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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叶巴滩群,江水流速快,但很平静,两岸是横断大山,高处有积雪,目之所及,尽是壮阔山河。突然,黄绿的水色在前方中断,被吸入到石崖的白黄色中。
金沙江流不见了!
2019年6月4日,我坐在美国队的漂流大艇上,雷鸣般的水声涌来。这是一个大滩,美国漂流队的3艘大筏子、2艘皮划艇都靠了岸。队长Rocky和皮划艇桨手商量了一下,轻巧的皮艇就下水往前勘探水情,队长操作航拍飞机在空中读水。
“这是几级滩?”我问道。
老船长Tony说:“4级。”
这应是传说中的佛之滩了,当年1986年漂流者们意思是,突破它以后人们就成佛了。
消失的长江
1986年7月27日,8名中国男人漂流在叶巴滩。“渐渐地,我们听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荡,经验告诉我们,前面将有特大险滩。尽管我们高度警惕,做好了充分准备,但还是连人带船跌入了深渊般的浪涛乱石之中,排山倒海的惊天巨浪向我们砸下来……”
抛起、跌落、斜倒、下滩,一跌一宕,水墙恐怖如魔。
7月28日,武警队员给中科队担负预漂和踏勘接应任务,“船行进了不到半小时,前面的江面完全消失了,船突然加快速度,箭一般射出……江面被右岸垮塌的山体挤向左侧,河水疯狂地乱跳起五六米高的巨浪,一滩接一滩望不到尽头……这就是莫丁大滩群。”
不同时空,相同风格的场景,33年后,冒险电影般的惊悚镜头再次出现,长江消失了!
我们开始下滩,滩前的平水像绸缎一样,中间的巨浪有房子般高,呈不规则的形状。河道一下变得很窄,出现一个水洞落差跌水,这就是长江消失的地方。手紧紧地抓着扁带,我体内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回头瞧一眼花白胡子的Tony,他时坐时站,双臂橹桨,眼神坚定。一瞬一侧浪打我脸上,船几乎倾斜到90度,我本能反应埋下脑袋,上半身往外去撞浪压浪。
抛起、跌落、斜倒、下滩,一跌一宕,水墙恐怖如魔。时间飞快,几乎就是十几秒的时间,人类忘记了一切。我们的大筏子一叶孤舟,消失在时间与长江的黑洞中,最终,在不规则乱浪之间,走了完美的弧线……浪渐渐地变小了,船进入洄水区。
滩这么就过完了?
是的,如此过完了。这是短暂的一天,又感觉很漫长:我们一行3名中国人参加了美国队的叶巴滩前一段,约有15公里,总共8个滩,其中6个3-4级滩、其余是2级滩以下。
在此之前的一天,是6月3日,我们抵达叶巴滩上盖玉乡。
漂流界的“K2”
盖玉乡曾经秀美如画,如今是水电公司办公室的驻地,也是尘土飞扬的大工地。我们一行怀着朝圣的神秘感,驱车从盖玉下行峡谷,往金沙江开到叶巴滩边。
1986年的长江漂流乃至今天,长江所有的大滩几乎都集中在上游尤其是金沙江河段。如同登山领域的14座8000米雪山,长江漂流的险滩都在金沙江河段。最凶最致命的滩群,当属虎跳峡滩群,17公里的河段有21个大滩,只有3个属于3级滩(一些资料上虎跳前面的两个滩归属上虎跳滩,也就是一些资料为虎跳峡19个滩),其余都是4级到6级的超级猛滩。
实际上,充满悲剧色彩的1986年长漂历程中,叶巴滩才是真正的杀人滩。叶巴滩群的峡谷有20多公里,其中有16个左右的滩,4级及以上的大滩则有8个以上。
1986年有3支队伍漂流长江,分别是中科院成都分院组织的中科队、由一批青年自发组织的洛阳队和由美国探险家肯·沃伦带领的中美联合队。3支漂流队在叶巴滩都严重受挫,中国的两支队伍在此遇难有3人。中美联合队在此处遇险,队员们萌生退意,最终肯·沃伦不得不宣告结束漂流。
