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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年前寒冬的一个傍晚。
有朋从远方来便去路边的小店吃饭。那小店因室内有一棵大大的椰子树和一个甜甜的老板娘而著名。顾客太多,餐桌只好摆到人行道上来,于是火锅的蒸气,米酒的醇香和冬日的寒风,黄昏的雾霭构成了一幅奇特的景色。
猜拳行令正热闹,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一老头,瘦弱矮小,满脸凄苦,肩上挎着一大黄布袋,手上拿一叠报纸,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萎萎缩缩开口问:“同志哩,可要买报纸?”
“去去去,一边去!”没等我答话,同伴就打發了他。
他好象习惯了喝斥,一句话没说又朝第二桌走去。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他揪住了,不知是他那过于沉重的步伐,还是和这环境绝不相协调的他本身,我的目光被他牵着走。
我见他蹒跚走过十几张桌子,没有卖掉一份报纸,他只好顺原路又折回来,这时他脸上除了茫然已无任何表情。
就是这种表情刺痛了我,我突然觉得我至少可以做到让老人这种失望中不包括对我。于是当老人经过时,我赶紧掏钱买了几份报并且多给了几倍的钱,果然老人像被打了一针兴奋剂,精神一振,连连道谢走了。
我注意到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竭力平衡,我再回想一下他刚才看我们吃饭时的目光,我一下子意识到老人也许一天都没吃钣了,于是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涌动起来。
我想如果这个社会有那么多金钱在挥霍却让一个老人在挨饿,有那么多粗壮有力的胳膊却没有一只伸向老人,那人类的善良和良知到哪去了?那人类的青春和财富岂不是一种罪过?眼看老人就要消失在灯红酒绿中,我知道再不能迟疑,于是请了一个年轻人赶快去追了他回来。
我将那老人带到另一张桌子上并专门为他要了一份肉丝面和炒鸡蛋。我和他交谈,知道他千里迢迢来海南是为了找儿子。儿子是两年以前来海南的,先有信回,尔后就音讯杳无,他找到海南才知儿子打工的公司搬迁了。儿子找不着又没有盘缠,这才经人介绍卖起了报纸。
老人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一口,但又吃得很矜持,看得出他在努力维持自尊。他再三申明他是好人,掏出各种证件给我看,同时他也毫不掩饰他的感谢和惊喜。当我再进一步询问,得知他现借住一东北老乡的房子过道上,过几天那老乡一走他就将无处栖身时,我不知该怎么办了。考虑再三我只有将仅剩的几十元钱掏给了他,补助他买车票并希望他尽快返回去,同时拿出了我名片,让他万不得已时来找我。
本以为这件事就到此完结。
殊不知几天后当我上街回来经过我们设计院五楼办公室时,晃一眼却看到了一陌生人。那陌生人穿戴整齐,神情兴奋却又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好象在等谁,我一点没意识到和我有关。等我回到七楼休息时,有人却带了那人来,说是找我等了好半天了。
“找我?”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好大姐,观音菩萨,可找到您了。”
呵!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那卖报的老人,也难怪我不认识他,这老人刮了胡子修了面,精神振作,和那晚判若两人。
老兴奋地、急切地告诉我,自遇到我以后便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从多,心情好,报也卖得顺了。
“可就是哩……就是哩……”老人似有难言之隐,吱吱唔唔说不下去,我看他手里拎的大尼龙袋便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那老人无处可去投奔我来了。可我这是单位呀,别说没空房,就是有也不会随便让人住。更何况这类似的情况曾发生过,结果是我做了一回东郭先生,弄得天怨人怒。
可一看老人作难成那样,我只好硬着头皮再试着去和领导商量。
商量结果可想而知。世风日下,我没有理由让大家去相信一个从大街上捡来的老头,更没理由让大家跟我再浪费一次感情。
我对老人满心愧疚,不仅仅是因为我无法让他安身,更因为我无法让人相信他不是骗子。我惟一能做到的只是从有限的工资里尽可能又抽出八十元给了他。
我不敢再看老人一眼,不敢去想今晚他会住哪儿?幸亏老人也一直低着头,为他给我出了那么大的难题,他不停地说:“不该哩,不该哩……这钱一定还……还给您……”
当天晚上大家对我的批判“异常热烈”,因为我屡教不改的“上当受骗”,让大家跟着我担惊受怕、受苦受累,但我仍然是“痴心不改”,因为我认定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认定那老人决不会骗我。
又过了十来天。午睡中突然被一阵推搡声惊醒,隐约听有人在哀求,又听同室的A边关门边说:“不要来罗嗦,您还有完没完,说她不在家……”
直觉告诉我这人一定是找我的,而且是那老人。
于是我翻身跳出来,大声说“我在!……”
果然是他,老人满脸绝望正往楼下走,见我像从天而降又惊又喜,泪水刹时奔涌出来。
“好了好了,这下可好,总算见到您了,俺明天就要回去了,见不着您咋办,心里不知咋难过哩。”
老人激动得不得了,颠三倒四又说:“大好人,你那名片我贴心窝藏着呢,回家要供起来让子孙后代都念您哩。”
我真为老人高兴,同时更感到一阵轻松。忙问老人还有什么事没有,老人说没有了,没有了,见着您就好了,说着就往外走,并有意无意将一个纸包放到了桌子上。
我猛的一下就心跳加快,我立即意识到那会是什么又觉得这种想法会不会太奢侈。我甚至不敢当着老人面打开那纸包,怕万一不是让他难堪,但我又无法不立即打开,因为这对我一生的信仰是个至关重要的检验。于是我乘老人一转身便迫不及待打开了那纸包,呵,真是太美妙了,果真是钱,十元一张的一叠,共一百五十元。我差点要狂欢起来,要跳跃起来,好像在一场极为关键的赌赛中取胜,我迫不及待要对所有人高喊:“我赢了!”
这一百五十元对我可太重要了,重要的不是这些纸币而是这个“还”字,这个“信”字,我相信即便现在有人赠我一万五千元,即便将来有一天我挣了一百五十万,我也不会比这更高兴了。这是一个人性的证明,一个善良的证明!一个信仰的证明,这就足够了,这就足够了!我奔下楼追上老人要还给他那些钱,但老人坚决不肯收回,他说就算他送给我的孩子们吧,他说为了让这世上多一些好人,这回轮到我要热泪盈眶了。
为了老人的这片心意和这句话,我留下了这钱,同时留下了这个可以讲给人听的让人感动的故事,更留下了这人性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