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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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古道顺山溪蜿蜒而下,而后隐身于溪水纳入苇湖的转弯处。古道上铺着的条状及块状青石,个别处深槽下陷,那是古代的马车和手推车留下的痕迹;相距均等的圆形坑洼,是钉了掌的马蹄踩磨所致;而个别处的青石表面溜光发亮,让人想起去壳后的皮蛋。
  我每次返乡,少不得要循古道走上一程,说不清是何种情愫,总之,走在这凹凸不平而又色泽灰暗的古道上,我总能心绪安然,诸多的隐忧与不快都会随道旁的山溪汩汩而去。然而,让我不曾想到的是,这故园古道竟使我的日子变得极为艰难。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当初的抉择,少不得一阵伤感,扼腕之余,又暗自庆幸,我没把老命丢在那苍凉的古道之上,实在是自己的造化。
  距古道不远处有座煤窑,山的绵延造就了这里的交通极为不便,而山下蕴藏的煤炭使得十五年前的这片区域显得热闹非凡,有钱人对此垂涎欲滴,趋之若鹜。我不属于有钱人,可看到原本像山水画一般纯净恬然的故园变得乌烟瘴气,我竟鬼使神差地将心思用在了那黢黑的煤炭上。不得不承认,我最初的动机,除了担忧那数百年古道被毁,不忍心恬静家园被扰之外,也有对于财富的梦想。
  我接手的田园煤矿在出煤之初并没有大路通往外界,大小车辆均是顺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古道进出矿区。这古道南通南阳,北接洛阳,自明代万历年间便是熙攘的驿道,过往差役及商贾络绎不绝,北货南送,南货北运,大多仰仗这窄窄的古道。古道本来不宽,仅能供马车、手推车、骡马及行人过往。可后来,为便于煤车通行,那矿主竟差人将古道加宽,如此一来,古道上非但能走轿车,即便是承载六十来吨的自卸车,也能来往自如。
  一日,我走在道旁的溪水畔见煤车轰鸣着爬过古道,我的心不觉一阵抽紧,那宽大的车轮似乎不是辗轧在古老的青石之上,而是从我跳动的心房辗过。
  远远地,我见村长的车子顺古道驰来,村长的车后扬起乌黑的尘埃,冒烟的车子忽然在我的不远处停下,车窗里伸出年轻村长那白净的面庞。村长对着我说:“吴叔,你又在心疼这青石路面吧?可惜你搬不走它,不然的话,我让你把整条青石路都搬回家去,你可以把条石铺在床上,那样一来,你连做梦时都有石头陪着。”
  即便再迂腐,我也能听出这小子话里暗含的讥讽。于是,我说:“村长,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啊!”
  大约有喜事在心,村长今日兴致蛮高,他眯眼笑着说:“这不是一般的石头?那是玉石?要不就是鸡血石?吴叔啊,你出门跟婶子说了没有?”
  我自然清楚,村长仍在赌气,我当初找过他,我说这古道不可再生,就这么被大车小车轮番辗轧,用不了多久,这数百年的古道将不复存在。不想,村长对我的话不屑一顾,他说我是嫉妒别人在这里开矿,见人挣钱,自己眼红。无奈之下,我去乡里反映此事。結果,我还没有回到村里,村长就站在村头等我,这小子对我大发雷霆,他下巴上那个豆大的瘊子抖动起来让我感到恐怖。
  村长走下车来,他笑着来到溪水边,而后掏出一支烟递给我。这让我一阵惶惑,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在我疑惑间,村长面带神秘地说:“吴叔,你一直在城里做建材生意,村里老少爷们儿都知道你是个有钱人,你在村里德高望重,侄子一向敬重你,有什么好事,我也是先想到你。眼下有件好事,我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你愿不愿接手,都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赶忙问他:“什么好事呀?神神秘秘的。”
  村长四顾左右,而后凑近我低声说道:“不远处那个煤矿生意咋样你是知道的,那地下出来的哪里是煤呀!那分明就是黑色金子,矿上出多少煤,当天就能卖光。我刚从矿上过来,是那矿主喊我去的,你猜什么事?”
  我天生是个急性子,听他啰唆个没完,便有些心急,于是,我说:“你快说吧,我想解手。”
  村长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说道:“吴叔,那矿主想要卖掉煤窑。我想来想去,咱村里有能力接手煤窑的人也就吴叔你了,我不想把这到嘴边的肉让外人抢去!”
  生意人对于这样的话题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我忽然一惊,当即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村长神秘地说:“叔啊,事成以后你得请我多喝几杯!”
  我忙说:“我还没说愿意接手不是?看你急的!喝酒那是多大个事呀!我不明白的是那矿主经营得好好的,他为啥想卖掉煤窑啊?”
  “南蛮子猴儿一样精!不算这个,他在这一带先后开过三个小煤窑,每个煤窑都是出煤后不久就给卖了,为啥呀?他有个相好的是地矿局的,他有这个条件。他身边又有个能人,会看矿,哪个地方地下有煤,那人一看一个准儿,南蛮子手里又有钱,所以他就专门干这选址、开矿的生意。开个矿井好像用不了多少钱,可他一转手就是几百万。”说着,村长的眼里闪出馋猫般的亮光。
  “他这个小煤窑想要多少钱?”我在尚未细想可否接手时便急急地问道。
  村长的脸上闪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他镇静地说:“他要三百万,不还价。不过,吴叔真想接手的话,我去找他说说,他一个外地人怎么也得给我留个面子不是?叔啊,换成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欠人家这个人情的,讨价还价的事,本来就很别扭。”
  我忙说:“这我知道,村长是个有脸面的人,你不会随便为人讲情的。可你毕竟是村长,村长的脸面那矿主不会不给,你只管去谈价,叔是不会亏待你的。”
  村长眨巴着眼睛问我:“这么说,吴叔是有意接手了?我早就知道吴叔是场面上的人物,有眼光,有气派,嗅觉灵敏,更是个爽快人,要不怎么会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呢!”
  我淡然说道:“村长啊,接手煤窑,我有这个心是真的,关键是看转让价格怎样,你不知道,叔的腰里也没有几个钱,你别听外边的人忽悠。其实,叔有意接手这个煤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里边,那就是叔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几百年遗留下来的古道被大车小车给糟蹋了。”
  村长不解地问:“叔,你这么说我就糊涂了,不就是几块破石头嘛!县里、乡里大会小会都在讲,要保护古建筑,保护古遗址,可这几块老石头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更不是什么古建筑、古遗址啊。”   望着村长疑惑的表情,我静静地说道:“叔这人是有点兒古怪,就连你婶子也理解不了,我一看见古旧的东西被人糟蹋,就心疼,别说是你们,就连我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么了,我看着汽车辗轧那青石路面,真的感觉那车轮像是辗在我身上一样,你说叔是不是有病?”
  我这话竟把村长给逗乐了,村长大笑后问我:“叔啊,你怎么把古道跟煤窑扯到一起了?这两者有关联吗?”