“好神秘的叶巴滩啊,如同登山领域的K2。”我们感叹道。
驶过长达8公里的隧道,眼前是连续的黑暗。叶巴滩水电站正在修建当中,灰暗阴沉的隧道内,工程车迎面而过,隧道内尘土遮掩住玻璃窗,什么也看不见,完全是一部末世型科幻电影。
下到金沙江叶巴滩岸边,最大震撼出现了。两座大坝尚未完工,江水被引进两侧山体的涵洞,涵洞如同蟒蛇的巨口,把长江吸了进去!叶巴滩中最凶的那个5级滩,就在两个坝体的中间位置。
那段约有600米的长度,没有了金沙江水,叶巴滩就像被肢解的尸体。我们清晰地看到靠西藏一侧,有个巨大的农村楼房般的石头,横亘那里。
“那里就是当年我们翻船的地方,死了3名队友,遗体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回。我看到孔志毅就在水洞里被搅来搅去,最后就沉下去再看不见了。我们几个人四川上岸,走了两天走不出去,就冒险游到对岸西藏,每个人只剩一条游泳裤和一件救生衣,光着脚,过了4天才找到藏族村子,有吃的……”
长江漂流的老队员,呆呆地站立在金沙江上的施工吊桥上,恍若隔世。漂流虎跳峡的李大放说:“为了不能忘却的记忆,我一直静默到昨天过去。这次漂流汇集了部分国内老中青三代大神级的漂流人,我和他们一起从玉树漂到通伽峡。如今的江河漂流从理念、装备、技术、安全保障与33年前的长江漂流已不可同日而语。江河永远在这里,如果你不热爱它,也就没有什么意义。”
沒有了滩的大河实际已死去,流淌的生命活力已被人类利益所掠夺。没有了滩的金沙江,如同被抽筋的哪吒,实际上它已经死掉了。
叶巴死了
江河仍在,如今却已人事皆非。因施工改造,这段金沙江完全换成了热火朝天的超级大工地。两侧山体被钢筋水泥糊了一层,以便加固山体,为大坝蓄水做准备。巨大的口号印在山体上,宣传着水电施工。森林、石崖、苍翠草地,这些自然面貌已难觅其踪。
过几年水电站蓄水,历史上曾经最知名的叶巴滩,可能残存不到一半,中部及上部叶巴滩,都将被淹没在平水中,或就在大坝的水泥基底里。神秘叶巴滩也就消失了。
“叶巴死了!叶巴死了!”谢导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着,此行他负责拍摄漂流纪录片。
何平是1986年中科队的副队长,他说:“已经和即将消失的卡岗、叶巴、拉洼、王大龙、莫丁…… 33年后,金沙江上的水电开发如火如荼,叶巴水电站已经完成导流,据了解在完成这些水电梯级开发后,此江段再无险滩可言。”
何平说的是金沙江上段地区。在长江上游,玉树直门达村至四川宜宾段称金沙江,长约2326公里,落差3280米,为长江落差的95%。不仅是金沙江上游,整个金沙江段正式规划有20个大型水电站,以及其他4个勘探中的水电站。长江漂流的有名大滩,虎跳峡、老君滩、白鹤滩、莫丁、王大龙、卡岗、叶巴、拉洼,则恰恰都是水电经济开发的中意之地。
金沙江几乎所有的大滩,都将修建水电站,除了虎跳峡。虎跳峡是云南著名地标,所以虎跳峡龙盘水电站、两家人电站都已勘探设计好,但实际上一直未动工,而其他大滩的水电站则都在建中或已经建好。正建设中的白鹤滩水电站位于金沙江下游,建好后将淹没最长的单滩老君滩,该水电站也是仅次于三峡电站的世界第二大水电站,是在建的世界第一大型水电站。
在漂流者、自然主义者看来:漂流白水运动的灵魂,以及河流的自然生命,本在于那一个个滩。没有了滩的大河实际已死去,流淌的生命活力已被人类利益所掠夺。没有了滩的金沙江,如同被抽筋的哪吒,实际上它已经死掉了。这是世界大河的命运,相比1986年人类漂流的牺牲,这是更大的悲剧。
