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轻拂落霞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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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落霞镇来了一个令人惊奇的人,是一个须发蓬乱的老头儿,见人就微笑,一只手还放在脸颊边不停地向人打招呼。
  这是落霞镇一天中最为安静的时刻。女人们在家里烧饭,孩子们放了学在家里做作业,狗停止了游荡,猫也回了家。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镇区本地人口为六万,外来人口五万。菜场刚过五点就收了摊儿,一些卖电器和家具的店铺也关上了门。白天忙乱喧闹的街道陡然安静下来。但是这个老头儿一走进镇上的街道,马上引起了空前的混乱。孩子们跟着他跑,问他,你是要饭花子吗?或者问,你是不是精神病院溜出来的?他所经过的地方,妇女们拿着锅铲或者手里抓着一把菜从厨房里跑出来看这怪模怪样的外乡老头儿。
  他身上挂着许多口袋,多得无比滑稽。肩膀上,头颈里,腰里,全是。布的,塑料的,化纤的,应有尽有。有些里面装了东西,一走路,那口袋就沉甸甸地左右颤动。没装东西的那些,快快乐乐地在风中飘着摇着。光凭这么多的口袋,他就会吸引无数人的目光。但真正引人注意的不是口袋,而是他胸前挂的一块木板。这块木板上用油彩并排画着两张人物肖像,一张是毛泽东,一张是耶稣。肖像画绝不是粗制滥造的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行家所画,笔力流畅而有劲道。那些围过来看热闹的妇女指着这木板说,画得真像!
  这一天,田镇长因为拉肚子,下午三点钟就回到家躺在沙发上休息。于是他的妻子也回家里来了。不然的话,她下了班总在娘家吃晚饭,吃好晚饭打麻将。她无论玩儿麻将玩儿到什么时候,回到家时很少看到丈夫在家。但她从不抱怨,她知道丈夫真正的工作是在下了班以后,在一桌又一桌的酒席应酬上,在麻将桌和浴足馆里。他真正的收入渠道也不在镇政府的财务账上,而是在这些场合里达成的交易中。街上开始喧闹时,田镇长的妻子也出去看热闹。她不仅是镇长夫人,还是落霞镇的第一美人,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别的女人,反驳她们说,画得像?你们也知道什么叫像?难道你们见过毛主席和耶稣吗?听到她的责问,一些离她近的妇女马上低着头进屋去了。田镇长的妻子开始仔细打量外乡的老头儿,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搞清楚一些复杂的问题。于是她横眉立目地喝问老头儿,喂!你到底是信毛主席的,还是信耶稣的?怎么把这两个人扯到一起了?
  田镇长出现在她的身后,把她推开,阻止她继续把这个愚蠢的问题问下去。他看到怪老头儿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是对着他笑,粉红的牙床全露了出来,令人不快。老头儿说,你太太是个美女!他挥了挥手对老头儿说,走吧走吧。他可不想与这样一个人对话,他还不清楚老头儿的意图。也许他只是一个乞丐,靠这样的手段生存,或者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怪老头儿忽然朝田镇长虔诚地鞠了一个躬,问,请问您工地怎么走?