  我说:“当然有,叔要是能够接手煤窑,我就另开一条路,绕开这百年古道。你看这周边几乎都是乱石滩,不长庄稼,荒草荆棘却像傻子一样比着长,用铲车,大不了用钩机,另开一条新路,那是件很容易的事。”
  见村长的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我也就不再说这古道的事了,只说煤窑的产量和转让价格等话题,我们又说了半晌,之后,村长便驾车去了。
  我回到村里的老宅,接到居住在城里的老伴的电话,听说我刚跟村长谈及煤窑的事,老伴的一句话,让我原本舒畅的心绪沉郁了整整一天。老伴说:“老吴呀,你是知道的,我们吴家跟村长家有着几十年的积怨,我们两家是世仇,平日里不相往来,他这会儿乐于帮你,事出蹊跷,你得多个心眼才是。按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干预你生意上的事,我也只是给你提个醒,好歹你自己掂量。”
  老伴的话让我想起那久已淡忘了的陈年旧事来,其实那是长辈间的恩怨,我的感觉是,时至今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与眼下之事没有任何相干。包产到户时,大队分地,村长的爷爷跟我的爷爷闹了生分,没能及时化解,以至于到后来俩人积怨日增,在一个黄昏,两个人在地头大打出手。那时地里没有别人,自然是没人劝架,两个硬汉大约是使尽了蛮力,到后来都打得精疲力竭,瘫软在地。各自回家时,一人抱着骨折了的胳膊,那胳膊面团般绵软;另一人拖着折断了的左腿,身后像是拉着把黝黑的扫帚,生生在返家的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几十年过去了,世事沧桑,当事人早已不在尘世,而这样的事早已被村里人淡忘,大约除了细心的老伴外,再不会有什么人记得。村长至于在煤窑的事情上给我设下陷阱吗?说什么我都不信。然而,每当我眼前闪现出村长那暧昧的微笑时,我的心总是不由得暗自收紧,可这一点儿都不干扰我接手煤窑的意愿,毕竟这煤窑所出的煤炭供不应求,且眼下经济复苏势头强劲,煤炭的用量只会逐日递增;毕竟接手煤窑之后,我能放手改造矿区,能让距煤窑不远的百年古道免受糟蹋。
  其实,在我心底早就蛰伏着一个美妙愿景,那就是我想在古道边建个仿古驿站,供游人前来休闲、凭吊。另外,将这仿古驿站作为影视取景之地也未尝不可,而这样的想法最初是来自我远在涿州的一位友人。这苍凉古道地域荒僻,意味幽远,能带给人无限遐思。然而,在我萌生这美妙愿景之初,我一点儿都不清楚接下来等待我的是馅儿饼还是药包。
  二
  当鸡鸣叫醒村落时,我便早早起床,在晨曦中走出村子,顺山溪一路走向古道的转弯处,我知道那里的湖面一定泛起轻烟,湖边的芦苇里一定安睡着无数对儿鸳鸯。
  小溪跳动着银亮的浪花,纳入苇湖时,她显得小心翼翼,唯恐扰了湖的静,唯恐惊了鸟的梦。湖面如镜,有两只早起的鸳鸯静静浮于湖心,像是一张宣纸上滴落了两滴颜料。无风的清晨,湖上的天空碧蓝如洗,远处一两团棉絮般的云朵,疑似不小心跌落湖心,让人一时间极难分清哪一面是天,哪一面是水。湖边有片林子,林子里栖息着成群的鸟儿,忽有鸟儿结伴飞出,在抵临湖面时,鸟儿伸长嘴巴,弄不清是饮水还是啄鱼。立时,一环环涟漪慢悠悠荡漾开去,而随着那涟漪的消失,湖面重又恢复如初,镜子般照着。
  苇湖边水汽集聚,浅草含露。我悠然漫步湖边,须臾,鞋尽湿。
  隐隐传来汽车喇叭声,我回身观望时,却见村长的车子停在古道的转弯处,村长正站立车前向我招手。
  我坐上村长的车子来到煤窑时,见十来辆空车正在排队装煤,这场面让村长欣羡不已。村长手指煤堆说:“越是有钱越有钱!叔啊,你看这黑乎乎的东西,哪是煤呀!这分明就是一捆一捆的钱!”
  这小子大约没见过太多的钱,因而对于金钱的渴望是别人难以想象的。我这么想着,随村长走进矿主的房间。这矿主正如村长所言,他原本就没打算长期经营下去,他的办公室异常简陋,仅有几个凳子凌乱地放在黢黑的地面上,地面上满是烟头。桌子上浮了一层厚厚的煤灰,桌上的计算器算是这房间里仅有的电器了。
  矿主姓刘,操一口南方口音,他说话的腔调极为绵软。他提起暖瓶为我们倒水时,我一直犹豫着喝还是不喝,我担心他的暖瓶里沉着煤粒。
  “这是我们村里的吴叔,一直做着建材生意,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有钱人,很实诚,很大气。刘老板呀,如果是尖酸刻薄的人,就算他再有钱,我也不会给你介绍的。”年轻村长口无遮拦的话让我一时间极不自在。我赶忙说道:“这是村长的抬举。其实,跟刘老板比起来,我是小巫见大巫,九牛一毛。”
  刘矿主面无表情,对于我和村长的话置若罔闻。他将茶杯分别放在我和村长面前后,自顾说道:“每开一个矿,就像是生了个孩子一样。”矿主只说了这短短一句,忽然间停下后,便不再言语。
  我自然理解他这话中之意,他无非是说卖掉煤矿是件极不舍得的事。这样的谈判技巧我是见识过的,故而我保持沉默。倒是年轻村长不知深浅,他急不可待地说:“是,是,刘老板有这样的感受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呀,这多少有点儿像是嫁闺女,给孩子找到个好人家,也是孩子的福分不是?闺女再好,也不能永远留在家里,可随便嫁了又不忍心,所以,得有个好媒人。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是真心想给你们撮合成这件事,我跟吴叔一个村,这样的好事我不想让外人得了便宜。”
  见刘老板依旧没有说话,我静静地说道:“我对煤炭行业十分陌生,说白了,这方面我是外行,我本来不想涉足这个领域,今天之所以来见刘老板,一是村长盛情,二是想保护好老祖宗留下的百年古道,我看着煤车辗轧在古道上,车后煤尘滚滚,真的是于心不忍。”
  刘老板的眼中露出惊讶,他看我一眼后,扭转脸低声说道:“吴老板的话让人敬佩。吴老板今天不是专门为批评我而来的吧?”   村长赶忙说:“哪会呀!刘老板误会吴叔了,吴叔这人天生喜欢怀古,吴叔早就跟我说起过保护古道的事,他想在接手这个煤窑后,另修一条路,绕开古道。”
  村长这毛头小子一下子把底牌坦露无遗,我再绕下去已是毫无意义。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刘老板这煤窑的手续齐全吧?要是出手的话,想要多少钱呀?”
  大概是我的率直惊着了刘老板,他直勾勾地望着我说:“看来吴老板真是不熟悉开矿的事,你可以去周边的私人煤窑打听一下,看哪家煤窑的手续是齐全的?要是把所有开矿手续统统办齐,我把卖矿的钱全部搭进去恐怕都不够,能出煤、能挣钱就行,这年头,上面查得不严。城里有个叫王大奎的人,愿出三百二十万买下我这煤矿,托人找我三次了,我始终没有吐口,这不都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嘛,村长跟我说过,他很想给村里人办点儿好事。”
  村长接话说:“刘老板啊,你能这么说,就已经是给我面子了。不过,既然是给我这小小村长面子,没把煤窑卖给别人,那就再给我一个面子吧,我既然是想做好人,你就成全我把好人做到底吧。”
  刘老板忙说:“我这煤矿在你的二亩三分地上,村长的面子我不会不给的。”
  村长看我一眼后说:“这样吧,三百二十万那是卖给别人的价格,既然刘老板愿意给我面子,那就多让一点儿,谁让吴老板是我们村上的呢!我还得叫他叔呢!”
  “既然村长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能说什么?那就三百万吧。”刘矿主咬牙说道。
  “二百九十万,我替你们双方做个主,就这么定了!”村长大声地说。
  “不行啊,村长,我已经做了二十万的让步了,人家出三百二十万都被我拒绝了,三百万不能再少了。”刘矿主的脸上带着哀求的神色。
  我本就没打算立马买下这煤窑,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得去城里问问懂行者,怎么也得先了解一下儿相关政策,而后再做决断,今天随村长来此,仅是问问价格而已,虽是之前我有这个愿望,可这毕竟跟集市上买菜不可同日而语。就在我不知如何开口的当儿,村长呼地站起身来,他把手掌猛然拍在木桌上,桌上的计算器被震起老高。村长厉声说道:“我一个村长的面子,不值这十万块钱?你口口声声说给我面子,我的面子在哪儿?”
  一时间,那矿主面色煞白。没等矿主说话,村长接着说道:“给不给我这小小村长面子,你看着办吧!惹恼了我,我把通往矿上的路拦腰挖断,我看你的煤能不能长翅膀飞出去!那路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几百年了。叔,我们走!”