当美国大峡谷拥有世界上最顶级、最普及的商业漂流之时,而漂流规模落差及体量是其数倍的长江,在中国人还不懂得、还未曾真正体验大河漂流之前,就已经死去。
几乎没有几个中国人知道,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我们拥有着自然赐予的奇迹,但这个奇迹被人类以经济开发之名毁灭了。
为了纪念的漂流
我们这次是一场为了纪念的漂流。
此次行程,计划目标是协助谢导及其摄制组拍摄漂流纪录片:中国十几个老中青三代的漂流者齐聚青海玉树,漂流一段通天河及金沙江水域。长江漂流及白水探索体育,历史事件众多,玉树是通天河、金沙江的分水线。我与众多中国漂流者,作为漂流队员抵达长江上游。老一代人物是1986年长漂队的颜柯、李大放、何平、冯春(幺哥)4人,中青漂流者则有10多名,包括我与爵士冰、阿杜、阿光等新一代70到90后漂流者们。
5月29日,小雨,巴塘河、通天河交汇口海拔为3600米。我们3艘大漂流艇,3艘皮划艇,在此下水。高海拔、温度低、水冰凉,所有人都穿着干衣。这段金沙江滩不大,多为2级以内。高处4200米海拔的山上已是白雪皑皑。藏族村庄稀稀落落,白塔、经幡,暗淡天光下如在西部电影的冷寂遥远情境中。
第一天漂流约29公里,水冰凉刺骨,虽然干衣保暖,但脚浸入水中都麻木了。金沙江流速极快,我们约3小时就抵达了四川岸边侧的真达乡。虽是乡政府所在地,但看起来不像内地有高楼、新派建筑。整个村落是传统土石藏式民居,藏红色建筑有点旧,牦牛与狗无所事事,在村里村外走着。
翌日又是连绵小雨,漂流队就在村里休息一天。雨下了一天,到黄昏时候露出些许蓝天,雪线又从高山上往下降低了一点。我们去尧茂书纪念碑前拜谒,1985年是他带起了长漂热潮。碑前多有鲜花香烟,这说明除我们之外,还有不少路人来向这位漂流英雄致敬。
长久以来在中国,对漂流的误读使人们畏惧水,神秘笼罩着漂流与长江。不熟悉河流的人们往往把白水想象成了地狱,把漂流的人们视为疯子。
5月31日,从真达乡再次下水漂流。阴霾的天空中,偶尔有一缕阳光刺出来,雪山在高处沉默,河流两边时不时有白塔经幡。我们漂流在大河之上,金沙江这段流速依然快疾,流速约在一小时8公里左右。漂流了几个2-3级滩之后,开始接近当年尧茂书遇难的通伽峡大滩。
我们这个大艇,实际都是老英雄船,冯春掌舵,颜柯、李大放、何平也拿了桨。红黄绿的3条皮划艇,是用于引导线路以及落水救援的,小小的人与艇,很快就依次淹没在惊涛骇浪中。冯春及董董作为船头船尾的指挥桨手,提醒大家左右的桨法,如果需要往左侧打船,需要右侧正划、左侧倒桨……这个季节的金沙江水位已经开始升高,金沙江作为世界级大河,在上游的水量、落差、浪滩威力,还是颇为凶猛,1985年尧茂书就是在此遇难。
“注意哦,起桨”,顺着水舌进入浪区,通伽峡左右两边都是不规则巨石及悬崖。依然是高潮的来临,我们紧张着、呐喊着,很多喊叫及划桨都成了一种瞬间本能。在中后段,一个巨型侧浪差点把大船掀翻。最终,大艇及小艇都顺利通过了这个上游最有名的标志性大滩,3 级。
通伽峡之后,我们的大船起水上岸。本来我要上爵士冰的那一艘大船,继续完成下面的50公里。但水速飞快,他们的大船靠岸靠不住。最终,沿途的几十公里河段基本都在高处300米的山上,我就坐车抵达了洛须。下午6点左右,他们3艘皮划艇硬艇、1艘大船在洛须北的网状河流沙滩靠岸。其间,他们过了有3个4级滩,3级滩有六七个。
抵达四川洛须这里,对岸已经从青海地区换成西藏所属。在这里,我们听说前些天有个美国队,已经早于我们漂流一周,这几天快到著名的叶巴滩天险了。听说其中的一名队员,也曾是1986年中美漂流队的成员。
