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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一天，断崖似的降温。
我闭上双眼，假设郭艳真的从山顶往下跳，落地，“砰”。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头皮发麻。毛伦从我的中南海烟里抽出一根，说郭艳只是暂时不见了，山顶上落下的包，也许是粗心忘了拿，还有那双高跟鞋，也许是忘了穿。你知道的，她有时不在状态。毛伦说着还指了指脑袋。不论怎么说，山脚下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对吧？难道你还信不过公安？
我怎么信不过公安呢？跑公安口的同事和我说了，确实没找着郭艳。我必须接受这个现实。这个时候，天气真是有些难熬呢。我从阳台缩进里屋，抽着烟。这里的天氣常常给人惊喜，比如前一天中午还穿背心，隔一天已经要穿秋裤了。像坐过山车一样呢。
可不是。毛伦掐灭烟，说为了郭艳，我们这心也是一上一下。王林，你得给我一个我信得过的理由。此前，我们和她二十来年没有交集了吧？你现在这么关心，不得不让我怀疑你和她有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摇头。在半年前，重新遇到郭艳之前，我对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游戏店。二十多年前，很多人玩投币机，你知道的，你打得很好，一个游戏币可以玩“三国志”通关。我不行，我最拿手的只是“闪电”。就是开一架飞机打啊打。那一次我状态很好，一个币居然玩得快通关了，周围不少人看着我打飞机。只差那么一点，我就通关了，但最后我失败了，围观的发出一阵叹息声，然后就散去了。我有点感觉，想再买一个币，但一摸裤袋，钱没了。
你的钱被人偷走了。郭艳在一旁打俄罗斯方块，盯着屏幕对我说。
是谁偷的？我去找他！
郭艳手指卷着辫子，说就在角落里打台球的那伙人。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人。
我倒不是真的在意钱，而是这个感觉不好，被人耍了一样。我这样说，郭艳白了我一眼，给了我一张十块的钱。
我不想要。
郭艳把钱扔到游戏机桌上，说这是她的早餐钱，但她不吃早餐。
毛伦问，你后来铁定拿了钱，对吧？我说是。他笑了笑。忽然又问我，她给你钱的时候，我们那个时候还在上小学吧，六年级？她哪里来的钱？她爸和她妈都那个了，你知道的。
我猜，是她姑姑给的钱。她那个时候寄在她姑家，就在打铁巷尽头。那次以后，我其实和郭艳并没有什么深入来往，我还了她钱，她也没拒绝。她收钱的时候，嘴里好像还嚼着个泡泡糖。
她好像还有个哥哥？我想起来了，她哥高高瘦瘦的，不怎么说话，也喜欢打拳击。毛伦说，要不然问她哥，她会去哪里？
她哥也死了。自杀的。
这个时候，毛伦夹着烟，看着我，都忘了点烟。
我的同事杨山是个好同志，乐意帮助人，特别是他认准的人。他这样和我说，兄弟，公安那里的情况确实是这样。就不说报警挂失踪的，单是杀人命案都查不清呢。失踪案是属地管理，一般是失踪者最后出现地方的派出所接管。能通过监控查到她最后在仙岳山上出现，已经是很不错了。你问接下去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失踪已经超过七天，派出所也已经将郭艳的资料上网，请求协查了。
杨山把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我在他的纸杯里添茶水。报社的窗户都是密闭的，隔绝了冰冷之后居然有些闷热。换一种理解，她也许是自己想消失呢？他喝了口水，掰着手指头和我解释，她成年了，有生活自理能力，有经济能力，身心都健康，对不对？换句话说，她有行动的自由。
但她这里。我像那天的毛伦一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这里不好说。
有精神疾病？
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精神病，比如说失常失智这样的——可能这样说比较合适，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这里有些问题。
杨山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他的手机闪了一下，来微信了。他匆匆一瞥，把茶喝完，公安那里有机会我再问问，目前没查到她有购买机票、火车票离开厦门的信息。可能坐私家车，你知道的，现在网上约车很方便。她可能坐这个车离开厦门。但是她总归是有这个自由的，对吧？
我说对得很呢。她完全可以到处走，我和她之间只不过是半年前才重新相遇，她没有向我交代行踪的义务。我不过是因为超过一个星期联系不上她了，去她家里又大门紧闭，所以才着急地想知道她的下落。毛伦说我这样，完全是多余，是浪费感情。我在他的画室，他画了一头老虎，还没画完，皮毛是银灰色的，我以为这是头得白化病的老虎。毛伦放下画笔，指着我说，你操什么心？轮得到你吗？
这个事呢，要看你怎么想了。很多事不能单纯用一般意义上的“有没有用”“有没有价值”来判断。郭艳，她曾是我们的同学，我们都是从小镇出来的，能在这座城市遇上，是很大的缘分。你坐过BRT的吧？你想象一下这个画面，BRT快速地行走在专用高架桥上，它到了一个站，安全门一打开，人们就像水库泄洪时的鱼儿一样，蹦跳着下车。假设郭艳也在这群人里头，她戴着一顶红帽子，和大家一样下车，成为汇聚的人流中的一滴，你远远看她的红帽子越走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你发现怎么样也找不到那顶红帽子了。它像是被岩浆吞噬。
我打断你一下。毛伦站起身，在电脑里选歌，他打算给我放一首张学友的老歌。王林，你刚才的叙述是不是用了隐喻的手法？岩浆、红帽子什么的，乱七八糟一堆东西。
随便吧，你也许说得对，我其实只是想表达得更形象一点。
毛伦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笑。音箱里传出的是《每天爱你多一点》。我本来很想告诉他，近来，或者说是这三四年以来，我听得多的是民谣。比如贰佰、李志，这样的歌手，我就蛮喜欢。但想想算了，我们这几年不咸不淡保持着关系，很多东西变了，未必都要说出口。我站起身，天色已经很黑了。
你回家的话，怎么向老婆交代和郭艳有关的事？
毛伦问我，我已经站在了画室门口。我略微有些迟疑。
其实，事情很简单，我向罗琳坦白了。我说这几天在忙着郭艳的事。就是那个我和你提起过的，前几个月重新遇上的一个老乡同学。她最近不见了，周围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她的影子。 周围？你的意思是说和郭艳有关的人都找过了？
我一下子语塞。郭艳身边都有谁？她一个人生活，她经常和谁来往？除了见见我和毛伦，好像没有其他人了。我听出了罗琳话里的其他含义。
要找一个人，最常用的方法就是从她周围的熟人入手。罗琳很老到地说。我们坐在客厅，饭桌上有吃过还没收拾的两个小盆子。晚上吃的是虾面，两个孩子送去了爷爷奶奶那里。郭艳这个女人，看起来社会关系很简单，没有什么人和她来往；但实际上又不简单，因为活了三十多岁，发生的故事一定很多。你其实根本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了解她小时候發生了什么。她爸爸被判死刑，妈妈坐牢。
为什么她爸爸会被判刑？后来她妈妈呢？
这个过程有些复杂，我了解得也不多。我有些烦躁地抓起手机，随便刷了刷。网上有个热点事件，一个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女学生被舍友的前男友杀了，杀人的时候，舍友躲在屋里。就是说，这个女学生是替舍友吃了刀子。大家吵得很凶，我索性关了手机，闭上眼养神。
从老家出来，很多年都没有联系了，有必要这么上心吗？
罗琳在翻报纸，好像只是随口说说。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盯着报纸，没有上下移动过。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在她的理解里，我和郭艳约莫等于陌生人，太上心就不对了。我有些无奈。从她的角度理解，不能说是错的；但我又无法向她解释，自重新遇到她以后，我们之间发生的一些事。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糟糕了，我们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无法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
为此，我只好撒了一个谎。
我说，郭艳和我正在做的一个专题报道有关。因为和报社有约定，不能透露，所以一些细节我现在没办法向你透露。
好像做地下党一样，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在演《潜伏》。罗琳收好报纸。就这样吧，你爱怎样就怎样，你心里清楚就好。那个，老大要学钢琴，我已经向琴行订了一架钢琴，打个折，三万左右，算是便宜的一款。
这很好。为了孩子，什么都值得的。我笑着说。
老王听了我上面的叙述后，给保温杯里加了点开水，摇了摇头。他说搞不懂你们现在的人，说是为了孩子，但问过孩子的意见了吗？而且为了孩子的事，都是值得的吗？他这样反问我，也没有举例子，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老王说，算了，你报的选题就别做了，现在媒体环境那么差，我软文都排不过来，哪还有版面给你做深度报道？深度报道，《南方周末》现在都做得不好，我们这种地方报纸更是难做。
那罗琳那里，我没法交代了。
你本来就是撒的谎。谎言像是窗户纸，终有一日要被捅破。
我觉得老王好像在说什么预言，一副卜卦问神的样子。我想还是有必要再争取一下。也许一开始是对罗琳撒谎，但由此及彼，我觉得这个“谎言”倒是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能对郭艳更“深入”。我说，老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以前我刚当记者不久，有一次去采访一起谋杀案。这案件不复杂，一个医院的女护士和一个现役军官结婚，这个军官是二婚，还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子。女护士嫌弃这个男孩子，给他动脉注射了氰化钠。后来怕了，送医院抢救没抢救回来。军官没有原谅这个女护士，法院后来判了女护士死刑。
我知道这个案件。你刚到报社不久，我带的你，女护士的案件是我让你独立采访报道的。
当时，市公安局宣传处的意思，主要是想报道典型案件，警醒关注家庭和睦健康。我在采访中发现，这个女护士其实也有个男孩子，她自己也是二婚。她的孩子被判给了前夫。我当时写了一稿，提到了这个男孩子，但被市局建议删了，说是保护未成年人。我觉得对，于是也照做了。这个男孩子成了我报道中的一个瞬间，过了也就过了，没有太在意。十来年过去，年初的时候杨山和我说了个案子，我感觉那个案犯有些印象，一查，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女护士生的男孩子。
你想表达什么？老王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菊花茶。你是说要关注案件以外？我们是做新闻的，关心的是案件本身；至于案件以外，那是小说要做的事。
你知道的，我也写小说，算是半个小说家。
老王听了觉得有点好笑，但又觉得不知笑点在哪里，于是就在笑与不笑之间徘徊。我说，事情是这样，我确实比较关心郭艳。如果按照现有技术条件，我怕短期内是可能查不到什么。我倒很想知道郭艳当年都遭遇了什么，对她有什么影响。所以，深度报道的主题就是……
他们的别样人生——揭开案件背后的世间冷暖。是这样吗？老王笑了笑。他连题目，主标题、副标题都帮我想好了。我也笑了笑。老王摸了摸肚子，看着我。他说，这样吧，我给你批个报道经费申请，但名义上是你回老家采访紫金矿业，为拉企业做软文报道而活动。至于你真正做的调查采访，等你回来，视情况再定吧。
明白。我点了点头，不太敢看老王的眼睛。要出门的时候，老王又说，我尽量安排上版面吧。停了一下，又说，上次部门竞聘不是我不帮你，希望你明白。
我说好，然后很用力地笑了笑。
二
我正在写作业，毛伦在门外大喊，还做什么作业啊！要枪毙人了，赶紧去看！他这么一说，我不得不放下了笔。我隐约听大人们说过今天有宣判大会，就在公园的人民广场。不过，我对公审大会并没有什么感觉。主要是我妈从我一上小学起就警醒我，不要爱管闲事，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挤，一不小心就会出事。
为什么？毛伦一边小跑着，一边回头问我。
你别跑了，我们歇口气。我妈和我说了一件事，以前我爸在市里的林业保养厂上班，当时的厂长有个儿子，六七岁的年纪，有一天凑热闹被人打死了。那天厂子门口聚了一群人，有个武疯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呼大叫的。大人们围观着，有说有笑。那个厂长的儿子挤到了人群前面，被疯子抓住了，一把扔在地上，头着地死了。大人们根本没反应过来。
毛伦惊讶地看着我，你是在说笑吧？
你觉得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你觉得我妈是在骗我吗？我妈那时候怀着我，吓得差点流产。 你知道什么叫“流产”吗？
我不知道。我不服气地反问毛伦，那你知道什么是“强奸”吗？
此刻，我们站在通往人民广场的小巷子口，巷口贴了一张白色的公示，上面写着：郭XX犯杀人罪、强奸罪等，数罪并罚，执行死刑。我指着“强奸”两个字，问毛伦。毛伦“嘿嘿”笑了笑，就是那个意思啦。我觉得他其实并不懂，笑话他不懂装懂。我说不想去看公审大会了，又不是没看过，台上那些人耷拉着脑袋，反绑着胳膊，有什么看头？枪毙也是载到山上去，我们也看不到。
你傻啊，你看看这个郭XX，有没有什么印象？毛伦见我没有反应，拍了下我的后脑勺。你是读书读傻掉了，什么都不关心。看清楚了，这是我们同班同学郭艳的爸爸，也是我们的副书记。县里的副书记，很大的官吧？
郭艳我是知道的，长得好看，会跳舞，跳舞的时候马尾辫一上一下。但她爸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得要知道？
这个事情大啊。大人们都在议论，据说我们县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杀了他的情妇！
毛伦说得很兴奋，我也跟着兴奋起来。因为他说到“从来没有”，还有他说到“情妇”，虽然我一时还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总是觉得有些刺激。我已经读六年级了，我还没有谈朋友，但有喜欢的女孩子，“情妇”这个词好像有点儿刺激。毛伦据他自己说是有女朋友了，有女孩子给他写信，他也给女孩子写回信，还会带女孩子回家听磁带。净是些外国歌曲，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磁带。
在人民广场，公审大会的现场，因为身高的限制，我和毛伦只好站在广场边上的一棵大树上。毛伦指着台上中央的一个粗壮的男子对我说，喏，那个就是郭艳的爸爸。看着他那个粗壮的样子，我有点失望。郭艳长得好看，我以为她爸爸也是不差的，应该像是费翔那样的，就是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那个歌星。毛伦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你是看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高音喇叭里在说些什么“手段残忍，犯罪事实清楚，社会影响极坏”等等之类的话。我听不太懂，看了一眼毛伦，他紧紧地盯着主席台。等宣判完了后，我问他怎么个手段残忍，他也说不出来。听说是分尸，分尸你懂吗？就像是我们去医院池塘里抓青蛙，抓了后把青蛙掐住，四个脚都砍掉。
我从树上跳下来，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有点恶心。警笛声越来越远，郭艳的爸爸被绑着，站在一辆东风牌卡车的车厢里。那个车厢是敞开的，大家围观着车远去。有些小孩子起哄在后面追着，毛伦也想追，但被我拉住了。我问了一个他和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问题——
郭艳怎么办了？
郭艳，下课后你留下来。
郭艳刚坐下，又站了起来。班主任打了个手势，不用站，下课后来办公室找我。我坐在郭艳的侧边，看见她坐下，手在抠着桌子的边角。班主任开始讲一首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词太难了，我听不懂。但她一开始就说了，初考是要和其他小学生一起拼上初中，语文不多学点，学深一点，那怎么行？
我完全听不进去她在讲什么。趁着老师写黑板，毛伦从前排转过头，朝我扔了一个纸团，然后又向郭艳努嘴。我懒得理他。郭艳一直低着头做笔记，很认真的样子，而且很用力。第二天，我听说了班主任叫她留下的原因。她告诉她，校庆文艺晚会的领舞换了别人，说是校长的意思。郭艳好像没有什么表示，我看她依旧很认真在做笔记。忽然，我比她还急。