  村长说罢,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向他的车子,我尴尬地随村长坐进车内。车子离开煤窑后,村长的脸色依旧难看,怒气尚未消退,他气呼呼地说:“你等着吧,吴叔,他会主动找我的。”
  眼见事情到了这般境地,我不接手煤窑似乎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可我并不懂采煤,相关政策与法规我也知之甚少,我必须及早进入角色,以免到时措手不及。我对村长方才的所为,暗自心存感激,村长为我两肋插刀,其情其意让我动容。忽然想起老伴电话里的顾虑,什么祖辈恩怨,什么不相往来,所有这一切,眼下都显得幼稚可笑。
  我驱车返回城里。开始找人了解与煤窑的相关知识和信息,并着手联络煤炭用户。我起初自然是心中没底,忐忑之时,一位老友的话让我信心满满。老友说:“汉高祖刘邦谋策不如张良,治国不如萧何,打仗不如韩信,可他会用这些人就足够了。还有诸葛孔明,他若硬要自己披甲执戟的话,那未必会有后来的蜀国,未必会有三国鼎立的局面,他孔明能知人善任就行。你接手煤窑,就得自己俯身挖煤不成?就得自己拉煤去卖不成?煤窑上有现成的人,有主内的,有主外的,你只需统统接管过来就行,用好那些人比你事必躬亲要好得多。”这老友是位史学教授,他的话让我深感熨帖。
  等我把方方面面的事了解得心中有数时,村长的电话打来了,他兴奋地说:“叔啊,我就知道那矿主会主动找我的,怎么样?你侄子没吹牛吧?搞定了,二百九十万,咱一分钱都不能多出,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连忙谢过村长,并答应他这几天我把钱凑齐后就过去。我再三委托村长,让村长务必将我的想法告知矿主,那就是我接手的煤窑,必须包括煤窑上正在作业的原班人马,也就是说,我接手后,煤窑的生产应一如既往。村长笑道:“叔啊,你怎么跟孩子一样!我要是卖给人家一辆车,我能把车里的机油、汽油、齿轮油都放干吗?人家买的车得能照常开动啊!不过,叔啊,那煤窑上干活的工人可不能卖给你啊,要知道,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事,你只能使用这些人,这一点咱爷们儿得事先说好。”
  这家伙的话竟把我给逗乐了。
  三
  我从城里的公司抽调两个得力的人前来矿上,二百九十万转让费转给刘老板后,我开始接手煤窑。一切倒也顺利,只是从老公司抽调过来这俩人见这里荒凉异常,一时间颇有微词。我别无良策,只能在待遇上施恩于人。会计是位女士,她的孩子才上小学,如此一来,她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便远不及在城里便当,照管孩子的事自然要交由她的男人料理。我这样的工作安排,起初并没有旁生是非,可久而久之,坊间传闻让会计的男人起了疑心,畢竟会计每周只能回家一两次,且都是由我开车顺道接送。当然,心中没鬼的人,是不怕别人嚼舌的。
  小煤窑每日出的煤天黑前就能卖完,矿上所有的人各司其职,生产和销售井然有序,煤窑收益自然是较为理想的,这让我一时间信心十足。
  我对村长感恩有加,要不是村长从中周旋,这样的好事无论如何落不到我的头上。于是,在一个日暮黄昏,我把村长请到矿上,就在食堂小灶宴请了他,并趁人不备,悄悄塞给他五万元现金,以示答谢。岂知,酒至半酣,这小子竟当着我的面对女会计动手动脚。会计碍于面子,没有对他发火。我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了,没有想到的是,酒席结束后,村长执意让会计单独送她,这让我极为不快。村长晃着身子去搂抱会计时,会计终于没能忍住,她用力一推,村长竟一头撞在他自己的车子上。我好言安抚村长一番,并让会计及时回了宿舍。村长走时,一脸愠怒。   “吴总,我还是回城里的公司吧,我很难适应这里的工作。再说了,孩子他爸也不赞同我来煤窑上班,他已经对我发过两次火了。”会计委屈得眼闪泪光,她的言语不多,可话里似乎隐含着她男人的诸多猜忌。
  显然,让她留在矿上已不合适,可我一时又无人可换,城里的公司,财务上是清一色女士,换谁来煤窑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思虑良久,我无奈地说:“小王啊,你先在矿上坚持几天,我马上招聘个男会计来矿上。”
  “招聘会计?吴总啊,我们城里的公司财务人员现在已经过剩了,你再招聘会计,那是浪费呀。再说了,招个新人过来,你对他不太了解,把他放在矿上,让他单独处理煤矿的来往账目,你也不会放心,我说的对吧?”小王跟我多年,这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此话一出,我便被深深感动,面对窘境,她能想到这一层,实属不易。
  “要不再从城里的公司抽调一个会计过来,反正那边的业务眼下不是很多。这样一来,我在这里有了个伴儿,也免得别人嚼舌,孩子他爸那里我也好说些。”小王这么说时,我忽然感觉自己确实老了,想问题远不及他人想得周全,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能力还能否完成夙愿。
  无论如何,我得振作精神,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得努力走下去,不然,我如何去守護那百年古道,如何去实现曾经的梦想?于是,我听从了小王的建议,从城里的公司抽调一个单身女子来到矿上。虑及小王会开车,我就为这两个会计买了一辆丰田越野车,这样一来,也免得我接送小王上下班,小王的丈夫也不至于再疑神疑鬼了。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这样的初衷和安排,却适得其反,我的良苦用心无人能懂,这是后话。
  等矿上的一切安排就绪,我便开始张罗着另修新路的事了。我租来一辆钩机,又让矿上的铲车出动,在荒芜的丘陵上开辟新路。来矿上的车子大都是卡车,路面没必要修得跟城里的道路一样,车子不陷下去就行。本着这样的原则,新路很快修好。而后我把矿上原有的一个水泵找出来,让人抬到古道上,工人将一侧的溪水抽上来,对着古道猛冲。我站立一旁,望着那迅猛的水柱将古道上的煤屑和土灰冲起老高,百年古道上一时间泥水横流、乌烟瘴气。当我眼前重现那浅褐色条石时,条石上那深深的马蹄印像是朵朵莲花盛开着。
  我悠然走上古道,信马由缰。踱步来到湖边时,但见夕阳已将猩红洒向湖面,湖面上像是燃烧着腾腾烈焰,成群白鸥正蹁跹于湖水之上,蔚为壮观。有风吹过,湖畔的芦苇整齐地倾向一边,而后又极为一致地挺起腰杆。小鸟在芦苇上跳跃,水面湖光潋滟。
  半年过后,盘点账目,我发觉收益不菲,照这个势头,两年之内,我不愁收回投资,而两年之后的收益则全是盈利。一早,我通知食堂管事的,让他多买点儿肉类回来,准备晚上会餐,以答谢大家的辛勤付出。
  我爬上高高的矸石堆,举目远眺,百年古道尽收眼底,蛇一般消失在苇湖一侧的弯道里。过些日子,等把投到煤矿的资金大部分收回后,我要尽快把这些资金用于仿古驿站的开发上,保护性开发这百年古道,一直是个梦盘结心头。就在我暗自谋划着如何及早圆梦的当儿,远远的,我望见两辆执法车顺着新修的马路疾驰而来,车后腾起扬尘。
  我赶忙走下矸石堆,当我来到执法车跟前时,车上下来几个身着制服的人,我看见一个人手拿一张纸片递到我的胸前。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的手竟颤抖不止,我的眼神忽然变得不怎么好使,浑浑噩噩中,我被人要求在一张纸片上写上我的名字,而后那个人将我写过名字的纸片小心装入皮包,最后,那人塞我怀里一张纸片,一行人匆匆离去。
  望着执法车绝尘而去,我忽然问一旁的会计:“小王,我刚才说没说留人家吃饭呀?眼看要到中午了。”
  我似乎看见小王的眼里闪着泪花,我似乎听到小王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我听见小王说:“吴总,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我们呀!”
  我一点儿都不清楚我为何把小王吓得这般花容失色,大概是我的表情异常古怪,大概是我在员工面前呈现出猥琐的丑态,想到此,我一时觉得极不自在。我听清了小王的话,小王的话让我醒悟过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方才竟没有听懂那些执法者都说了什么。于是,我急忙抖开那张纸,却依旧感觉视力模糊,我吃力地辨认着那张纸上的文字,但见上面写着:
  限田园煤矿五日内关停,所有人员全部撤离,否则,五日后煤窑将被强行炸毁。
  我担心看错了,执意让小王再念一遍。小王念罢,我看一眼她煞白的脸色,伸手要过纸片,缓步走向我的房间。
  我关上房门,仰靠在沙发上,呆呆地望向墙角的一片蛛网。未见蜘蛛出现,倒是那纱窗一样的蛛网让我想起家里卧室的窗帘,这勾起我睡觉的欲望,我一时间昏昏欲睡。不知时过多久,隐隐听见门外传来私语声,我没去理会,依旧直勾勾望着斜上方那轻纱般的蛛网。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后,小王推门缓缓进来,她把一碗平日里我爱吃的番茄鸡蛋面放在我的跟前。我看见小王白皙的脸上挂着泪痕,我原本以为她放下面就该出去了,她应该明白我此时不想见人。然而,小王却紧挨着我坐在沙发一边,而后,她小声问我:“吴总,管食堂的老孔在门外站很久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进来请示你。”
  我问:“什么事?”
  小王说:“你早晨说今晚要会餐,他按照你的吩咐,多买了不少肉和菜,要不把今晚的会餐取消了吧?”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取消?这关停煤窑的事跟会餐有什么关系!我说过的话必须兑现,大伙儿辛苦了几个月,这个时候更应该好好喝上几杯!你去通知老孔,会餐不但不能取消,再让他买几箱好酒回来,我得答谢一下大伙儿,你去吧。”说罢,我闭上了眼睛。
  忽然感觉我的手背暖暖的,微睁双眼,我见小王白嫩的手正压在我的手背上。我忽觉鼻子发酸,这个平日里不爱说话的孩子,她在非常时期的言行总让我感动不已。小王自大学毕业就在我公司财务部门工作,不知不觉已是十年有余。我感激地拍拍她的小手,示意她去告知老孔,把晚餐准备得丰盛些。小王临出门,再三叮嘱我快把午餐吃了。我点头应下后,望着她不声不响地带上门去了。   我把小王送来的番茄鸡蛋面吃完,将没洗的饭碗随意丢在桌子上,便歪倒在床蒙头睡了。说来也怪,我竟睡得异常安稳,在关停煤窑这样的大事来临之际,我竟睡意大发,这一点让我匪夷所思。当我一觉醒来,发现饭碗已被人拿走,床头柜上放著一杯热茶,这冒着腾腾热气的水杯让我能够想到,在我熟睡之时,一定有人悄悄进来过,且不止一次地进来为茶杯更换热水,这让我极为感动。
  晚餐还算丰盛,所有人悉数到齐。开席前,我起身说道:“感谢各位的艰辛付出!半年来,煤矿的生产与安全工作做得都很到位,销售人员没有让产出的煤滞留矿上,财务上的女同志舍弃安乐的居家日子,跟男同志一样昼夜坚守岗位,这让我非常感动,我们有缘相聚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这是我的福分,也是我们共同的缘分。来,为了这难得的缘分,我们共同干了这一杯!”
