老乡去北京“跑铁活”。出租车不能再开了,维持温饱没问题,可也仅仅是维持温饱,要想给儿子在城里买房,简直跟登天差不多。方成功每次回老家都听到老乡在北京发财的消息。方成功在争吵中成为了胜利者。叶小红也没有失落。她想,丈夫的“铁活”如果跑得不够好,她可以在北京开个小饭馆。
  去年春节成了他俩最有希望的一个时刻,因为将要面对一份崭新的生活。“跑铁活”的老乡们一般过了元宵节便匆匆返回北京,他俩却因为儿子没走成。小家伙对老家的一切都很陌生,无时无刻不缠着妈妈。正月十八那天,好不容易哄着儿子跟奶奶去村里的小超市买“奥利奥”了,方成功和叶小红拿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准备去车站。到了村口,叶小红突然站住了。她仿佛听到了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方成功有点生气,你若是总放不下儿子,咱们一辈子也去不成北京。
  叶小红说,我陪着儿子在老家适应一段时间吧,你先去。
  方成功没走。他觉得自己一走,叶小红在他的老家肯定特别孤独。他俩最终把去北京的时间定在清明节后,给父亲上完了坟,到时候儿子跟奶奶肯定也更熟悉了。方成功闲着没事,顺手拣起了老本行,骑着家里的摩托车去汽车站   拉客。
  叶小红对我父亲说,四月九号一早,方成功骑着摩托车要出门时,摩托车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她被吵醒了。撩起窗帘,看到方成功正蹲在摩托车前,拿了根铁丝伸进排气管里钩着什么。摩托车又猛地叫了一声,一股浓烟喷在方成功脸上。他回到屋里,叶小红看到他满脸黑灰。她笑了一下,随即有些心酸。
  她说,明天就走了,休息一天吧。
  方成功说,正因为明天要走,今天更得跑,我把咱俩去北京的路费挣出来。
  他洗了脸,拿毛巾将脸擦干,要出门时又顿住了脚步。他回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俯身将嘴凑到儿子脸上亲了一口。儿子好像被他的胡子碴扎疼了,皱着眉头咧了咧嘴,轻轻翻了个身。叶小红急忙伸手轻轻拍着儿子。方成功走出了房门,叶小红忽然想起刚才有什么话忘了说。她欠身撩开窗帘想叫住他。他已经骑着摩托车出了院子。摩托车在门前狠狠地颠了一下,差点摔倒。叶小红侧耳听了听,摩托车没有再发出怪叫,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她的手停在儿子胸口上,想起刚才要说的话。方成功的脸好像没洗干净,她想让他再洗一洗。看着儿子的睡态,她的困意涌了上来。她紧靠着儿子躺下时,又觉得刚才可能看错了。
  十一点零五分,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停在院门前。叶小红被带到农业局的院子里认尸。她一看到办公楼下两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双腿一软,幸好身边一个警察扶住了她。另一个警察将方成功的身份证递到她面前,她没有看。她心里隐约怀着一丝侥幸,盼着炸死的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的眼睛刚一落到方成功脸上,立时昏了过去。
  方成功左脸颊上沾着灰,在一片血色里显得尤其醒目,像一块浅灰色的胎记。
  六
  叶小红说话时脸上带着一股异样的坚韧,看不出丝毫悲伤。屋子里光线有点暗了,她从凳子上起身打开了灯。白亮的灯光映在她光洁的脸上,给人一种利刃出鞘的感觉。她重新坐下之后,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问,有烟吗?
  我父亲麻木地将烟掏出来递过去。叶小红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他看到烟头的红光持续闪动。叶小红将吸进的烟久久地闷在肚子里,再开口说话时,几乎看不到有烟雾从嘴里散出来。
  她问,你听了是不是有点心烦?
  我父亲急忙摇头,没有。
  他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有种悬崖坠落的感觉。屋里的蓝色好像无垠的天空,他眼看着蓝色离自己愈来愈远,又好像愈来愈近。他仿佛正被一片耀眼的蓝色吞噬掉。如此诡异的巧合像是一颗子弹突然击中了他。他被笼罩在窒息里,眼睛有点发直。
  叶小红说,他死后,我就变成了另一种人。
  他不由自主地问,哪种人?