晚上回到家，我想等爸回来。像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爸照样没回来吃晚饭。我吃过饭，妈见我还坐着，有些意外。我说再等等，妈说今天是不能看电视的，你不用多想了。我点点头，不是为了电视。那为了什么？我答不出来，和妈对视了几秒，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睡着了以后，爸回来了。我听见了他和妈争吵的声音。他们以为我听不到，每次吵都要等我睡了以后才开始。我很想出去，问爸关于郭艳家里的事。爸在县委办上班，和那个已经被枪毙的郭书记应该能天天碰面。
妈往地上扔了一个盘子，我听得出声音，是那种塑料盘子。不是瓷的，瓷的比较贵。妈又是质问爸去哪里了。爸一开始懒得说话，盘子落地后才开口，上面有领导来，去接待了，这不是很正常吗？妈说是很正常，像那个郭书记一样，天天接待最后和女人搞在一起吃子弹了吧？爸说你疯了。妈说你才疯了，你给我小声一点，不要吵醒了王林。爸沉默了一阵，点了根烟。老郭，唉。我看明白了，官是没法往上爬了，还是多挣点钱实在。解放思想，大家都下海。妈说，你想干什么？停薪留职下广东？爸说想太多了，县委办挺好的，有吃有喝。我们做点副业，大姐夫的哥哥在市里做冰淇淋生意，我们去给他拿代理，县里还没有人专门做冰激凌生意。
他们接着就在聊怎么做生意了。我没了兴趣，光着脚站在地上，开始感到有些冷意。算了，我也不打算问我爸了。问了，他也不会说。郭艳爸爸为什么要杀人，怎么“强奸”别人的，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知道。至少毛伦会比我先知道。
可毛伦后来说，他知道得也不多。大人们好像很神秘的样子，吃过饭闲聊時总会说上一两句，但又是各说各话，没个准数。有的说是情妇先动手，有的说是郭书记预谋已久，又有的说姓郭的一家都参与了，大家一起动手。
我骂了一句，郭艳也会动手？乱说话死全家。
是啊，我也觉得这个夸张了。但郭艳妈也被抓进去，这倒是真的，共犯。好像是这样说的。
爸妈都不在家了。那郭艳？对了，她还有个念初三的哥哥。
听说是暂时住在她姑姑家。
那么大个房子，空了。郭艳家在西门，盖了一栋四层的楼房，那么大的房子呐。我坐在学校操场台阶上，望着校门口的方向。郭艳从教学楼里出来向门口走去，几个同年段的男生围着她转，嘴里念着：杀人犯，吃枪子，一枪崩了见阎王。郭艳要往左躲开，他们也往左；她要往右躲，他们也往右。毛伦瞄了我一眼，你不要犯傻，你冲过去被打了我不会帮你。班主任和年段长不知说些什么事，站在教学楼前，远远看见了，喊了一声，那些男生呼啦一下这才散了。郭艳回头望了望，然后才低着头往校门口走。我紧跑着过去。 郭艳。我叫住了她，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封信。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收起信，而是马上打开了，看了看，又还给了我。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大大泡泡糖，塞嘴里一块，也给了我一块。
王林，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没事。
我很想对她说，她是我第一个写信的女同学，而且连着写了好几封。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把信揉了，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揣进口袋。我也嚼了糖，那个信里主要是想说，不要再去打游戏了，马上就要考初中了，电子游戏害人。
那你怎么去打？
我打得不好，那天是因为写作业太闷了，去玩一下。
你念书好，你才是不要再打游戏。我不打游戏，放学回姑姑家不知道做什么。
以前，她下课后要去艺校练跳舞。我还记得，她妈妈还让她去上英语课。她是提前学。她妈妈是高中老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什么事了吧？郭艳背着书包，朝街对面看了看。一个瘦高的初中生扶着一辆自行车，看着我们。郭艳走了几步，回头朝我微笑。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针扎了一下——若干年后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初中生骑着自行车，载着郭艳走了。毛伦捅了捅我的胳膊，别看了，那是她哥。念书很好，是一中的重点生，和你有得一比。
我其实念书一般，懂得的东西也不多。小学升初中考试，我在全县成绩排名第三，那是因为我的舅舅是批卷老师之一。我有一个表姐，念高中后就一直没见到她，家里人从不提起她。工作以后我才得知，她在我高一那年就被杀了。是她厂子里的人杀的。我还以为她去外地做生意了，一直不回来。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但在寻找郭艳这件事上，我好像节奏蛮快的。
三
你这算不算是“以权谋私”，打着公家的旗号，干自己的私活？可这逻辑也讲不通啊。郭艳不见了，你应该在厦门或者周边找，你不是在媒体工作吗？发动媒体力量找，怎么反倒回老家找？
你有多久没回老家了？
还好吧，有机会就回老家。我画画的，需要到处找灵感。我不像你，五年没回老家了——忘本！
家都安在厦门了。吾心安处是故乡。
对于毛伦提的问题，我没有作答，我们两个人在神聊。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越接近老家，扩改的路段就越多。其中回程有一段长下坡路，十一公里，双车道中间隔了水泥板，直接分开了慢车和快车。这个设计当时就是没头脑，这么长的下坡路重型卡车一路往下冲，刹车碟都冒烟了，以前经常发生卡车刹不住，直接把前车撞得粉碎的事故。好几辆车连撞。
所以呢，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当初修高速的时候，哪里会想到现在车辆那么多，都往一条道上挤？
跟人一样。都往同一条路上挤。我开着车，看了一眼毛伦。
最烦你们这种多读了点书的，考虑太多。
你画画就不用考虑？
你不用操心我，你操心你自己吧。
我笑了笑，前方是古田服务区，我把车拐了进去。到古田，就离老家很近了。我和毛伦进了洗手间放水，然后出来点烟。我说，我该操心什么？毛伦笑了，你这个问题傻得很，你该操心的事多了，但你把郭艳的事放在主要位置，显然是主次不分了。我说，半年前，咱们重新遇上她，是不是很高兴？二十多年没见，居然会重逢，真是特别高兴。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还喝茶打牌，你还说她真变不少了呢。我后来想想，她不是变了，而是重新回到最初的那个她了吧。
她好像不那么冷了。感觉上和她爸被枪毙前差不多。但其实，你我都走不进她心里的，你没发现吗？毛伦深深吸了一口烟。有一次我们一起吃火锅，就是在那家新开的小龙坎火锅，她的手机开了震动，但她一直没接。我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女儿”。我以为她是没听见，本来想提醒，后来才发现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接。你想一想，换作是你王林，你女儿打电话给你，你会不接？
我把烟踩在脚下，说上车吧。车启动后，我迟迟没有踩油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路上的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回老家？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老王有心要我避开一阵。这次部门竞聘，无论怎样，我其实都应该是要上专题部主任的。老王是总编辑，我上专题部主任其实不难。但他说要做权衡。我替他干了多少活，现在和我说权衡？我三十七岁了，现在上来的部门主任是我那年带的徒弟。你说这个是不是很魔幻？
我要是老王也会让你避一避，怕你闹事。毛伦表示出了一些不屑。我的手机响了。是杨山打来的。我按了免提，他在电话里说，上午去公安的朋友那里泡茶，聊天的时候说起郭艳的事。我以为是找到了她失踪的什么线索，但没想到不是，居然是说有几个人报警，说郭艳欠债，约定的最后还款日期已经到了，可现在却联系不上了。初步统计，得有两百来万的欠款。公安的朋友说，你要说她跑路吧，也不像，网上查不到她任何外出的迹象；你要说她出事了吧，也没证据，遇害？绑架？都不像。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的，总得有个理由吧。我这里继续帮你盯着，你回老家看看有什么发现。
郭艳的老房子都不知道荒废多久了。她跟家乡更没什么聯系了。毛伦叹了一口气。你说她就办舞蹈培训的，规模也不大，欠人那么多钱干吗？
我摇摇头。他人即地狱？我不敢把这样的疑问说出来。我不相信郭艳会是我的地狱。至少，在我躺在她的床上，从后面紧紧贴着她的时候，我绝不会认为她是地狱。反倒，我认为她是我的天堂。她问我，舒服吗？我说，是的。她笑了笑，抓住我的臀部往上提，这样更舒服。她一直跳舞，身材保持得很好，她说要不要试试下腰，我笑着摆摆手，怕自己那个地方承受不来，断了。她又问我，是不是觉得儿时的梦想实现了？我想说可不是嘛。但又觉得不应该，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懂得那么多？连“情人”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在老家遇到的人，都问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很难向他们解释，除了和邱劲详细说了一下，其他人我都支吾过去，只说是回来散心。但他们又有疑惑了，那怎么只自己一个人？老婆孩子不跟着？我没法说太多，只好笑笑走开。邱劲是交警，也算是公安，我觉得和他说没什么关系。我在他的办公室，他泡了一壶热茶。老家比厦门温度低了好几度，我还在适应。 你的办公室面积挺大，中午睡觉舒服。
这是超标的，你没看中间隔了断间，既是办公室也是小会议室。邱劲给我倒了金骏眉，茶香瞬间蒸腾。你是忘了，还是装的？小县城里上班的人，哪有在办公室午睡的？都是回家。毛伦每天没事做，也跟你回来？
他是大学老师，教画画的，到处找灵感不是很正常？我喝了一口茶。郭艳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她跟你们是小学同学，我又不是和你们在同一个学校。我们是到了初中才认识。她后来不是去二中念初中了吗？反倒跟她的哥哥，小时候还多少玩过。他和我表哥是同学，偶尔会玩一块儿。比如说溜旱冰，我溜得好，有次要被高中的人揍，是他及时帮了我。
他自杀死了。我怕邱劲不明白，于是补充说，郭艳的哥哥。在自己家里打了个粗绳，挂脖子上自缢。
邱劲瞳孔放大了一下，然后又收缩。我们和他后来也没联系了。我表哥去了珠海，他后来听说考海事学院，跟船满世界跑——离了家乡的人，过去就算吃同一碗饭，抽同一根烟，后来也会没了消息。
他后来没跑船了，在厦门买房成家。郭艳一年前去厦门，也是因为哥哥的关系。他死了，老婆也就改嫁，留了个遗嘱，房子卖了对半分，他那一半给郭艳。他也没小孩。这些都是郭艳和我说的。她还说他哥死活不要孩子，说活得太累。
邱劲点了根烟，从头吸到尾，快结束才眯着眼看我。你跟她，肯定有事。
反正是遇上了。我靠在沙发上，眼睛瞄到他的书柜里有本书《杭川县公安志》。这事，你有什么办法？怎么能找到她？
你和她前夫那里联系过没有？得有人报失踪。她家里人报失踪比较好。
她还能有什么家里人？
邱劲和我都不再说话了，烟雾开始弥漫整个房间。从邱劲那里离开后，我独自一个人走在北环路上，往西门方向走。郭艳的家在西门。那里因为周边拆迁，现在变得坑坑洼洼。天空下着细雨，我穿着一件牛仔衣，细雨袭来，我不禁紧了紧牛仔衣。房子的衰老从内往外涌出。我看了看房子的大铁门，在旁边，又开了扇小门，显得很滑稽。而这扇门，是特意开给那个情妇进出的。
郭艳的爸爸长得很魁梧，看起来并不像是学历史的。他和我还是大学校友，同是厦门大学。恢复高考后的那一年，他考进了大学。在此之前，他是县城粮站的一名普通工人。在邱劲办公室那里，我翻看了那本“公安志”，在“刑事案件”一栏里，我看到了对郭艳爸爸的记录。
这本志书里说她爸爸，是“提倡干部年轻化后，迅速成长起来的领导”。他虽魁梧，但笑容经常挂在脸上。命案发生的地点，就在郭艳家里。那是初春的一个深夜，寄居在郭艳家里的这个情妇，被郭艳爸爸用榔头敲碎了脑袋。在确定她死后，郭艳的妈妈出现了，协助他把情妇装进了蛇皮袋。这种蛇皮袋由红白蓝三种颜色构成，过去是下广东打工的人最经常用到的，皮实，装的东西多。这一次，郭艳爸爸用它来装了尸体。
她爸爸开了单位的北京吉普车，就是那种车篷还是帆布包裹的老吉普。他开着车去了离县城二十公里的乡下，把装情妇尸体的蛇皮袋和另一个装满石头的蛇皮袋绑在一起，沉入了汀江河里。那个乡村很偏僻，春天到了，雨水慢慢增多，照这个河流的流向，蛇皮袋是会流向广东的。照理来说，事情不会那么快败露。
那原因何在？毛伦夹了块牛百叶，在火锅里烫了下捞起。他听着我的叙述，嘴里没有停歇。晚上这顿，邱劲本来说要请的，但临时要处理一起交通肇事，所以来不了。毛伦给我的碗里也夹了些肉，牛肉，羊肉，或者动物的什么内脏。他吞下了牛百叶，我真是有些佩服你了。那座房子是凶宅，旁边都拆了，就那房子还立在那里。拆迁的都不收，你还去看。
我还想进里面的，翻个墙就可以了。翻过墙是个小院子，出事前我还去过她家一次，种了些兰花、铁树，还有个小池子养些鱼。我点了根烟，烟盒里只剩下一根了，绝大多数的烟消亡在了那座房子门前。事情的败露，其实是注定的。郭艳爸爸抛尸后回城，半路发现车里还留着情妇的血衣。他照旧把血衣绑着石块扔下河，但才扔下去血衣和石块就分开了。血衣漂在河上。隔天一早，下游種田的老伯就发现，并打捞了起来。
天意。
情妇的尸体后来也没漂多远。连着十来天没下雨，没出县境就自己浮上来了。
真是天意。
案件的侦破也没费多少力气。我把最后一根烟掐灭在空盘子里。郭艳爸爸起先什么也不肯说，关键线索是找到了情妇的一封遗书。遗书上写郭艳爸爸有杀她的动机。这封遗书，被情妇缝在了睡衣袖口……
我忽然说不下去了。毛伦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你和郭艳，肯定有事。一天之内，两个人都这样和我说。
四
请问，这里的负责人是叫郭艳吧？我手里拿着一张从大厦门口宣传栏拿的传单，问这家名叫“艳子舞蹈培训学校”的前台小姐。
您是要带孩子来上课吗？郭老师现在不在，如果您是要上课培训，我们这里有专员可以和您对接。您请进。前台小姐很热情，我随着她往舞蹈教室里走。边走，她边介绍舞蹈培训的师资还有收费标准。她说，咱们这里学芭蕾舞、民族舞，还有声乐，考级培训也都有。先生，请问您想了解哪块？我问她，郭艳会和孩子们上课吗？前台小姐笑着摇头，没有的，但她是我们的艺术指导老师，会结合孩子的特长，有针对性地进行指导。郭老师是资深的舞蹈家，您看这面墙，都是她曾经获得的荣誉。
我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看着墙上贴满的荣誉奖状。华东六省舞蹈汇演个人一等奖、全国舞蹈新星优秀奖、桃李杯少儿舞蹈大赛最佳指导奖，等等。这漫长的二十来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呢？初中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她读的是二中，中考后就去福州学跳舞，后来又听说去了北京深造，再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那这一次，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郭艳坐在了我的对面。我来厦门时间不长，之前一直在北京。
我摇了摇手机。多亏了发达的网络。我看到了你们推送的招生信息。罗琳，哦，也就是我老婆，她把信息给我看的。最近正要给老大找一所好的舞蹈培训学校，罗琳恰好就看到了你们招生的信息。我看到你们简介里，有你的照片。 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但你大的样子没有什么变。腰是腰，腿是腿，眉目还是眉目，顶多是眉角多了些皱纹。我只敢在心里這样说，不敢说出口。我继续看着郭艳，内心有止不住的激动，但话到嘴边又被压了下去。郭艳看着我，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微笑一直挂在嘴边。我们都不会问对方，你这几年还好吗？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确认一下，是不是你。
现在看到我了，有没有让你失望？
没有，没有，我本来也就不抱着多大期待。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竟然有些局促。前台小姐知道我要找郭艳，出去打了个电话。郭艳在电话里交代，让前台泡杯好茶，她马上赶回来。我强烈期待着和郭艳的重新相见，我料想她也是如此。但没想到，我们真见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交谈。我说，我是很想见到你的，昨晚上想了许多重见你的场景。只是，今天再见，却好像又有些安静过头了，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我傻笑了几声。郭艳也笑了笑，这个很正常，一晃那么多年了。我们互相加个微信吧，以后方便联系。我这里的舞蹈培训刚做起来，以后看看还请你多指导。怎么样，对我这里感兴趣吗？孩子要不要送来学习？