  我举起酒杯仰头饮下。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各奔东西,因而,举杯时显得忧心忡忡。可这杯酒还是喝了,女同志也不例外,这让我很是高兴。我接着说道:“我这人福报不够,本来好端端的生意,人家经营着风平浪静,可到我手里不足半年就冰消冻解,是我对不住大家!这第二杯酒,算是我给大伙儿的赔罪酒,我一人干了。”
  我举杯时,忽见两个会计正低头啜泣,与她们同桌的人也霜打了一般。于是,我哈哈一笑,高声说道:“此地无缘长聚,别处定能相逢!来,为将来的重聚干杯!谁会唱军歌?有会唱的就跟着我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在野战部队服役时,时常唱起这首歌,时隔二十多年,这军歌的歌词竟一字没忘。我的歌声苍劲雄厚,在饭堂里飘荡。
  四
  大约是昨晚喝多的缘故,次日醒来,我感觉头脑昏沉,四肢乏力。我匆匆用过早饭,便驱车赶往城里。
  我首先去找在县政府供职的一位朋友,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上面对于关停小煤窑的具体精神,尤其是想咨询一下儿看是否存在回旋余地。政府大院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走进朋友的办公室说明来意后,这朋友“啪”地一拍桌子,让我浑身一颤。他随后惊慌四顾,见办公室并无他人,随即小声问道:“你怎么不早点儿找我?你不是一直在城里经营建材生意吗?什么时候跑乡下开煤窑了?”
  我忙说:“煤窑不是我开的,是半年前从别人手里接来的,那煤窑离我老家很近。”
  “很近就得接手是吧?你不知道半年前省里就下决心整治关停小煤窑吗?只不过是最近才正式下文,你真是钱多没处糟蹋了!”。
  “这么说我是上当了?”我忽然一阵警觉。
  “我看是!一定是有人出面为你们撮合,你先说说这人是谁?这人一定是没安好心。”朋友直言不讳地说。
  这下我彻底崩溃,对村长仅存的一丝好感,这会儿荡然无存,我说是村长出面撮合的。
  朋友一听我的话,大声说道:“你们村长叫赵诰是吧?厉害!这家伙是个高手!我说这小子最近去牌场,那是一掷千金,出手阔绰,原来他手里有钱了。你一定酬谢他了,原先的矿主也不会亏他,那矿主给他的酬金肯定会远远高出你给的,这家伙是两头捞啊!明明知道这是个坑,为了几个钱,却硬是让人往里跳,只有狼心狗肺的人才会干出这样的事!”
  朋友的话让我如芒在背,莫不是赵诰和矿主早就获悉了上面的精神而故意为我设套?我思前想后,总感觉他不至于这样,毕竟我们是一个村子的,或许我是杯弓蛇影了,省里文件尚未下发之前,外界的所有传言均属猜测,况且赵诰毕竟只是个小小的村长,他既不会具备对于政策的前瞻性,又不会身怀这样的敏感,他顶多是图个介绍费而已,而这不足为怪,谁会没来由地为别人的事忙前忙后甚至和故友撕破脸皮呢?这么想来,我心里也就不怎么忐忑了,既是摊上这档子事,那就是我命里该有的,不要迁怒于人。于是,我说:“赵诰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他只不过是贪图一点儿介绍费而已,想开了,这是正常的事。”
  “老吴啊,宽厚是你的长,也是你的短。除了佩服你,我无话可说。”朋友显得无可奈何。
  我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这么毫无意义地理论下去,弄明白关闭煤窑乃政策所致,且已无法周旋,红头文件已经下到各级政府的相关部门,我也就彻底死心了,来城里本就是为了弄清此事的。面对一堵过不去的墙,你除了绕开和后撤,还有什么法子?总不至于硬撞吧!既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接下来我该把心思用在保护和利用古道的事情上来,于是,我问朋友:“我们村子外有条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古道,外人都觉得那只是一条破路,我却对它情有独钟,一直不忍心让古道就这么荒废下去,我想保护性利用这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在古道两侧开发个仿古驿站,供人们前来怀古、凭吊、休闲,你觉得这合乎政策吗?”
  朋友的眼里一下子闪出亮光来,他又猛然拍了下儿桌子,只不过,这次并没吓着我,他兴奋地说道:“老吴啊,你的脑子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啊!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的生意的?眼下各地都很重视乡村旅游,都在想办法开发各自的旅游资源,明清古道虽然称不上是古建筑,可在此基础上搞仿古性开发,这肯定是符合政策的,一是保护,二是利用,叫保护性利用更准确些。”
  我忽觉一阵舒畅,我接着朋友的话茬儿说:“之前我一直埋头做建材生意,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道这样的事归哪个部门管,早就知道你人脉好,关系多,想请老弟去相关部门咨询一下,看需要办什么手续,该交什么款项,回头我让我的会计过来找你。这方面的事我就拜托老弟多多费心了!将来我的仿古驿站建好后,你老弟就是头功一件,驿站内所有的娱乐项目,老弟尽管免费享用,像马匹、马车、秋千等,你坐上十天半月不下来,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朋友笑道:“你是没有意见,可有人有啊,我怕我爱人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我从朋友那里出来,便直接回家。县城的街道仿佛比来时宽敞了许多,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正午的阳光照射在车子的仪表台上,车内阳光灿烂。
  爱人正在做午饭,听见我这个时候开门回来,她先是一惊,随我问我:“天不黑就回来,这在平时可是不多见的,不会是遇到事了吧?”   我诧异地问道:“你是不是有预感?”
  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听厨房里传来“啪”的一声响,那分明是饭碗落地的声音。我来到厨房看时,见爱人已开始弯腰捡起那破碎的瓷片。我忙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爱人直起腰来,她望着我说:“一定是坏事,这几天我的右眼老是跳个不停。”
  我说:“是坏事,可接下来还有好事,俗话说得好,不破不立。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好好的就行。”
  爱人深深出口气后,轻声说道:“是啊,人没事就好,起初还真担心人有事,人没被妖精弄走就是万幸。”
  我不由得大笑起来,女人的多疑与敏感,很多时候让人啼笑皆非。她先前仅是担心,可眼下既然知道煤窑已经出事,对此却并不上心,而对于妖精这样的话题反倒乐意提及。我说:“煤窑得关停,上面下文了。这才接手不到半年,投进去的二百九十万仅仅收回来一百来万,也就是说,将近二百万的投资看来要打水漂了。不过,保护利用古道的事,倒是不会有什么磕绊。”
  爱人不解地问:“煤窑的事还没了结,你就又张罗古道的事了?老吴啊,你消停消停吧,你也让我静静心吧!”
  我说:“我没不让你静心呀!我没让你操心生意上的事,更没有让你亲临现场啊!”
  爱人嗔怪道:“你以为我在家里就能安心吗?你以为你不让我为你操心,我就不操心吗?你们大老爷们儿根本不理解女人,你让我待家里享福,还不如让我跟你一起亲临现场好,即便是干活也行,那样我放心啊!”
  我疑惑地问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下到矿井里面,又不摆弄机器之类的东西,我不会受伤的,你是瞎操心不是?”
  爱人眨眨眼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好了好了,你就使劲儿装吧!”
  对于爱人的话,我真的大惑不解。跟女人谈这家长里短的事很没意思,你弄不清她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就在我为关停煤窑叹息之余,爱人忽然说道:“我再劝你一句,你还是小心点儿好,别跟那姓赵的村长走得太近,你是实诚人,没心眼,我担心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在帮人家数钱。”
  我说:“你是不是还要念叨什么世代恩怨的事?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是什么年代!谁还为几十年前的事记仇啊!像你说的复仇之类的话,那是你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多了。再说了,当年村长爷爷的腿废了,咱爷的胳膊不是也断了吗?他们谁也没占多大便宜呀!”
  愛人自顾说道:“我还是觉得村长不是好人,你看看他那双眼,跟狐狸一样。凭感觉,煤窑出事肯定与他有关,不信算了,总有一天你会看穿他的。”
  对于爱人的陈旧观念,我始终不予认可,硬说关停煤窑是赵诰从中作梗,傻子才会相信!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没这个能耐,那是政策所致,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关停就关停吧,等日后的仿古驿站建成后,那煤矿的废墟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届时我在煤窑废墟上建个马圈,或者是跑马场什么的,供游人休闲,与仿古驿站配套使用,岂不妙哉!
