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纵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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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
  林中虎那撕开嗓门的吼叫声刺破了大石头村的夜空,像炸雷般炸响在这个沉睡的小山村里。最先呼应的是他家的那条大黄狗,“汪汪汪”的叫声一点也不逊于林中虎的大嗓门。紧接着便是从邻居马运来家传出的鸡飞羊叫以及牛“哞哞”的惨叫声。
  林中虎平时有起夜的习惯,这不,凌晨两点多,他的小肚子又憋胀得历害,把他给憋醒了。谁知刚打开上屋门,他一眼就看见了邻居马运来家失了火,便冲出大门叫了起来,那泡尿早惊得无影无踪了。
  大火是从马运来家大院靠西边的牲口棚里冒起的。
  此时,只穿了一条暗灰色三角裤衩的马运来,在院子里东奔西撞地像疯了似的,边跑边叫喊着。可他究竟在喊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可能他只是被吓昏了头,根本就想不起自己应该干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在院子里疯跑着,嘴里呜呜啦啦发出些怪声音。
  火势越来越大,血红色的火苗直往天上蹿,滚滚的浓烟迅速在他家的院子里弥漫,一群卧在院中大枣树上的鸡,“咯咯咯”地在院子里乱飞,然后又惊慌失措地飞出了墙外。而牲口棚里那头受了惊吓的老黄牛,鼻子都撕扯出了血,却怎么也挣脱不掉那条拴在鼻孔里的牛缰绳。
  “咕咚”一声,老黄牛头顶的草棚子一下子塌了下来。这是那头受了惊吓的老黄牛为了挣脱绳子用力过猛拽塌的。由于这拼命的一搏,却使它引火烧身。草棚子垮塌那一瞬间带来的风,把羊圈里的大火引了过来,可怜的老黄牛瞬间变成了“火牛”,“哞哞哞”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在村子上空打着旋儿回响着。据那夜听见的村民说,那真是往心口里钻的惨叫,直叫得人心头震颤。
  突然,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马运来家那扇紧闭的大门被林中虎一头砸开。他一个箭步冲进院子里,一把抓着在院子里乱转圈儿的马运来,迎面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吼叫着骂他:“你他妈的干啥呢,乱转悠个屁,还不快喊人救火!”
  这一巴掌打得响亮,马运来像触电般猛地跳了起来,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一看是林中虎闯了进来,双手拍着屁股大声叫道:“中虎哥呀,中虎哥呀!失火了!失火了!不得了啊!”
  林中虎又大喝一声:“你他妈的叫唤个球啊!你老婆在哪?你孙娃亮亮呢?”
  林中虎这一声喝又使马运来蹦起老高,疯了似的喊着:“哎哟我的妈啊!亮亮他奶,我的亮亮呀!”
  林中虎忽然明白过来,一转身冲进他家的上房屋,跑进卧室,把早已吓成了一摊泥的亮亮奶拖了出來。由于是大热天,亮亮奶只穿了一个花裤头,白花花的一身肥膘本来就松弛,因为惊吓过度,此时更是软瘫成了一堆泥。她有近两百斤,林中虎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硬是连拖带拽把这个胖女人弄出了大门外,再用力一送,就把她扔在了门前的一堆干草上。
  这时,马运来也从上屋的东间里抱着亮亮冲了出来,还好,亮娃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受伤,正发呆呢。说来也巧,马运来刚把亮亮放在奶奶的身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西边靠院墙的那两间用各种木料、杂草和石棉瓦搭成的羊圈便塌了下来。另外一间用干树枝搭起的牛棚早已化为灰烬,大火在地上熊熊燃烧起来,里边用作椽子的竹筒被大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不时还发出“咚咚”的闷响。
  院子里像打仗似的热闹起来,林中虎的老伴早已赶了过来,用一条花格子被单把马运来老婆的上身包了起来。马运来的老婆一看孙子亮亮被老头子抱了出来,才如大梦初醒般尖叫一声,一把夺过孙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可奇怪的是,亮亮并没有哭,也没有丝毫的惊慌,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的,眼睛依旧像平时那样木讷呆滞。他并不去看院子里的大火,只是呆呆地靠在奶奶的怀里。
  亮亮的爸爸大伟和妈妈小芹,已经外出打工八个年头了,其间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他三岁生日那天,一次是他六岁那年的春节。因此,除了爷爷奶奶外,亮亮好像并不认识他的爸爸妈妈。
  此时,熟睡的村民们被惊醒了,村子里的狗也南呼北应地拼命叫了起来。
  闻讯赶来的人们提着大桶,拎着脸盆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但定睛看去,都是些老头子、老婆婆、小孙子、小孙女,少有的几个粗壮劳力,其实也都是些五六十岁的“半老不老”的人了。人们用最原始的方式救着这场大火,可由于取水的路途较远,一桶水、一盆水泼下去,真可谓是杯水车薪。第二拨人刚把水提来,早先泼了水又去取水的那些老人们,不是累倒在路边喘气,就是跌倒在路旁的小沟里呻吟。孩子们出来的也很多,但都是些小学生,只能远远地躲在一旁看热闹。
  所幸的是,大石头村离县城不是很远,不知是谁拨打了119,两辆红色的消防车一路嘶叫着沿着弯弯曲曲的村村通公路飞驰而来。人们急忙闪到一边去,一群消防兵奔了过来,三道巨大的水柱喷起老高,足足一个钟头,马运来家的大火才被扑灭。
  折腾这么久,天空早已露出鱼肚白。天大亮的时候,村里的人还没有散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帮助马运来家往外抬东西,整理被夜间的那场大火烧得乱七八糟的家什,用随身带来的桶和盆子从院子里往外舀着消防车喷出来的积水。腿脚还算利索的赵得富和几个村民帮马运来从门前的山坡上找回了惊散的几只羊,飞出去的那群鸡也零零星星地跑了回来,探着头在门口转悠。
  人们清点了一下,这场大火烧毁了马运来家的两间羊圈、一间牛棚,西墙角的一堆干柴,还有放在那里的一些农具,以及三棵石榴树和一棵大枣树。幸运的是马运来家的上房屋是四间水泥平房,除了门窗玻璃碎烂,上屋门被熏黑外,屋子里的东西都完好无损,这也多亏了消防车来得及时,否则可就惨了。
  正屋下方靠东边的那三间平房,一间是厨房,一间堆放杂物,一间里边存放粮食,由于全都是安装的木制门,门上刷的红漆早已被烤成了黑紫色,同样幸运的是里边的东西并没有着火。
  这时,院子里的人们因为肚子饥饿方才闻到了满院的烤肉味。仔细搜索时,才发现马运来家的那头老黄牛早已成了“烤全牛”。奇怪的是拴在牛鼻子上的那条牛皮绳依然完好无损地系在水泥柱子的铁圈上。牛绳绷得很紧,牛鼻子已经撕裂,老黄牛的嘴巴大张着,舌头僵硬地伸在外边,牙齿深深地陷在舌头里,两只牛眼瞪得好像要爆裂出来,样子恐怖极了。   人们拉起了跪在老牛前痛哭的马运来,又扭过脸不忍心去看那头可怜的老黄牛。
  刘大贵家媳妇苏二妮走过来对林中虎说道:“中虎叔,羊圈清理完了。一共烧死了十五只羊,加上外边找回来的十一只,合起来二十六只。运来叔说,他家养的是三十三只羊,剩下的那七只找不到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林中虎苦笑了一声说:“辛苦大家了,收拾完都赶快回家做饭吃吧。咱们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都折腾一夜了。羊烧死了不要紧,牛烧死了也不要紧,只要这老马头和老马婆、小马驹没烧死就算他老马家烧高香了。”
  说完,林中虎又接连苦笑了几声。
  日头升起老高的时候,马运来家的院子里才算安静下来。这时,三个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神色严肃地走了进来,一个拿着照相机,其余两个戴着白手套、夹着公文包……
  二
  大石头村这几天炸开了锅,村子中央的那棵老柳树下坐满了乘凉的人。大家翻来覆去地议论着同一个话题,那就是马运来家的这把火到底是谁烧的。因为那天来勘察现场的几个公安人员证据确凿地宣布:“老马家的这场大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一向为人低调的马运来到底在村中得罪了什么人,竟会对他下此狠手?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村里人都对马运来家的这场意外火灾深表同情,但人上一百,各样各色。尽管马运来一向为人低调谨慎,但还是与一些人有过矛盾的。这在平时是看不出来,但在关键时刻就显露了出来,因此,一些和马运来有过口舌是非的人就显得有点幸灾乐祸了。王木匠就是其中的一个,这天他也坐在老柳树下乘凉,突然尖着嗓子叫喊道:“烧得好,烧得好,咋没把老马头也烧死,烧死他才好哩!”另一个接了话头说:“早就该烧了,那么大的火咋没把他家的羊全烧死,烧死他家的那头牛是老天开眼,烧死他的羊是报应。烧得好!烧得好!”说这话的是外号叫“老鳖一”的刘有财。
  人们想不到王木匠和刘有财会这样说话,一时间感到很震惊,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接他们的话茬儿,只是从眼角里向他们投来不屑的神色。
  王木匠如此幸灾乐祸是有原因的。
  王木匠在这个村子里的名声很不好,别看他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可人老心不老,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凭着自己会个木匠活这把手艺,没少祸害留守在村中的那些孤寡妇女。
  可这个王木匠也自有他的高招儿,竟然从没有出过一次大事,虽然在派出所几进几出吧,但每次总是抓进去不久又会放出来。因此,在大石头村里,王木匠也就成了一个人物,是一个没有人敢惹的主儿,人们对他总是惹不起躲着走。
  说起王木匠这个人,还是很有故事的。
  王木匠的大名叫王得水,还有个外号叫“王日冒”。“日冒”这个词在当地就是爱说瞎话的人。其实王木匠根本就不姓王,他应该姓刘。王木匠的后爹王武魁三十多岁才结婚,娶的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叫贾桂花。贾桂花过门时带过来的那个小孩就是王木匠。王木匠和他娘来到大石头村时已经八岁了,亲爹是姓刘的,但既然跟着娘改嫁,自然要改姓王。村里人当面不说,背地里都叫他“带肚娃”(结过婚的女人改嫁后随身带过来的前夫的儿子)。