就是有这个意思。回家我问一下罗琳意见，你知道的，孩子的教育问题基本是她在管。我做媒体的，平时比较忙。对了，你的孩子呢？
在她爸爸那里。
哦。我点点头。我站起身，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告辞。过几天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把毛伦也叫上，从老家出来后，我到现在还保持联系的同学，也就他了。他肯定也是很想见你。
好的，静候联系。郭艳也起身，为我开了门。你现在还写东西吗？好像是小说？我看过你获奖的消息，小说获了什么奖。
一直在写。没写出什么大名堂。
真是难以想象。我的印象中，你小学成绩一般吧？倒是我的作文，经常当作范文。呵呵。现在你都成作家了，我倒是出来工作后就再没写什么文字了。
难以想象的事多了。这么多年过去。
我把郭艳招生的那条信息推给毛伦，还让毛伦加了她的微信。毛伦看完信息后，连发了好几个惊叹的表情符号。我问怎么了，毛伦说，你这算是大海捞针，居然真就被你重新捞到针了。你说下次我们一起吃饭，我们该聊些什么呢？她家里遭遇了那么大变故，她自己的经历想来也不简单，真担心说错话。
放平常心啦。都是同学。没事别去碰敏感话题。
你算了吧。吃肉喝酒，不聊人生聊什么？难道她聊舞蹈，我聊画画，你聊小说？鸡同鸭讲嘛。毛伦过了好一会儿，再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对郭艳动了小心思，是不是？
我没有理睬毛伦。我自认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对这个世界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好奇心，就这样解释。回到家，罗琳听了我的叙述后，摇头否定。她说，一来郭艳的培训地点离家太远，我们住在市中心，她那个在金尚，不方便；二来，郭艳真教得好？你们山里来的，跳得好？
如果不是因为我太熟悉罗琳，否则的话，我估计会扇她一个耳光。她常用地域来说事，仅仅因为我的家乡是在山区。我懒得理会她。不上就不上。我给郭艳打电话，抱歉地说孩子练舞蹈想挑个离家近的。她听了没有在意，反倒说要是自己孩子选择，也是要离家近的，不然接送多不方便。她还主动问起约着一起吃饭的事，问说毛伦不知道长什么样了。我说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没想到郭艳会这么放得开。几杯红酒下肚后，她的话多了很多，聊过去，聊家乡，当然也会聊一些长大后遇到的有趣的事。毛伦还是很有分寸的，知道哪些该聊，哪些要避开。而我们也像事先打过招呼一般，自觉地不去提一些东西，像是各自的家庭，我们有意忽略，就好像家庭我们从未拥有过。
毛劲讲了个笑话。小升初考试前，有天晚自习，我们的语文老师，就是那个胖胖的从北方来的男老师，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在给我们讲解《十里长街送总理》这篇文章的时候，竟然哭了。他想起了故乡，想到了自己半世蹉跎，想到了每天面对我们这些人，尽心尽力教，但换来的却是一群不懂感恩的白眼狼。说我们放出社会去，必定是祸害。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台下的我们开始是懵了，后来居然也跟着哭，趴在桌上哭。但我跟王林没有哭。他示意我看语文老师，我抬头一看，他的鼻涕，长长的，竟然要落在讲课桌上了。太滑稽了，我俩憋着都没笑，快憋出硬伤了。
全班估计就我们俩没笑。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我还是会大笑。
哦，我也没笑。郭艳说，我趴在桌子上，手在抽屉里写字。写什么忘了，总之就是没哭。估计是我爸出事后，我把眼泪都哭没了。
郭艳的脸通红，一杯又一杯的红酒起作用了。我和毛伦有些局促，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反倒是郭艳先笑了，忽然就拍着旁边毛伦的肩膀，来，喝酒，与君共醉三万场，不诉离殇。毛伦举起酒杯，说就是，喝，喝酒。我们三个都一起举起了杯，干了杯中酒。就整体效果而言，这场多年后的相聚气氛还是很好的。除了郭艳中间时不时地出去接电话之外，整体节奏还是很流畅的。郭艳有些抱歉，说舞蹈培训刚开始办，事情比较多。我们都表示能够理解。我出去上洗手间的时候，遇上了郭艳在打手机，神色看起来有些异样。可等我上完洗手间出来，回到包厢，看到她却是挺正常的。
在之后的聚会中，毛伦说曾看见她不接自己女儿打来的电话。这一幕我并没有看见，但被毛伦注意到了。这说明他观察还是很细致的。我单独和郭艳在一起的时候，就没那么细致了。在事后公安调查时，经过他们的提醒，我这才回想起来，有那么一两次，我跟郭艳回家的时候，总会隐约看见她家附近徘徊着一个戴白色鸭舌帽的男子。因为在黑夜，所以那顶白帽子显得很突兀。可我竟然在一开始忽视了这个细节，直到公安再一次调查，询问郭艳失踪前有何异常，比如是否有陌生面孔尾随时，我才想起。
我一直忽视了很多细节。比如在她家，她似乎从来只穿同一件绿丝袍睡衣。再比如，她说起自己哥哥自杀时，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向往的意思。我那时都处在什么状态呢？很难用具体的形容词来描述。但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很舒服。特别是有一次，我在她的舞蹈培训学校里，外面是老师带着孩子们上课，而我则在她的办公室，紧贴着她的后面，她浑身颤抖，我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夏光照进来，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舒适。 五
毛伦，你觉得“吾心安处”就会是故乡吗？
傻子，这话是之前你自己说的。你说心安处即是故乡。难道你现在反悔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刻，我站在扩建后的建设路上。这条大路原来是我们上中学时的必经之路，也是通往郭艳家的路。原本仅是两车道，少得可怜的机动车和自行车在路上混行。现在这条路已经变成了双向六车道，直通河对岸的新区。变化太大了，这整座小县城都如这路般。我细想了一番，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是心安的。我常常焦虑，为很多事情焦虑。
毛伦推了我一把，别想太多了，上楼吧。我们找了一间茶楼，等着邱劲。他要介绍一个已经退休的公安给我们认识。他是原来郭艳爸爸案件的办案人员之一。我们大概知道案件的起因，也大致了解案件的过程，但还不够具体。我想，这个老公安应该能帮我们解决这些问题。老公安落座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指泛黄，于是给他敬烟，但被他婉拒了。他说没退休前烟瘾很大，退休后有次体检，发现胸部有阴影，当时吓坏了，以为是肿瘤，再细查了一下是炎症，发展得比较严重。
好像“死”过一次，所以特别珍惜生命。老公安自嘲，看了很多生死，以为自己能淡然看待，但实际上还是很怕死。但你说谁不怕死呢？所以，当初提审郭书记的時候，我就问他，你是领导干部，应该很了解法律。杀人犯法，而且被抓到一定是判死刑，怎么你当时下手的时候，就不怕自己也会死吗？
赔钱的买卖没人做，杀头的生意抢着做。郭书记笑笑说。老公安听了也笑笑，递给他一根烟。他说，郭书记，你说是“生意”，这还真是不错哩。一开始，你和林主任想必就是达成了“协议”，你帮她提为妇联主任，她上你的床。林主任还是很有想法的，前夫带着孩子想办法调到福州工作，她也不跟着去，就想着再进步。这一来，和你，郭书记不就对上了？但你打定主意是做生意，她却迷上了，还想坐东宫，逼你离婚。你被逼急了，所以就下了手。
我都知道要杀头的，她一逼婚我就下手？哪有那么简单？郭书记慢慢将烟抽完。林主任的尸体，还有那件血衣被发现时，郭书记被当作最大嫌疑人。县城很小，一个独身女人住在别人家里，名义上是租，但实际情况大家都明白。第一轮提审的时候，郭书记什么都否认，还说林主任去了福州，是他帮着向妇联请了假。火车票、单位请假条都有。他一直硬挺着，要不是因为他还是县委副书记，老公安说，自己早就让他“坐喷气飞机”“呛灌水”了。
我和毛伦听了有些咋舌，老公安说，这个很正常，外人第一次听到当然会惊讶。我对郭书记说，我们是不好用手段，你看还是都交代了吧？这封遗书的字，你认得的，肯定是林主任留的。
郭书记一开始很强硬，但看到那封遗书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还用力踩了踩。他的脚上有镣铐，拖地的声音格外沉闷。哎，还说什么好呢？她哪里有这么简单？她什么也不说就住进我们新盖的四层楼，给她单独开了一扇门，后来竟然还提出房子她也有份；她逼我离婚，还威胁要报告组织。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女疯子。孩子妈，她知道我的目的。但杀人的只是我一个。我掐死了林，还砍断了她的手脚，因为蛇皮袋没法整个装下。地上的血，孩子妈帮我一起冲洗的。
我们几乎同时皱了下眉。沉默片刻后，我才问，那个遗书写的是什么？
遗书缝在林主任睡衣内袖，第二次搜家时才找到。遗书说，她要是有一天死了，那杀她的一定是郭。
出茶楼，下起了大雨。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老公安摸了摸头发，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了，当年办案是拼命三郎，现在是一遇风雨天腿就疼。当年这个案子很轰动，但时间过了这么久，早就被人忘记了。除了他们的孩子，谁还去回想？
郭书记的两个孩子，如今大儿子自杀死了，女儿消失半个月了。我特意用了“消失”，我还是很难接受“失踪”。那个林主任呢，有个女儿，但因为在福州念书，没和我们同学过，所以不太了解。
当时确定死者是林主任，喊她前夫回来，开始是老大不情愿。后来，那个女儿跟着回来，脸也是冷冷的。
我抬头看天空，雨飘打着脸。
他们俩最开始，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估计，都是因为孤独吧。老公安忽然说了个很感性的词语。这么个小县城。
这一次回来，收获还可以吧？
邱劲咬着牙签。我和毛伦下午要走，中午他请我们吃河鱼。毛伦点头，但又摇头。他解释主要是陪我回来，他顺便转转，回去后还得把那头老虎画完。他又说，我可能会在老虎旁边添个裸女，就是什么也不穿，躺在老虎旁边。
那你呢？还写那个什么专题调查？
我觉得有点累，很累。我闭上眼睛。
回去轮着开，你多歇会儿。毛伦说。
这些，对你找郭艳有帮助吗？邱劲忽然问我。我感觉郭艳失踪，没那么简单。
我的心里敲起了沉闷的鼓点声，和着屋外仍在落着的雨的节奏。杨山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又急又有些惊喜。王林，你赶紧回厦门吧，公安这几天通过走访还是有收获。他们重新走了山顶的现场，再次分析判断郭艳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他们发现原来后山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山顶，只是这条路很曲折，距离长，晚上也没灯，所以除了喜欢登山的，根本没人会走这条路。公安顺着这条小路下山，直通到仙岳山脚和快速道交界处。他们查看了周围，在快速道对面有一个市政监控摄像头，远远地能拍到仙岳山脚。于是，他们调了监控，通过技术手段还原，发现郭艳身影最后出现的那天晚上，有个戴白色鸭舌帽的男子背了个女的下山，并开车走了。
杨山，你不用说了，我马上回来。我催促着毛伦赶紧上路。我先开，然后在出龙岩市后的那条长下坡路上，追撞了前车。我被送进了龙岩医院急救，入院后的第二天下午苏醒。谢天谢地，你还能顺利醒来。毛伦手臂有擦伤，问题不太严重。医生说你是万幸，昏迷是颅脑受到撞击，但不致命。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厦门了，罗琳昨晚陪了你一夜。现在她回宾馆休息了。
我说，天都黑了，你还赶回厦门？ 放心，我买动车票。你安心休息，有需要就叫护士。罗琳明天一早会来。
我点点头。护士给我换了点滴，说还不能进食，让我再忍忍。我问，自己会变什么样？护士说我也不太懂，医生给你胳膊和大腿骨折的地方打了石膏。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打钢钉，应该问题不大吧。我笑了笑，我是被送医抢救的。我慢慢又沉睡过去。在梦里，我见到了郭艳，她拼命向我挥手，可我却看不清她的脸。我想喊她，可怎么也喊不出口。我一着急，睁开了眼睛。
已经是天亮。罗琳打了湿热的毛巾，替我擦脸。边擦脸，边说，你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我忽然有些难过，不敢看她的脸。罗琳把毛巾扔进脸盆里，老王昨天打了电话，问你的情况，还问要不要来看你。我说不用了。他这算是什么？真关心的话，直接就过来了。罗琳自顾自说话，我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冷。罗琳坐了下来，看着我。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毛伦托人找了关系，只安排我入住。大难不死，但我笃定自己并不会有后福。罗琳拨弄了一番手机，看了看微信。我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她重新抬头看我，几句话和你说一下。我下午就回厦门，给你请了护工，医生说再观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主要是静养，不能随便动。出院的时候，你有需要再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没有需要，就不用给我打。
还有，回厦门后你自己在外面住吧。
罗琳说得很委婉，我忍不住笑了。
六
我自己一个人回的厦门。毛伦在火车站接我，看我走路的样子，摇头说，这是何必呢？我说这没什么，和郭艳遭遇过的比起来，我这肉体的疼痛算什么？毛伦冷笑说，你怎么知道她疼？你怎么知道她疼的是肉体？我想一想，还真是呢。
我暂时借住在毛伦的画室。我给杨山打了电话，他说公安还在追查那个戴白帽子的男人。他开的车还没上牌，估计是领了临时牌。问题是领临时牌，未必就是在厦门领的。而那款宝马5系的车保有量很多，要查到原车，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你再耐心等等。我说好。杨山问要不要来看一下我，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帮我盯着就好。另外，老王那里我就不和他联系了，我这也算是工伤。杨山沉默了一阵，然后才挂上电话。
郭艳啊，郭艳，你到底在哪里？回来的晚上，我又梦见了她。在一个熟悉的场景里，郭艳透过门缝，看着她的爸爸一刀一刀地砍那个情妇的手和脚。她的妈妈在一旁，台灯只照出她的半边脸。她几乎要叫出声，但被身后出现的哥哥捂住了嘴巴。哥哥把她拖到了一边，两个人身子都在发抖，都在流淚。郭艳把头转向我，被捂住的嘴巴忽然消失了，但我感觉她在向我说，救我，救救我。
我惊醒。在厕所拉了长长的一泡尿后，我决定去郭艳的家。她的家门是电子锁，我知道锁的密码。我曾陪公安到过她家里。公安联系她的前夫，但对方不愿来，只说他们现在北京生活，这间房子不是他们的。他们，自然包含了郭艳的女儿。郭艳还没死，不是吗？你们没发现她有遇害的迹象，不是吗？说完这些，她前夫就把电话挂了。
郭书记的情妇——林主任，被害后，她前夫不也是同样的嘴脸？
在郭艳的家里，我忽然感到了寒冷。衣柜里，有两件睡衣，一件是常穿的绿丝袍，另一件是红丝袍。我曾和她开玩笑，说这丝袍的睡衣显得老气，我想给她买新的，但她拒绝了。绿丝袍，什么也没发现；红丝袍，在袖口处缝了小袋子，拆开后发现了一个折叠好的信封。我拿着信封，跌坐在地上。
葫芦娃七兄弟，个个本领不一样。这七个葫芦娃里，我从小最羡慕的是那个千里眼。我那时常常想，我要是有千里眼，一定看得很远很远，我想知道翻过山的外面有什么。当然，人不可能有这种本领。但人可以借助工具实现。比如说，天眼。杨山说，多亏了城市里的“天眼”系统，你只要出现了一个影子，总有办法把你追踪到。当然，现在还没办法自动识别，有的时候要靠人工查找，耗时间。那个戴白色鸭舌帽的男子，就是靠天眼找到的。
杨山来看我的时候，已经快年底了。我暂时住在毛伦的画室里。他吃住也在画室，我俩挤在一间房里。两个快四十的男人，过着刚毕业参加工作时的生活。杨山说，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和嫂子说一说？她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再说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我没什么反应，杨山比我还着急，继续说，再不济也可以去你爸妈家啊，哪里需要住这里？杨山说着指了指房子。