  既然回城了,既然有了在古道两侧开发仿古驿站的设想,我少不得请之前来往频繁的一位友人给设计一番。这友人姓张名画,是个建筑设计师,在城里颇有名望。于是,午饭后我便约他晚上聚聚。得知我约他是为设计仿古建筑的事,张画显得异常激动,他说他上大学时侧重的专业就是仿古建筑设计,我这样的设想跟他的思路不谋而合,他早就渴望有个一展抱负的机会。
  五
  我与张画相约共进晚餐。我将用餐地点选择在护城河的水榭单间,这里凭窗可见水中晃动的点点繁星,可见倒映水面的似锦花灯。
  张画进得门来,尚未落座就递给我一个纸卷,得意的眼神隐于厚厚的镜片后面。我诧异地望着张画,将纸卷铺于桌面。纸上竟画着一个古代驿站,“苇湖驿站”四个隶体大字雕刻般醒目,匾额下方是高高的拱形大门,门栏皆是暗灰色的原木材质。顺大门望向里侧,清一色青石铺就的古道,逶迤伸向驿站的尽头。古道两侧依次排列着一些店铺,驿馆、茶馆、油坊、酒坊、布匹铺的牌匾张挂在沿街的门框上端,而式样各异的灯笼上则分别写着驿、茶、油、酒、布等黑色字迹。驿站的远方,湖的影子在画卷的边缘隐现。整幅画面色泽暗黄、古朴典雅。
  我望着眼前的画作发呆,不得不承认,张画的这张草图着实震撼了我,这就是我梦中的明清驿站,真不知这张画是如何感知到我心中所想,并如此之快地将我之所想置于纸上的!
  “这么快呀!你太厉害了!”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老吴啊,这只是张平面草图,具体的设计图我得听你谈了你的设想后才能出来,你预计投资多少?规模多大?你的仿古驿站在建筑风格上是想突出北方特点还是南方特征?你大概是知道的,气候与人文因素造成了南北建筑上的风格差异,北方建筑注重厚重,使得建筑实体显得异常笨重,而建筑空间受实体的局限,不得不呈现规整形体。相反,南方建筑无论是墙体还是屋顶,均显得单薄、轻巧,建筑空间处于较为主动的地位,可以自由伸张、凹凸,能充分体现其展延和通透带来的便捷。总体来说,南北建筑的风格差异体现在‘南繁北简’和‘南奢北朴’上。老吴啊,我先简单说这么一点儿吧?”见我不住皱眉,极为聪明的张画及时收住了他的话。
  “你这还叫简单呀?不过,我还是能够听懂的。仿古驿站的整体投资,我想控制在三百万之内,我资金不多,简单点儿就行。至于建筑风格,我倾向于南方的轻巧与便捷。苇湖紧挨古道,小溪顺古道汇入苇湖,这里虽然地处中原,却有着江南水乡的味道,仿古驿站的设计我想充分利用上天赐予的自然资源,因利乘便,用仿古驿站将百年古道与优美的生态资源有机结合,相得益彰。在营销学上,这叫借梯上楼、借船出海。驿站建成后,客观上在宣传当地生态文化和地域文化的同时,又为乐于休闲度假的人们提供了上好去处。”我这么说时,见张画兴奋的脸上泛着光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护城河上已有薄冰初现,繁星匿了行迹,而灯火却在冰层上留下一片暗红。光秃秃的柳条纹丝不动,无风的夜晚,水榭之上安静异常。   张画不胜酒力,他暗红的脸膛间双唇频动:“老吴啊,你真是个商场奇才!按说,你是军人出身,可扛枪的人在经商上却是一点儿也不逊于那些正经学营销的人。你做着建材生意,又不声不响地接手一家煤窑,眼见煤窑受政策所困,你又着手开发仿古驿站,你哪儿来这么大劲!这苦不苦啊?”
  我舌尖生硬地说:“可能是长期的部队生活使我养成了勇往直前的习惯,闲下来反而心慌。有的人一生都愿意在路上,直到不能在路上。再说了,在苦水里泡久了,也就不觉得什么是苦了。”
  张画频频点头,他的话题很快又回到仿古驿站上,他说他得去实地看看,具体的设计方案随后出来。我说:“要不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吧,正好我要去煤窑。关停煤窑既然是政策要求,省市的红头文件已经下来,那我就该认命,我这人一向信奉老庄哲学,推崇易经理论,万事有道,顺其自然,月亏之时,又何尝不是向圆的开始?”
  张画惋惜地说:“煤窑就这么给废了,实在是可惜,毕竟那是一大堆钱啊!”
  张画的话竟让我突发灵感,我急忙问他:“你跟电视台的领导熟悉不?”
  张画问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既然煤窑四天后要被执法部门强行废掉,那我何不在执行期到来之前自行了断呢?这样于脸面光彩些,也显得我老吴高风亮节。我想借势造势,请电视台的记者去现场,一是报道一下我自行销毁煤窑的事,二是借机宣传一下未来的仿古驿站,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你看行吧?”
  张画听罢我的话,未做迟疑,随即拿起手机拨通电话说:“刘大台长,又在加班吗?打球?你这么打下去,是想找刘国梁死磕吗?你还是算了吧,不能在哪一行里你都出类拔萃呀,你活也得让人家活不是?哈哈哈。出来喝点儿?那好吧。真让你给说着了,真找你有事。你消息灵通,县里是不是要强行关停小煤窑啊?那我知道了,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好吧,这事先不说。你明天安排一路记者跟我去趟小煤窑,我的朋友觉悟很高,他要自行废掉他的小煤窑,这种高风亮节无论如何是该报道一下儿的,一是此事能起到垂范作用,是的,是的,领头羊不止需要觉悟,更需要勇气,像这样的领头羊,很值得你们媒体广为宣传;二是这样的事若能及时宣传出去,说明我们县前期的的宣传动员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省里市里的相关政策早已深入人心,这对你刘大台长来说,也是件脸上有光的事不是?是吗?那好,那好,我先替我的朋友谢过刘台长!好的,好的,好的。”
  张画挂断电话,盯着我得意地说:“想要保住你的小煤窑,看来老天爷都没法挽救。我跟刘台长是高中同桌,这家伙乒乓球打得非常棒,人也聪明,好像没有他不懂的行当。他满口答应明天派记者去你的煤窑报道,你把煤窑的具体地址发给我,我明天转给他,他台里有车。”
  我极为佩服地望着眼前这位我原本以为是书呆子的设计师,忽然感觉我的身边净是些才能出众者,相比之下,我除了执着,似乎别无所长,尤其是张画的口才,让我越发感到相形见绌。
  我和张画边聊边喝,酒瓶见底时,窗外已是灯火阑珊,不知从何时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已将路面铺满。
  次日一早,我开车接上张画,出城赶往煤窑。雪后的郊外,远山近岭,银装素裹。我忽然看见通往煤窑的路上,有两道车辙印儿清晰可见。是执法人员提前来了,他们可真是急不可待!若真是这样,安排电视台的人前来便显得多此一举了。我循着车辙匆匆赶到煤窑时,却发现会计小王的车孤零零地停在办公区空阔的雪地上。这让我大为感动,明明煤窑朝不保夕,明明雪天道路难走,小王竟一如既往地前来上班,且来得比我还早。其实,我前天已当众宣布,除了铲车司机和看门的人,其他人员不必再来,工资会按时打到各自的卡上。
  我的车子尚未停稳,小王就匆匆跑出来,来到我的车子跟前。这孩子脖子上围了条粉色围巾,围巾把她的面部遮掩得仅剩眼睛,大约是昨晚睡眠不足的缘故吧,她的眼睛显得异常浮肿。她见车内还有个素不相识的人,便欲言又止,我发觉她的眼神在一直躲我。
  我没有进屋,直接喊来铲车司机,让司机把铲车开来,并一一问过矿上的现状。我知道矿井里不再有人,我知道该走的人早已离开,几间房舍已是人去屋空。我忽觉一阵伤感,无奈地望望张画,见张画没能理解我的感受,他竟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远远的饱览着古道尽头的湖光山色。
  “张画,你打电话问问,看电视台的人几点能到?”我的话唤醒了沉醉于湖光雪景的张画,他“哦哦”地应着,随后掏出手机。
  就在张画正要拨通手机的当儿,我转身时见一辆黑色轿车在皑皑雪地上缓缓开来。我赶忙喊住张画,而后一直望着那辆黑色轿车一点点走近。
  大概是记者和摄像師早已领会台长的意思,他们来到这里没有多问什么,直接就说:“天冷,开始吧?”