  村子里的人们大多不知道王木匠他妈离婚的原因,只知道他妈的前夫是附近乡镇的一个杀猪头,姓刘,外号“刘二混”。也知道王木匠刚被她娘带过来时叫刘小娃,后来才改了名字叫王得水。长大后,又因为他学得一手过硬的木匠活儿,以及人们对他身世的鄙视,大家都叫他王木匠,大名王得水早被抛在了脑后。王木匠并不介意,似乎还很爱听人们叫他这个名字。除去大石头村人对他的鄙视不说,他自认为叫个木匠那也算是个技术称号。因此,尽管王木匠心知肚明自己在这个村子里的地位,但叫他王木匠他还是很乐意地接受了。
  在乡下,每个人差不多都有个外号,人们相信“人无外号不响”这个理儿。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劣迹斑斑的王木匠在大石头村和方圆几十里的村子也就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带肚娃”也好,“日冒”也好,“木匠”也好,他根本就不去理会这些事。
  王木匠被他娘带到这个村子里的第二年,就出了一个大新闻。住在村子东头的马运来老婆李大兰,那天正在生产队的地里打坷垃,忽然肚子痛了起来,大队长林中虎批准她回家休息。可当她打开上屋门时,吓得差点丢了魂,王武魁家的那个“带肚娃”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家的上屋里,全身的口袋鼓胀胀地装满了花生,手里还拿着一个大馒头,地下散落了许多大蒜皮子。看来他手里的这个馒头已不是第一个了。李大兰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用来塞窗户的那团稻草扔在了屋子的墻角里。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家里来了贼。
  生性火辣的李大兰二话不说,蹿上去掏空了“带肚娃”的口袋,又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半个馒头,那可是个花卷馍啊!蒸了一大锅馍就只蒸了这三个花卷,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家里的小孩也不让尝,那是留给干重活儿的男人吃的。你他娘的竟敢翻窗偷吃我的花卷馍,别说是花卷馍,黑面馍也不许别人吃的。在当时大集体的生产队里,能够顿顿吃上这黑面馒头,也算是一件奢侈的事了,更别说珍贵的花卷馍了。
  气昏了头的李大兰掏干了“带肚娃”的口袋,夺下了他手中的馒头后,又对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发现再没有其他东西后,就“啪啪啪”地甩了他几个嘴巴,然后扭着他的小胳膊去老王家说理。
  “带肚娃”他爹王武魁当时是大石头村西队的队长,生得人高马大,魁梧粗壮,中午收工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后,气得火冒三丈,当即取下来院子里捆柴用的绳子,把“带肚娃”吊在房梁上一口气打断了三根藤条。要不是贾桂花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双腿苦苦求饶,凭他的脾气,不打死这个“带肚娃”恐怕也得让他脱层皮。当时的王木匠也算条“小汉子”,无论后爹如何辱骂抽打,不仅没有喊一声求饶的话,连一滴眼泪也没掉,甚至连哼一声都没有。
  当他娘哆嗦着双手给他解开绳子,从屋梁上把他放下来时,他竟然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不软不硬地冲他后爹只说了一句话:“你有种就把老子打死,老子姓刘不姓王!”   王武魁听罢差点气昏过去,顺手又操起了门后边的一个打坷垃用的榔头,朝他的后背上狠命地砸了下去,不想由于气愤至极加上用力过猛,这一榔头没有砸在“带肚娃”身上,却砸在门框上,榔头疙瘩砸飞到院子中央,榔头棍砸断了三截,王武魁的虎口也被震出了血。强大的惯性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时竟不知所措。“带肚娃”瞪起双眼朝他翻了两下,嘲笑两声扬长而去。
  大石头村其实并不大,但却是个大杂姓的村庄,全村四百多口人,散散落落地居住在两边是山坡、中间是一片开阔地的山旮旯里。这也是一个典型的山地村庄,村前有一条千年不变流水潺潺的小河,一条新近才修通弯弯曲曲的村村通公路,把这个小山村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
  村口有一块孤立的大石頭,又高又大又黑,上边刻有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大石头”。据说这是王莽撵刘秀时,刘秀逃入村庄避难,村里人保护了他,临走时为表达谢意和永远记住这个村庄,便亲笔在村口的这块大黑石头上写下“大石头”三个大字。村民后来又请匠人把这三个字凿在了这块大石头上。听说刘秀做了皇帝后,还派人来此地探视过。
  大石头右侧是一口谁也说不清有多少年历史的老井。这老井深有两丈余,井水清澈见底,全村人吃了一代又一代。前年村村通公路修好后,村委会帮助大石头村通上了自来水,这口老井便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只有在村里偶尔停电时,才会有人前来光顾。
  村子东头是一块高高突起的荒山坡,当年的“大寨田”依稀还能看得见轮廓,如今却又变成了一个荒坡。年轻力壮的村民都出去打工了,自家的责任田都闲着没人去种,谁还有心思去种这“大寨田”。
  村子中央的那棵大柳树如今风采依旧,尽管树干扭曲得变了形,干枯的树洞里能藏下好几个人,可每到春夏两季,依旧枝繁叶茂,这自然成了村子里儿童们的乐园。据村里的年长者说,他爷爷的爷爷就曾在这树洞里玩耍。
  从前大柳树底下做过戏台子,吃食堂时支过大锅,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成了全村男女老少吃饭的饭场。如今,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唯一惹人招眼的是树干上的那口老钟,依旧顽强地吊在上边。尽管无人再去敲打它,但它似乎还保留着当年的威严,向人们诉说着往事。
  树下放有许多石条,全都油光发亮,也不知是多少代人的屁股坐过才磨成这样的。前年市里来人在树干上挂了一块牌子,上书“市级保护文物”,落款是大川市人民政府,这就更增添了它的几分神奇。
  如今的树下再也看不到饭场了,很少有人坐在下面吃饭。偶尔能看到的就是几个老头子,老婆婆,小媳妇们在这树底下扯闲话。而“带肚娃”偷东西的事情也就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说什么话的都有。
  老年人说:“这人啊,从小看大,‘带肚娃’将来长大了,肯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可年轻人却不认为他是个偷东西的贼,反而认为他是条小汉子。因此,有许多小伙伴自此后很乐意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胡混,偷瓜摸枣的活儿一样也没少干。
  自此以后,“带肚娃”又多了一个外号,那就是“贼”。有了他这个贼后,这个村子从这一天开始,家家大门上锁,二门也上锁,不得安宁起来。
  为此事,王木匠从他九岁那年开始,幼小的心灵里就对马运来两口子产生了仇恨,很多次半夜里起来往他们家院子里扔石头。由于是黑夜里干的事,马运来虽然心知肚明,可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也就拿他没有办法,只是多了点提防而已。
  王木匠只上到初中一年级就辍学了,不是他后爹王武魁不让他上学,而是他自己不愿上。他平时在学校里不学习不说,还隔三差五地在学校里闹事,不是偷人家的作业本、文具盒,就是和他的几个小弟兄一起打架斗殴。这家伙出手狠,打起架来命都拼上了,整个学校的学生没有不怕他的,连一些老师也让他三分。为这些事,他后爹王武魁没少给他捏箩头盘(方言:说好话),也没少揍他,可都无济于事。
  上到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眼看混不下去了,王木匠自己提出了辍学,王武魁劝都没劝就同意了,从此再也不闻不问他的事了。但不管咋说,王武魁给他改的大名“王得水”,他还是认账了,作业本上是他自己写的“王得水”这三个字。
  王木匠辍学的那年才十一岁。这小子虽然来到大石头村后名声很不好,可人却特别聪明,小脑袋瓜子转得快,人又生得高大结实,下力活也很卖力,在学校里对学习一窍不通,可对木匠活却特别感兴趣。辍学在家没事干,竟然无师自通地干起了木匠活,家里的农具坏了,屋子里的箱子烂了,经他一摆弄就又结结实实起来。传出去后,许多村里人尽管讨厌他,但又不得不来找他修家具、农具。
  王木匠是个爱恨分明的人,虽说名声不太好,可为兄弟、朋友打架肯出死力,还乐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凭他的一身力气和拳头,在这大石头村里也讨得了许多人缘。牛小七、曲二娃和他的关系就最铁。
  王木匠长到十六岁那年,王武魁把他送到了山东一家亲戚那里,亲戚姓李,按辈分他管人家叫表叔,也是当地出了名的木匠。
  表叔看这小子天资聪明,悟性特别高,没几年工夫就把自己的看家本领全都传授给了王木匠。经他手做出来的椅子不仅结实耐用,而且样式也特别精致,就连表叔自己也自叹弗如。
  二十一岁那年,王木匠靠做椅子和其他的木匠活儿在山东赚了一大笔钱。一九八七年农历八月十五,他从山东回到老家大石头村,不仅骑回来一辆崭新的嘉陵摩托车,还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山东女人袁小萍。袁小萍也是二十一岁,长得水灵灵的,放在这大石头村里,绝对是一个大美人。那辆嘉陵摩托车也把村子里的年轻人羡慕得流出口水来,因为全村四百多口人中仅此一辆摩托车。更令全村人刮目相看的是,王木匠回来后短短的二十几天里,竟然在自家的自留山脚下盖起五间出前檐的青砖大瓦房,又用红砖垒起了大院墙,下屋又盖起了三间水泥平房。这在当时的大石头村里,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放在现在就是别墅啊!这样气派的房子自然与他的那辆嘉陵摩托车一样,又成了全村的第一户。
  村子里的老人们时常说:“起房盖屋”不容易,可这个王木匠竟然这么轻松就做了如此大的动作,连他后爹王武魁、亲妈贾桂花的一分钱也没花。难怪就连外号叫“王别子”(指脾气不好、任性的人)的王武魁自此见了自己的这个“带肚娃”也点头哈腰起来。   人就是这个样子,一俊遮百丑啊!