  田镇长反问道,你要找什么人?他现在警觉起来了。凭他的直觉,这个怪老头儿有些蹊跷。落霞镇上大大小小的有七八个工地,最小的是镇政府的食堂,正拆掉了重建。最大的是落霞湖边,中方和外商投资合作的一个项目,建造湖边景观和一个高级连体别墅群。那里到处搭着简易棚,住着一百二十多个民工。当然这些情况他不会告诉怪老头儿,而是再一次加重了语气反问,你到底想找什么人?老头儿毫不在意田镇长训斥一样的语气,乐呵呵地说,我找所有的人!他带着调侃的神气,显然不是糊涂话,而是打着聪明的哑谜。田镇长决定掌握主动权,于是迅速地向大街的左边一指,说,朝那个方向走,大街的尽头就是落霞湖。湖边有一个大工地,你到那里找人去吧。怪老头儿一走,他就打了一个电话到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所长姓金,人称金大牙。金大牙接到电话后甜腻腻地说,放心吧我的田镇长,我马上派小李去跟踪他。他想搞什么名堂,没门儿!田镇长再问他一件公事,听说昨天那个强奸犯抓到了?好,好,你们办事效率很高啊!他压低了声音说,那个女人是落霞镇上最丑的一个,她想不到有人会强奸她。他和金大牙一起大笑起来。
  据民国十二年编纂的县志上记载,落霞湖曾经以神奇闻名四方。县志上信誓旦旦地说,一七二七年,清雍正五年,此处大旱,落霞湖干涸见底。一徐姓男子于八月八日夜目睹湖面升起一团云雾,一状似观音的美貌女子立云雾之上,经久才杳。女子与云雾消失之后,落霞湖湖水立涨,次日盈岸。百姓感激这位活命的美女神仙,在湖边建了感恩庙。民国六年,湖边建观音庙,此庙又名求子庙。香火不绝,求子极灵。
  更有意思的是,县志上还说,这里也有一个“田螺姑娘”的传说。我们都知道田螺姑娘实际上是一位美丽的螺神,她爱上了一位穷苦的小伙子,每天悄悄地到他家里去烧出一锅子米饭。这个传说的来源是什么?是把别处的田螺姑娘拿来贴金,还是美好的事到处都会发生?已无从追究。我们知道的是,这块地方以落霞湖为中心,曾经形成过一个人心希冀的地方。
  怪老头儿来到了落霞湖工地。
  湖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县志里所说的庙宇,所有的传说也都淹没在时间里了。湖水浩浩汤汤,空气里散发着水的腥味。湖边一片荒芜,到处长着野草,老头儿的心里出现一个词:“草民”。老头儿想,他是草民,这里所有的民工都是草民。但是今天晚上,他要让这些生活无比枯燥乏味的草民开开洋荤。
  他一走进来,正在干活儿的民工和正在棚子里休息的民工都围上来了,他们没有取笑他,温顺的目光里透出好奇。一位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小民工问,你这块木板上画的是谁?另一个上身赤裸的民工从后面拍一下他的头顶,教训他说,笨蛋,这两个人你也不认识?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耶稣。小民工恼火地说,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到大学里教书去?你还不是像我一样,跟着工程队到处跑……跟他也差不多。小民工指指老头儿。
  围上来的民工没有离开,他们知道了木板上的两个人是谁,但还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是什么人呢。
  怪老头儿突然说话了,他跟我差不多?他和我差远了!民工们“轰”地笑了起来,上身赤裸的民工立时红了脸,不想多与人争论,缩了缩头,钻到人群里去了。怪老头儿把木板举到头顶上,四面转一圈,说,看清楚了没有,这块木板不是平常的板,是我饭桌上的半块板。正宗黄花梨的,从我爷爷的手上一直传到我手上。我从小就在这张饭桌上吃饭,一直吃到五十岁那年,有一天,是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这桌子上出现了两个人的头像。我也不认识这是什么人。这事轰动了全县,后来,有一位学问很深的人到我家来,对我说,恭喜恭喜!我问他何来喜事?他说桌子上出现的头像是两位圣人,现在的社会一片混沌,圣人出现在你家,就是要你去四处云游布道,宣传理想……
  民工们一听,“哗”地像水一样退去。老头儿扔掉木板,喊,我就知道一说这个你们就会走了。孔圣人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上身赤裸的民工回过头羞辱他,什么吾啊吾的,你这种人我们不是没见过,满嘴胡说八道,布道完了就伸手要饭吃。我们才不会上你的当。老头儿说,你们回来,你们想不想看看这个?他从身上的一只布袋里飞快地抽出一张海报,当众抖开。所有的人全都回过头,一刹那似乎惊呆了。其实那上面不过画着一个乳房硕大的全裸体的女子,这种东西到处都有得卖,怪只怪老头儿的方式太戏剧化。一位民工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张画。老头儿说,不对,你们看到的不是一张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美女,今晚七点钟你们就会在落霞镇看到她,一边跳着舞蹈,一边脱掉身上的衣服。一阵微妙的沉默过后,裸着上身的民工问老头儿,你不会骗人吧?老头儿说,我不骗你,我现在就靠这件生意吃饭呢。我以前布道,现在给她们探路,打前站。还是那个裸着上身的民工问,多少钱看一看?先交钱还是先看?我以前也看过的,交了八块钱,还没脱衣服,就被公安冲了场子。他皱着眉,似乎还在心疼那八块钱。另一个民工着急地叫着他的名字,尤建民,你怎么说那么多屁话,想看就看,不想看拉倒。
  民工们的今夜变得无比灿烂,从他们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他们互相推搡戏弄,嘻嘻哈哈地收了工,很快吃好晚饭,就三三两两地沿湖散开来。过一会儿,他们将悄然潜到镇上去。那个叫尤建民的民工甚至洗了一个澡,他从棚子里出来时身上穿着粉红的条纹衬衫,满面焕发出红光。他自认为是看过脱衣舞的,所以就故意显出满不在乎。他引人注目地大步快走,还大声叫喊道,桂勇,桂勇,桂勇,你在什么地方?你这个假斯文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满怀心思的民工不高兴地对他说,尤建民,你大呼小叫干什么?找人用眼睛的,你睁大眼睛看一看,桂勇不是在那丛芦苇边上吗?