  我对铲车司机说:“你去发动车子吧,先把井架推倒,接着把矸石山上的石头推进井口,等把井口填平后,你再去推那几间腾空的房子。记住,自然点儿,不要看摄像师,你小子一不小心要上电视了。”
  我本想幽默一把的,司机却没有理会,他只是干笑一下便钻进铲车的驾驶室里。
  铲车的铲斗边荡起阵阵烟尘,这乌黑的烟尘与洁白的雪地形成极大色差。而烟尘的一边,摄像机的镜头前,面色白净的记者操着极为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说道:“为响应省委省政府的号召,结合市委市政府的相关精神,县委县政府相继开展了一系列宣传活动,取得显著成效。田园煤窑的矿主高风峻节、率先垂范,自愿废弃正在生产的煤窑,这为其它煤窑做了榜样,为我县全面贯彻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的相关精神做出了贡献。”
  之后,摄像师的镜头平移至铲车这边,并跟随铲车的铲斗推移到黢黑的井口,井口处,铲车正把煤矸石推进矿井。良久,摄像师从肩上卸下机器,开始与我攀谈。我请他进屋说话,外边天冷。他说不用,待会儿等铲车把井口填平时,他还得拍摄。现在只是拍摄井口和井架等生产区域的处置情况,稍后还要拍摄矿区的生活区域,让我安排人把房舍腾空。我说西头的房舍昨天就腾空了,只等铲车过去将其推倒。我这么说时,潜意识里,总觉得像是有人在欺负我年幼的儿子,可我又鞭长莫及。   六
  记者在矿区的拍摄终于告一段落。他们却一刻不愿歇息,甚至于连口水都不喝,这让我很过意不去。我望着两个人被冻得通红的面颊,心生歉意,如今的媒体人真可谓自律与检点,中午我怎么也得好生招待人家一番。我这么想时,忽听记者问我:“吴总,矿区这边的拍摄到此结束吧?您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我忙说:“其实,销毁煤窑跟开发古道是一揽子事,准确地说,销毁煤窑是为了更好地开发古道。那边不远处有条明清古道,我很早就计划在古道两侧开发个仿古驿站,为人们提供个休闲度假的场所。煤窑销毁后,我会在废墟上做适当修复,及早恢复生态,这样一来,洁净、优美的周边环境更有利于人们来此休闲度假,我们一起去古道上看看吧?那古道上深深的车辙和深陷的马蹄印迹,相信你们媒体人会感兴趣的。”
  记者二话没说,极为配合地扛起摄像机,随我步行走向古道,张画和会计小王紧随其后。我边走边向记者讲述古道的过往,讲述我接下来的具体规划,我见记者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惊讶。
  雪后初霁,当温暖的阳光洒向雪地时,皑皑浅雪之上泛出些微暗红,有点点晶状雪片闪出耀眼亮光。远处的右边,山峦逶迤,迷离苍凉;而不远处的左侧,苇湖静若处子,仪态安详,水面泛出粼粼波光。湖边的古道隐于浅雪之中,难辨真容。步入古道,我弯腰扒开雪层,立时,青石路面清晰可见,我继续扒雪,马蹄的印痕便逐一呈现,记者已将摄像机的镜头对准那沧桑古道。
  忽然想起张画的那张设计草图,我摸摸衣兜,却发觉那草图不在身上。我问张画,张画说那图纸在我的车里。没等我招呼,小王已将小手伸到我的面前。我们没有说话,我只将车钥匙递到她手里,而后,我看着她小兔般在茫茫雪地里跳跃,她的披肩长发还有那粉色围巾的两头,随着她的奔跑迎风飘扬。
  当小王额头冒汗地把设计草图递给我时,那图纸上分明带着温热。我忙把图纸铺在青石路面上,摄像师非常默契地把镜头对准图纸,镜头在图纸上足足停留一分来钟。
  记者示意小王拿起图纸后,他站在青石古道上,对着镜头庄重地说:“记者面前就是明清古道,数百年前,南货北运,北货南下,有不少经由此道,古道上车辙痕迹斑斑,马蹄印清晰可辨,这为乐于思旧怀古之人提供了上好的去住。据悉,田园煤矿的矿主将保护性开发这百年古道,要在古道旁建起仿古驿站,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个带有江南古韵的仿古驿站将在此落成,届时,必定会为我县喜爱休闲旅游的人们提供一个上好去处,这对提升我县的生态文化旅游知名度,将大有裨益,对此,我们拭目以待!”
  随后,镜头自记者身上移开,缓缓移向古道尽头,移向古道转弯处的苇湖,镜头在水天一色的湖面上停留许久,而后又移向苍茫远山。
  见摄像师已关掉机器,张画不由得鼓起掌来,我也跟着热烈鼓掌,并致谢再三。
  “吴总的魄力让人佩服!一般人是没有勇气在煤窑废墟处掘金的,在荒僻之地开发旅游资源,并将有限的旅游资源与地域文化有效结合,非大手笔之人是很难想到这一点的,而旅游项目,永远是个朝阳产业。”记者说道。
  “哪里,哪里。我的老家距这里不远,我从小在这古道上玩耍,对古道情有独钟也在情理之中。感谢二位冒着风寒来这里采访,并请代为感谢刘台长!快要中午了,我们一起去城里用餐,我得好好敬两位几杯薄酒才是。”我高兴地说。
  “吴总啊,我们知道你忙,你就不用亲自作陪了,我们自己去饭店就行,再说了,我们单独用餐也自在些。”记者说时,面带真挚。
  我想,大约是他们顾忌此次前来采访报道是刘台长亲自安排的,故而不敢接受宴请,再看他们真挚的眼神,不像是推辞,我也就没有勉强,我让他们直接去城里的清雅飯庄用餐,费用记我名下即可。俩人去了。
  望一眼已是废墟的煤窑,我和张画、小王踏雪顺古道走向苇湖。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故而我一直没有说话,脚下“吱吱”的声响显得异常清晰。苇湖边芦苇干枯,有雪团零星散落于芦苇之上,黄白颜色中,红嘴鸥那赤红的长嘴夹杂其间,芦苇荡里色彩斑驳。红嘴鸥结队飞起时,湖面立时呈现晶莹波光,而涟漪的生成则是在红嘴鸥凌空冲下之后。蓝天下,云团映入湖心,极像雪的影子。
  我的手机响了,是清雅饭庄的老板打来的,他说:“吴总啊,电视台的人说把餐费记在你的名下。”我看看腕表说:“好的,好的,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起这事呢,你就打过来了,这才几点呀!”对方说:“人家没吃饭就走了,他们之前有五千元的欠账,让我把欠账转到你的名下。既然你同意了,那我这就转过来。我没别的事,你先忙吧。”
  我摇摇头望望张画,见张画正专注地望着湖心。迟疑片刻,我最终没把此事告知张画。
  我是不经意间看见小王的围巾自项间滑落的,我见她慌忙将围巾重又围得严严实实,依旧仅露双眼。看她惊慌的眼神,回想起方才围巾滑落时她脸上仿佛有道红痕,我一时警觉起来。于是,我走近小王,肃然说道:“你把围巾解开。”
  小王手捂围巾,显得极为尴尬,至于她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我意识到这围巾里一定藏着秘密,不然她断不会一个上午都把脸围得严严实实。我伸手解开了小王的围巾,她的脸上显现出清晰的手掌印迹,那红红的掌印让我怜惜的同时,又惊愕万分。
  “他打的?”
  “你,你别问了。”
  “他为什么打你?说!”
  “是你给我买的那辆车引起的。”
  “车怎么了?公司怎么就不能给你配辆车呀?上下班这么远的路。”
  小王没再言语,她扭头望着远方的苍茫群山,我看见有两颗泪珠正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滑落。我喊上张画,对小王说:“走吧,回家,你开车前面走。”
  小王疑惑地望着我,双脚立在雪地上一动不动。良久,她怯生生地问道:“你,你是说,我们一起走?”
  我说:“是,去你家。”
  小王正要说什么,我厉声说道:“走啊!”
  小王的脚冻在雪地上一般没有挪动。见状,我喊上张画,径自走了。忽听张画低声说道:“老吴,你冷静点儿,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没有理会张画的话,自顾走向我的车子,我用余光看见小王正远远地跟着。   我把车子开得极慢,唯恐小王驾车心急,毕竟路面有雪。城里的路面倒是好走不少,昨晚的降雪并未将道路上结为冰层,相反,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融雪正渐次被来往车辆溅至一侧。我的车子在小王家楼前停下时,我和张画下车,等小王停车后上楼,我仅知道小王的家就在这栋楼上。
  小王依旧显得胆怯,我见她用哀求的目光看我一眼,而后迟疑不决。大约是我冷峻的表情让她别无选择,这丫头最终撩一下长发,上楼去了。
  一进门,我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个精瘦猥琐的男人,而小王竟胆怯地去了里屋,这个让人生怜的谨小慎微的孩子,走进里屋后,侧目悄然回望一眼客厅。
  我说:“你是小王的爱人吧?我叫吴维,是小王的领导。”
  “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有事?”
  “小王是我的员工,我无意间看见她的脸被人打伤,我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领导又能咋样?我的家务事也归你管吗?”
  “你们的家务事我无权干涉,可我有权过问,她脸上的伤是你打的吧?”