  王武魁对王木匠的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见了面就娃长娃短地叫个不停,亲热得好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他常说:“俺老王家有福,别看俺这个儿子是个‘带肚娃’,可也是俺老王家的后继人哩,都说俺娃是个赖孙,可就是有本事。”
  王木匠自此在大石头村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就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结婚待客那天,王武魁把老亲旧眷都请了过来,排排场场地待了四十多桌客,这在大石头村又成了个第一,就连当时的大队支书柴二根他娘死那天,也没有这排场。
  王木匠在村子的大柳树下咒骂马运来家的那场大火没把他老两口烧死,刘有财也在诅咒没把他家的羊全烧死,这都是有原因的。王木匠当然是记恨九岁那年偷他家馍吃时挨了马运来老婆的嘴巴子,又因此挨了后爹的一顿毒打。
  而刘有财说这种风凉话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刘有财和老马家的过节儿要从几年前说起。那年,马运来家的几只羊偷吃了他家的麦苗,两个人因为言语不和大骂了一场,后来双方就不再搭腔说话了。这刘有财可不如王木匠出名,自然这事也就没有被拿来当谈资,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只在刘有财心里结了个大疙瘩。
  大柳树下一声不吭的林中虎一听从王木匠嘴里说出这样的狗屁话,一下子从大石条上蹦了起来,手指着王木匠的鼻子骂道:“我日你妈,你个木匠姓,嘴那样臭,你娃子将来生个孙子肯定没有屁股眼儿,这火说不定就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又咋球啦?你还真说对啦,我日他娘的,这火就是老子放的!他老马头和老马婆还能把我吃了咋的!”王木匠狠狠地说道。
  林中虎面带讥笑地回着王木匠的话,“哼!人家才不吃了你哩,你的心脏,你的肉也脏,割了喂狗狗都不吃。真要是你娃子放的火,你这回就玩儿到头了,等着进派出所去吧!”说完,林中虎轻蔑地看了王木匠几眼。
  “派出所老子又不是没进过,进去咋啦?坐几天他不还得将老子送回来!老子今天把话撂这,这火就是老子放的!你就赶快打110报警吧,别让他们瞎忙活啦,把我抓起来这案子不就破了吗!用得着三天两头来村里调查来调查去的吗?”王木匠眼瞪着林中虎一字一板地说。
  王木匠一个老子两个老子地叫唤,一下子激怒了林中虎。别看林中虎今年都七十多岁了,可那身子骨结实得就像个壮小伙,年轻时又当过兵,还做过侦察员,学了不少拳脚功夫。长期的田间地头劳作,使他本身就高大魁梧的身躯更加结实,满身是肌肉,一两个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当年干大队长时,有一次他去“地主分子”胡万财家,当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刚踏进胡家大门时,胡万财家喂养的两只大黑狗一齐蹿上来咬他。林中虎猛地跳起来,一脚朝冲在最前面的那只大狗踢去,那条足有五十斤的大黑狗被他一脚踢飞起来,脑袋撞在胡万财家房屋的墙壁上,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就一命呜呼了。后边的那条狗一看这阵势,夹着尾巴躲进了柴火垛里。
  按村中的辈分,王木匠应该叫林中虎二叔,因为林中虎排行老二。尽管王木匠在村中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可这林中虎他不但怕,而且是很怕。从山东回来的那年,王木匠凭着自己的手艺,手里头又有几个糟钱,不仅经常骑着摩托在村子里显摆,还时常对村子里的小媳妇、大姑娘动手动脚的。一次他骑着摩托车在村子东头的一个堰潭埂上扭摆,王麻子家的大闺女王小花刚好洗完衣服从潭埂上经过,王木匠就把摩托车横在路中央,二话不说就上去摸人家的奶子。王小花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哭。不想这一幕被在堤埂上巴茅丛里割草的林中虎看得一清二楚,只听他大吼一声,一个就地滚便从巴茅丛里冲了出来,一只手扯着王木匠的衣领,另一只手快速出拳打在王木匠的胸膛上。王木匠被这一拳打翻在水里。林中虎又跑过去抓起他骑的那辆摩托车,猛力一举,便举过头顶。“轰”的一声,摩托车被他扔到了坑里边。王小花见有人救了她,连洗的衣服也不要了,双手捂了脸哭着跑了。
  林中虎怒气冲冲地站在堤埂上看着王木匠在水里扑腾,看着看着,王木匠就没影了。林中虎猛地一惊,心想:“坏了,这个王八蛋原来是个不会水的旱鸭子。”说时迟,那时快,林中虎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一猛子扎了下去,好长时间才抓着王木匠的头发露出了水面。等他把王木匠拖到岸边时,只见王木匠满脸青紫,肚皮鼓胀,脑袋耷拉着,早已不省人事。林中虎哪里还敢怠慢,一路小跑地把王木匠背到了牛屋旁,横放在牛背上在村子里转了好几圈子,王木匠才把肚子里的水吐干净,人也活了过来。
  这件事全村的人谁都知道,从此以后王木匠一撞上林中虎就双腿打哆嗦,像老鼠见了猫,躲着他走。
  林中虎双眼圆睁,用手指着王木匠的头说:“我日你娘的,你是谁的老子?你再敢说一个老子试试?”王木匠一看林中虎真的恼了,一声也不敢吭地离开人群,灰溜溜地走了……
  其实,马运来家失火后,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怀疑是王木匠干的,可又没有证据。再说要真是他放的火,那派出所为啥没有抓他呢?今天又听他当着这么多村里人说是自己放的火,人们便不再猜疑他了。要真是他放的火,他是不会如此嚣张地当着大家的面说是自己干的,除非他是个傻瓜,何况他又是个很精明的人。
  刘有财虽然为羊吃麦苗的事和马运来有过节儿,可刘有财干不了这事。刘有财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别说放火,就是看见房子着火腿也会打颤,何况那天夜里刘有财也跑到了现场。
  那么,这火到底是谁放的呢?
  三
  马运来家祖上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地主”,一直是大石头村的首富,可惜世道沧桑,等到他父亲马文东这一代时却彻底落败。
  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不可一世的马文东自然就成为了众矢之的。昔日的家财万贯均被公平地分给了过去他家的佃户们。主持并出面办理此项工作的就是当时的农会主席林豹子。这个林豹子就是林中虎的爹。
  当时,马文东有个亲弟弟叫马文彪,那会儿是大川市地方民团的一个副团长,眼见大势已去,便带了三四百人逃回到老家大石头村北的山林里。当他得知哥哥家发生的事情后,十分惱怒,凭着自己手里还有人有枪,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偷偷地带人潜回村中,打死了几名工作队队员,打伤了林豹子的一条胳膊。临走时又烧毁了大半个村庄的房屋,烧死了三个村民,还抢走了村中几个年轻妇女。   这仇啊,算是结下了!
