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愉从没有给过我追求她的机会，那个时候她对我笑，允许我的陪伴，可能只是因为太寂寞了，就像花需要人看着它凋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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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大五岁，不算红甚至可以说得上穷途潦倒的女作家，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有一个阳光发白的下午，我们在学校医学院的实验室里用大烧杯煮75度的医用酒精喝，她双颊通红，说这太刺激了，她感受到酣畅淋漓的快乐。
　　有的时候，我确实喜欢女作家，喜欢她那些形容词，比如“酣畅淋漓的快乐”，比如“在灵魂中冻成铁的孤独”。
　　我想要她来写写我经历的第一个爱情故事，她饶有兴趣地直起腰，于是我借着酒意，望着柜子上一罐罐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永不腐烂的器官，第一次试图去回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我甚至从不曾拥有她，可是我深爱她很多年。
　　2
　　只有在中文里，你会看到用最坐实的脏器来表达最空灵的诗意，比如“牵肠挂肚”这四个字，所有感觉都出来了。你体会到文字的美感了吗？
　　她对我说。
　　她叫陈愉，愉快的愉。是个精致得不讨人喜欢的女人，你可以想象，在七年前，一个长发如缎，衣着艳丽，总是搽着香水的女人出现在一个二线城市的补习机构当老师，她给我上完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女人在这里不受欢迎，她把她的同类都反衬得灰扑扑的，像一只只灰老鼠。不过后来我也知道，三十二岁的教学主管很喜欢她，所以她日子混得还不错。
　　我叫周越，那年我高三，她是我的语文补习老师。她和我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明天见啦，周越。路上小心，周越。”
　　整整一个寒假每天有两个小时我们一起度过，她坐在我的右手边，睁着那双天真又不懂事的眼睛看着我做作业。而我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她的手指，点着题目一点点滑过的手指，涂着桃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散发着蜜桃味护手霜的手指。我想我爱她，是从那根漂亮的食指开始的。她停下滑动的手指，说：“周越，你听懂了吗？”
　　小年夜的下午我去大众书局买书，问她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书，她回了我短信。于是我在这个五层楼的书店上下奔走，不求助任何一个人，帮她在茫茫书海里找到那本《伶人往事》，那种满足感，我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我把书送给她的时候，她在扉页郑重其事地写上了：“2006年2月12日，周越赠。”
　　她说：“周越你要好好学习，考上了大学我请你吃好吃的。”
　　那天是她给我上最后一节课，空气里的年味已经很浓重，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她不再讲课，而是拿出她的iPod，分了我一只耳机，她说：“给你听首歌。紧张的时候听音乐就舒缓下来了。”
　　我听到老狼的《恋恋风尘》，“那天黄昏，开始下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冈，等青春散场……你感伤的泪，结满透明的惆怅，没能唱给你的歌曲，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陈愉安静地趴在课桌的一角，长发柔顺地伏在她肩上，阳光照出她脸上淡淡的茸毛，她的眼睛是伤感而迷惘的，她的心落到了很遥远的地方。这让我有些难过。
　　我喊她陈愉，陈愉，她回过神来笑：“真羡慕你啊，什么都没有开始。”她的语气还是柔柔的像对孩子说话。
　　我说：“你现在不好吗？”
　　“好多事啊，你都不懂呢。”
　　“ 比如什么？比如爱情？”
　　她看我一眼，这次她变成了和大人说话的语气，她说：“对，比如爱情。比如害怕。”
　　后来陈愉对我说过，她说她心里仍然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怕老，怕穷，怕一事无成，怕无人可依。“周越，这些你都不懂，人生走到越深处，是越来越黯淡。”她说。
　　“然后，你就变成了一个习惯用手掌揉走脸上疲惫的成年人了。”
　　3
　　回寄宿学校以前，我又见了陈愉一面，接我电话的时候她刚起床，惺忪的声音，淡淡地说：“周越啊，好啊，你自己上楼吧，我顺便给你多做一份早餐。”
　　切片面包铺在花纹盘子里，薄薄的一片黄油，金灿灿的荷包蛋和火腿睡在一起，圣女果敞开了衣服，轻浮地卖弄风情。我举着干净的刀叉，吃着陈愉做的早餐，她在阳台上煮咖啡，阳光里一个亮得发白的剪影，她说：“周越，你怕不怕苦？要不要加糖？”
　　整间屋子里都是陈愉的生活气息，地上的音响，架子上的书，飘窗上的睡衣，床头有红色沉淀的酒杯，还有书桌上很长很长的信。陈愉的中指沾着墨水，她尖尖的手指挑出一张给我看，笑嘻嘻地说：“老师很会写文章哦，你不要不相信。”