我爸妈还不知道我和罗琳的状态。老人家年纪大了，没必要让他们操心。他们帮着照顾两个孩子就已经很好了。反正我就说是出差跑新闻，他们也习惯了。
杨山没有出声。我拍了他的肩膀，不用担心，等郭艳的事了结再说。我现在没想其他的事。杨山说那好吧，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郭艳失踪到现在，快两个月了，目前查到的就是这么个结果：那个男的叫沙珑，年纪比郭艳小十岁呢，还算是个小伙子。平时喜欢登山，家里有钱。以前在福州工作，好像是个舞蹈演员。后来到了厦门，也没做什么正经工作。公安说看他的朋友圈，就是发些吃吃喝喝、旅游的照片。
我如果猜得没错，这个男的，是和郭艳差不多时候来厦门的吧？
杨山点点头，都是差不多一年前。公安问过沙珑，他没什么嫌疑的。他承认郭艳失踪那晚和她在一起。那晚，后来在他的家里。杨山怕我不明白，又加重语气说，是在沙珑的家里。他睡到半夜醒来，发现郭艳不见了。他说以前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睡着睡着，她就走了。所以开始他并不在意。只不过这一次，她一走，就再也没出现。
我紧紧握着口袋里的那封信，或者说是郭艳所称的“遗书”。我曾问过郭艳，在厦门还有没有熟悉的人，她的回答是没有。她说自己平时不工作，就是窝在家里头，也没和什么人有交际——可如果她没有骗我，那经常给她打电话的又是谁？我忽略了很多细节，也许，因为我那时的眼里只有她。
郭艳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被她迷住了，会陷在里面。沙珑刚在小区健身房结束锻炼，我们约了见个面。他喝了一口运动饮料。你说我怎么办？我也想找到她，可她去哪里了？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我只好去健身，往死里练，希望把自己累瘫了，然后躺床上就什么也不去想。 可有用吗？
没用。沙珑指了指自己脑袋。她已经刻在我这里了。她是我的性启蒙老师。沙珑看了我一眼，以为我会有很大的反应，但我还算平静。这么说是不是很下流，很露骨？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和公安说过，现在也不妨和你再说一遍。
我十五岁就认识了郭艳，她那个时候是我的辅导老师。天知道我妈怎么想的，认定了她就是最好的舞蹈老师。可能她不怎么说话，没那么热情，不像那些想急着“推销”自己的老师，所以我妈认为她靠谱。我读书中等，但从小喜欢跳舞，后来也是靠这个艺术特长念的高中。我妈认为我有更大的发展，比如必须去北京，念北舞附中，然后是北舞，或者中戏什么的。呵呵，如果我妈知道以后我会和她上床，那恐怕打死也不会同意她来教我。所以说呢，有时候这就是命。注定了我会遇上她。
沙珑的叙述有些颠三倒四，我给了他一根烟，他摇头说戒掉了。以前是跟着郭艳一起抽，后来到了厦门，她不抽，他也就戒掉了。我狠狠地抽烟。我从来不知道郭艳竟然也会抽烟，她从未说起。我在她面前抽过那么多的烟，而她竟然一点想抽的意思都没有，这让我有些说不出话。我抽完烟问沙珑，打断一下，她教你的时候，应该是在福州吧？沙珑说是的，教我的时候，她刚从北京回来。我说，郭艳之前跟我说她一直待在北京。我怕沙珑不明白，解释说，人生轨迹是这样的——从老家到福州然后到北京，她说她在北京学成后就一直待在那儿，直到一年前听了她哥的话才回厦门。
我能不能说这也只是郭艳千万个谎言中的一个？沙珑笑得有点苦涩。她来福州没多久，有一部电视剧《武林外传》火了，我们一起看电视，她还指着电视里的姚晨说和她是同学。当年她们一起在福州学跳舞，后来被福州歌舞剧院委培送去和北舞附中合办的班学跳舞。她说，姚晨比她有决心，立志当演员，她就只喜欢跳舞。我妈听郭艳这么说，更是深信给我找了个好老师，而且还崇拜得很。后来我去了北京，慢慢才发现根本没这回事。她不过是在北京和姚晨见过面，都是福建老乡而已。
说说“性启蒙”的事吧。
沙珑摇了摇头，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论男人女人，都得有这一遭，是不是？
你说一下吧，这可能有助于我们找到郭艳。我叹了口气，或者说更加认识郭艳这个女人。
十七岁吧那个时候，我跟着她练了两年舞蹈，主要方向是民族舞。我妈巴望我能考上北舞，可我在网上和其他人一交流，觉得自己差太远了。我没自信，就想报个省内艺术院系什么的，但郭艳死活不同意。她逼着我一定要考到北京。那天下午，我和她在练舞室吵了起来，我记得练舞室空气很沉闷，闷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她突然就抱住了我，狠狠地吻我，吻得我发蒙，吻得我嘴唇都疼了。她还把我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上上下下。她说我要是考上了，就给我。我那时候知道什么啊，完全愣住了，她是我的老师啊……
这是个异常幽静的小区。因为寒冷，让人觉得这个小区辽阔。我的鼻子已经被冻得发疼，在厦门，能遭遇这样的天气真是罕见。沙珑坐在小区花园的椅子上，仰望天空。他说，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报北舞那种硬功夫的专业院校肯定不行，但那年中戏表演专业在福建招一个，我拼了一下，靠舞蹈底子考上了。但考上又如何？混了四年，北京福州来来回回，毕业后就滚回来了。
我闭上双眼，黑暗压来，我感到全身被挤压。我想象着，沙珑在床上和郭艳来来回回。或许，不仅限于床上。郭艳，你还有什么故事，是我不知道的？我的手放在口袋，那里还放着那封“遗书”。遗书里说，她死后，房子留给女儿。而如果自己是被害，那杀自己的一定是沙珑。
怎么杀她？那天晚上，是她打电话让我去山上找她，还死活要我走那条没人走的小路。她脑子有病的，经常这样发神经，但她这样说了，我也没办法。我到了山顶，她穿着一双舞鞋，高跟鞋放在包里，说上山走累脱了。也没多说话，我们就又沿那条小路下山，她还让我开了那辆还没挂牌的车来。车是在福州上的临时牌。她是故意把包落在山顶，引得别人去想是不是有不测。也是等于决定了抛弃所有，半夜从我这里溜走，一定是一早计划好了溜走的路线。
忽然，我听到一片海的声音。这个小区的后面是海滩。入夜后，没有人去那里，连鬼都不会出现。因为，鬼都嫌那里孤寂。
七
我去见了郭艳的债主。杨山说有七八个人报案，其中有自然人，也有公司法人。我不解，杨山说，郭艳还向金融公司借了钱。金融公司这种，还钱起来是没个底的，一次抵押、二次抵押，最后就是还利息了，利息说不定都比本金高。我说你能不能通过公安的关系，要几个债主的联系方式，我去见见？杨山问我是不是考虑好了，这些债主找不到人，到时候把你缠上了就糟糕。
我拉了拉好几天没换的旧夹克，你觉得我还会糟糕到哪里去？
有一个债主是从福州来的，中老年妇女，五十多岁了吧。她说她姓贾，我礼貌地问她，贾阿姨，郭艳借了你多少钱呢？这个贾阿姨看起来并不缺钱，手指上戴着一个钻戒，中间镶嵌的钻石蛮大的。贾阿姨拨了拨刚烫过的头发，喝了一口咖啡。她反问我，你和郭艳什么关系？我说同学关系。贾阿姨笑了笑，我今天其实不想见你，你自报家门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钱。做记者能有什么钱？你铁定是没办法替郭艳还债的。但我又想你是记者，听一听我唠叨也好。郭艳说让我来厦门找她，这段时间会还钱，可不单没还钱，人还不见了。她欠我小三十万，在我看来，其实不算是大数目。特别是跟我们这么多年关系比起来，我觉得这钱就不值得提。我们好到什么程度？我老公在外面偷女人，她郭艳还陪我去抓奸啊。可我这么信任她，连字据都没有打就借她钱，说好半年以内一定还的，她却一直拖。左拖右拖，总说会还，却没个具体时间。到后来，连我电话也不接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那你知道她借钱都用在哪里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贾阿姨叹了口气。一年前她回厦门发展，过没多久她找我借錢。她说要开舞蹈培训学校，我想这是好事，就借了。我后来才知道，她还欠别人这么多钱。她那个舞蹈学校，规模也不大，哪里用得了那么多钱？再说，她哥房子卖了，她不是也有钱？ 你能找到郭艳吗？我走的时候，贾阿姨最后问我。我说我在努力。当我走远，回头看她，她还坐在咖啡厅里，一动也不动。
另一个债主是“好帮你小额金融服务公司”。公司的总经理是个瘦子，非常精瘦，简直就是皮包骨。在现在脂肪饱和的社会，还会这么皮包骨，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生病，另一种则是吸毒。皮包骨打着哈欠，对我爱理不理。他的办公室燃着檀香，猛一嗅，我差点吐了。皮包骨说，你就不要来多问啦，公安那里我该说的都说了，搞不好我今年真是走背运，郭艳这单成坏账了。
请你告诉我，你怎么认识她的？
缘分。皮包骨说，我和她是玩线上足彩认识的。就是网络赌球，知道吗？我自认玩很大了，可没想到她玩得比我更疯。同类相吸嘛，就认识了。有天她和我一起玩赌球，忽然问我借钱，说是拿她的房子做抵押。唉，现在她人消失了，房子我还得上法院起诉。一堆麻烦。
你刚才说“一起”。
就是一起，趁我迷糊，一口气借四十万。哎，我本来不喜欢她这样年纪大的。但她身材确实好啊。我嗑药，让她也耍耍，但死活不肯碰，说毒品绝对不沾。她真有病，她以为嗑药就是以前的海洛因鸦片？神经病啊，现在是摇头丸、麻黄碱，谁还玩白粉……啊！
我举起他桌上的貔貅玉雕砸了过去，砸得他当场见血。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一跃而起把他扑倒在地，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脸上、身上。他越求饶，我越兴奋。
到现在，你觉得自己真的了解郭艳了吗？换种说法，就像小朋友喜欢玩的拼图游戏，一幅完整的图，是由一个个互相咬合的小碎片拼凑而成的。通过这样或那样的叙述，一个完整的郭艳，能够立在你的心里了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客观地说，关于郭艳的消息越多，看起来好像越接近一个完整的她。可是，如果郭艳像数学意义上的“n”呢？就是说她无限大，这些拼凑的细小，只不过是她无限大的某部分，那就糟糕了。一个接近无限的物质，让人顿生沮丧。
我吸了一口气，嘴角的伤口疼得不行。那个皮包骨反抗的时候在我嘴上打了一拳，嘴角流了血。但相对而言，我觉得自己还是占了便宜。因为他明显受伤比我严重。我待在环岛路上，离毛伦的画室不远。他让我好好想想，这样是否值得。我说，鬼知道呢。杨山说，事情闹大就没意思了，别郭艳没找着，你把自己陷进去了，最后连命也没了。他很严肃，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开金融公司的，什么样的都有，特别是上门催债的，都是在刀口上滚的，你就不怕？这次托了派出所的人，让皮包骨不追究，但下次呢？
不会有下次了。我的意思是，下次再出事，我不会再麻烦你。
说这话的时候，杨山和毛伦都想打我。你自己冷静想想，值得吗？
做买卖，讲的是等价交换。但找郭艳，或者和郭艳有关的事，又不是要“交换”。我只是要郭艳。我这个人并不认死理，也不犟，但我发觉自己好像站在一处泥淖，明知越用力越沉落，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知走了多久，我已经站在了环岛路上的一处住宅小区外。这里是郭艳哥哥曾经住过的地方。
郭艳刚来厦门，还没有买房的时候，也曾住在这里。
这个楼盘我知道，十年前開盘的，当时卖将近两万，几乎是天价。现在回头看，还是便宜。这个楼盘，现在恐怕是要十万了吧。你哥赚到了。
钱有那么重要吗？郭艳开车载我经过她哥的小区。听了我的话，她表示一丝不屑。我哥一死，这房子紧跟着被卖。卖了，钱又分了，一份给那个女人，一份给我。但因为死过人，被说成是凶宅，房子没卖多贵。
我明白的，你是艺术家嘛，不在意钱。我开着玩笑。和你谈钱就俗了。
郭艳听了似笑非笑。玩笑过后，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毕竟，有关她哥哥的事，并不是一种欢喜。她哥哥死也并没有多久。她每回在和我谈论她哥哥的时候，口吻总是平静，这让我有些困惑——她到底对她哥哥的死持什么态度？也因此，一度让我有些难办，我究竟要在这件事上表示出同情、怜悯，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呢？好像哪一种都不太合适。
你怎么不说话了？郭艳把车停在了一处开阔地带。车的前方是大海，根据网上流传的说法，这里是车震的圣地。想到这点，竟让我有些莫名的羞赧。我只得看窗外。现场，除了郭艳的这辆暗红色宝马3之外，再没有其他车了。我把网上流传的说法告诉了郭艳，然后说看来这说传闻也是虚的。
我说，我有点紧张了。我握住了郭艳的手，她顺势探过身，吻住了我的嘴。我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在黑夜，在孤独的大海旁，像履行某种仪式一般，我们完成了我们的“第一次”。我们好像一早知道这会发生，从我们重新遇见的那时起，其实彼此心中都明白必将向这个目标前进。只是，我们需要一个契机，完成这个仪式。
你觉得，我们现在有多深入了？
我问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郭艳说，从下面延伸到了心里。她的回答，让我肃然起敬。她又说，我有点想郭斌了。
感觉有点怪异。在进入她身体之后，她忽然说想起这个人。
你叫我来厦门，就是为了看你死？
郭斌笑着摸了郭艳的秀发，还亲了她的额头。他的手腕上有几道疤痕，歪歪扭扭，像变异的蚕虫。他说，看一个人的死，有什么意思？我们又不是没看过人的死，而且看过很多次，你觉得还有什么意思吗？
哥，我有个发现，死其实是下一段生的开始。
哈哈，这就是“轮回”呀。不过，我觉得生就是生，死就是死，这两个事儿还是很清楚的，而且区别很大。至于是否轮回，那是佛祖关心的事，和我们没太大关系。有一年我跑船，经过墨西哥。我们靠岸休息，恰逢当地的亡灵节。就是死了的亲人会化作亡灵，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聚，而在世的亲人也有机会能见到他们。我当时就想啊，如果我们生活在墨西哥，会不会也能在亡灵节，见到爸爸和妈妈呢？
我想见妈妈，我不是太想见爸爸。没坐牢前，妈妈活得那么辛苦；坐牢后出来，又患脑癌，很快也离开我们。但她一直说生活不苦，还鼓励我们一定要坚强，要勇敢。奥斯托洛夫斯基，海燕，老人与海，是不是？呵呵。用现在的话说，很正能量。 可妈妈最爱看的书是日本小说。那个时候很冷门的一个作家，安部公房，妈妈居然最喜欢他。没有中译本，她竟然还去自学日文。现在想来，像是一场梦。那么不真实，可偏偏又是真的。郭斌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不停地走，双手搓着自己的裤边。那扇完全打开的窗户，以二十六层的高度，捎进来傍晚的风。妹妹，这个世界真的很荒唐。我刚出海的时候，跟着一个老船长，资历很深了，出海从来没有事故。第一次上船，他跟我说，记住，大海翻脸就不认人，一旦出事故要沉船，一定要优先让妇女还有孩子先上救生艇。一个月后，客轮在黄海海域翻了，他没救落水的人。我和你嫂子结婚前，一直有个女人。她是做那个生意的，我们在马尼拉认识。她一直说爱我，等着我，从没想过找其他男人结婚。她还怀了孩子，没和我说。有一天马尼拉发大水，她骑摩托车掉进水坑里，再没起来。
郭斌又走到窗户边，郭艳紧紧抱住他。哥，你不能死，我不能让你死。
我要想死，你也拦不住啊，傻妹妹。郭斌笑了。我们啊，真是不该欠人情。姑姑巴望着我们成家，安定下来。我们不忍拒绝，安定下来，但结果可能真是害了别人呢。
桃桃那里，我从小让她留在北京，留在她爸身边。我已经尽力去做了。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我希望她好，只能这样祝福了。
郭艳哭得软下身子。
哎，桃桃是个好孩子呢。
一个月后，郭斌在家里上吊自尽。作为一个曾经的水手，他打的绳结很完美。
八
像风一样吹走我对她的记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讲出这样的话，让我有些吃惊。吃惊过后，是略微的难过。但我很快就清醒，这个女孩子是郭艳的女儿，我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今日一面，以前不会不发生，今后也不会再有。这个叫桃桃的女孩子扎了个芭比头，眉毛浓密。她个子比郭艳还高，但明显骨架要大很多。我望了一眼接待厅的另一头，一个高大的北方男人正和律师说着话。
我爸姓纪，大家叫他老纪；你叫我小纪就好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桃桃”。
我说好。我有些没话找话，你想不想在厦门逛一逛？我可以陪你，哦，你们走一走。
不用了，前几年来过，舅舅带我去了很多地方。那个时候叫妈来，她死活都不愿来。我那时还幻想着能三个人在一起呢，现在好了，一个死，一个失踪，再也走不到一块儿了。小纪从长椅上起身，我不想和你谈论我的妈。如果那个是我妈的话——可她怎么连我要报考高中，问她意见，都不想接我电话？我爸来了，你和他聊。
小纪压低了头上戴的鸭舌帽，走出派出所大门。老纪站在我的面前，看着门外的女儿。门口有人推着卖茯苓糕的摊子，她好奇地买了一块吃了起来。老纪说，王林是吧？我们去抽根烟吧。不要去前门，去后院，小纪不喜欢看到我抽烟。他说到女儿的时候，语气很温柔。