  后来,剿匪反霸开始后,林豹子满腔怒火,一心要为死去的同志和村民报仇。于是,他带着民兵给解放军带路,并配合解放军一同作战。在深山老林中,他们一举歼灭了这股顽匪,马文彪被当场击毙。
  事情发展至此,马家算是彻底完蛋了。记得马文东去世的那一年,马运来才三岁,是马文东的小老婆兰玲所生。
  兰玲小时候家境富裕,进过学堂读过书,是十里八村公认的大美女。由于马文东的大老婆不会生育,他才续娶了兰玲。兰玲那年才二十岁,而马文东已是三十五岁的人了。按兰玲当时的条件,她是不可能嫁给马文东的。可她父亲兰立荣救过马文东的命,马文东为了感恩,给了他家一大笔钱,让兰家有了富足的日子过。后来,马文东看上了兰玲,提亲时兰立荣便满口答应。兰玲碍于父亲的威严,不得不屈从了这门婚事。可惜她只享了三年福,便大祸临头了。
  后来,马文东的大老婆因为当时的压力太大,人就疯了,后来又跑了出去,从此再无下落。兰玲没再改嫁,在以后风风雨雨的日子里,硬是咬着牙把马运来拉扯成人,也算为马文东留了一个种。可惜这兰玲的命也太苦了,好日子才开了个头,就得病去世了。
  马运来一九八三年才结婚,那年他都快四十了,娶了集镇上刘玉振的女儿刘小翠。刘小翠是结过婚的,时常遭着家人和邻居的白眼。后来在媒人的撮合下,尽管马运来比她大七岁,刘小翠还是跟了他。
  结婚后第二年,刘晓翠便生下了儿子马大伟。马大伟中学毕业后,不负马家的重望,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学的是农业技术专业。毕业后被山西省一家农业示范区聘为农艺师。他虽然是个农艺师,可还是个打工的,那里的房价太高,买房、孩子上学都成问题。无奈之下,孩子亮亮刚满月,马大伟就把孩子留在了家里,由父母代为照看,两口子每月按时往家里寄些钱。
  马运来老两口平日里养了一群羊和一頭牛,但生活也很艰难。他们也理解儿子和儿媳的难处,心里边也乐于这样做,自己再苦再累,也要为孩子分忧,何况自己的身子骨还很硬朗。更使他们欣慰的是,儿子马大伟真是给他们长了脸,现在的大学生虽然不值钱,但他老马家几辈子哪出过一个大学生?别说是自己老马家,这大石头村的几百口人中也没有上省城重点本科大学的,上完初中的男娃女娃们也是少有的。许多人家的孩子很早就出去打工了,儿子马大伟绝对是村中文凭和学问最高的人。
  有了这个第一,他的心中就有了些骄傲,回想起祖父辈们在这大石头村昔日的风光,他更是百感交集。“苍天啊!你可开了眼,我老马家后继有人了。”他心里时常这样想着。
  记得那年,马大伟去上大学的前几天,为了表示庆贺,马运来一连在大石头村请人放了三场电影,把附近的老亲戚和村里人都吸引到了他老马家的大门前。有一次马运来喝醉了酒,竟然摇摇晃晃地跑到几里外的祖坟上,惊天动地地大哭了一场,可见他的内心里是多么压抑啊!
  就凭这些,他马运来累死也心甘情愿,他一边发展着养殖业,一边和老伴悉心照看孙子亮亮,他要让儿子和儿媳有足够的时间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去为他们老马家光宗耀祖!
  亮亮出生于二○○七年,今年八岁了。三岁以前的亮亮还看不出什么来,可刚过了三岁,这性格特点就体现了出来,整天都懒得说一句话,好几次爷爷奶奶还以为他哑巴了。其实,亮亮并没有哑巴,偶尔高兴的时候,也会大声叫着爷爷奶奶,甚至还叫着找爸爸妈妈。
  但马大伟和妻子小芹打工在外已经八年了,中间只回来看过亮亮两次。第一次回来时,亮亮躲在奶奶的怀里不肯出来叫妈妈。爷爷奶奶早就哄他说爸爸妈妈要回来看他了,要给他买许多好吃的东西,亮亮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地嚷着叫爸爸叫妈妈。每晚奶奶哄他睡觉的时候,小家伙总是鼓起小嘴问道:“奶奶,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人家的妈妈天天都在家呢。”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心酸起来,抹着眼泪哄他道:“快了,快了,再过几天妈妈就回来了。”
  这年的六月初七那天,是亮亮三岁的生日,晌午的时候,亮亮爸爸马大伟和妈妈小芹回到了家中,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这么高了,高兴得站在院子里看着亮亮笑了起来。
  小芹急忙从袋子里掏出香蕉,剥了一根就跑过去要往儿子的嘴里塞,可亮亮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急忙跑过去躲在了奶奶身后。奶奶又把他从后边拽了过来,扯着他的胳膊让他叫爸爸、妈妈。亮亮却认生得很,就是不肯上前,后来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马大伟心疼了,急忙走过来抱他,可他却用小手去推他,嘴里哭叫着:“你不是爸爸,你不是爸爸,我要爷爷,我要爷爷。”小芹也心疼起来,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慌忙又从兜里掏了一辆小汽车往亮亮手里递,又去抱坐在地上哭泣的亮亮,嘴里说道:“亮亮不哭,亮亮乖,让妈妈抱。”谁知道亮亮用小手抓过小汽车后,一下子摔出去好远,哭叫着说:“我不要小汽车,你不是妈妈,你不是妈妈!”
  一看孙子如此地认生和无理,一向疼爱他的爷爷马运来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大声冲亮亮吼道:“哭什么哭,你这娃子咋这样不懂事啊,他们不是你爸爸妈妈是谁?”这一声吼根本没有起到作用,亮亮反而哭得更起劲了。小芹抬头看了看公公,皱了一下眉,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马运来知道自己吼错了,非常没趣地走到厨房里烧火去了。
  马运来两口子怎么也没想到,整天闹着他们要爸爸妈妈的孙子见了自己的亲爸、亲妈竟然会如此地生疏。大伟和小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会不认他们。可这些能是亮亮的错吗?亮亮刚满月,眼还睁不圆,乳汁还没有品出什么味道的时候,妈妈就狠心地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老家……
  这件事对一家人的触动太大了,马运来说什么也不让儿媳妇再出去打工了,如果非出去不可,一定要把亮亮带走,这孩子太可怜了,有妈跟没妈一个样,你说还要这个亲妈干啥哩!小芹也感到很心酸,可把孩子带过去怎么办呢?两个人的工作刚刚有起色,每天中午饭都是在打工的单位里吃。两个人又不在同一个地方上班,孩子带过去了谁照顾,以后上学怎么办?   最后一家人商量的结果是丈夫马大伟先回去上班,妻子小芹向公司老板打电话陈述事情的特殊性,先请假十天,回去后情愿扣工资交罚款,老板才勉强同意了小芹的请求。
  在家的这十天里,小芹变着法子讨好亮亮,哄他吃饭,哄他睡觉,带着他到集市上买各种各样的玩具。到底是血缘关系亲近,才几天的时间,亮亮便亲热地喊起了妈妈,小芹高兴得流出了眼泪,爷爷奶奶也高兴得合不拢嘴。
  眼看着十天的假期就要到了,妈妈又要走了,刚和妈妈建立起来感情的亮亮,虽然不懂得大人们的事情,可他幼小的心灵已经深深地印上了妈妈的影子,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妈妈呀!躺在妈妈的怀里睡觉,真是舒服极了。好几次夜里小家伙还本能地扑到妈妈的怀里拱着吃奶,尽管早已没有了奶水,可妈妈总是把乳头塞到他的小嘴里。每吃一下,小芹的心就颤抖一次,泪水便刷刷地流了出来。她的心刺痛得直流血,摸摸睡熟的儿子的脸颊,痛苦地自言自语道:“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呀。”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打工是为了这一家人未来的生活,不也是为了孩子能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吗?打工,打工,她还得打工去!