  叶小红说,即使面对着仇人,我也必须要笑。
  我父亲后来对我说,叶小红的仇人首先是老家的公安局。爆炸发生第二天,公安局便破了案。方成功被定为凶手。警察从他与同学来往的邮件里发现了许多言论。他对城市房价、大学生就业、出租车承租费用,都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他实施爆炸的真正原因是“报复社会”。叶小红觉着丈夫死得冤,去公安局讨个说法。公安局没人搭理她。他们已经把“二十一小时迅速破获爆炸案”当作成绩上报了。
  叶小红正在无助时,一个年轻警察找到了她。他把她约到农业局对面的一家小饭馆里。这个警察没穿警服,脸上尚带着一丝稚嫩,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透过饭馆窗户可以看到曾经横陈过两具尸体的院子。年轻警察自我介绍名叫李毅然,是李局长的儿子。叶小红一听有点害怕,以为要找她的麻烦。她正想解释点什么,李毅然抬手止住了她。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咱们两家都是受害者。叶小红的眼睛里立时盈满了泪水。李毅然略显茫然地望着对面的院子。有一群建筑工人正在凿掉沾染过血迹的水泥地面,打算重新铺一层。还有几个人正在换掉三楼一个阳台上的窗户。那是父亲的办公室。李毅然说自幼便被父亲教导要做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所以长大当了警察。没想到身为刑警却连父亲都保护不了。他想跟叶小红合作,把致死他父亲和她丈夫的凶手找出来。
  叶小红发现我父亲一直呆愣愣地看着她,急忙在脸上挂出笑容。她拿起酒瓶,倒了两杯酒。一杯推到他面前,一杯端在自己手里。
  她轻轻抿了一口酒,天成,我让你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对付那个凶手。
  她与李毅然早就约好,谁先找到雇用方成功的人,第一时间立马通知对方。现在叶小红找到了,却不想告诉李毅然。她觉得李毅然一出手,她的仇就报不成了,最起码报得不痛快。
  一听叶小红叫他“天成”,我父亲那颗被恐惧攫住的心稍微松了一下。此刻他特别盼望自己真的是“李天成”。由“李天成”想到身份证,又想到孙前桥,他忽然释然了。来的路上,处心积虑把自己编进故事里,不就是为了澄清过去?心念及此,他端起酒杯仰脖干了下去。随着一股热流钻进体内,他终于有了说话的勇气。他先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排骨埋进嘴里。
  叶小红问,凉了吧?要不要热一下?
  我父亲贪婪地咀嚼着,将骨头吐在桌子上,不凉,正好。
  叶小红说,那个凶手就在你原来打工的那个小区里做装修,不知你是不是认识?
  他刚想说认识,又急忙夹起一根排骨堵住了嘴。现在说认识太早了。他对叶小红接下来将要采取的行动有一点好奇,难道她要杀死孙前桥?孙前桥整天行踪不定,能找得到他?她若是要求他跟她一起去杀人怎么办?
  叶小红紧盯着他的脸,你想什么呢?
  我父亲说,没想什么。
  说着,他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排骨汤。他发现吃饭竟然是回避话题最好的办法。他早就饿了,此时正应该是狼吞虎咽的时候。
  叶小红有些幽怨地说,你好像一点也不替我关心他是谁。
  我父亲说,我怎么不关心?
  说完话,他又喝了一杯酒。他的脑子忽然变得特别清晰,只要叶小红一说出孙前桥的名字,立马拦住她。他要先陈述自己的故事。坦白得愈早愈好,免得再说话时肚子里像有个鬼胎要临产似的。他还斟酌了一下要给她说的那个计划。在她此次失踪的前夜就想说,不知为什么没说成。计划是为他俩设计的,他要带着她离开北京。应该引导叶小红想一想未来,想一想儿子。至于孙前桥,不妨交给李毅然。一个警察毕竟比她更懂得怎么复仇,也更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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