我说好。这次，他们是不得不来厦门。原因，如果用法律语言表述，就是郭艷的债权人联合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冻结她的资产，拍卖不动产抵债。郭艳银行账户上是没钱了。那家舞蹈培训学校是个空壳子，郭艳独资，事发后员工都已遣散。唯一值钱的就是房子。老纪作为她的前夫，双方之间没有共同债务承担关系，房子也和他没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小纪，郭艳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血。
陪孩子过来，她千万个不乐意。我说，女儿，我也不愿意。但你想一想，你妈这是失踪，但也可能真是不在这个世上了。就算来了解下情况吧。更何况，从法律关系上来说，你也得来。能有什么办法？那房子，小纪有份。
法院会有个公告期，满了后郭艳还是没有出现，法院缺席审判，就会强制拍卖处理。小纪到时候恐怕还得来？
不来了。都委托律师处理。她还得上学。读完高一，就想让她去美国留学。留下来，太糟心了。
老纪这样说，我不知该怎么接话了。我们两个人默默抽着烟。老纪大我快二十岁了，但看起来面貌不显老，保养得不错。我不想去问他的职业，想来应当不错。否则，郭艳不会二十出头就嫁给了他。
我听公安同志讲了，听说你一直想要找到郭艳。不是我泼你冷水，你不会找到她的。她就算死，也不会让你发现。我了解这个人。你想想她，小纪三四岁，她就抛下不要，一个人跑到福州。小纪那么小啊，夜里我是抱着她一起哭。这十几年，她哪里像个妈？见过女儿几次？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我太了解她了。
又听到老纪这样讲，我不得不抬头看他。他真了解？我觉得自己离她越来越远，而他却表明自己懂郭艳。我摇头，我并不相信。但我不会去反问他。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把自己知道的，有关郭艳的一切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呢？重新塑造一个郭艳，或者将一个旧的她打掉？没有任何意义。
我说，我觉得自己不了解她。
那我劝你最好不要去了解。我看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吧？你进去了，就是把很多东西都搭进去了。我那时是气盛，四十岁的年纪，离婚多年，做生意赚了点钱，就算想找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这么巧，她出现了。我一个生意上的好朋友，也是你们老乡，当年是郭艳姑姑的学生。一介绍，郭艳姑姑满口说好。她去北京看郭艳，住的那叫什么地儿？她心疼得不行，我也心疼。一个跳舞的姑娘，怎么能这么苦？我当时以为解救了她，呵，现在回头看真是个笑话。
但还好，你毕竟还有小纪，不是吗？我说，你还有个女儿。
老纪吸完最后一口烟。我啊，余生就这点好了。他笑了笑。你啊，别管郭艳了，真的，过好自己日子吧。我跟你说个当年的一件事。郭艳怀上的时候，有次不知怎么就说到她爸。她爸除了杀人，还有个罪名是强奸。你知道怎么强奸？她爸强奸女下属——交代问题的时候他自己连带说了。郭艳说的时候，脸色像死了一样，我吓坏了。脸上的泪啊，就没停过……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都不说了。已经是新的一年，乌云还挂在天空，没有一只鸟儿飞过。
为了祝贺我回报社，杨山在一间饭店请吃饭。席间就只有三个人，我，他，还有毛伦。根据杨山的说法，他本来还叫了老王，但老王最近身体不太好，血压高。杨山笑笑地说，我也是怕王林你和老王都喝高了，一激动吵起来，你没事，老王别倒下了。我喝了一口石橄榄土猪肉汤，也笑了笑。最近火气比较大，喝了汤降火。
这一天，断崖似的降温。
我闭上双眼，假设郭艳真的从山顶往下跳，落地，“砰”。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头皮发麻。毛伦从我的中南海烟里抽出一根，说郭艳只是暂时不见了，山顶上落下的包，也许是粗心忘了拿，还有那双高跟鞋，也许是忘了穿。你知道的，她有时不在状态。毛伦说着还指了指脑袋。不论怎么说，山脚下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对吧？难道你还信不过公安？
我怎么信不过公安呢？跑公安口的同事和我说了，确实没找着郭艳。我必须接受这个现实。这个时候，天气真是有些难熬呢。我从阳台缩进里屋，抽着烟。这里的天氣常常给人惊喜，比如前一天中午还穿背心，隔一天已经要穿秋裤了。像坐过山车一样呢。
可不是。毛伦掐灭烟，说为了郭艳，我们这心也是一上一下。王林，你得给我一个我信得过的理由。此前，我们和她二十来年没有交集了吧？你现在这么关心，不得不让我怀疑你和她有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摇头。在半年前，重新遇到郭艳之前，我对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游戏店。二十多年前，很多人玩投币机，你知道的，你打得很好，一个游戏币可以玩“三国志”通关。我不行，我最拿手的只是“闪电”。就是开一架飞机打啊打。那一次我状态很好，一个币居然玩得快通关了，周围不少人看着我打飞机。只差那么一点，我就通关了，但最后我失败了，围观的发出一阵叹息声，然后就散去了。我有点感觉，想再买一个币，但一摸裤袋，钱没了。
你的钱被人偷走了。郭艳在一旁打俄罗斯方块，盯着屏幕对我说。
是谁偷的？我去找他！
郭艳手指卷着辫子，说就在角落里打台球的那伙人。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人。
我倒不是真的在意钱，而是这个感觉不好，被人耍了一样。我这样说，郭艳白了我一眼，给了我一张十块的钱。
我不想要。
郭艳把钱扔到游戏机桌上，说这是她的早餐钱，但她不吃早餐。
毛伦问，你后来铁定拿了钱，对吧？我说是。他笑了笑。忽然又问我，她给你钱的时候，我们那个时候还在上小学吧，六年级？她哪里来的钱？她爸和她妈都那个了，你知道的。
我猜，是她姑姑给的钱。她那个时候寄在她姑家，就在打铁巷尽头。那次以后，我其实和郭艳并没有什么深入来往，我还了她钱，她也没拒绝。她收钱的时候，嘴里好像还嚼着个泡泡糖。
她好像还有个哥哥？我想起来了，她哥高高瘦瘦的，不怎么说话，也喜欢打拳击。毛伦说，要不然问她哥，她会去哪里？
她哥也死了。自杀的。
这个时候，毛伦夹着烟，看着我，都忘了点烟。
我的同事杨山是个好同志，乐意帮助人，特别是他认准的人。他这样和我说，兄弟，公安那里的情况确实是这样。就不说报警挂失踪的，单是杀人命案都查不清呢。失踪案是属地管理，一般是失踪者最后出现地方的派出所接管。能通过监控查到她最后在仙岳山上出现，已经是很不错了。你问接下去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失踪已经超过七天，派出所也已经将郭艳的资料上网，请求协查了。
杨山把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我在他的纸杯里添茶水。报社的窗户都是密闭的，隔绝了冰冷之后居然有些闷热。换一种理解，她也许是自己想消失呢？他喝了口水，掰着手指头和我解释，她成年了，有生活自理能力，有经济能力，身心都健康，对不对？换句话说，她有行动的自由。
但她这里。我像那天的毛伦一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这里不好说。
有精神疾病？
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精神病，比如说失常失智这样的——可能这样说比较合适，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这里有些问题。
杨山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他的手机闪了一下，来微信了。他匆匆一瞥，把茶喝完，公安那里有机会我再问问，目前没查到她有购买机票、火车票离开厦门的信息。可能坐私家车，你知道的，现在网上约车很方便。她可能坐这个车离开厦门。但是她总归是有这个自由的，对吧？
我说对得很呢。她完全可以到处走，我和她之间只不过是半年前才重新相遇，她没有向我交代行踪的义务。我不过是因为超过一个星期联系不上她了，去她家里又大门紧闭，所以才着急地想知道她的下落。毛伦说我这样，完全是多余，是浪费感情。我在他的画室，他画了一头老虎，还没画完，皮毛是银灰色的，我以为这是头得白化病的老虎。毛伦放下画笔，指着我说，你操什么心？轮得到你吗？
这个事呢，要看你怎么想了。很多事不能单纯用一般意义上的“有没有用”“有没有价值”来判断。郭艳，她曾是我们的同学，我们都是从小镇出来的，能在这座城市遇上，是很大的缘分。你坐过BRT的吧？你想象一下这个画面，BRT快速地行走在专用高架桥上，它到了一个站，安全门一打开，人们就像水库泄洪时的鱼儿一样，蹦跳着下车。假设郭艳也在这群人里头，她戴着一顶红帽子，和大家一样下车，成为汇聚的人流中的一滴，你远远看她的红帽子越走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你发现怎么样也找不到那顶红帽子了。它像是被岩浆吞噬。
我打断你一下。毛伦站起身，在电脑里选歌，他打算给我放一首张学友的老歌。王林，你刚才的叙述是不是用了隐喻的手法？岩浆、红帽子什么的，乱七八糟一堆东西。
随便吧，你也许说得对，我其实只是想表达得更形象一点。
毛伦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笑。音箱里传出的是《每天爱你多一点》。我本来很想告诉他，近来，或者说是这三四年以来，我听得多的是民谣。比如贰佰、李志，这样的歌手，我就蛮喜欢。但想想算了，我们这几年不咸不淡保持着关系，很多东西变了，未必都要说出口。我站起身，天色已经很黑了。
你回家的话，怎么向老婆交代和郭艳有关的事？
毛伦问我，我已经站在了画室门口。我略微有些迟疑。
其实，事情很简单，我向罗琳坦白了。我说这几天在忙着郭艳的事。就是那个我和你提起过的，前几个月重新遇上的一个老乡同学。她最近不见了，周围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她的影子。 周围？你的意思是说和郭艳有关的人都找过了？
我一下子语塞。郭艳身边都有谁？她一个人生活，她经常和谁来往？除了见见我和毛伦，好像没有其他人了。我听出了罗琳话里的其他含义。
要找一个人，最常用的方法就是从她周围的熟人入手。罗琳很老到地说。我们坐在客厅，饭桌上有吃过还没收拾的两个小盆子。晚上吃的是虾面，两个孩子送去了爷爷奶奶那里。郭艳这个女人，看起来社会关系很简单，没有什么人和她来往；但实际上又不简单，因为活了三十多岁，发生的故事一定很多。你其实根本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了解她小时候發生了什么。她爸爸被判死刑，妈妈坐牢。
为什么她爸爸会被判刑？后来她妈妈呢？
这个过程有些复杂，我了解得也不多。我有些烦躁地抓起手机，随便刷了刷。网上有个热点事件，一个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女学生被舍友的前男友杀了，杀人的时候，舍友躲在屋里。就是说，这个女学生是替舍友吃了刀子。大家吵得很凶，我索性关了手机，闭上眼养神。
从老家出来，很多年都没有联系了，有必要这么上心吗？
罗琳在翻报纸，好像只是随口说说。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盯着报纸，没有上下移动过。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在她的理解里，我和郭艳约莫等于陌生人，太上心就不对了。我有些无奈。从她的角度理解，不能说是错的；但我又无法向她解释，自重新遇到她以后，我们之间发生的一些事。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糟糕了，我们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无法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
为此，我只好撒了一个谎。
我说，郭艳和我正在做的一个专题报道有关。因为和报社有约定，不能透露，所以一些细节我现在没办法向你透露。
好像做地下党一样，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在演《潜伏》。罗琳收好报纸。就这样吧，你爱怎样就怎样，你心里清楚就好。那个，老大要学钢琴，我已经向琴行订了一架钢琴，打个折，三万左右，算是便宜的一款。
这很好。为了孩子，什么都值得的。我笑着说。
老王听了我上面的叙述后，给保温杯里加了点开水，摇了摇头。他说搞不懂你们现在的人，说是为了孩子，但问过孩子的意见了吗？而且为了孩子的事，都是值得的吗？他这样反问我，也没有举例子，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老王说，算了，你报的选题就别做了，现在媒体环境那么差，我软文都排不过来，哪还有版面给你做深度报道？深度报道，《南方周末》现在都做得不好，我们这种地方报纸更是难做。
那罗琳那里，我没法交代了。
你本来就是撒的谎。谎言像是窗户纸，终有一日要被捅破。
我觉得老王好像在说什么预言，一副卜卦问神的样子。我想还是有必要再争取一下。也许一开始是对罗琳撒谎，但由此及彼，我觉得这个“谎言”倒是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能对郭艳更“深入”。我说，老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以前我刚当记者不久，有一次去采访一起谋杀案。这案件不复杂，一个医院的女护士和一个现役军官结婚，这个军官是二婚，还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子。女护士嫌弃这个男孩子，给他动脉注射了氰化钠。后来怕了，送医院抢救没抢救回来。军官没有原谅这个女护士，法院后来判了女护士死刑。
我知道这个案件。你刚到报社不久，我带的你，女护士的案件是我让你独立采访报道的。
当时，市公安局宣传处的意思，主要是想报道典型案件，警醒关注家庭和睦健康。我在采访中发现，这个女护士其实也有个男孩子，她自己也是二婚。她的孩子被判给了前夫。我当时写了一稿，提到了这个男孩子，但被市局建议删了，说是保护未成年人。我觉得对，于是也照做了。这个男孩子成了我报道中的一个瞬间，过了也就过了，没有太在意。十来年过去，年初的时候杨山和我说了个案子，我感觉那个案犯有些印象，一查，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女护士生的男孩子。
你想表达什么？老王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菊花茶。你是说要关注案件以外？我们是做新闻的，关心的是案件本身；至于案件以外，那是小说要做的事。
你知道的，我也写小说，算是半个小说家。
老王听了觉得有点好笑，但又觉得不知笑点在哪里，于是就在笑与不笑之间徘徊。我说，事情是这样，我确实比较关心郭艳。如果按照现有技术条件，我怕短期内是可能查不到什么。我倒很想知道郭艳当年都遭遇了什么，对她有什么影响。所以，深度报道的主题就是……
他们的别样人生——揭开案件背后的世间冷暖。是这样吗？老王笑了笑。他连题目，主标题、副标题都帮我想好了。我也笑了笑。老王摸了摸肚子，看着我。他说，这样吧，我给你批个报道经费申请，但名义上是你回老家采访紫金矿业，为拉企业做软文报道而活动。至于你真正做的调查采访，等你回来，视情况再定吧。
明白。我点了点头，不太敢看老王的眼睛。要出门的时候，老王又说，我尽量安排上版面吧。停了一下，又说，上次部门竞聘不是我不帮你，希望你明白。
我说好，然后很用力地笑了笑。
二
我正在写作业，毛伦在门外大喊，还做什么作业啊！要枪毙人了，赶紧去看！他这么一说，我不得不放下了笔。我隐约听大人们说过今天有宣判大会，就在公园的人民广场。不过，我对公审大会并没有什么感觉。主要是我妈从我一上小学起就警醒我，不要爱管闲事，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挤，一不小心就会出事。
为什么？毛伦一边小跑着，一边回头问我。
你别跑了，我们歇口气。我妈和我说了一件事，以前我爸在市里的林业保养厂上班，当时的厂长有个儿子，六七岁的年纪，有一天凑热闹被人打死了。那天厂子门口聚了一群人，有个武疯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呼大叫的。大人们围观着，有说有笑。那个厂长的儿子挤到了人群前面，被疯子抓住了，一把扔在地上，头着地死了。大人们根本没反应过来。
毛伦惊讶地看着我，你是在说笑吧？
你觉得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你觉得我妈是在骗我吗？我妈那时候怀着我，吓得差点流产。 你知道什么叫“流产”吗？
我不知道。我不服气地反问毛伦，那你知道什么是“强奸”吗？