  分别的那一天,爷爷奶奶还有周围的许多邻居都赶过来送小芹,小芹也预先给亮亮讲了很多外出打工的道理。亮亮虽然听不明白,但他隐约也懂得妈妈要走了,要离开自己了,要去外地打工挣钱给自己买好吃的东西了。亮亮不明白这些道理,可经妈妈一说,他每次都会点头同意,还嚷着让妈妈给他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可当妈妈把他从怀里放下来要走时,亮亮却不依了,他蹒跚着跑了过来,一把搂着妈妈的双腿哭开了,嘴里喊道:“我不要妈妈去打工,我要妈妈陪我,我不要妈妈走,我不吃外边的好东西啊!”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小芹痛苦地弯下腰伏在亮亮的身上也跟着哭了起来,在场的邻居们也都跟着抹起了眼泪……
  四
  马运来两口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亮亮养到八岁,其间的酸甜苦辣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完的。刚刚满月的亮亮被妈妈留在家里后,正是孩子需要吃奶的时期,在开始的几天里,马运来去集镇上给他买来了最好的奶粉,还买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奶瓶,白砂糖也是买最贵的。可不知怎的,每次把奶嘴送到亮亮嘴里时,小家伙都用舌头把它顶了出来,一口也不愿意吃。急得老两口像热锅上的蚂蚁,围在亮亮的身旁团团转,但还是不解决问题,一连三顿竟然没吃一口。这可把马运来两口子吓坏了,几次都要打电话让儿媳妇回来。可眼下儿媳妇刚走,怎么好意思开口呢。为此,他拨了几次手机号码硬是没有打出去。
  亮亮白天不停地哭,晚上还是哇哇地叫,折腾得两口子两天两夜没合眼,亮亮奶奶竟被折腾得晕倒了。实在没有办法,他俩就试着喂他点温开水,里边放了点白砂糖。也许是小家伙折腾够了,也可能是饿急了,竟然慢慢地喝起水来。这下子把老两口高兴坏了,趁机又赶紧把奶嘴子送到他嘴里,想不到他竟吃了起来。两口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孩子吃奶粉了,那就饿不死,两天里的疲劳也一下子烟消云散。
  想不到麻烦又出现了,亮亮白天吃完奶粉就睡觉,晚上便没觉了。马运来的老婆刘小翠刚刚闭上眼睛,小孙子就哭了起来,她赶紧搂了他用手轻轻地拍,拍着拍着自己却睡着了。可手一停,小家伙又哭了起来。如此反反复复,天就亮了,刘小翠这一夜就算又干瞪眼了。后来,他们改变了习惯,白天喂了奶后,就换着法子逗他玩,目的是让他白天少睡点,晚上好好睡。可这根本就不起作用,这奶嘴还在嘴里噙着人就睡着了,摇也摇不醒喊也喊不醒。无奈也就只好由他了。到了晚上,麻烦就又来了,喂奶也不吃,只是哇哇地哭着。
  半个月下来,刘小翠可就垮了,双眼红肿,头昏眼黑,一下子就瘦了半圈。虽然亮亮的爸爸就是她亲自喂大的,可儿子刚满月时却比孙子乖得多,虽然晚上也会哭闹,可把乳头往他嘴里一放,吃几口就不哭了。如今儿媳妇不在家,上哪里让他吃母乳呢?无奈之下,她就学着当年喂儿子的样子,把自己干瘪的乳头塞到亮亮的嘴里,谁知亮亮吸了几下没吸到奶水,就把小嘴挪开了,又哭了起来,并且哭声更大了。刘小翠便赶紧起来给他烫奶粉,慌得一边用热水冲一边用嘴吹。等到把奶粉放进孙子嘴里时,他仍是往外吐,还一個劲儿地哭,累得刘小翠快要崩溃了。她叹息着对马运来说:“我这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到老了要受这份罪。年轻时,陪着你整天抬不起头来做人,活得连个人样子也没有。后来又因为你,整天在自留地里累死累活地干,晚上还得回来喂牛喂羊做饭吃。刚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享几天清福,就又弄了个小累赘,白天晚上颠倒睡,夜里快要闹死人。再这样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整到头儿了。”说完就流着眼泪叹气。
  马运来也耷拉着脑袋在一旁叹气,嘟哝着说:“实在不中了就让亮亮跟我睡。”
  “跟你睡?我生过儿子的人都哄不着他,跟你睡把你闹死你也哄不了他!”老婆子抢白得马运来无言以对,他也是干着急没有法子,有力也使不上。内心里很想帮帮老伴儿,却苦于没有办法,只得干着急。
  一次,邻居赵二婶来串门,听了刘小翠的诉苦后,给她出了个主意。赵二婶对她说:“你家孩子可能是中邪了,你赶快抱着他去后山的庙里烧烧香拜拜神,让孙道士给他瞧一瞧,再使个破法就好了。那庙上灵得很,孙道士更是个活神仙!”
  这一下子提醒了亮亮奶,她一拍大腿说:“哎哟,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真傻!”于是便来了精神,送走赵二婶后,便急忙唤上丈夫马运来抱着孙子亮亮一同去后山的庙里求神仙去了。
  大石头村后边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孤山,这座山叫梦花山。山顶上修了一座庙,这庙叫小顶祖师庙。相传真武大帝祖师爷在修成正果前曾在此处修行,后因嫌这里山小,便云游去了湖北的武当山。后人为了纪念他,就在这梦花山上修了一座庙,这庙就叫小顶祖师庙。
  在方圆几十里,梦花山虽不是最大最高的山,海拔只有五百多米,却因为其独特,也就显得神奇起来。正如古语所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不过说也奇怪,附近的大山小山都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可谓是层峦叠嶂。唯独这梦花山却是一座孤山,它的四周都是些小山岗,只有这里的地势最高,山上光秃秃地全是些黑石头。   祖师爷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地方修行,谁也说不清楚。按照流传下来的说法,这里从前的香火十分旺盛,周围十里八乡的香客络绎不绝,很多外乡人,甚至外县、外省的人都远道而来,烧香求神。以前山顶上有一座古老的大殿,主殿的东西两侧还盖有陪殿,前方是一个拱形的大门楼,上书“小顶祖师庙”。据说这块匾还是明朝的一位皇帝御书。后来,这庙被扒掉了,只留下庙门正前方的一条由几百块大石条砌成的台阶。
  梦花山的东侧是一条大河,距梦花山只有二三里地,河的下流建有一座中型水库——刘家河水库,那是一九五八年修建的。如今在这座水库的上边已建起了甚是热闹的水上游乐园。在梦花山上抬眼就能看到的那几条宽阔的大河,便是刘家河水库的上游河道。凭借这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一九九○年农历三月初三,也就是祖师爷生日的那天,方圆几十里的村民在出家人孙道士的倡议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又按照这座庙过去的样子,重新修建了一座新的石顶祖师庙。从庙里的功德碑上看,除邻近的村民外,南方有两个无名大功德主每人捐了五十万元。
  大石头村所在的行政机关——林堂乡政府的决策者们也乘势而上,很快采取“民办官扶”的政策,把这梦花山开发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旅游地。因此,这里每逢重大节日就成了人们游玩和求神问道的地方。每年的庙会和春节期间,这里更显得特别地热闹。
  马运来和老伴儿抱着孙子上了山,两个人刚踏入庙门,孙道士便迎了出来。孙道士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带解放那年他才八岁。在此之前他一直跟着母亲,也就是当年的道长住在这座庙里。他的父亲孙得义死得早,家里就他一个男孩,长大后也没有去过红尘生活,一直同母亲住在这座庙里。
  小顶祖师庙在解放前是非常兴盛的,仅庙里长住的出家人就有三十多个。荒坡上开有二百多亩地,种有各种各样的粮食作物、油料作物和蔬菜,每年的收获也很多,平时还不断有香客前来丢些香火钱。所以,庙里的经济也是十分宽裕的。庙里的财产丰厚了,道士们也没有独享,除了建新殿之外,周围村子里有特别困难的乡邻,他们也时常会去救济。遇有灾荒年月,道士们更会在山中支上几口大锅,为民众开舍饭。
  后来,庙宇殿堂、神像被人为毁坏,四周的围墙也被推倒了,就连庙里的那些历朝历代留下的大石碑,连同刻有人名的功德碑也都被拉走,不是做了修水库的基石,就是被修铁路时砸成了小石子,有的干脆被弄到小河里做了人们过河时的垫脚石。唯有庙门上方的那块据说是明朝皇帝亲手御书的“小顶祖师庙”的横匾被孙道士的母亲拼命保存了下来。改革开放后,老道长不知又从什么地方把它取了出来,并且还保存得完好无损。如今这块横匾就挂在庙门的正上方,有关部门经过考证,已把它确定为保护文物了。
  孙道士从小就随母亲在这庙里居住,也许是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吧,被迫还俗后,他竟然终生不娶,并偷偷自学了许多经书。一九八二年三月,政策又允许民众开展宗教活动后,孙道士的母亲一下子又振奋起来,利用自己的影响和儿子孙道士一起四处化缘,仅两年时间就用筹来的款项重新恢复了“小顶祖师庙”过去的模样。她的这些义举和功德,赢得了鄉民们的崇敬。
  孙道士的老母亲是这个庙里的道长,活到了九十九岁。她耳不聋眼不花,思路清晰,身体硬朗,三年前无疾而终。安葬她的那天,省里、市里、县里宗教部门的领导都来了,省内外许多寺院、庙院的主持和道长也来了,周围的老百姓连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信士把梦花山的山顶都站满了,大家一起送走了这位饱经风霜而又执著的老人。凭着他母亲的威望,也凭着自己的修行,孙道士自然就成了这座庙里的新道长。
  马运来和孙道士是很熟悉的,想当年他们俩可是“难兄难弟”,一起挨过了那个艰苦的年代。自然,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情谊在。
  孙道士一看马运来老两口抱着孙子进了庙,便赶紧从屋内出来迎接,热情地把他们带到了下殿的“结缘室”内,亲自为他们泡了茶,并端上来各种各样的干果、水果、糖块让他们吃,还凑近看了看他们的小孙子,直夸这孩子长得好,长得机灵,并顺手拨弄掉了亮亮奶怀里的桃树枝,说道:“在这里不用这个,这里住的都是神仙,妖魔鬼怪近不了身,祖师爷会保佑你们的。”说完,又忙着去给他们削水果。马运来平时并不太迷信,也不太爱烧香,偶尔前来也都是老婆子逼着来的。他时常对老婆子说:“道士、和尚如果都是神,那几年他们咋不显显神威哩,咋不能替我挨打受骂、受苦哩?”老婆子责怪他道:“那都是过去,现在不一样了。”马运来就更没好气地说:“有啥不一样,要不是上边的政策好了,他们能住在这里?”老婆子无言以对,马运来就得意地哼哼小曲。但不管怎么说,马运来的心里对孙道士母子俩还是很佩服的,他也非常赞赏他们母子的为人,他们起码是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好人。
  马运来当然也有他的信条,那就是“吃斋不吃斋,只要心不歪”。因此,不管老婆子怎么唠叨,他也不多说些什么。这次老婆子叫他和自己一起上山求孙道士为孙子驱邪,虽然心里不太愿意,也不大相信,但还是陪着她来了。
  马运来一见孙道士这么客气,便有点承受不起的感觉,急忙站起来说:“孙道长,我知道你很忙,我们也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我们老两口子今天是求你指路来了,你就帮帮我们吧!”刘小翠赶紧抱着亮亮站了起来,急忙应和道:“对,对,我们是来求你指路的!”孙道士急忙把头探了过来,很仔细地看了看亮亮的面孔,问道:“这孩子怎么啦?”刘小翠急忙回答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白天睡觉叫不醒,夜里哭成一锅粥,儿子和儿媳妇都出去打工挣钱去了,把娃留在家里让我带。你说这孩子刚满月他们就出去了,不是坑我这个老婆子吗?我自从嫁到他们老马家,伺候了老的还得伺候小的,现在老了,还得伺候这更小的,伺候不说,他还不听话。这晚上一哭起来就是一个囫囵夜,不把我折腾死都不算完!”