  芦苇还是隔年的,枯黄的秆子和叶子,风一吹“飒飒”地响,光从响声上就会明白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那个叫桂勇的摘了一只大大的芦花,说真的,枯干的芦花很有美感。他拿着芦花轻轻拂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地用手机不停地发信息。尤建民在他身后的石头上坐下,等了片刻,不耐烦起来,叫道,桂勇,你肯定又给小红发信息了。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真人?什么样的人把你迷成这样?桂勇一点儿也没听到尤建民的话,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尤建民在他身后。尤建民憋住笑,从后面伸出手,悄悄地把桂勇的手机捏牢,快速地放到眼前,他看见这样的来信:
  请你原谅我!请你不要来看我……
  尤建勇没想到看见这么悲伤的短信,讪讪地把手机还给了桂勇。桂勇说,你说对了,是小红的,你朝上看……尤建民把手机塞到桂勇手里说,以后再看,走吧走吧。工地上人都跑光了。桂勇激动地走上来拽住尤建民,粗鲁地说,你不要去,那没啥好看的,不过是两只奶子和一个×,和别的女人没啥两样。尤建民睁大眼睛说,秀才,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过的是啥生活?没有钱,没有女人,烧饭的女人是个老太婆,镇上的小姐玩儿不起,裤子里那东西一天到晚紧张,一吹口哨就会立起来。好不容易有了这场乐子,怎么能放过呢?桂勇像傻了一样摇着头说,不能去不能去。小红也在里面,海报上画的那个女人就是她。尤建民控制不住地怀疑,你女朋友这么漂亮?她真的这么漂亮?桂勇用劲地点点头,是的,她在我的心目中比海报上的还要漂亮。
  在离落霞镇二十多里的另一个镇,住着私营脱衣舞团的一班人马。他们昨天夜里悄悄来到这里,打出“海浪歌舞团”的旗号,演了两场。因为当地的派出所没有驱逐他们,所以他们当夜住了下来。正想在这里连续上演几天,派出所的所长来了,他认为歌舞团给他两千块的好处费远远不够,他已经算过了,昨夜连演两场,每张门票五元,按每场一千人计算,就是五千元。还有演出时观众朝台上扔的大大小小的钞票,每场起码有一千元。六千元去掉区区五百元租场费,歌舞团昨夜总共得了一万一千五百元。你们给我两千块,打发叫花子啊?事情很简单,要么每天增加三千块好处费,要么卷铺盖滚蛋。
  “海浪歌舞团”的团长选择了离开。他先让怪老头儿和另一个人去附近的小镇探路,然后藏起“海浪”的标志,拿出“风浪”的旗帜。现在他们是“风浪歌舞团”了。
  傍晚五点半钟,团长接了怪老头儿的电话,告诉大家,马上出发到落霞镇。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孩儿跳到他面前,说,什么?到落霞镇?早不说的?团长偏过脸恶狠狠地问她,早说了就怎么样?那矮胖女孩儿嘟起嘴说,早说了我就……过来另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儿长得也不好看,瘦得像一块排骨,脸上到处长着浅黑色的痣。她过来推了矮胖女孩一把,说,欧阳小红,你别说了吧。老板,请你原谅她,她的相好在落霞镇做工,她不好意思去呢。小红尖声急促地说,不是相好,是我的初恋情人。我这辈子倒有过不少人,可他出世到现在总共就我一个女人。我怎么办?团长说,废话少说,大家快点,落霞镇的派出所所长只允许我们演一场,演完了还不让停在镇里休息。生存如此艰难,让你的爱情滚蛋去吧!要不然你滚蛋!欧阳小红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心思,早知道就不要拿我的海报出去了……团长奚落她,那是你吗?你有那么美吗?不过借了你的屁股和胸用一用。收拾东西的团员们怪声大笑。小红这才回过神,开始为自己澄清事实,屁股和胸是我的,那脸不也是我的吗?你这个残酷剥削我们的资本家,说话昧着良心!……