此刻，我们站在通往人民广场的小巷子口，巷口贴了一张白色的公示，上面写着：郭XX犯杀人罪、强奸罪等，数罪并罚，执行死刑。我指着“强奸”两个字，问毛伦。毛伦“嘿嘿”笑了笑，就是那个意思啦。我觉得他其实并不懂，笑话他不懂装懂。我说不想去看公审大会了，又不是没看过，台上那些人耷拉着脑袋，反绑着胳膊，有什么看头？枪毙也是载到山上去，我们也看不到。
你傻啊，你看看这个郭XX，有没有什么印象？毛伦见我没有反应，拍了下我的后脑勺。你是读书读傻掉了，什么都不关心。看清楚了，这是我们同班同学郭艳的爸爸，也是我们的副书记。县里的副书记，很大的官吧？
郭艳我是知道的，长得好看，会跳舞，跳舞的时候马尾辫一上一下。但她爸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得要知道？
这个事情大啊。大人们都在议论，据说我们县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杀了他的情妇！
毛伦说得很兴奋，我也跟着兴奋起来。因为他说到“从来没有”，还有他说到“情妇”，虽然我一时还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总是觉得有些刺激。我已经读六年级了，我还没有谈朋友，但有喜欢的女孩子，“情妇”这个词好像有点儿刺激。毛伦据他自己说是有女朋友了，有女孩子给他写信，他也给女孩子写回信，还会带女孩子回家听磁带。净是些外国歌曲，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磁带。
在人民广场，公审大会的现场，因为身高的限制，我和毛伦只好站在广场边上的一棵大树上。毛伦指着台上中央的一个粗壮的男子对我说，喏，那个就是郭艳的爸爸。看着他那个粗壮的样子，我有点失望。郭艳长得好看，我以为她爸爸也是不差的，应该像是费翔那样的，就是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那个歌星。毛伦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你是看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高音喇叭里在说些什么“手段残忍，犯罪事实清楚，社会影响极坏”等等之类的话。我听不太懂，看了一眼毛伦，他紧紧地盯着主席台。等宣判完了后，我问他怎么个手段残忍，他也说不出来。听说是分尸，分尸你懂吗？就像是我们去医院池塘里抓青蛙，抓了后把青蛙掐住，四个脚都砍掉。
我从树上跳下来，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有点恶心。警笛声越来越远，郭艳的爸爸被绑着，站在一辆东风牌卡车的车厢里。那个车厢是敞开的，大家围观着车远去。有些小孩子起哄在后面追着，毛伦也想追，但被我拉住了。我问了一个他和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问题——
郭艳怎么办了？
郭艳，下课后你留下来。
郭艳刚坐下，又站了起来。班主任打了个手势，不用站，下课后来办公室找我。我坐在郭艳的侧边，看见她坐下，手在抠着桌子的边角。班主任开始讲一首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词太难了，我听不懂。但她一开始就说了，初考是要和其他小学生一起拼上初中，语文不多学点，学深一点，那怎么行？
我完全听不进去她在讲什么。趁着老师写黑板，毛伦从前排转过头，朝我扔了一个纸团，然后又向郭艳努嘴。我懒得理他。郭艳一直低着头做笔记，很认真的样子，而且很用力。第二天，我听说了班主任叫她留下的原因。她告诉她，校庆文艺晚会的领舞换了别人，说是校长的意思。郭艳好像没有什么表示，我看她依旧很认真在做笔记。忽然，我比她还急。
晚上回到家，我想等爸回来。像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爸照样没回来吃晚饭。我吃过饭，妈见我还坐着，有些意外。我说再等等，妈说今天是不能看电视的，你不用多想了。我点点头，不是为了电视。那为了什么？我答不出来，和妈对视了几秒，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睡着了以后，爸回来了。我听见了他和妈争吵的声音。他们以为我听不到，每次吵都要等我睡了以后才开始。我很想出去，问爸关于郭艳家里的事。爸在县委办上班，和那个已经被枪毙的郭书记应该能天天碰面。
妈往地上扔了一个盘子，我听得出声音，是那种塑料盘子。不是瓷的，瓷的比较贵。妈又是质问爸去哪里了。爸一开始懒得说话，盘子落地后才开口，上面有领导来，去接待了，这不是很正常吗？妈说是很正常，像那个郭书记一样，天天接待最后和女人搞在一起吃子弹了吧？爸说你疯了。妈说你才疯了，你给我小声一点，不要吵醒了王林。爸沉默了一阵，点了根烟。老郭，唉。我看明白了，官是没法往上爬了，还是多挣点钱实在。解放思想，大家都下海。妈说，你想干什么？停薪留职下广东？爸说想太多了，县委办挺好的，有吃有喝。我们做点副业，大姐夫的哥哥在市里做冰淇淋生意，我们去给他拿代理，县里还没有人专门做冰激凌生意。
他们接着就在聊怎么做生意了。我没了兴趣，光着脚站在地上，开始感到有些冷意。算了，我也不打算问我爸了。问了，他也不会说。郭艳爸爸为什么要杀人，怎么“强奸”别人的，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知道。至少毛伦会比我先知道。
可毛伦后来说，他知道得也不多。大人们好像很神秘的样子，吃过饭闲聊時总会说上一两句，但又是各说各话，没个准数。有的说是情妇先动手，有的说是郭书记预谋已久，又有的说姓郭的一家都参与了，大家一起动手。
我骂了一句，郭艳也会动手？乱说话死全家。
是啊，我也觉得这个夸张了。但郭艳妈也被抓进去，这倒是真的，共犯。好像是这样说的。
爸妈都不在家了。那郭艳？对了，她还有个念初三的哥哥。
听说是暂时住在她姑姑家。
那么大个房子，空了。郭艳家在西门，盖了一栋四层的楼房，那么大的房子呐。我坐在学校操场台阶上，望着校门口的方向。郭艳从教学楼里出来向门口走去，几个同年段的男生围着她转，嘴里念着：杀人犯，吃枪子，一枪崩了见阎王。郭艳要往左躲开，他们也往左；她要往右躲，他们也往右。毛伦瞄了我一眼，你不要犯傻，你冲过去被打了我不会帮你。班主任和年段长不知说些什么事，站在教学楼前，远远看见了，喊了一声，那些男生呼啦一下这才散了。郭艳回头望了望，然后才低着头往校门口走。我紧跑着过去。 郭艳。我叫住了她，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封信。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收起信，而是马上打开了，看了看，又还给了我。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大大泡泡糖，塞嘴里一块，也给了我一块。
王林，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没事。
我很想对她说，她是我第一个写信的女同学，而且连着写了好几封。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把信揉了，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揣进口袋。我也嚼了糖，那个信里主要是想说，不要再去打游戏了，马上就要考初中了，电子游戏害人。
那你怎么去打？
我打得不好，那天是因为写作业太闷了，去玩一下。
你念书好，你才是不要再打游戏。我不打游戏，放学回姑姑家不知道做什么。
以前，她下课后要去艺校练跳舞。我还记得，她妈妈还让她去上英语课。她是提前学。她妈妈是高中老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什么事了吧？郭艳背着书包，朝街对面看了看。一个瘦高的初中生扶着一辆自行车，看着我们。郭艳走了几步，回头朝我微笑。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针扎了一下——若干年后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初中生骑着自行车，载着郭艳走了。毛伦捅了捅我的胳膊，别看了，那是她哥。念书很好，是一中的重点生，和你有得一比。
我其实念书一般，懂得的东西也不多。小学升初中考试，我在全县成绩排名第三，那是因为我的舅舅是批卷老师之一。我有一个表姐，念高中后就一直没见到她，家里人从不提起她。工作以后我才得知，她在我高一那年就被杀了。是她厂子里的人杀的。我还以为她去外地做生意了，一直不回来。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但在寻找郭艳这件事上，我好像节奏蛮快的。
三
你这算不算是“以权谋私”，打着公家的旗号，干自己的私活？可这逻辑也讲不通啊。郭艳不见了，你应该在厦门或者周边找，你不是在媒体工作吗？发动媒体力量找，怎么反倒回老家找？
你有多久没回老家了？
还好吧，有机会就回老家。我画画的，需要到处找灵感。我不像你，五年没回老家了——忘本！
家都安在厦门了。吾心安处是故乡。
对于毛伦提的问题，我没有作答，我们两个人在神聊。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越接近老家，扩改的路段就越多。其中回程有一段长下坡路，十一公里，双车道中间隔了水泥板，直接分开了慢车和快车。这个设计当时就是没头脑，这么长的下坡路重型卡车一路往下冲，刹车碟都冒烟了，以前经常发生卡车刹不住，直接把前车撞得粉碎的事故。好几辆车连撞。
所以呢，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当初修高速的时候，哪里会想到现在车辆那么多，都往一条道上挤？
跟人一样。都往同一条路上挤。我开着车，看了一眼毛伦。
最烦你们这种多读了点书的，考虑太多。
你画画就不用考虑？
你不用操心我，你操心你自己吧。
我笑了笑，前方是古田服务区，我把车拐了进去。到古田，就离老家很近了。我和毛伦进了洗手间放水，然后出来点烟。我说，我该操心什么？毛伦笑了，你这个问题傻得很，你该操心的事多了，但你把郭艳的事放在主要位置，显然是主次不分了。我说，半年前，咱们重新遇上她，是不是很高兴？二十多年没见，居然会重逢，真是特别高兴。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还喝茶打牌，你还说她真变不少了呢。我后来想想，她不是变了，而是重新回到最初的那个她了吧。
她好像不那么冷了。感觉上和她爸被枪毙前差不多。但其实，你我都走不进她心里的，你没发现吗？毛伦深深吸了一口烟。有一次我们一起吃火锅，就是在那家新开的小龙坎火锅，她的手机开了震动，但她一直没接。我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女儿”。我以为她是没听见，本来想提醒，后来才发现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接。你想一想，换作是你王林，你女儿打电话给你，你会不接？
我把烟踩在脚下，说上车吧。车启动后，我迟迟没有踩油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路上的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回老家？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老王有心要我避开一阵。这次部门竞聘，无论怎样，我其实都应该是要上专题部主任的。老王是总编辑，我上专题部主任其实不难。但他说要做权衡。我替他干了多少活，现在和我说权衡？我三十七岁了，现在上来的部门主任是我那年带的徒弟。你说这个是不是很魔幻？
我要是老王也会让你避一避，怕你闹事。毛伦表示出了一些不屑。我的手机响了。是杨山打来的。我按了免提，他在电话里说，上午去公安的朋友那里泡茶，聊天的时候说起郭艳的事。我以为是找到了她失踪的什么线索，但没想到不是，居然是说有几个人报警，说郭艳欠债，约定的最后还款日期已经到了，可现在却联系不上了。初步统计，得有两百来万的欠款。公安的朋友说，你要说她跑路吧，也不像，网上查不到她任何外出的迹象；你要说她出事了吧，也没证据，遇害？绑架？都不像。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的，总得有个理由吧。我这里继续帮你盯着，你回老家看看有什么发现。
郭艳的老房子都不知道荒废多久了。她跟家乡更没什么聯系了。毛伦叹了一口气。你说她就办舞蹈培训的，规模也不大，欠人那么多钱干吗？
我摇摇头。他人即地狱？我不敢把这样的疑问说出来。我不相信郭艳会是我的地狱。至少，在我躺在她的床上，从后面紧紧贴着她的时候，我绝不会认为她是地狱。反倒，我认为她是我的天堂。她问我，舒服吗？我说，是的。她笑了笑，抓住我的臀部往上提，这样更舒服。她一直跳舞，身材保持得很好，她说要不要试试下腰，我笑着摆摆手，怕自己那个地方承受不来，断了。她又问我，是不是觉得儿时的梦想实现了？我想说可不是嘛。但又觉得不应该，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懂得那么多？连“情人”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在老家遇到的人，都问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很难向他们解释，除了和邱劲详细说了一下，其他人我都支吾过去，只说是回来散心。但他们又有疑惑了，那怎么只自己一个人？老婆孩子不跟着？我没法说太多，只好笑笑走开。邱劲是交警，也算是公安，我觉得和他说没什么关系。我在他的办公室，他泡了一壶热茶。老家比厦门温度低了好几度，我还在适应。 你的办公室面积挺大，中午睡觉舒服。
这是超标的，你没看中间隔了断间，既是办公室也是小会议室。邱劲给我倒了金骏眉，茶香瞬间蒸腾。你是忘了，还是装的？小县城里上班的人，哪有在办公室午睡的？都是回家。毛伦每天没事做，也跟你回来？
他是大学老师，教画画的，到处找灵感不是很正常？我喝了一口茶。郭艳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她跟你们是小学同学，我又不是和你们在同一个学校。我们是到了初中才认识。她后来不是去二中念初中了吗？反倒跟她的哥哥，小时候还多少玩过。他和我表哥是同学，偶尔会玩一块儿。比如说溜旱冰，我溜得好，有次要被高中的人揍，是他及时帮了我。
他自杀死了。我怕邱劲不明白，于是补充说，郭艳的哥哥。在自己家里打了个粗绳，挂脖子上自缢。
邱劲瞳孔放大了一下，然后又收缩。我们和他后来也没联系了。我表哥去了珠海，他后来听说考海事学院，跟船满世界跑——离了家乡的人，过去就算吃同一碗饭，抽同一根烟，后来也会没了消息。
他后来没跑船了，在厦门买房成家。郭艳一年前去厦门，也是因为哥哥的关系。他死了，老婆也就改嫁，留了个遗嘱，房子卖了对半分，他那一半给郭艳。他也没小孩。这些都是郭艳和我说的。她还说他哥死活不要孩子，说活得太累。
邱劲点了根烟，从头吸到尾，快结束才眯着眼看我。你跟她，肯定有事。
反正是遇上了。我靠在沙发上，眼睛瞄到他的书柜里有本书《杭川县公安志》。这事，你有什么办法？怎么能找到她？
你和她前夫那里联系过没有？得有人报失踪。她家里人报失踪比较好。
她还能有什么家里人？
邱劲和我都不再说话了，烟雾开始弥漫整个房间。从邱劲那里离开后，我独自一个人走在北环路上，往西门方向走。郭艳的家在西门。那里因为周边拆迁，现在变得坑坑洼洼。天空下着细雨，我穿着一件牛仔衣，细雨袭来，我不禁紧了紧牛仔衣。房子的衰老从内往外涌出。我看了看房子的大铁门，在旁边，又开了扇小门，显得很滑稽。而这扇门，是特意开给那个情妇进出的。
郭艳的爸爸长得很魁梧，看起来并不像是学历史的。他和我还是大学校友，同是厦门大学。恢复高考后的那一年，他考进了大学。在此之前，他是县城粮站的一名普通工人。在邱劲办公室那里，我翻看了那本“公安志”，在“刑事案件”一栏里，我看到了对郭艳爸爸的记录。
这本志书里说她爸爸，是“提倡干部年轻化后，迅速成长起来的领导”。他虽魁梧，但笑容经常挂在脸上。命案发生的地点，就在郭艳家里。那是初春的一个深夜，寄居在郭艳家里的这个情妇，被郭艳爸爸用榔头敲碎了脑袋。在确定她死后，郭艳的妈妈出现了，协助他把情妇装进了蛇皮袋。这种蛇皮袋由红白蓝三种颜色构成，过去是下广东打工的人最经常用到的，皮实，装的东西多。这一次，郭艳爸爸用它来装了尸体。
她爸爸开了单位的北京吉普车，就是那种车篷还是帆布包裹的老吉普。他开着车去了离县城二十公里的乡下，把装情妇尸体的蛇皮袋和另一个装满石头的蛇皮袋绑在一起，沉入了汀江河里。那个乡村很偏僻，春天到了，雨水慢慢增多，照这个河流的流向，蛇皮袋是会流向广东的。照理来说，事情不会那么快败露。
那原因何在？毛伦夹了块牛百叶，在火锅里烫了下捞起。他听着我的叙述，嘴里没有停歇。晚上这顿，邱劲本来说要请的，但临时要处理一起交通肇事，所以来不了。毛伦给我的碗里也夹了些肉，牛肉，羊肉，或者动物的什么内脏。他吞下了牛百叶，我真是有些佩服你了。那座房子是凶宅，旁边都拆了，就那房子还立在那里。拆迁的都不收，你还去看。
我还想进里面的，翻个墙就可以了。翻过墙是个小院子，出事前我还去过她家一次，种了些兰花、铁树，还有个小池子养些鱼。我点了根烟，烟盒里只剩下一根了，绝大多数的烟消亡在了那座房子门前。事情的败露，其实是注定的。郭艳爸爸抛尸后回城，半路发现车里还留着情妇的血衣。他照旧把血衣绑着石块扔下河，但才扔下去血衣和石块就分开了。血衣漂在河上。隔天一早，下游種田的老伯就发现，并打捞了起来。
天意。