  刘小翠的一通牢骚话显然激怒了马运来,他狠狠瞪了老婆子一眼,嘴里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刘小翠也自知在这种场合发牢骚不合适,话说得有点过了头,非常没趣儿地红了脸,抬手就朝自己的脸上打一巴掌,嘴里骂道:“我让你这臭嘴胡说。”   孙道士一听便明白了原因,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们向大殿里走去。
  大殿是一排出了前檐的大瓦房,与一般瓦房不同的是,它建得又高又大,房顶上的瓦全部是青灰色的,屋脊上还安放了许多千奇百怪的兽,兽的下边是用瓦排成的花格子。房子东西两头的椽沿上挂有许多小铜铃,风一吹,还会叮叮当当地响。前后两坡的房顶上扣着鱼鳞状的小柴瓦,一茬茬地甚是好看。正门出了前檐的屋顶下有六根粗壮的圆木柱子,柱子染成大红色。屋檐安装了刻有各种神像造型的雕刻,上面涂了各色的颜料,使这座大殿显得既宏伟又庄严。殿内一溜排开放着四尊大神胎,中间的那两位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两侧分别是真武大帝祖师爷和三清君,还有一些较小的神胎,分别是土地爷、土地奶,关公也威武地立在那里。
  东边靠墙的地方是一个大桌子,上面孤零零地放了一尊神像,从造型上看那就是送子娘娘了。大殿的西边还摆有一张桌子,上面放有一筒竹签,旁边的墙上钉有一块黄布,上边有许多小格子,格子里边放着许多解签的黄纸,一个老道士正襟危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许多锦旗,上面金黄色的字都是些“祖师爷显灵救苦救难”或是“有求必应”的赞美词。神像前的贡桌上摆着许多水果和一些做道场用的法器。玉皇大帝面前的那盏用纯铜制作的长明灯,非常精神地跳动着火苗。神像前的地面上放有一排大蒲团,不用说,那是善男信女和道士们经常拜神下跪的地方。紧靠中间大蒲团的右侧,是一个做工非常精巧的功德箱,上书“功德无量”四个大字。从入口处磨得已经褪了色的痕迹上看,这功德箱里边决不会是经常空着的。
  孙道士领着马运来夫妻二人进了大殿,先站着点燃了一炷香,然后又烧了一团黄裱,接着又虔诚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词起来。一看孙道士为自己的孙子做道场,刘小翠也慌忙地把亮亮递到马运来的怀里,学着孙道士的模样上香、烧裱,下跪叩头。可惜她不会念经,扭头看着孙道士,想跟着他念,可却听不出来孙道士念的是什么。于是只好连连对着神像作揖,嘴里却不敢出声。她在心里边求道:“求菩萨开开恩,显显灵,救救我这个老婆子吧!”谁知她还没念叨完,亮亮却在马运来的怀里挣扎着拼命哭了起来。因害怕影响孙道士,马运来急忙抱了孙子走出殿外,到大门外哄他去了。可亮亮的哭声还是很响地传到了殿里边。
  孙道士念完经后,引导着亮亮奶走到“送子娘娘”的神像前,非常庄重地对她说:“刚才我问过了,他们说你这孙子是天上二奶奶送来的,二奶奶送来的孩子都是夜哭郎,你就赶快求求娘娘吧,她会帮助你的。”经他这么一说,刘小翠慌得赶紧跪倒在“送子娘娘”的面前,头磕得像捣蒜一般。
  临走的时候,亮亮奶从裤兜里掏出了几张钱,有十块、五块、一块的。她先拿出那张十块的,犹豫了一下就往功德箱的小口里塞,可突然又把手缩了回来,又换了张五块的,又是一瞬间的犹豫,便又换成了一张一块的,可刚要塞进去,却突然又变卦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这一下却是非常坚定地把那张十块的投了进去。这下,她显得踏实多了,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看孙道士,自己的脸又红了一下。孙道士也不搭话,只是把双手交叉著合在一起,微笑了一下,弯腰向她施了个礼。口中念道:“心诚则灵!”
  刘小翠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大殿,临走时孙道士又送给她一张黄纸,上面写道:“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并嘱咐她回去后,两口子一定每天都念几遍,照这样做不出一个礼拜,孩子夜里就不再哭闹啦。刘小翠信服得连连点头,不住地向孙道士道谢。又急忙唤了在庙门前抱着孙子晃来晃去的马运来,急急地下了山。
  等他们下山回到家里,已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了。
  上山的时候,他们带有奶水瓶,回来的路上刘小翠抱着孙子坐在路边喂了他两三次,每次都吃了许多,快到家时这一瓶奶水也就吃完了。一路上亮亮吃了奶就趴在她的怀里睡大觉,怎么摇也摇不醒。一看这样子刘小翠就又害怕了,她害怕这小家伙夜里还哭闹,便急急忙忙做了中午饭,午觉也不让马运来睡,催着他赶快把事办了。
  马运来心里不太相信这事会灵验,但也不得不这样做,眼看他老伴儿真的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他非常心疼她,哪里还敢怠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抱着这样的心理,他跟刘小翠一起念了好几遍才算完事。
  可这天夜里,亮亮还是哭到了大天亮,马运来便泄了气,但刘小翠坚持说,还没到一个礼拜呢,到时候再说!马运来非常理解睡不好觉人的苦恼,便不再说话了。眼看一个礼拜的时间过去了,亮亮的生活习惯一点也没有改变,依旧是白天吃了睡,晚上睡了哭。这下子又把两口子愁坏了。
  一天,林中虎来找马运来下象棋,听说了这件事,指着马运来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老混蛋,亏你还是个识字人,咋能这么没脑袋呢?你的孙子说不定是生什么病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去贴什么‘天惶惶地惶惶’,你不把老马婆折腾死,还不安心哩!”
  这一骂倒提醒了马运来,他急忙又和刘小翠抱着孙子到林堂乡的卫生院找了儿科医生。医生给亮亮做了全面检查,并没有发现患有什么疾病,只是教给他们一些育婴常识,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喂水,什么时候逗他玩,等等。回来后他们就按医生说的去做,调整了以前的一些护理方法,想不到当天晚上亮亮就不哭了,吃了奶呼呼地就睡着了。
  亮亮的生活习惯慢慢调整过来了,刘小翠也就安生了。老两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后来每次说起这件事,马运来就挖苦刘小翠说:“哼!那个嘴碎的赵二婶可把老子坑苦了,没事胡说个球哩,还有那个所谓的孙道士,更是个骗子。我就说嘛,什么年代了,哼!这回我倒是要看看,是医院里的医生厉害还是他孙道士厉害!”