  “是我打的又咋样?我知道有的人是吃饱撑的到处爱管闲事,可这里是我的家!”
  “这一点儿都不是闲事!把人打成这样,你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说这是闲事!且不说绅士与风度,你也配不上这样的词汇,可男人该有的责任心哪儿去了?男人该有的义务哪儿去了?”
  “你还有脸找上门来指责我?我来问你,她开的车子是你给她买的吧?无缘无故的你凭什么给她买车?你把我当成傻子了吧?要不就是以为我好欺负,你是她的领导,我就该怕你吗?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吴维随时恭候你找我算账。我来问你,我欠你什么账了?我给小王买车那是工作需要,她工作地点离城里这么远,你忍心让她走路上下班吗?你要是能为她买辆车的话,即便旧点儿都行,我立马将她这辆车收回。这就是你打人的理由吗?你是她的男人,你本该为她遮风挡雨,你本该成为她的温馨港湾,像你这样舍得将她的脸扇出手印的男人,她能指望你给她港湾吗?女人是拿来爱的,不是拿来打的!谁家都有母亲,谁家都有姐妹。”
  此时的我大约跟凶神恶煞的魔鬼不相上下,小王的爱人竟被我镇住了,我见他这会儿少了方才的蛮横,一时间低头不语。
  我接着说道:“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你居然怀疑到那个事上,你才多大?小王才多大?你也太过于高看我了吧?从这一点上讲,我得谢谢你才是。我知道你在电视台当保安,我这位朋友跟你们台长是高中同桌,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可这一点儿都不代表你是对的,你该不该给小王道个歉那是你的事,但今后你不能再动手打她,不然的话,我会跟张画一道直接去找你们台长,而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你自己掂量!”
  张画感觉火候已到,赶忙接话说道:“多大个事呀,闹得这么乌烟瘴气的!虽然接触不多,但我能够看得出,小王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们别没事找事了,好好过日子吧。”
  张画说罢,示意我见好就收。于是,我们带上门走了。
  刚坐进车里,张画便笑道:“老吴啊,我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有担当的男人,我要是个女的,说不定也会被你的魅力给迷倒,你刚才的凛然之气让我一个大男人听了都感动不已。”
  七
  仿古驿站的设计图很快便摆在我的面前,张画可谓费尽心血。既然张画是此中行家里手,我便委托他主抓该项业务,施工方也由他委派,就这样,随着施工人员的悉数到位,仿古驿站就此开工。我乡下的老宅本就离古道很近,我的临时办公处所就设在我的老宅,张画每天乘小王的车朝来暮归,起初,驛站的施工倒也顺风顺水。
  古道两侧原本就是乱石荒地,只消用铲车将荒地推平即可,没有占用耕地,故而不存在赔偿问题。再者,仿古驿站均采用木质结构,属于临时性建筑,这有点儿像是摆积木,好建好拆。然而,在地基尚未推平时,村里一个在外打工者,返乡时见古道边正在施工,于是,他匆匆赶往现场,叉腰站立在铲车前,生生不让铲车前行半步。施工方管事者将我叫到现场时,我见那位阻拦者正与铲车司机吵得不可开交。
  “我是干活挣工钱的,你犯不着跟我过不去,我停下来可以,你得让我们队长跟我说呀!”
  “你不跟我说哪个是你队长,我找谁去?你就是个死心眼儿,你把你队长的手机号给我也行啊!”
  “你鼻子底下是水坑吗?你不会去问问别人?我不知道队长的手机号。”
  “你的嘴才是水坑呢!”
  恰在这时,我看见村长的车来到铲车跟前,赵诰下车后指着那个打工者的鼻子,愤然说道:“怎么了?才出去几天呀你就变成人物了?不尿床了吧?”
  打工者立马不再气盛,唯唯诺诺地说:“村长啊,你不是不知道吧,我家的祖坟就在这个地方,他们再有势力,也不能把我家的祖坟给推了呀!”
  赵诰不屑地说:“那年发洪水,你家的祖坟被洪水给冲平了,后来不是迁到别处了吗?狗蛋,你糊弄谁呀?”
  这个叫狗蛋的说:“村长啊,迁走是迁走了,可这个地方就是我家坟地所在地,谁也不能动。”
  赵诰停顿了一下,而后一字一句地说:“狗蛋,你要是死了,你老婆这辈子都不能让别人碰一下儿了是吧?你想得美!”
  狗蛋气得干张嘴却没有出声。村长接着说:“吴叔有钱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家,为提升老家知名度不惜投下巨资,我们村里老少爷们儿不提供相应帮助也就算了,你反而来找茬儿,这话要是传出去,不让外村的人笑掉大牙才怪!你不怕丢人,我这个村长还怕丢人呢!你才出去几天呀,回来就人五人六的,村里还轮不上你说话呢,滚吧!”
  眼见狗蛋灰溜溜走掉,我极为感动地走向村长,感激之类的话说了一大堆。村长赶忙拦住我,诚恳地说:“吴叔,你千万不能外气,于公于私我赵诰都得为你做主,你只管放心,有我在,没人再敢找事。”
  忽想起老伴的担忧,想起老伴的再三劝告,想起村长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我不禁暗暗责怪起老伴来,不知老伴对村长的偏见几时才能有所改观。   在村长赵诰的照应下,工程的进度很快。我背着手走在古道上,两侧的仿古建筑并排向着苇湖方向依次推进,听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眼前仿佛闪现出与张画那张草图一样的美丽画卷:夜色渐重,灯笼昏黄,暗光映在青石古道上,恍若梦境。来此休闲的人或独自徜徉或手挽手信马由缰。沿街两侧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馄饨铺里冒出的香油合着葱花的味道弥漫街巷。而原先的煤窑所在地,已被开发成跑马场,明亮的灯光下,一对对儿男女共骑一匹枣红马,随着马儿一摇一晃,他们在马上搭肩搂腰,窃窃私语。
  花儿开放的季节眼见就要过去,在秋的肃杀来临时,我的仿古驿站终于完工,一切如张画的画作一样,美轮美奂,一切如我之前想象的那样,似乎纤毫不差。当“苇湖驿站”的匾额被高高挂起时,我当晚便邀请村长来驿站畅饮。当然,随村长前来的还有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我在驿馆的饭堂招待了众乡亲。席间,人们的赞誉声让我醺醺然不知身在何方。
  “吴哥真厉害!这仿古驿站跟吹糖人一样,说起来就起来了。”
  “啧啧,看这派头,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
  “吴叔就是给拍电视的人准备的,吴叔给咱村里争光了,大家伙儿等着瞧吧,不定哪天我们都得上电视。”
  “就你那两撮毛,也想上电视?”
  “我咋了?哪部电视剧里没有群众演员?傻子还能上电视呢?”
  “人家电视剧里的傻子是不傻的人扮演的,什么都不懂!要真是让傻子去拍电视,他尿到机器里咋办?”
  村长扬扬手说:“你们吃饱撑的?说点儿正经的不行吗?吴叔的仿古驿站建成了,将来来这里观光旅游的人一定不少,来拍电影、拍电视剧的肯定也会有,我们村里的人千万要珍惜这旅游景点,协助吴叔做好防火防盗工作。吴叔前期投在煤窑上的钱还有一多半儿没有收回,这仿古驿站投入的资金少说也得三百万,吴叔的家底都快用光了,吴叔这么做就是为了保护这条百年古道,就是为咱们村里争光。”
  就在众乡亲连声附和时,我的心却忽然一阵抽紧,说不清是何缘故,总之,我的情绪一下子异常低落,方才是微醺,这会儿却昏昏欲睡。
  次日一早,会计小王的话让本就头脑昏沉的我一下子呆若木鸡。小王说:“吴总,你昨晚是不是宴请村长了?”
  我说:“是啊,怎么了?”
  小王说:“村长昨晚像是喝多了,我家孩子他爸也不知道去哪里喝酒了,很晚才回来,他也喝多了,我偷听了他和村长赵诰的手机通话,他们之间像是有着什么秘密,是关于仿古驿站的。”
  我吃惊地问小王:“他们两个怎么会认识?”