情妇的尸体后来也没漂多远。连着十来天没下雨，没出县境就自己浮上来了。
真是天意。
案件的侦破也没费多少力气。我把最后一根烟掐灭在空盘子里。郭艳爸爸起先什么也不肯说，关键线索是找到了情妇的一封遗书。遗书上写郭艳爸爸有杀她的动机。这封遗书，被情妇缝在了睡衣袖口……
我忽然说不下去了。毛伦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你和郭艳，肯定有事。一天之内，两个人都这样和我说。
四
请问，这里的负责人是叫郭艳吧？我手里拿着一张从大厦门口宣传栏拿的传单，问这家名叫“艳子舞蹈培训学校”的前台小姐。
您是要带孩子来上课吗？郭老师现在不在，如果您是要上课培训，我们这里有专员可以和您对接。您请进。前台小姐很热情，我随着她往舞蹈教室里走。边走，她边介绍舞蹈培训的师资还有收费标准。她说，咱们这里学芭蕾舞、民族舞，还有声乐，考级培训也都有。先生，请问您想了解哪块？我问她，郭艳会和孩子们上课吗？前台小姐笑着摇头，没有的，但她是我们的艺术指导老师，会结合孩子的特长，有针对性地进行指导。郭老师是资深的舞蹈家，您看这面墙，都是她曾经获得的荣誉。
我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看着墙上贴满的荣誉奖状。华东六省舞蹈汇演个人一等奖、全国舞蹈新星优秀奖、桃李杯少儿舞蹈大赛最佳指导奖，等等。这漫长的二十来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呢？初中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她读的是二中，中考后就去福州学跳舞，后来又听说去了北京深造，再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那这一次，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郭艳坐在了我的对面。我来厦门时间不长，之前一直在北京。
我摇了摇手机。多亏了发达的网络。我看到了你们推送的招生信息。罗琳，哦，也就是我老婆，她把信息给我看的。最近正要给老大找一所好的舞蹈培训学校，罗琳恰好就看到了你们招生的信息。我看到你们简介里，有你的照片。 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但你大的样子没有什么变。腰是腰，腿是腿，眉目还是眉目，顶多是眉角多了些皱纹。我只敢在心里這样说，不敢说出口。我继续看着郭艳，内心有止不住的激动，但话到嘴边又被压了下去。郭艳看着我，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微笑一直挂在嘴边。我们都不会问对方，你这几年还好吗？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确认一下，是不是你。
现在看到我了，有没有让你失望？
没有，没有，我本来也就不抱着多大期待。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竟然有些局促。前台小姐知道我要找郭艳，出去打了个电话。郭艳在电话里交代，让前台泡杯好茶，她马上赶回来。我强烈期待着和郭艳的重新相见，我料想她也是如此。但没想到，我们真见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交谈。我说，我是很想见到你的，昨晚上想了许多重见你的场景。只是，今天再见，却好像又有些安静过头了，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我傻笑了几声。郭艳也笑了笑，这个很正常，一晃那么多年了。我们互相加个微信吧，以后方便联系。我这里的舞蹈培训刚做起来，以后看看还请你多指导。怎么样，对我这里感兴趣吗？孩子要不要送来学习？
就是有这个意思。回家我问一下罗琳意见，你知道的，孩子的教育问题基本是她在管。我做媒体的，平时比较忙。对了，你的孩子呢？
在她爸爸那里。
哦。我点点头。我站起身，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告辞。过几天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把毛伦也叫上，从老家出来后，我到现在还保持联系的同学，也就他了。他肯定也是很想见你。
好的，静候联系。郭艳也起身，为我开了门。你现在还写东西吗？好像是小说？我看过你获奖的消息，小说获了什么奖。
一直在写。没写出什么大名堂。
真是难以想象。我的印象中，你小学成绩一般吧？倒是我的作文，经常当作范文。呵呵。现在你都成作家了，我倒是出来工作后就再没写什么文字了。
难以想象的事多了。这么多年过去。
我把郭艳招生的那条信息推给毛伦，还让毛伦加了她的微信。毛伦看完信息后，连发了好几个惊叹的表情符号。我问怎么了，毛伦说，你这算是大海捞针，居然真就被你重新捞到针了。你说下次我们一起吃饭，我们该聊些什么呢？她家里遭遇了那么大变故，她自己的经历想来也不简单，真担心说错话。
放平常心啦。都是同学。没事别去碰敏感话题。
你算了吧。吃肉喝酒，不聊人生聊什么？难道她聊舞蹈，我聊画画，你聊小说？鸡同鸭讲嘛。毛伦过了好一会儿，再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对郭艳动了小心思，是不是？
我没有理睬毛伦。我自认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对这个世界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好奇心，就这样解释。回到家，罗琳听了我的叙述后，摇头否定。她说，一来郭艳的培训地点离家太远，我们住在市中心，她那个在金尚，不方便；二来，郭艳真教得好？你们山里来的，跳得好？
如果不是因为我太熟悉罗琳，否则的话，我估计会扇她一个耳光。她常用地域来说事，仅仅因为我的家乡是在山区。我懒得理会她。不上就不上。我给郭艳打电话，抱歉地说孩子练舞蹈想挑个离家近的。她听了没有在意，反倒说要是自己孩子选择，也是要离家近的，不然接送多不方便。她还主动问起约着一起吃饭的事，问说毛伦不知道长什么样了。我说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没想到郭艳会这么放得开。几杯红酒下肚后，她的话多了很多，聊过去，聊家乡，当然也会聊一些长大后遇到的有趣的事。毛伦还是很有分寸的，知道哪些该聊，哪些要避开。而我们也像事先打过招呼一般，自觉地不去提一些东西，像是各自的家庭，我们有意忽略，就好像家庭我们从未拥有过。
毛劲讲了个笑话。小升初考试前，有天晚自习，我们的语文老师，就是那个胖胖的从北方来的男老师，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在给我们讲解《十里长街送总理》这篇文章的时候，竟然哭了。他想起了故乡，想到了自己半世蹉跎，想到了每天面对我们这些人，尽心尽力教，但换来的却是一群不懂感恩的白眼狼。说我们放出社会去，必定是祸害。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台下的我们开始是懵了，后来居然也跟着哭，趴在桌上哭。但我跟王林没有哭。他示意我看语文老师，我抬头一看，他的鼻涕，长长的，竟然要落在讲课桌上了。太滑稽了，我俩憋着都没笑，快憋出硬伤了。
全班估计就我们俩没笑。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我还是会大笑。
哦，我也没笑。郭艳说，我趴在桌子上，手在抽屉里写字。写什么忘了，总之就是没哭。估计是我爸出事后，我把眼泪都哭没了。
郭艳的脸通红，一杯又一杯的红酒起作用了。我和毛伦有些局促，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反倒是郭艳先笑了，忽然就拍着旁边毛伦的肩膀，来，喝酒，与君共醉三万场，不诉离殇。毛伦举起酒杯，说就是，喝，喝酒。我们三个都一起举起了杯，干了杯中酒。就整体效果而言，这场多年后的相聚气氛还是很好的。除了郭艳中间时不时地出去接电话之外，整体节奏还是很流畅的。郭艳有些抱歉，说舞蹈培训刚开始办，事情比较多。我们都表示能够理解。我出去上洗手间的时候，遇上了郭艳在打手机，神色看起来有些异样。可等我上完洗手间出来，回到包厢，看到她却是挺正常的。
在之后的聚会中，毛伦说曾看见她不接自己女儿打来的电话。这一幕我并没有看见，但被毛伦注意到了。这说明他观察还是很细致的。我单独和郭艳在一起的时候，就没那么细致了。在事后公安调查时，经过他们的提醒，我这才回想起来，有那么一两次，我跟郭艳回家的时候，总会隐约看见她家附近徘徊着一个戴白色鸭舌帽的男子。因为在黑夜，所以那顶白帽子显得很突兀。可我竟然在一开始忽视了这个细节，直到公安再一次调查，询问郭艳失踪前有何异常，比如是否有陌生面孔尾随时，我才想起。
我一直忽视了很多细节。比如在她家，她似乎从来只穿同一件绿丝袍睡衣。再比如，她说起自己哥哥自杀时，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向往的意思。我那时都处在什么状态呢？很难用具体的形容词来描述。但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很舒服。特别是有一次，我在她的舞蹈培训学校里，外面是老师带着孩子们上课，而我则在她的办公室，紧贴着她的后面，她浑身颤抖，我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夏光照进来，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舒适。 五
毛伦，你觉得“吾心安处”就会是故乡吗？
傻子，这话是之前你自己说的。你说心安处即是故乡。难道你现在反悔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刻，我站在扩建后的建设路上。这条大路原来是我们上中学时的必经之路，也是通往郭艳家的路。原本仅是两车道，少得可怜的机动车和自行车在路上混行。现在这条路已经变成了双向六车道，直通河对岸的新区。变化太大了，这整座小县城都如这路般。我细想了一番，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是心安的。我常常焦虑，为很多事情焦虑。
毛伦推了我一把，别想太多了，上楼吧。我们找了一间茶楼，等着邱劲。他要介绍一个已经退休的公安给我们认识。他是原来郭艳爸爸案件的办案人员之一。我们大概知道案件的起因，也大致了解案件的过程，但还不够具体。我想，这个老公安应该能帮我们解决这些问题。老公安落座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指泛黄，于是给他敬烟，但被他婉拒了。他说没退休前烟瘾很大，退休后有次体检，发现胸部有阴影，当时吓坏了，以为是肿瘤，再细查了一下是炎症，发展得比较严重。
好像“死”过一次，所以特别珍惜生命。老公安自嘲，看了很多生死，以为自己能淡然看待，但实际上还是很怕死。但你说谁不怕死呢？所以，当初提审郭书记的時候，我就问他，你是领导干部，应该很了解法律。杀人犯法，而且被抓到一定是判死刑，怎么你当时下手的时候，就不怕自己也会死吗？
赔钱的买卖没人做，杀头的生意抢着做。郭书记笑笑说。老公安听了也笑笑，递给他一根烟。他说，郭书记，你说是“生意”，这还真是不错哩。一开始，你和林主任想必就是达成了“协议”，你帮她提为妇联主任，她上你的床。林主任还是很有想法的，前夫带着孩子想办法调到福州工作，她也不跟着去，就想着再进步。这一来，和你，郭书记不就对上了？但你打定主意是做生意，她却迷上了，还想坐东宫，逼你离婚。你被逼急了，所以就下了手。
我都知道要杀头的，她一逼婚我就下手？哪有那么简单？郭书记慢慢将烟抽完。林主任的尸体，还有那件血衣被发现时，郭书记被当作最大嫌疑人。县城很小，一个独身女人住在别人家里，名义上是租，但实际情况大家都明白。第一轮提审的时候，郭书记什么都否认，还说林主任去了福州，是他帮着向妇联请了假。火车票、单位请假条都有。他一直硬挺着，要不是因为他还是县委副书记，老公安说，自己早就让他“坐喷气飞机”“呛灌水”了。
我和毛伦听了有些咋舌，老公安说，这个很正常，外人第一次听到当然会惊讶。我对郭书记说，我们是不好用手段，你看还是都交代了吧？这封遗书的字，你认得的，肯定是林主任留的。
郭书记一开始很强硬，但看到那封遗书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还用力踩了踩。他的脚上有镣铐，拖地的声音格外沉闷。哎，还说什么好呢？她哪里有这么简单？她什么也不说就住进我们新盖的四层楼，给她单独开了一扇门，后来竟然还提出房子她也有份；她逼我离婚，还威胁要报告组织。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女疯子。孩子妈，她知道我的目的。但杀人的只是我一个。我掐死了林，还砍断了她的手脚，因为蛇皮袋没法整个装下。地上的血，孩子妈帮我一起冲洗的。
我们几乎同时皱了下眉。沉默片刻后，我才问，那个遗书写的是什么？
遗书缝在林主任睡衣内袖，第二次搜家时才找到。遗书说，她要是有一天死了，那杀她的一定是郭。
出茶楼，下起了大雨。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老公安摸了摸头发，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了，当年办案是拼命三郎，现在是一遇风雨天腿就疼。当年这个案子很轰动，但时间过了这么久，早就被人忘记了。除了他们的孩子，谁还去回想？
郭书记的两个孩子，如今大儿子自杀死了，女儿消失半个月了。我特意用了“消失”，我还是很难接受“失踪”。那个林主任呢，有个女儿，但因为在福州念书，没和我们同学过，所以不太了解。
当时确定死者是林主任，喊她前夫回来，开始是老大不情愿。后来，那个女儿跟着回来，脸也是冷冷的。
我抬头看天空，雨飘打着脸。
他们俩最开始，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估计，都是因为孤独吧。老公安忽然说了个很感性的词语。这么个小县城。
这一次回来，收获还可以吧？
邱劲咬着牙签。我和毛伦下午要走，中午他请我们吃河鱼。毛伦点头，但又摇头。他解释主要是陪我回来，他顺便转转，回去后还得把那头老虎画完。他又说，我可能会在老虎旁边添个裸女，就是什么也不穿，躺在老虎旁边。
那你呢？还写那个什么专题调查？
我觉得有点累，很累。我闭上眼睛。
回去轮着开，你多歇会儿。毛伦说。
这些，对你找郭艳有帮助吗？邱劲忽然问我。我感觉郭艳失踪，没那么简单。
我的心里敲起了沉闷的鼓点声，和着屋外仍在落着的雨的节奏。杨山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又急又有些惊喜。王林，你赶紧回厦门吧，公安这几天通过走访还是有收获。他们重新走了山顶的现场，再次分析判断郭艳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他们发现原来后山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山顶，只是这条路很曲折，距离长，晚上也没灯，所以除了喜欢登山的，根本没人会走这条路。公安顺着这条小路下山，直通到仙岳山脚和快速道交界处。他们查看了周围，在快速道对面有一个市政监控摄像头，远远地能拍到仙岳山脚。于是，他们调了监控，通过技术手段还原，发现郭艳身影最后出现的那天晚上，有个戴白色鸭舌帽的男子背了个女的下山，并开车走了。
杨山，你不用说了，我马上回来。我催促着毛伦赶紧上路。我先开，然后在出龙岩市后的那条长下坡路上，追撞了前车。我被送进了龙岩医院急救，入院后的第二天下午苏醒。谢天谢地，你还能顺利醒来。毛伦手臂有擦伤，问题不太严重。医生说你是万幸，昏迷是颅脑受到撞击，但不致命。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厦门了，罗琳昨晚陪了你一夜。现在她回宾馆休息了。
我说，天都黑了，你还赶回厦门？ 放心，我买动车票。你安心休息，有需要就叫护士。罗琳明天一早会来。
我点点头。护士给我换了点滴，说还不能进食，让我再忍忍。我问，自己会变什么样？护士说我也不太懂，医生给你胳膊和大腿骨折的地方打了石膏。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打钢钉，应该问题不大吧。我笑了笑，我是被送医抢救的。我慢慢又沉睡过去。在梦里，我见到了郭艳，她拼命向我挥手，可我却看不清她的脸。我想喊她，可怎么也喊不出口。我一着急，睁开了眼睛。
已经是天亮。罗琳打了湿热的毛巾，替我擦脸。边擦脸，边说，你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我忽然有些难过，不敢看她的脸。罗琳把毛巾扔进脸盆里，老王昨天打了电话，问你的情况，还问要不要来看你。我说不用了。他这算是什么？真关心的话，直接就过来了。罗琳自顾自说话，我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冷。罗琳坐了下来，看着我。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毛伦托人找了关系，只安排我入住。大难不死，但我笃定自己并不会有后福。罗琳拨弄了一番手机，看了看微信。我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她重新抬头看我，几句话和你说一下。我下午就回厦门，给你请了护工，医生说再观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主要是静养，不能随便动。出院的时候，你有需要再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没有需要，就不用给我打。