  刘小翠虽然心里承认,但嘴上却不认输,不服气地冲他说道:“我不骂你就行了,你还敢来骂我,你知道那东西为啥不灵吗?都是你这个老龟孙心里边不诚,人家都说了,心诚则灵,你心里边压根儿就不信这事,咋会灵?还有脸骂我!”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只要亮亮好,也就是大家都好了。   五
  亮亮过三岁生日那天,好不容易把儿媳妇盼回来了,谁知孩子刚和妈妈有了点母子感情,儿媳妇就又出去打工了。无奈之下老两口就又承担起抚养孙子的任务来。
  自从亮亮那次和妈妈分开后,人一下子就变了,尽管那时他才三岁。按常理说,一个三岁的小孩子的个性并没有形成,可不知怎的,在妈妈离开他后的几天里,亮亮总是一个劲儿地哭着要妈妈,哭闹了几天就有点变了。爷爷奶奶逗他玩,他也不怎么搭理,总爱把一个小手指头放在嘴里吮。马运来还以为孙子受了刺激变傻了,几次有意地翻着他的眼睛看眼珠子,可感觉这孩子并没有傻,因为傻子的眼珠子不是这个样子。
  也许是孩子太想念妈妈的缘故吧。
  但自此以后,亮亮就不爱说话了,甚至连一个笑容也难见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亮亮已经六岁了。大石头村的村子里没有幼儿园,离村子两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小张庄的村民小组,那里有一所小学,里面设有一个学前班。
  学校共设有七个班级,一个学前班和一至六年级六个班。校长是一位五十多岁叫魏珍的老民办教师,听说早已转正了。另外还有五个岁数和校长差不多的男教师。前年乡里分过来一个师范生孙丽丽,可这所学校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在这里报个到,先后只来过三次就又调走了,期间只给五年级的学生上过一节语文课。
  小张庄隶属大石头村管辖,也是大石头村村委会的所在地。大石头村虽然是个古老的村庄,但历来的村级行政机关都没有设在这个村子里,也许大石头村是个大杂姓村庄的缘故,但不知怎的,有史以来这个村对外的行政称谓上都叫大石头村,而不称小张庄。
  大石头村小学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原来只有二十几间破草屋,但入学率却是很高的,在高度重视文化的年代里,这里曾经是全村人的希望所在,那些一辈子吃了不识字亏的公社社员们,再苦再累也都要让自己的孩子来上学。学生最多的时候有四百多人,教师也达到三十多人。当年许多教师都是三四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学生们更是挤满了所有的教室。高年级的学生还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到操场上去上课,有的甚至是两个不同年级的学生凑在一起上课。从这所小学里走出去的学生,如今有许多还做了不同岗位上的领导干部,这里还走出了两个解放军少将,三个副厅级干部,处级干部也很多。在市、县里影响较大的大老板也有十几个人。因此,大石头村小学曾经有过它的辉煌。
  如今,这大石头村小学早已变了模样,再也不是过去破破烂烂的样子了。在自下而上都更加重视教育的今天,在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的今天,林堂乡政府也不甘人后,很快就在原有的基础上把新大石头村小学建了起来。原有的旧校舍全部变成了二层的红砖楼房,教室里也都配备了现代化的教学工具,操场更是扩建得又大又漂亮。校园内新栽了许多花草树木,教师的宿舍里还安装了空调,教师人均两间房子,并特意为这个小学新修了一条小公路。
  学校大门前也新建了高高的大门楼,门楼上“大石头村小学”几个红色大字,据说是上边的一个领导亲自题的字。
  按说这里应该是书声琅琅,桃李满天下了。可不知怎的,这里的学生却在逐年减少,如今,偌大的一个校园,如此优美的教书育人环境,却只剩下连同校长在内的六个教师了。虽然还开设着一至六年级六个班,外加一个学前班,可这里的学生加起来也只有九十多个。
  这到底是怎么了?人们不得其解。
  但有一个原因是明摆着的,那就是这里过去的许多有点头脑和本事的教师不是调到了城里就是下海做起了生意,许多父母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小孩,连小学都没有上完就辍学了。等到稍大一点,便也外出打工去了,这应该说是一种悲哀吧。
  不管怎么说,马运来还是很有眼光的,他时常对老伴说:“咱不和别人比,现在就讲究个本事高低,什么才是真本事?读书学习掌握知识才是真本事,不管社会咋发展,没有知识没有学问永远都不是本事。张家、李家的小孩很小就不上学了,都会出去为家里挣钱了,咱不眼气,钱挣得再多,总会有花完的时候,知识学到脑子里了,永远都用不完。都什么时代了,小小年纪就不上学啦,那不是新文盲是什么?咱老马家可不能再出新文盲。”
  马运来的妻子在大道理上虽然讲不过马运来,可老伴儿说的这些话她还是很明白的。于是就坚定地支持孙子要好好地上学。这可苦了老两口,每天天刚亮,刘小翠就起来给亮亮做饭吃,马运来要亲自送亮亮去上学,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都是马运来去接的。
  亮亮在学校和家里表现得一模一样,总是寡言少语的。据他的班主任孙中有讲,这孩子虽然话少,学习还是很用功的。听了这些话,马运来和老伴儿的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马运来知道孙子不爱讲话,所以平时也就很少和他交流沟通。有次送亮亮上学的路上,马运来问他:“亮亮,爷爷整天送你上学,接你回家,你怎么就不和爷爷说话呢?”谁知亮亮说出的一句话让马运来的心里凉了半截。亮亮说:“爷爷,我和你没有啥话可说的,和奶奶也没有啥话可说的。”
  亮亮稚嫩的回答,听在马运来耳朵里虽然很不舒服,可他毕竟是个读过书的人,事理是非常明白的。他嘴里不说,心里边明白这是代沟的问题。后来他发现,尽管亮亮在他们老两口面前的话很少,可见了自己的小伙伴,人就活潑起来,话也就比在家里说得多。
  村子中央有一个叫张十一的人家,儿子儿媳也都在外地打工,留下个小孙子张石头在家里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个小石头和亮亮是好朋友,平时放学后总爱找亮亮玩。一次晚饭前,两个人在屋里一起看动画片。马运来那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就躺在里间的床上休息,两个小家伙的一段对话把马运来吓了一跳,他竖起耳朵惊恐地听了起来。
  小石头说:“亮亮,我妈妈不要我了,她只知道在外边打工,只知道往家里寄钱,可她不知道我多么想妈妈,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坐汽车找他们去。”
  亮亮说:“你爱去你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妈妈不要我就算了,长大了我就远走高飞,也去外边打工去,就当我没有妈妈了。”   小石头又说道:“亮亮,你最恨谁?反正我最恨我爸爸、我妈妈!”
  亮亮说:“我最恨我爷爷,也恨我奶奶,还有俺家的那一群死羊,他们老让我去拔草,那群羊死了才好哩!”
  两个孩子的对话把马运来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两个刚八岁的孩子说的话。一想自己和老伴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扯大,这个小孽杖不领情也就算了,心里边还恨我们哩!让你去地里拔点草喂喂羊又怎么了,我像你这么大,都跟在大人屁股后边下地里干活了。这还了得!
  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外边电视里的动画片演完了,小石头走了,马运来就忽地坐了起来,衣服还没穿整齐就闯了出来,指着亮亮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你刚才和小石头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真是个小狼娃,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和你奶奶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你知道吗?弄到底,你心里边还恨我们哩!还没脱掉开裆裤子就不是你了,长大了那还了得!”
  亮亮显然对爷爷的突然出现没有一点准备,他没有想到爷爷会在屋里睡觉,更没有想到爷爷还偷听他和小石头说话,惊吓得有点发抖,一下子勾着头坐在那里不敢吭声了。马运来并没有解气,顺手从墙上取下了一个鸡毛掸子,照着亮亮的屁股就是两下子,亮亮就站在那里捂着屁股哭开了。
  刘小翠当时正在灶屋里做饭,听到亮亮的哭声赶紧跑了过来。一看这阵势,心里便明白了,她一把夺过鸡毛掸子顺手把它扔到了院子里,冲着马运来骂道:“你个得猪瘟的,感冒发烧还没有烧死你,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孩子看看电视又怎么啦?你就知道让他写字,脑子累坏了咋办?”说完气恼地走过去把亮亮拉到了怀里。
  马运来一听老伴儿误解了自己,急得直挠头,冲着老伴儿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知道个屁!”刘小翠也生气了,又指着马运来骂起来:“我知道个屁,就你知道得多,那几只羊今天不吃青草就饿死了,那么多羊饲料不让它们吃,留下来你自己吃哩!”马运来知道老伴儿不明白事情的原因,当着亮亮的面又不好把话挑明,气得朝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帘子一掀又回屋里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马运来才把亮亮和小石头的对话内容给她讲了。刘小翠一听也傻了眼,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愣怔了半天,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一夜,老两口都失眠了……
  六
  王木匠因为偷盗村民坟茔里的大树,被村民举报到乡派出所。此事由于犯了众怒,所以,上边的领导催查督办得很紧。
  这天,林堂乡包村乡干马国甫和派出所民警谢小林、赵怀玉三个人一同来到大石头村座谈,核实有关村民举报王木匠的犯罪问题。当他们在马正顺家了解情况时,无意间听到马正顺的小孙子马壮说出的一句话,立刻吓了一跳。
  当时民警谢小林正和小马壮的爷爷谈论村中经常有人夜里放火的问题时,马正顺气愤地说:“是的,我们村有好几家的麦秸垛在半夜里被人点了,还有两家的柴火垛也被人点了。这火都是半夜里放的,不可能是小孩子干的,肯定是放火人与这些人家有什么仇恨才这样干的。”
  谢小林试探着问道:“马大叔,您看这火会是谁放的?”
  马正顺:“依我看这事八成也是王木匠干的。”
  谢小林:“为什么?”
  马正顺:“一个是王木匠自小就爱偷东西,偷了一辈子啦,哪会不被人看见一次?这家伙心眼儿歪得很,被他放火的人家说不定都是些发现了他的人。二是王木匠心眼儿小得很,报复心强,村里人有时和他吵几句嘴,他就扬言让人家不得好过。你说这些事不是他干的还能有谁干?”
  谢小林:“现在曲二娃和牛小七也跑了,会不会有些事是这两个人干的呢?”
  马正顺:“这两个人不可能亲自干,因为村里人都知道他们两个是一对二百五(方言:指不聪明的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就算是他们俩干的,也是王木匠在背后指使的。”
  由于去年村中马运来家的那场大火是谢小林亲自接的案,但至今案件未破,他的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听马正顺这么一说,便立刻来了精神,冲马正顺笑了笑说:“马大叔,你还记得去年马运来家的那场大火吗?”
  马正顺:“咋不记得,还烧死他家一头牛和十几只羊哩!要不是林中虎发现得及时,他老两口说不定也烧死啦!”
  谢小林:“馬大叔,那依您看这火会是谁放的呢?”
  马正顺:“那还有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王木匠已经露馅了,这事除了他还能有谁?全村人都知道他和老马家有仇,他小时候翻窗进去,到人家屋子里偷东西,被当场抓着挨了揍,他能不记仇?王木匠可是一个好记仇的人。再说王木匠也背地里多次对人说过,一定要让老马家不得好过。村里的大多数人也都以为这事肯定是王木匠干的。”
  谢小林还想再问什么,正在一旁很专心地听他们谈话的小马壮突然站起来挥动着小手说:“爷爷说得不对,这事不是王木匠干的,是亮亮放的火!”