6月1日,碧空如洗。在西藏连接洛须的经幡石桥下面,爵士冰继续用一条船,和其他6名队员一起漂流下面的行程。天地苍茫广袤,人、车、船显得如蝼蚁般渺小。从洛须到卡松渡水上距离为80公里,其中大多数河段是无人区。两边的原始森林,是金沙江河谷最青翠碧绿的。这段水域有2个4级左右的滩,因为没有硬艇护航,虽然落水后没有危及生命的水洞、巨石,但一旦翻船,对体力、对行程都有很大的损耗。美国队在漂这段时,其中一名中方队员采用充气小艇,翻船落水后肉漂了近两公里。
当日,中方大船顺利抵达卡松渡,靠岸后坐车抵达德格县城。6月2日,摄制组及全体中方队员,都开车抵达了白玉。这之后,我们就在极度惊讶中,看到了超级大工地叶巴滩。
33年前的首漂
1986年,人类第一次完成叶巴滩漂流。当时中科队与洛阳队在叶巴滩联合起来,事先都有横断山一带的粗略的地形图,但漂流不同于登山,水的状况不是静态地形图能描述清晰的,而且水在无时不刻地变化。
7月27日下午5点,洛阳队的密封式大船在前面压浪,它与后面中科队的橡皮舟捆绑在一起。密封船里乘有洛阳队张军、杨红林以及中科队孔志毅,而敞开型的橡皮艇上则是中科队队长王岩、颜柯、杨斌,以及洛阳队的雷建生、霍学义。
漂流队是那时的当红明星人物。出发的前晚,历任的白玉县长、书记等还同队员们一起联欢。今天即使装备、技术都是世界一流的美国队,逢过滩时,都要靠岸读水,对金沙江的大滩进行识别,评估难度、风险、判断是否要过、判断走线。而在1986年,一切都是处于蒙昧期。
颜柯当时是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核心主力,漂了叶巴滩。何平是副队长,负责下游救援,在盖玉镇接应。就在今天修大坝的此地,船翻了。
“我凭借毕生的力气居然死里逃生第一个上岸,紧接着杨斌和王岩相继抱住江边的石头,雷建生、霍学义被巨浪抛向岸边捡回条命。当我们惊魂未定时,回望叶巴险滩,看见连接的橡皮船,还在特大险滩的恶浪中被撕裂、撕碎,最终无影无踪。”
当我们惊魂未定时,回望叶巴险滩,看见连接的橡皮船,还在特大险滩的恶浪中被撕裂、撕碎,最终无影无踪。
颜柯爬到西藏岸边的高山里,在无人区徒步四天,终于找到了藏族小村。那个年代,村子里没有人能听懂普通话;其实,今天叶巴村中也只有年轻人的汉语还比较流利。
时代的变迁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曾有过那么一个时代,在人们心里有爱。人们因为爱而欲罢不能,于是被高山大河、深海太空所吸引,孤注一掷地去舍身探索。很像人在为情所困的极端处迸发出的不顾一切,魔咒在身,无法摆脱,只有以身相殉。”
叶巴滩在长江漂流上是一个历史转折点,虎跳峡因为举世闻名,更多媒体及人们都多少了解一些。叶巴滩水难事件之后,法新社作为国际媒体广为报道,世界哗然,之后也引起中国政府中央高层对长漂的重视。中美联合队此后的9月,也是历经叶巴滩的凶险,3条大船连接勉强通过,但物资及士气损失严重,整支隊伍分崩离析,肯·沃伦宣告中美队的漂流活动中止。
时间来到2019年6月3日,此刻,一辆怪兽般的工程车从西藏那边开过来了。我们站立的涵洞上金沙江吊索桥剧烈地晃动起来,车子吹起来几米高的黄土,颜柯在那里沉思,我喊着他赶紧离开吊桥。我无谓地担心这个桥会断掉。
“哦,33年了,在时间和空间的流逝和变化中,只有在叶巴遇险并历经艰难万险后被西藏昌都贡觉县罗麦乡藏族牧民营救的圣地,依然在青藏高原上屹立和呼吸着洁净的天空和大地,像两面相互映照的天镜,在永恒地照耀和记录着长漂人生命的奇迹和尘世的盛衰兴亡……”颜柯在微信里感叹道。