  小王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以前好像不认识,一定是最近才认识的。”
  我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觉小王这是疑神疑鬼,是杞人忧天。人家凭什么就不能认识啊?人家通个电话又有何妨!小王什么时候变得多疑了?于是,我说:“你给我倒杯水吧,别胡思乱想了。”
  我喝罢小王递来的温水,起身走出驿馆。这驿馆本是接待游人的,仅把一层最南边的两小间作为公司员工的生活和办公场所,虽是拥挤了些,倒也能凑合,毕竟驿馆是为盈利而设。我见张画已经将电视台的人请来,我远远地望着他们在忙活着四处拍摄。我想,这仿古驿站一旦被宣传出去,前来此处休闲的人一定不少,尤其是周末和节假日,我对此信心十足。而一旦游人接踵而至,古道旁的油坊、茶庄、饭庄、驿馆等,一定会人来如织,收回投资那是指日而待的事。
  循着青石古道,我缓步走向苇湖。古道两侧业已开张的茶庄、油坊等商铺门口垂首站立着身着古装的门店掌柜,这样的安排是刻意的,是硬性的,从业者的穿戴与街景一致是我和张画当初就拟定的,既是仿古驿站,那驿站内的从业者就得仿古。望着诸多店门外挂着的灯笼,我能够想到一旦夜幕降临,这百年古道上会是何种景况。那光溜溜的青石路面会浮现出幽幽暗光,那深陷的车辙里,则显得深邃黝黑,带给人的是一种无以言状的神秘和幽远,身临其境,少不得诱发出怀古之思。此时,已经有零星的游人在古道上悠然走过,有前来休闲的人在茶庄和油坊前驻足。
  苇湖安静如初,虽有寒意袭来,湖边及湖心的小岛上芦苇依旧青翠欲滴。红嘴鸥已提前来苇湖越冬,像是不忍打碎镜子般的湖面,红嘴鸥静浮于芦苇之中,纹丝不动。纹丝不动的还有如镜的湖面上那片湛蓝的天,还有蓝天背景下两片鹅毛般的云。
  随着媒体的轮番报道,仿古驿站名声鹊起,前来休闲度假的人摩肩接踵。
  深秋的一个傍晚,仿古驿站内的人流渐渐消退后,我忽觉满身疲惫,于是,草草用过晚饭便蒙头睡去。我平日里极少做梦,这天晚上却是噩梦连连,我先是梦到自己掉进了苇湖的最深处,我用力舞动双臂,越游竟是离岸边越远,直至精疲力尽。就在生存无望时,我猛然惊醒,发现内衣竟然被汗水浸湿。我起身喝了杯热水后,好久才重又睡去。然而,一条蛇爬上床铺时,我并未察觉,直至这条满身斑纹的蛇缠上我的小腿,我才察觉出来,不免一阵大惊。惊醒之后,便再无睡意。
  我是无意间发现窗外的亮光有些异样的,这亮光不像明月普照,不像灯笼的暗光,而是红彤彤闪烁不定。似乎是预感的召唤,我猛然翻身下床,穿着单衣走出房间。
  八
  驿站外原本是荒岗,荒岗上枯草成片,我发现野草正燃起连片火光,血红的火被风驱赶着即将接近驿站,而我的车子就在驿站门口。我大声惊呼,呼叫驿站里的人赶快出来救火。当我只身赶到车边时,见大火波浪般接近车子,我摸遍全身,车钥匙却没在身上。更要命的是,我闻到了浓重的汽油味,俯身查看时,见车子的后备厢正向下滴油。忽然想起日间为车子加油时,我在后备厢里放了一壶汽油,为的是带回驿站,供喷灯所用。大约是油壶的盖子松动,以至于汽油顺后备厢漏到车下。
  海潮般的火海正一点点接近车子,我一时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车子底下冒出火苗,而轮胎是最先燃起的,继而,后备厢的缝隙里也有火苗蹿出。我最先想到的是车里的灭火器,再回去拿钥匙是来不及了,于是,我搬起一块大石头重重砸向后备厢的盖子。变形后的后备厢很容易被打开,可沒有想到的是,后备厢里的火竟扑面而来,我的头发和眉毛瞬间发出焦煳的味道。我顾不得这些,只想及早将灭火器拿到,我尝试数次,却是枉然,那冲天大火让我无法接近咫尺之遥的灭火器,无奈之下,我重又盖上后备厢盖子,为的是造成后备厢里缺氧。   此时,我最担心的不是车子被毁,而是车子的油箱一旦發热起爆,其威力比一颗炸弹恐怕还要威猛。于是,我钻到车下,用手拍打轮胎上的火苗,我把左轮子上的火拍灭,再去拍打右胎上的火,等车下的火苗被拍灭、我极快地从车下钻出时,见荒岗上燃起的火,还有车子燃起的火已将房舍燃着,人们呼叫者,有人手拿灭火器,有人手提水桶忙着救火。我见自己的左臂上正冒着柔弱的火苗,于是,一口气吹下去,那火苗旋即熄灭,我感觉左臂有点儿异样,右手在上面一抹,左臂上的肉皮当即脱落,露出一片血红的鲜肉,手臂竟也不疼。
  我夺过一个人手中的灭火器,很快便将车身上的火熄灭。事后想来,我当初的决断是异常正确的,如果任由车子燃着,或者是延缓了熄灭车下的火苗,我知道油箱爆炸意味着什么。
  夜宿驿站的人,全部算下来也就十几个,仅凭几个灭火器和水桶,想要挽救纯木质结构的仿古驿站,纯粹是一厢情愿的事。就这样,等县城里的消防车赶到驿站时,古道一侧的建筑已成废墟,而另外一侧的火才燃起不久,就被消防队员扑灭了。
  天亮时,望着黑黢黢的废墟,我仰天长叹。会计小王和张画来到驿站时,他们呆呆地站在落满烟灰的古道上,茫然不知所措。张画报警后,很快,一辆警车来到废墟前,警官详细询问了夜间发生的事。
  “你有仇人吗?”警官问。
  “没有。”我不假思索地说。
  “白天有异常情况吗?”警官问我时不住地望向山岗。
  “没有。”我这么回答时,显得底气不足。准确地说,是我没有发现仿古驿站昨天有什么异样,可这不代表一定没有异样。
  随后,警官不再理我,踏着过火后那黑黢黢的荒地,一直走向黑地的尽头。我径自跟随过去。他们在起火地点逡巡很久,一个警官戴上雪白的手套,弯腰捡起一样东西,他端详片刻,将那物件小心地装入一个塑料袋里,我想近前看清是什么东西时,警官忙将塑料袋装进他的衣兜,这让我不觉一阵尴尬。
  最终,他们确定了起火地点,并为火灾定性为人为所致,至于放火者是否有目的性,有待进一步侦查。送走消防和公安人员,我独自呆坐着,眼前浮现出警官在起火地捡起的物件,并反复猜测那该是什么。
  两天头上,会计小王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我感到一阵恐怖。小王说公安局的人去过她家,询问她老公事发当晚是否在家里。我急不可待地问小王:“你是怎么回答的?”小王说:“他跟朋友出去吃饭了,十点钟回来的。”既是公安局的人找上门来,那必定是事出有因,单纯而又善良的小王大约没有多想。
  果不其然,随后我从一个熟人那里了解到,公安局的人那天在起火地点捡到一片没有燃尽的纸片,从纸片上的字迹上判定,那张纸是电视台门岗登记本上的一页。公安人员逐一排查了电视台的门卫,最后将小王的爱人带去讯问。这个怯弱的人,一进公安局的门便双腿发颤,审讯结果可想而知。据他交代,他是被村长赵诰接去喝酒的,之后两个人来到仿古驿站西北面的荒草地,用纸张引燃干草,而后径自去了。至于俩人是否属酒后所为,我不得而知。
  我急于找到答案,以解开心头疑问,于是,托熟人来到看守所,以家属探视为由见到了赵诰。赵诰的话竟让我目瞪口呆。
  “赵诰,小王的爱人一向懦弱,缺乏主见,胸无大志,要不然,他也不会甘愿当个门卫,你是怎么想起来把他当枪使的?”我急切地问道。
  “这很简单,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到一起来了。这像是一句歌词。哈哈哈哈。”赵诰竟开怀大笑起来。
  “共同的目标?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共同的仇人?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有钱人都这德性,目空一切,自视过高,你姓吴的什么时候会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赵诰,我本来就没有几个钱,可我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你们的仇人,你能说清楚点儿吗?”
  “你凭什么跑到人家家里训斥人家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就是手里有几个钱吗?”
  “赵诰,探视时间有限,这个话题咱今天不说,我想知道的是,我怎么会成为你的仇人?我吴维一向待你不薄啊!”
  “说实话,你待我真是没的说,扪心自问,是我赵诰理亏,无论是骗你接手小煤窑,还是尽力帮助你开发仿古驿站,我都于心有愧。”
  “那你为何三番五次地挖坑让我跳啊?”
  “哈哈哈哈,吴叔啊,我赵诰今天很开心,你以前挣的钱这下子糟蹋完了吧?我总算圆了我家三代人的梦想,我赵诰终于尽了孝道!”
  “孝道?”
  “是啊。我爷爷临终前把我叫到床前,他说我爹懦弱不成器,他压根儿没指望我爹为他争气,他让我答应他,永远不能让你吴家的财富超过我们赵家,不然,他死不瞑目。吴叔啊,我得尽孝啊,我这不是孝道又是什么?”
  忽想起我爷和赵诰的爷爷来,想起两位老人在包产到户时的积怨,一时间,我感觉头晕目眩。
  董新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平煤神马集团基层工会主席。曾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半扎寨》,在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在红袖添香小说网连载长篇小说《误入夜郎国》,在国内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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