  正闹着,小红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一看,风风火火地叫起来,他来问罪了,他不许我到落霞镇去演出。我怎么办?她失去控制地大声哭泣起来。
  落霞湖边,尤建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怪不得你刚才一直耷拉着个脸。我没想到你的女朋友是个脱衣舞女。桂勇,你够倒霉的。桂勇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然后为自己的倒霉开脱责任。
  是的,我知道自己够倒霉的,这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爱情!尤建民说,我根本不相信这年月还有什么爱情。他拍拍胸脯说,但是有难同当,兄弟我不去了,我陪着你。他想起那张海报,不知不觉咽下一口口水,想,这么漂亮的女人脱衣服,不去看真是可惜。桂勇苦滋滋地笑了一下,说,建民,你是我的好兄弟,走,我请你喝酒去。
  桂勇刚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后悔了,湖边是没有酒馆的,他要请尤建民喝酒只好到镇子上去。他正想再说点什么,尤建民已经拉着他走了。
  今天是周末,镇上的小酒馆生意都不错的,华灯初上,沿街的几家小酒馆里面坐满了人。桂勇和尤建民在“红落霞”酒馆里坐下,桂勇今天心情异样,要喝白酒,点了两瓶一斤装的白酒。
  他对尤建民说,建民,你放开了喝,喝完了再点。他的意图很明显,他要拉着尤建民一直到表演结束。
  喝了几杯,那怪老头儿走进来了,身上没有木板也没有众多的口袋,他坐在他们边上的一只小桌子旁,也点了一瓶一斤装的白酒。桂勇骂了他一句,皮条客!老头儿听到了,朝他们微笑着点点头。
  待酒菜上来,老头儿喜洋洋地连喝了几杯,脸上红了,才问桂勇,刚才你是骂我的?桂勇说,不骂你骂谁?老头儿举起杯子说,来,喝一杯!我给人做这个贱生意整整五年了,没人骂过我,今天你骂了我我很开心。尤建民斥责他,你不要太嚣张!说着拿出拳头在老头儿面前一晃。老头儿大幅度地朝后一让,一副怕挨打的模样。桂勇说,建民,不用理他,我们喝我们的。老头儿突然站起来,端起自己的酒瓶给桂勇和尤建民的杯子里上了酒,诚挚地说,我真是个布道的。尤建民用手挡开他说,你这么低三下四的让人不好意思,你一边儿喝你的去。老头儿一迭声答应着,换了离他们远一点儿的位子坐下。坐得远了,偷偷地打量桂勇,发觉桂勇对他的怒气不同寻常。于是他把酒瓶朝怀里一揣,三口两口地吃完菜,结完账,恭恭敬敬地到桂勇面前说,你们慢慢喝,我要到下一个镇上去。我就是一个流浪汉,什么时候在路上被汽车轧死,被人杀掉,都是没人知道的。但我真是个布道的。
  尤建民看着老头儿的背影鄙薄道,哼,还想把自己当成个东西呢。
  落霞湖镇流传着一首儿歌:
  下雨下到湖水干,左也难,右也难。不如撞死在湖滩。
  刮风刮到湖滩沉,左也难,右也难。思来想去死不成。
  这两句歌词原出于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地方戏。戏里的女主角是个打鱼姑娘,因为年轻貌美,被恶霸地主霸占,于是她控诉地主老财的凶狠残暴,悲叹命运的无情,向往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句唱词在落霞镇上流行起来,开始是孩子们唱,后来大人也唱。特别在酒馆里,醉醺醺的汉子们常常唱成一片,反复地唱,不停地唱,真好像那个女子一样,认真地考虑着死亡的问题。现在,“红落霞”里又响起了这两句唱词。桂勇也跟着哼。尤建民越来越不愉快了,他看看手表,是六点半钟。
  外面忽然传过来大喇叭的声音,尤建民精神一振,眼睛悄悄地发亮了。大喇叭沿街叫喊着,居民同志们,今晚八点钟在藏书馆里有好戏上台,“风浪歌舞团”为我们演出精彩的节目,美女为艺术献身一丝不挂。票价五元。价廉物美,机会难得。
  歌声立刻停止。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性的掩饰,刚才还在唱着歌的一帮人全走光了。
  尤建民喊着,老板娘!老板娘!卫生间呢?卫生间在哪里?