  马正顺:“什么?亮亮放的火?小孩子家可不能瞎胡说,亮亮怎么可能会放火烧他爷爷的牛啊!你要是敢胡说瞎话,公安局就把你抓走!”
  小马壮显得有点委屈,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他几乎是用哭腔说道:“爷爷,我没有说瞎话啊,是亮亮自己给我说的嘛。”
  谢小林用眼神示意爷爷马正顺别打断小马壮的话,让他继续说,同时用和蔼的语气哄他道:“壮壮是个好孩子,叔叔相信你不会说假话,你就给叔叔讲讲亮亮是怎么对你说的。”说完急忙掏出笔记本记录起来。
  小马壮:“那次爷爷让我去地里给俺家的大白鹅拽草吃,我想叫亮亮和我一块儿去,就去他家找他。可亮亮说他不用去拔草了,他家那头该死的牛早死了,羊也被他爷爷卖了。我俩是好朋友,亮亮不用拔草了,但他还是愿意陪我一块儿去地里拔草的。我们在拔草的时候,亮亮说他以前恨自己的爷爷,因为他爷爷总让他给那头牛和那些羊拔草吃。他也恨透了那些牛和羊,是他在羊圈里点了火,把他们都烧死了。亮亮还说,这件事不要告诉大人,我要是说了以后他就不跟我玩了。叔叔,你可不能对亮亮说这是我说的啊。”   “啊?”谢小林和马正顺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叫声。
  小孩子嘴里说实话,他们立刻断定小马壮说的不是瞎话,可这也实在是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亮亮的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好几年没有回来了,爷爷奶奶除了让他写作业外,就是教训他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干。他心里苦闷极了,心里虽然很想爸爸妈妈,可又不愿意去找他们,有时爸妈给奶奶打电话也想和他说说话,可他总是不肯去接。他和爸爸妈妈早就生疏了,他现在想不起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他感觉自己没有什么话跟他们说,与他最熟悉的只有爷爷奶奶。可爷爷奶奶总爱唠叨,从来也没有给他讲过什么新鲜事,说的都是些他不爱听的老掉牙的话。刚记事时奶奶就教他唱:“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小妮儿打穗子,哗啦啦……”到现在都上三年级了,奶奶还教他唱这首歌,一听到奶奶哼哼唧唧地教他唱,他都恶心死了。爷爷对钱抠得紧,说爸妈在外挣钱不容易,从来没有给他买过什么玩具,人家的小孩都玩变形金刚了,他还领着亮亮玩“凹屋”“黄鼠狼撵鸡”(方言:指从前农村小孩玩耍的泥巴玩具)。亮亮虽然话很少,可心里却觉得委屈,尽管爷爷奶奶对他很疼爱,可他却不愿意和他们多说话。
  亮亮和小马壮是好伙伴,平时两个人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小马壮对他特别好,亮亮就把他看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一次,亮亮无意间竟然把自己放火烧死那头牛和那些羊的事给小马壮说了,幼稚的他相信小马壮不会对别人说的。
  谢小林不再犹豫,立马告别马正顺转身和同事一块儿去了马运来家。
  刚走出马正顺家大门,身后却传来了小马壮的哭叫声。他们心里明白,肯定是小马壮的爷爷嫌他多嘴而打了他。可他们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便急匆匆地朝马运来家奔去。
  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当他们走进马运来家时,亮亮正在院子里写作业。
  两个警察的到来,亮亮一点感觉也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些天警察经常来他们村子里,到他们家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只是抬头朝他们看了一眼,依旧趴在桌子上写他的作业。
  马运来和亮亮奶见两个警察进来,赶紧从屋里走出来热情地接待他们,又是让烟,又是倒茶。他们知道这段时间警察们很辛苦,几乎三天两头往村子里跑,今天来家里肯定还是了解王木匠的情况。
  马运来和林中虎为了帮村民除害,早已把他们搜集到的有关王木匠的问题向派出所做了书面报告,今天警察又来到他家里,肯定是又有什么新情况,他心里边这样猜着。
  上一次警察来马运来家时,问起过去年家里失火烧死牛羊的事。可当他得知村民们举报了王木匠在这个村里的犯罪行为时,马运来当即断定那场烧死牛羊的大火肯定也是王木匠干的。因为他们知道王木匠的心里一直都在恨着他们。就连前来串门的赵二婶也曾悄悄地对他们说,你们家那次半夜里失了大火,这火为什么会在半夜里烧起来呢?那还不是王木匠恨你们,半夜里跑过来放的火?等把王木匠抓到了,找他娃子报仇去!”
  这些天来,大石头村的村民也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都猜想这件事肯定也是王木匠干的。
  可是马运来却忽然发现这两个警察今天来他们家的表情和前两次有点不一样,虽然还是客客气气的,但表情却有点严肃,两个人还用疑惑的眼光朝亮亮身上看。马运来认为可能是他们怕和自己说话,亮亮在一旁听着不合适,就会心地走到亮亮身旁,把他拉了起来,让亮亮去外边玩,不要影响大人们说话。
  谁知两个警察站了起来,用手势制止了他,倒是很客气地对他们夫妻两个说道:“马大叔,请大婶你们两个先回避一下,我们要和亮亮说说话。”“让我们俩出去,你们和亮亮说话?”马运来有点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是的,我们现在要和亮亮说说话!”谢小林语气坚定地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马运来和亮亮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一块儿走了出去。他们不停地扭过头看看亮亮,又看看这两个警察,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爷爷刚才让自己出去玩,亮亮并没有多大反应,现在两个警察让爷爷奶奶出去,把自己一个人留在院里,亮亮就开始害怕起来。他不明白警察叔叔为什么这样做,胆怯地朝他们看了两眼,就把头勾了下来,虽然还坐在凳子上没动,但身子已开始不自在起来,脸上也现出了恐慌,几乎快要哭了。
  谢小林脸上带着笑,示意同事原地不动,自己则轻轻地走到亮亮跟前,弯下腰和蔼可亲地问道:“亮亮,你今年多大啦?”
  亮亮眼也不敢抬,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胸前的一个纽扣,另一只手扶在桌子上有些颤抖,两条腿也开始摇摆起来。亮亮本来就内向,更何况是这种场合呢?他用哭腔回答道:“八岁啦!”
  谢小林:“上几年级啦?”
  亮亮:“三年级。”
  谢小林:“想爸爸妈妈吗?”
  亮亮:“不想!”
  谢小林:“你怎么会不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呢?”
  亮亮赶紧改口,一连说了两个“想”字。
  谢小林:“爷爷奶奶对你亲吗?”
  亮亮:“亲!”
  谢小林用温和的口气和亮亮交谈了几句后,见亮亮的紧张情绪有些缓解,便又说道:“亮亮,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叔叔今天有个事想问问你,你可要对叔叔说实话呀!”亮亮不停地点头,表示同意。
  谢小林:“亮亮,你家以前的那头牛和那些羊呢?”
  亮亮迟疑了一下,把头慢慢地抬了起来,用眼睛朝院子里看了一圈,见爷爷奶奶都没在院子里,就用低得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它们都死了。”
  谢小林:“亮亮真乖,真是个好孩子,你能告诉叔叔它们是怎么死的吗?”
  亮亮又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谢小林的警徽和胳膊上的臂章,似乎有些顾忌,嘴一嘟不再说话了。谢小林赶紧又哄起他来:“亮亮你别害怕,警察叔叔最喜欢不说谎话的孩子,叔叔知道你是誠实的,很喜欢你这个乖孩子,叔叔只是想知道你家的那头牛和那些羊是怎么死的,只要你对叔叔说实话,叔叔保证不告诉你爷爷奶奶!”
  谢小林真是个善于沟通的高手,不一会儿就取得了亮亮的信任。亮亮毕竟是个小孩子,心里存不了多少秘密,见眼前的这个警察叔叔对自己这么好,就一点顾忌也没有了,直直地说了句:“是我点了火,把它们烧死了。”
  谢小林的心头一紧,虽然他早已从小马壮的嘴里知道了这些。他的心里还是又咯噔一下,他不愿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如此腼腆、胆小而又内向的小男孩竟然会在半夜里起来放火,烧了爷爷奶奶的羊圈,要不是亲耳听见他这么说,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这样做呢?谢小林又经过一阵耐心的劝导,亮亮什么话都对他说了。他说自己如何不喜欢下地拔草,而爷爷又时常让他干这种活,所以他就恨爷爷,更恨那头牛和那群羊,心想要是没有了这些牛和羊,爷爷就不会再让自己给它们拔草了。他学着在电视里看到的夜行黑衣人放火的动作,在那天夜里悄悄地起了床,用爷爷抽烟的打火机点着了羊圈棚子下面的一捆干草,点着火后他又赶紧跑回屋里睡觉去了。因为他害怕爷爷奶奶看见了会骂他。他想得很简单,哪里会想到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呢。
  这么长时间之所以没有说出来,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怕爷爷知道了会骂他。
  事情的性质是非常严重的,又何况造成了损失和影响,还差点酿成更严重的后果。可站在两个警察面前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在谢小林十几年的侦破工作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当马运来和刘小翠从警察嘴里得知真相后,都惊呆了,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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