这是一场为了纪念的漂流。但时间永不结束,河流永不停流。
落水事件
33年后的今天,漂流作为一项水上体育运动,已发生了巨大变化,现代的漂流理念、科学的态度、装备的进步、对自然及生命的敬畏,使江河漂流日渐成熟。
6月3日,得知美国那支漂流队就在叶巴滩上面20公里的地方。我们联系到了中方翻译小羚羊,他与美国队沟通之后,答应让我们3人一起坐他们的漂流艇,过一过叶巴滩上面的这15公里的水域。 我们开车到海拔3600米的叶巴村,走了两个多小时,下到了叶巴村江边的3000米海拔的牛场。终于看到遥远拐弯处,鸭子结构一样的漂流艇,一晃一晃地下来了。拐弯这里,老的地形图显示曾是一个4级左右的弯滩,但去年金沙江的白玉堰塞体塌方后,巨大洪峰冲击了沿线600多公里的河谷,所以,很多滩的地形、难度、特点完全改变了。
美国队有7名成员,除翻译是中国人之外,其他6人都来自美国。虽然预先知道美国队人不是很多,但一靠岸,我还是大吃一惊。船上有4位老人,全都留着海明威式大白胡子。“天呐!他们走路都有点颤巍巍,我要坐他们的船漂流吗?”我内心里犯着嘀咕。
3个新入队的中国人,是爵士冰、秋风与我。我们知道美国漂流的整体理念、装备、技术都是世界一流的,但想亲身体验美国人如何读水、怎么过滩……此外,这里是长江漂流的标志性大滩,虽然这段不是那个最凶的滩(它已死),也至少属于葉巴滩群。
美国队有3艘大艇、2艘小皮艇,我被安排在Tony这船,他是一个划橹桨的白胡子老爷爷。上船的地方是个S形拐弯滩,4级,最终因从洄水区进入主浪很难,我们这些乘坐者徒步过了这个滩,美国队的3名船长自己操作,下了乱浪区。
接着我们3人上船,过两个滩后,我发现这段金沙江的流量流速已经非常大。前边是一个3 左右的大滩,层层叠叠的波澜,前推后涌地形成一个个巨浪。雪白浪花翻滚的声音,如同千万辆坦克同时开动,发出山崩地裂的响声,好像峡谷都被震得动起来。突然,我发现船被侧顶起来,成90度直角,一瞬之间,船就翻了,而我在船头的半空中。
顷刻船翻了,我们倒立在水中,反觉得有几分静谧。瞬间就又翻腾在了骇浪惊涛中。轰轰隆隆,浪涛声似千声鸣谷,万雷惊涧,让人忍不住大呼过瘾!
天呐!我落水了,但因为身着全新的干衣,我倒不紧张。回头看Tony已经把船翻正,在我后面几十米地方。江水快速冲着我往前,最后另一个美国老爷爷Martin赶过来,从侧面把我捞上了他的船。随后又有一个人被捞起来,他是和我同坐Tony船的美国老人。
湍流奔腾,已经来不及靠岸或进洄水了,Martin操控着船,冲进了下面的连滩。靠四川这侧的中间是个跌水水洞,形成一个直径三四米的超大漩涡,狂暴得如同恶魔之眼,翻腾流水带着泡沫,失去了均匀的节奏。Martin很稳,操纵着大船贴着巨型水洞边缘就下去了。但突然,金沙江水面起了狂风,刮起一层水雾泡泡打到脸上,很疼很冷,眼睛都几乎睁不开。
这次落水事件,让美国队长Rocky更加格外谨慎。之后,每次过滩都很仔细,要放航拍飞机读水,并让硬艇独木舟桨手认真勘探水情。
此后,就是我们文头描述的过佛之滩的情景,这是叶巴滩上面最大的滩,那个让长江消失了的滩。同行的秋风回忆道:“突然发现前面的大浪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像饿虎群狼,咆哮而至。”预感到要翻船,于是乎双手紧紧抓住绳子,双脚也插进船舱里的缝隙。大潮掀起的浪涛足有几米高,夹带着咆哮像一堵墙,汹涌澎湃。
顷刻船翻了,我们倒立在水中,反觉得有几分静谧。瞬间就又翻腾在了骇浪惊涛中。轰轰隆隆,浪涛声似千声鸣谷,万雷惊涧,让人忍不住大呼过瘾!