  他上了卫生间,再也没回来。
  酒馆里只剩下桂勇一个人了,他又叫了一瓶白酒,手上的一支烟怎么也点不着,老板娘走过来,用火柴给他把香烟点燃,脸无表情地坐回柜台。桂勇唱道,下雨下到湖水干,左也难,右也难……他认真地唱完,羞涩地朝老板娘一笑。老板娘在剪手指甲。
  田镇长的肚子还有点儿不舒服,老婆早就吃好了,他现在才端起饭碗。刚吃了两口,他就听见外面响起了刺耳的大喇叭声音,还听到了大喇叭蛊惑人心的宣传。他对老婆说,去,你去打听一下什么事。老婆很快回来给他汇报,乖乖不得了,脱衣舞打游击打到我们这里来了,还雇了王小四的面包车哇啦哇啦满世界喊叫。告诉你,刚才那个怪老头儿是给脱衣舞打前站的。听说脱衣服的女人长得好美,大奶子大屁股,难得一见的,我要去看看。
  田镇长自言自语地说,金大牙不是让小李去跟踪那老头儿吗?他恼火地放下饭碗,给金所长打电话,直截了当地不客气地说,金大牙,好像有人把你松不溜溜地搞定啦?
  金大牙是镇上公认的能人,我们看到这个能人一会儿的工夫就在电话里把田镇长的情绪哄好了。田镇长打完这个电话后,变得满面春风,心里喜洋洋的,眼睛看东西的时候忽然有点儿斜,也有点儿邪。他的老婆换了一身黑色的旧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变得土头土脑的,走在大街上也没人注意。田镇长的眼神正常了,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他冷若冰霜地盯住老婆看了一眼,龇出牙齿说,死样子,一穿得普通就没啥戏唱了。他说的意思是,他的老婆号称落霞镇第一美人,完全是靠衣服和化妆品打扮出来的。他的老婆愣了,她换下华衣,洗去脂粉,只想着混在人堆里看脱衣舞,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知夫莫若妻,她知道丈夫现在想什么了。她大步生风地走上来,扬起手,朝丈夫的脸上脆生生地甩了一个巴掌,然后一手叉腰,一手去捏丈夫的裤裆,骂道,狗东西,还真的起来了,平时怎么叫不应的?金大牙跟你说些啥,把你烧成这样?来了一个脱衣服的,就把你们烧慌了……她乱七八糟地骂了一通,看到丈夫不吭声,才罢了。
  七点二十分,镇长夫妇从家里鬼鬼祟祟地溜出来。镇长太太素衣素脸,尽量不引人注目。田镇长头上戴了一顶旅行团赠送的旅游帽,鼻子上架着一副平光眼镜,穿了一件风衣,拉链一直拉过了脖子。夫妇俩吵嘴归吵嘴,想做什么事还是步调一致的。
  藏书馆原先确实是一个大大的藏书馆,藏着几万册书,后来它变成了会议室、电影院、说书场。田镇长夫妇悄悄地混进去,里面热气腾腾,人头攒动,舞台上一男一女正在插科打诨,调笑逗乐。镇长太太放眼一瞧,发现了一个秘密:场子里有好几个与她丈夫穿得差不多的人。她再仔细一看那几个人,悄悄地一拉丈夫的衣角,说,哎,看到没有?金大牙来了;你们曹秘书长也来了。田镇长也拉拉妻子的衣角,兴奋地说,小声点儿。我早看见了,咱们只当没看见他们。
  舞台上一男一女在说说唱唱,舞台下的观众早就不耐烦了,他们齐声叫喊,脱衣服!脱衣服!那男人就走到台沿儿上,对观众说,今天为大家表演精彩脱衣舞的是欧阳小红,不是我们。小红她还在后台化妆,她要洗澡,喷香水,涂油膏……观众疯狂大叫,小红快出来!小红快出来!
  小红在后台发信息,她给桂勇疯狂地发了二十多条信息,桂勇就是不给她回信。团长说她,马上上台了,你该准备一下了。她收不到回信,突然自信心降到了底,回答团长,上台上台,上个鬼台!你看我这个样子,身材矮胖,皮肤粗黑,浑身上下长着那么长的汗毛,拔一根就长十根出来。头发也不好,两只大板牙,又是近视,要是做妓女,说不定就是饿死的货。团长笑着说,你对自己的评价很正确,所以你要珍惜这份工作。快去全身拍点儿白粉,把嘴唇涂红。
  小红含着眼泪起身,她知道伤害了桂勇,但她眼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脱下衣服,在身上拍粉。她把怒气发到团长身上了,她数落团长,听说外国人表演这档节目很讲究的,要剃毛,喷香水,涂油膏……可我呢,连一个澡也洗不上——不要说洗澡了,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团长轻声安慰她,我们都没吃呢。再说你一吃肚子就鼓起来了,那样的话,你真像一只癞蛤蟆了。去吧去吧,观众等不及了。
  团长把小红推到台上,喊道,小红来啦!