　　“程，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欲望和梦想可能都没有意义。那个时候，我应该可以坐在一间老房子的旧沙发里，像干枯的橘子一样晒着干燥温暖而与世无争的阳光。我老得都想不起你的样子了，可我心里还像少女一样说着我想你。我浪费了一生，我应该和你在一起，哪儿也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上午在我记忆中留存了很久很久，我想象着一个女人在发白的阳光里喝一点酒，听着校园民谣，浪费她的才华，写无用的长信从不寄出。我问她：“陈愉，意义在哪里？”她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她没有和我说关于这个姓程的男人的任何事，而是跟我讲一部电影，“六十五岁的杨美子，在得知自己患上老年痴呆症以后，她决定在忘记一切之前写一首诗，于是她报名了诗歌培训班，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个本子记录灵感。这个老妇穿着时髦，举止优雅，你要从别人的口中才能知道其实她的生活很窘迫，靠低保和为一个偏瘫的老头做护工维生。什么都阻止不了她，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那么生活就会有一部分像她想要的。周越，我说的你能明白吗？”她停下来，看着我，“我可能是太闷了，才会和你说这些。和我说说你功课复习得怎么样了吧。”
　　于是我又变成了她的学生。她再没有跟我说过她想要的生活。
　　4
　　那一年的高考我发挥得异常好，我把成绩告诉陈愉的时候，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非常轻快，她说：“周越，你出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们在青岛路上的雕刻时光消磨了一下午，陈愉问我分数够上什么学校，我点了点不远处的南京大学，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近黄昏的时候，陈愉忽然现出很寥落的样子，双臂抱在胸口，安静地看窗外。她的侧影很美，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句：“陈愉，以后我还能像这样约你出来吃饭喝咖啡吗？”
　　她笑了，“和我喝咖啡有什么意思？大学里有意思的事情多了。你现在才说这样的傻话。”
　　“我觉得你很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紧张地咬到了舌尖。她宽容地笑了笑，收下那句赞美。
　　后来咖啡店里来了一位男客人，很短的头发，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陈愉旁若无人地拿出手机拍那个人的背影。她说：“像我之前的男朋友。我很爱他。”
　　那一刻我心里被她震动。我想在爱情里的陈愉一定非常勇敢，但一定也非常不懂事。
　　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我才知道陈愉已经辞职，她离开了南京去了武汉。她没有和我告别，也许她从没有把我放在心上。雕刻时光的那一面，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讽刺的是，那时候我心里满含着不切实际的期待，而陈愉，都已经买好了离开的火车票。
　　后来，我染上了陈愉的坏毛病，买来蘸水笔和白卡纸，给她写很多很长的信，我漫无目的地写，从没有寄出一封。我没有恨陈愉，因为没有恨的支点，甚至是因为她，我才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可是在我心里没有放下她，可能是她不要任何一丝我的感情，那么这丰盛的爱情，都要我一个人去消化掉。上等的丝绸一寸寸剪成抹布，擦拭这无光黯淡的生活。
　　再过了一些时间，我终于可以开始恋爱，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我很快变成了一个多情又无赖的恋人。我想我是在一个个女孩子身上寻找陈愉的影子。那个情感电台女主持，她的声音和陈愉很像；那个在酒吧里跳舞的女孩，她有一头像陈愉的长发；那个深夜便利店里的收银员，她的手像陈愉；还有这个不红的女作家，她纯真不合时宜的眼睛，最像陈愉。离开我生活很久很久的陈愉，就这么被我一点点拼凑了起来。
　　5
　　那些被我伤害的女孩指责我的花心时，我心里总在和陈愉说话，我说：“陈愉，她们都不了解我。”
　　我一直以为我深爱陈愉，直到有一天在上海的人民广场转地铁，有一个女人在我眼前经过，我总觉得她熟悉，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直到她走出很远很远，我才想起来她是陈愉。这是她离开我的第七年，她分明没有改变，连香水都没有换，只不过是脸上多出了一些皱纹。而我竟然彻彻底底没有认出她来。
　　故事听到这里，女作家就意兴阑珊地收起了她的录音笔。她说：“周越，这根本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连单恋都不是。你没有爱上谁，你只是迷恋了一个人。这个故事我不会写的，因为很没劲。还有，我要和你分手。”
　　女作家走后，我一个人继续坐在实验室的地板上，继续被湖水般的阳光浸泡着。我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陈愉也从没有给过我追求她的机会，那个时候她对我笑，允许我的陪伴，可能只是因为太寂寞了，就像花需要人看着它凋谢一样。
　　对陈愉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在这个下午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雾气从一面渐渐回温的窗玻璃上消失。女作家说得对，我不爱陈愉，我只是迷恋她。迷恋她等待爱情的姿态，迷恋她嘴里含着的玫瑰。甚至我可能迷恋她的孤独和失败，我以为我可以成为她人生里的亮色。
　　我收到女作家的最后一条短信：“你以为你耗费掉生命热情追逐的东西就是爱情吗？不是，那是你的欲望，你的憧憬和你的贪婪，剔除掉这一切最后留下来的，才是爱情。周越，你没有，你周旋在女孩中间只是滥情，你是个可怜虫。”
　　我的心里非常非常失落。为那从未见过的，她嘴里含着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