稍稍平稳了一会儿,接着又是一个滩。船奔腾起来,水流重新聚集力量,出其不意地向下面猛扑上来,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浪头,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像一行行展翅飞翔的白鹭,如千万匹脱缰狂奔的烈马,似无数条怒吼狂叫的白龙,哗哗地扑向我们,撞击在船上,溅起巨大的浪头,绽开万朵洁白晶莹的浪花。
下午5点左右,不知不觉间抵达叶巴滩截流处,同接应的央视摄像组汇合。和美国队一起漂过叶巴滩,我们这次的漂流也结束了。这是1986年以后,人类第二次完成的叶巴滩漂流,也是第一次用现代漂流方式完成的漂流,但也恐怕是最后的漂流。再过两三年,叶巴滩将因水电站蓄水不再奔腾。
美国队还要继续往虎跳峡漂流,到那还有600多公里。从他们漂流老君滩下水算起,他们在大河上的野外生活已经有一个月了。
老人与河
这是一次为了纪念的漂流,无独有偶又遇到了美国老年漂流队。这次旅行从青海到西藏到四川,丰富饱满、应接不暇,甚至让人有了审美疲劳。与1986年中科队的老一代人相聚相遇,我看到听到很多人的一生,那今昔大时代的小人物命运,有着太多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起伏人生……
对我来说,最震撼的不是金沙江之汹涌巨浪,不是横断雪山的巍峨壮丽,不是旅行丰富及有趣,也非1986年长江生死漂流的悲壮与个人命运嗟叹……而是这次和美国老爷爷们的相遇。
美国队正式队员6人,队长Rocky 已48岁,大艇橹桨及小皮划艇技术都是世界级水平,他计划今后用皮划艇单人尝试虎跳峡。历史上还未曾有人做过,如果通过,可堪比希拉里首登珠峰。
另一硬艇桨手Sam 35岁,其他四位美国大爷,分别出生在1953年、1954年、1955年、1956年。他们胡子花白、谢顶、走路不快......然而眼神很亮,橹桨一板一眼、有条不紊。巨浪过去,船已被白花花的水淹没倾覆,几秒后,大船像不倒翁一样冒出水面,老爷爷们还在船上!
我乘坐的大筏子船长Tony 66岁了,走路有点缓慢颤巍巍,但爱笑、划桨有力。划皮艇的Paul Sharpe,为护航独木舟硬艇桨手,是1986年长漂的美方队员,33年后他重新回到通天河、金沙江,依然护航。眼神温和有爱,在一群美国爷爷里,他是最年轻的,63岁。 在攀巖登山领域,知名的欧美老人有90岁Marcel Remy,95岁的Fred Beckey……在今天,一群60多岁的美国大爷就在身边漂流探险。大河之上依然乘风破浪,这种海明威式的美国老汉精神气概,令人肃然起敬而感动,这是此行最震撼我的一点,没有之一。
秋风则认为我们更牛。我们在中国,从国家到社会到学校到家庭,经济基础、文化环境、户外风气传统、观念包容及开放、社会保障、户外教育系统等与美国差距大,所以我们挣扎出来玩到今天的压力障碍更多,所以我们更幸运更强大。
长久以来在中国,对漂流的误读使人们畏惧水,神秘笼罩着漂流与长江。不熟悉河流的人们往往把白水想象成了地狱,把漂流的人们视为疯子。真相可以在这些老人身上看得见,其实水的智慧正是需要每个人领略,也能使绝大多数普通人可以体验。
金沙江、怒江、澜沧江等,这真正是横断山脉鲜活的大地之魂。走近大河,触摸地球的脉动,只有这样的体验,人们才能真正完整感受横断山河。
同时,请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珍贵。在金沙江上,在叶巴滩上,你我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恐惧、欢喜。没有人是一朵孤独的浪花,每个漂流者的生命故事,都应该被记录下来,即使宛如浪花白滩,转瞬即逝……往事并不如烟,没有1986一代的蹉跎命运,今天的我们抵达不了这里。
历史长河永不停息,不变的是人们一颗钟情山河、彼此真诚的心。感受到大河至美的人,能从中获得生命力,直至一生。从1986年漂流的中国一代漂流者,到漂流长江的美国老人。老人与河,这些震撼视角的场景,其实都可以融会到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中。
当然,美国老人的漂流也许是最后的挽歌,是人类最后一次漂流金沙江了。
TIPS
使用皮划艇、大橡皮舟等,人类在江河过白水滩的一种运动形态,最具备技术挑战性、最有乐趣与刺激的一分支。大众容易理解的为奥运会激流回旋项目。花式皮艇为其中一个细支。白水就是河道落差形成的滩,因为水花充满空气显示白色,在英文中whitewater就是激流有滩的意思。
根据难度从易到难分为1到6级,即白滩的难度等级。入门为1级;2-3级为熟练级;4级则为高难度,5级为超高难度,6级则为人工几乎不能完成高危高难的白水滩。传统形式是独木舟(皮划艇)护航及救援,大艇多条组合进行过滩。
安全是白水漂流的第一原则,读水、过滩、冲滩、冲浪、水洞回旋、保护救援,每个环节都要注意。读水是和大江对话,倾听和分析白滩的“脾气”规律,查看分析水流规律、水洞、巨石风险、过滩救援、线路规划等,然后界定风险,权衡比较个体能力的通过性。针对白滩,对团队及个体的自身经验能力要有足够认知,面对外部白滩有成熟理性认知,并采取最终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