  小红一边扭着出场,一边拿腔拿调地笑着说,你把心儿交给我,我把衣服交给你!
  台下有人恶狠狠地喊,丑样子!什么心儿交给你?白花花的钞票交给你!
  小红一点儿也不生气,说,请你尊重我嘛!我也是人嘛!她拖着浓重的鼻音,懒洋洋地这么说,似开着玩笑。
  尤建民早就挤到了前面,他摇着头,惊愕地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舞台上的女人就是小红。他提出来另外一个问题,你就是小红吗?海报上的女人真的是你?
  小红不回答,她见惯了这种场面。她摆了一个造型继续说,萝卜青菜都是好菜,梅花菊花朵朵自在。
  一个大汉站起来差点儿跳到舞台上,指着小红说,你说得对,管它丑女美女,我们是来看脱衣服的。
  尤建民对边上的人说,她真是小红,她是我朋友的女朋友。她跟海报上不能比的,怎么会这样?他话音刚落,刚才那个大汉一拳头打了过来.把尤建民打得蹲在地上。他蹲在地上只听得一片惊呼声,啊呀啊呀!做动作了,真爽真爽!他赶快忍着疼直起腰,正好看见小红脱掉了外面的衣服,他情绪非常激动,跟着大伙儿一起鼓起掌来。至于小红是美是丑,她是谁的女朋友,一刹那全抛在了脑后。
  小红例行公事地问大家,你们想看什么?下面的观众纷纷做了肯定的回答,她技巧性地说,你们想看,我偏不给。说着左右扭了起来。观众一阵大笑,纷纷朝台上扔钱。有几个男人大胆地走近她,把硬币扔到她的身上。她看看没人扔钱了,又问,到底想不想看?又是一阵肯定的回答。她一把扯下了裙子,程式化地把裙子抛到空中,仿佛很快乐地说,我是脱衣女,我是一个大淫妇。舞台下面骂的骂,笑的笑,乱成了一团。钱又一次像雨点一样砸到台上,观众们齐心协力地喊到,脱吧!脱吧!
  小红突然不动了,站在台上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厉声说,姑娘我今天情绪特别糟糕,不脱了。她捡起裙子走下舞台。全场静悄悄的,大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团长过来看看小红的脸,问,又怎么了?小红叹了一口气,说,我总觉得他就在台下看着我。团长说,你看着办吧,我随你怎么做。小红无神地坐着,自嘲地说了一句,古往今来都是红颜薄命,像我这样的人也轮得到薄命吗?她站起来回到台上去了。团长告诉一个团员,等小红衣服脱光了,钱扔得差不多,你就到大门外面去放一串鞭炮,过一会儿再放几只烟火。把观众引开,咱们就悄悄地从后门走掉。
  小红回到台上后,三下两下就把胸罩和短裤除掉了,一丝不挂地站在台上,动也不动。观众们惊呼着站了起来,每个人都在说话,谁都听不清谁在说些什么。许多妇女学着男人朝小红的裸身上砸钱。有人高兴地叫,中了!中了!原来是砸中小红的乳房了。人堆里的田镇长太太一拉镇长,两个人就溜出去了。他们刚走在大街上,猛听得身后一阵鞭炮声,把他俩吓了一跳。
  桂勇也听到了鞭炮声。突如其来的声音促使他离开了小饭店,他在回家的路上收到了小红的信息:我们要走了,再一次请你原谅我!他烦恼地关了手机。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月光下的落霞湖。
  他认得那丛芦苇,他经常躲在这里给小红发信息。他走过去,想和芦苇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烟火高高地升起来了,硕大的烟花开在天空。就在这时,桂勇看见湖中心冒出了白色的烟,随后烟里出现一位美丽安详的女子。桂勇说,我知道,你是湖神。女子不回答,伸出手,示意桂勇走到她那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子对桂勇伸出接受的手掌,桂勇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湖心……
  
  (选自《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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