还有，回厦门后你自己在外面住吧。
罗琳说得很委婉，我忍不住笑了。
六
我自己一个人回的厦门。毛伦在火车站接我，看我走路的样子，摇头说，这是何必呢？我说这没什么，和郭艳遭遇过的比起来，我这肉体的疼痛算什么？毛伦冷笑说，你怎么知道她疼？你怎么知道她疼的是肉体？我想一想，还真是呢。
我暂时借住在毛伦的画室。我给杨山打了电话，他说公安还在追查那个戴白帽子的男人。他开的车还没上牌，估计是领了临时牌。问题是领临时牌，未必就是在厦门领的。而那款宝马5系的车保有量很多，要查到原车，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你再耐心等等。我说好。杨山问要不要来看一下我，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帮我盯着就好。另外，老王那里我就不和他联系了，我这也算是工伤。杨山沉默了一阵，然后才挂上电话。
郭艳啊，郭艳，你到底在哪里？回来的晚上，我又梦见了她。在一个熟悉的场景里，郭艳透过门缝，看着她的爸爸一刀一刀地砍那个情妇的手和脚。她的妈妈在一旁，台灯只照出她的半边脸。她几乎要叫出声，但被身后出现的哥哥捂住了嘴巴。哥哥把她拖到了一边，两个人身子都在发抖，都在流淚。郭艳把头转向我，被捂住的嘴巴忽然消失了，但我感觉她在向我说，救我，救救我。
我惊醒。在厕所拉了长长的一泡尿后，我决定去郭艳的家。她的家门是电子锁，我知道锁的密码。我曾陪公安到过她家里。公安联系她的前夫，但对方不愿来，只说他们现在北京生活，这间房子不是他们的。他们，自然包含了郭艳的女儿。郭艳还没死，不是吗？你们没发现她有遇害的迹象，不是吗？说完这些，她前夫就把电话挂了。
郭书记的情妇——林主任，被害后，她前夫不也是同样的嘴脸？
在郭艳的家里，我忽然感到了寒冷。衣柜里，有两件睡衣，一件是常穿的绿丝袍，另一件是红丝袍。我曾和她开玩笑，说这丝袍的睡衣显得老气，我想给她买新的，但她拒绝了。绿丝袍，什么也没发现；红丝袍，在袖口处缝了小袋子，拆开后发现了一个折叠好的信封。我拿着信封，跌坐在地上。
葫芦娃七兄弟，个个本领不一样。这七个葫芦娃里，我从小最羡慕的是那个千里眼。我那时常常想，我要是有千里眼，一定看得很远很远，我想知道翻过山的外面有什么。当然，人不可能有这种本领。但人可以借助工具实现。比如说，天眼。杨山说，多亏了城市里的“天眼”系统，你只要出现了一个影子，总有办法把你追踪到。当然，现在还没办法自动识别，有的时候要靠人工查找，耗时间。那个戴白色鸭舌帽的男子，就是靠天眼找到的。
杨山来看我的时候，已经快年底了。我暂时住在毛伦的画室里。他吃住也在画室，我俩挤在一间房里。两个快四十的男人，过着刚毕业参加工作时的生活。杨山说，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和嫂子说一说？她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再说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我没什么反应，杨山比我还着急，继续说，再不济也可以去你爸妈家啊，哪里需要住这里？杨山说着指了指房子。
我爸妈还不知道我和罗琳的状态。老人家年纪大了，没必要让他们操心。他们帮着照顾两个孩子就已经很好了。反正我就说是出差跑新闻，他们也习惯了。
杨山没有出声。我拍了他的肩膀，不用担心，等郭艳的事了结再说。我现在没想其他的事。杨山说那好吧，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郭艳失踪到现在，快两个月了，目前查到的就是这么个结果：那个男的叫沙珑，年纪比郭艳小十岁呢，还算是个小伙子。平时喜欢登山，家里有钱。以前在福州工作，好像是个舞蹈演员。后来到了厦门，也没做什么正经工作。公安说看他的朋友圈，就是发些吃吃喝喝、旅游的照片。
我如果猜得没错，这个男的，是和郭艳差不多时候来厦门的吧？
杨山点点头，都是差不多一年前。公安问过沙珑，他没什么嫌疑的。他承认郭艳失踪那晚和她在一起。那晚，后来在他的家里。杨山怕我不明白，又加重语气说，是在沙珑的家里。他睡到半夜醒来，发现郭艳不见了。他说以前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睡着睡着，她就走了。所以开始他并不在意。只不过这一次，她一走，就再也没出现。
我紧紧握着口袋里的那封信，或者说是郭艳所称的“遗书”。我曾问过郭艳，在厦门还有没有熟悉的人，她的回答是没有。她说自己平时不工作，就是窝在家里头，也没和什么人有交际——可如果她没有骗我，那经常给她打电话的又是谁？我忽略了很多细节，也许，因为我那时的眼里只有她。
郭艳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被她迷住了，会陷在里面。沙珑刚在小区健身房结束锻炼，我们约了见个面。他喝了一口运动饮料。你说我怎么办？我也想找到她，可她去哪里了？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我只好去健身，往死里练，希望把自己累瘫了，然后躺床上就什么也不去想。 可有用吗？
没用。沙珑指了指自己脑袋。她已经刻在我这里了。她是我的性启蒙老师。沙珑看了我一眼，以为我会有很大的反应，但我还算平静。这么说是不是很下流，很露骨？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和公安说过，现在也不妨和你再说一遍。
我十五岁就认识了郭艳，她那个时候是我的辅导老师。天知道我妈怎么想的，认定了她就是最好的舞蹈老师。可能她不怎么说话，没那么热情，不像那些想急着“推销”自己的老师，所以我妈认为她靠谱。我读书中等，但从小喜欢跳舞，后来也是靠这个艺术特长念的高中。我妈认为我有更大的发展，比如必须去北京，念北舞附中，然后是北舞，或者中戏什么的。呵呵，如果我妈知道以后我会和她上床，那恐怕打死也不会同意她来教我。所以说呢，有时候这就是命。注定了我会遇上她。
沙珑的叙述有些颠三倒四，我给了他一根烟，他摇头说戒掉了。以前是跟着郭艳一起抽，后来到了厦门，她不抽，他也就戒掉了。我狠狠地抽烟。我从来不知道郭艳竟然也会抽烟，她从未说起。我在她面前抽过那么多的烟，而她竟然一点想抽的意思都没有，这让我有些说不出话。我抽完烟问沙珑，打断一下，她教你的时候，应该是在福州吧？沙珑说是的，教我的时候，她刚从北京回来。我说，郭艳之前跟我说她一直待在北京。我怕沙珑不明白，解释说，人生轨迹是这样的——从老家到福州然后到北京，她说她在北京学成后就一直待在那儿，直到一年前听了她哥的话才回厦门。
我能不能说这也只是郭艳千万个谎言中的一个？沙珑笑得有点苦涩。她来福州没多久，有一部电视剧《武林外传》火了，我们一起看电视，她还指着电视里的姚晨说和她是同学。当年她们一起在福州学跳舞，后来被福州歌舞剧院委培送去和北舞附中合办的班学跳舞。她说，姚晨比她有决心，立志当演员，她就只喜欢跳舞。我妈听郭艳这么说，更是深信给我找了个好老师，而且还崇拜得很。后来我去了北京，慢慢才发现根本没这回事。她不过是在北京和姚晨见过面，都是福建老乡而已。
说说“性启蒙”的事吧。
沙珑摇了摇头，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论男人女人，都得有这一遭，是不是？
你说一下吧，这可能有助于我们找到郭艳。我叹了口气，或者说更加认识郭艳这个女人。
十七岁吧那个时候，我跟着她练了两年舞蹈，主要方向是民族舞。我妈巴望我能考上北舞，可我在网上和其他人一交流，觉得自己差太远了。我没自信，就想报个省内艺术院系什么的，但郭艳死活不同意。她逼着我一定要考到北京。那天下午，我和她在练舞室吵了起来，我记得练舞室空气很沉闷，闷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她突然就抱住了我，狠狠地吻我，吻得我发蒙，吻得我嘴唇都疼了。她还把我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上上下下。她说我要是考上了，就给我。我那时候知道什么啊，完全愣住了，她是我的老师啊……
这是个异常幽静的小区。因为寒冷，让人觉得这个小区辽阔。我的鼻子已经被冻得发疼，在厦门，能遭遇这样的天气真是罕见。沙珑坐在小区花园的椅子上，仰望天空。他说，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报北舞那种硬功夫的专业院校肯定不行，但那年中戏表演专业在福建招一个，我拼了一下，靠舞蹈底子考上了。但考上又如何？混了四年，北京福州来来回回，毕业后就滚回来了。
我闭上双眼，黑暗压来，我感到全身被挤压。我想象着，沙珑在床上和郭艳来来回回。或许，不仅限于床上。郭艳，你还有什么故事，是我不知道的？我的手放在口袋，那里还放着那封“遗书”。遗书里说，她死后，房子留给女儿。而如果自己是被害，那杀自己的一定是沙珑。
怎么杀她？那天晚上，是她打电话让我去山上找她，还死活要我走那条没人走的小路。她脑子有病的，经常这样发神经，但她这样说了，我也没办法。我到了山顶，她穿着一双舞鞋，高跟鞋放在包里，说上山走累脱了。也没多说话，我们就又沿那条小路下山，她还让我开了那辆还没挂牌的车来。车是在福州上的临时牌。她是故意把包落在山顶，引得别人去想是不是有不测。也是等于决定了抛弃所有，半夜从我这里溜走，一定是一早计划好了溜走的路线。
忽然，我听到一片海的声音。这个小区的后面是海滩。入夜后，没有人去那里，连鬼都不会出现。因为，鬼都嫌那里孤寂。
七
我去见了郭艳的债主。杨山说有七八个人报案，其中有自然人，也有公司法人。我不解，杨山说，郭艳还向金融公司借了钱。金融公司这种，还钱起来是没个底的，一次抵押、二次抵押，最后就是还利息了，利息说不定都比本金高。我说你能不能通过公安的关系，要几个债主的联系方式，我去见见？杨山问我是不是考虑好了，这些债主找不到人，到时候把你缠上了就糟糕。
我拉了拉好几天没换的旧夹克，你觉得我还会糟糕到哪里去？
有一个债主是从福州来的，中老年妇女，五十多岁了吧。她说她姓贾，我礼貌地问她，贾阿姨，郭艳借了你多少钱呢？这个贾阿姨看起来并不缺钱，手指上戴着一个钻戒，中间镶嵌的钻石蛮大的。贾阿姨拨了拨刚烫过的头发，喝了一口咖啡。她反问我，你和郭艳什么关系？我说同学关系。贾阿姨笑了笑，我今天其实不想见你，你自报家门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钱。做记者能有什么钱？你铁定是没办法替郭艳还债的。但我又想你是记者，听一听我唠叨也好。郭艳说让我来厦门找她，这段时间会还钱，可不单没还钱，人还不见了。她欠我小三十万，在我看来，其实不算是大数目。特别是跟我们这么多年关系比起来，我觉得这钱就不值得提。我们好到什么程度？我老公在外面偷女人，她郭艳还陪我去抓奸啊。可我这么信任她，连字据都没有打就借她钱，说好半年以内一定还的，她却一直拖。左拖右拖，总说会还，却没个具体时间。到后来，连我电话也不接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那你知道她借钱都用在哪里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贾阿姨叹了口气。一年前她回厦门发展，过没多久她找我借錢。她说要开舞蹈培训学校，我想这是好事，就借了。我后来才知道，她还欠别人这么多钱。她那个舞蹈学校，规模也不大，哪里用得了那么多钱？再说，她哥房子卖了，她不是也有钱？ 你能找到郭艳吗？我走的时候，贾阿姨最后问我。我说我在努力。当我走远，回头看她，她还坐在咖啡厅里，一动也不动。
另一个债主是“好帮你小额金融服务公司”。公司的总经理是个瘦子，非常精瘦，简直就是皮包骨。在现在脂肪饱和的社会，还会这么皮包骨，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生病，另一种则是吸毒。皮包骨打着哈欠，对我爱理不理。他的办公室燃着檀香，猛一嗅，我差点吐了。皮包骨说，你就不要来多问啦，公安那里我该说的都说了，搞不好我今年真是走背运，郭艳这单成坏账了。
请你告诉我，你怎么认识她的？
缘分。皮包骨说，我和她是玩线上足彩认识的。就是网络赌球，知道吗？我自认玩很大了，可没想到她玩得比我更疯。同类相吸嘛，就认识了。有天她和我一起玩赌球，忽然问我借钱，说是拿她的房子做抵押。唉，现在她人消失了，房子我还得上法院起诉。一堆麻烦。
你刚才说“一起”。
就是一起，趁我迷糊，一口气借四十万。哎，我本来不喜欢她这样年纪大的。但她身材确实好啊。我嗑药，让她也耍耍，但死活不肯碰，说毒品绝对不沾。她真有病，她以为嗑药就是以前的海洛因鸦片？神经病啊，现在是摇头丸、麻黄碱，谁还玩白粉……啊！
我举起他桌上的貔貅玉雕砸了过去，砸得他当场见血。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一跃而起把他扑倒在地，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脸上、身上。他越求饶，我越兴奋。
到现在，你觉得自己真的了解郭艳了吗？换种说法，就像小朋友喜欢玩的拼图游戏，一幅完整的图，是由一个个互相咬合的小碎片拼凑而成的。通过这样或那样的叙述，一个完整的郭艳，能够立在你的心里了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客观地说，关于郭艳的消息越多，看起来好像越接近一个完整的她。可是，如果郭艳像数学意义上的“n”呢？就是说她无限大，这些拼凑的细小，只不过是她无限大的某部分，那就糟糕了。一个接近无限的物质，让人顿生沮丧。
我吸了一口气，嘴角的伤口疼得不行。那个皮包骨反抗的时候在我嘴上打了一拳，嘴角流了血。但相对而言，我觉得自己还是占了便宜。因为他明显受伤比我严重。我待在环岛路上，离毛伦的画室不远。他让我好好想想，这样是否值得。我说，鬼知道呢。杨山说，事情闹大就没意思了，别郭艳没找着，你把自己陷进去了，最后连命也没了。他很严肃，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开金融公司的，什么样的都有，特别是上门催债的，都是在刀口上滚的，你就不怕？这次托了派出所的人，让皮包骨不追究，但下次呢？
不会有下次了。我的意思是，下次再出事，我不会再麻烦你。
说这话的时候，杨山和毛伦都想打我。你自己冷静想想，值得吗？
做买卖，讲的是等价交换。但找郭艳，或者和郭艳有关的事，又不是要“交换”。我只是要郭艳。我这个人并不认死理，也不犟，但我发觉自己好像站在一处泥淖，明知越用力越沉落，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知走了多久，我已经站在了环岛路上的一处住宅小区外。这里是郭艳哥哥曾经住过的地方。
郭艳刚来厦门，还没有买房的时候，也曾住在这里。
这个楼盘我知道，十年前開盘的，当时卖将近两万，几乎是天价。现在回头看，还是便宜。这个楼盘，现在恐怕是要十万了吧。你哥赚到了。
钱有那么重要吗？郭艳开车载我经过她哥的小区。听了我的话，她表示一丝不屑。我哥一死，这房子紧跟着被卖。卖了，钱又分了，一份给那个女人，一份给我。但因为死过人，被说成是凶宅，房子没卖多贵。
我明白的，你是艺术家嘛，不在意钱。我开着玩笑。和你谈钱就俗了。
郭艳听了似笑非笑。玩笑过后，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毕竟，有关她哥哥的事，并不是一种欢喜。她哥哥死也并没有多久。她每回在和我谈论她哥哥的时候，口吻总是平静，这让我有些困惑——她到底对她哥哥的死持什么态度？也因此，一度让我有些难办，我究竟要在这件事上表示出同情、怜悯，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呢？好像哪一种都不太合适。
你怎么不说话了？郭艳把车停在了一处开阔地带。车的前方是大海，根据网上流传的说法，这里是车震的圣地。想到这点，竟让我有些莫名的羞赧。我只得看窗外。现场，除了郭艳的这辆暗红色宝马3之外，再没有其他车了。我把网上流传的说法告诉了郭艳，然后说看来这说传闻也是虚的。
我说，我有点紧张了。我握住了郭艳的手，她顺势探过身，吻住了我的嘴。我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在黑夜，在孤独的大海旁，像履行某种仪式一般，我们完成了我们的“第一次”。我们好像一早知道这会发生，从我们重新遇见的那时起，其实彼此心中都明白必将向这个目标前进。只是，我们需要一个契机，完成这个仪式。
你觉得，我们现在有多深入了？
我问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郭艳说，从下面延伸到了心里。她的回答，让我肃然起敬。她又说，我有点想郭斌了。
感觉有点怪异。在进入她身体之后，她忽然说想起这个人。
你叫我来厦门，就是为了看你死？
郭斌笑着摸了郭艳的秀发，还亲了她的额头。他的手腕上有几道疤痕，歪歪扭扭，像变异的蚕虫。他说，看一个人的死，有什么意思？我们又不是没看过人的死，而且看过很多次，你觉得还有什么意思吗？
哥，我有个发现，死其实是下一段生的开始。
哈哈，这就是“轮回”呀。不过，我觉得生就是生，死就是死，这两个事儿还是很清楚的，而且区别很大。至于是否轮回，那是佛祖关心的事，和我们没太大关系。有一年我跑船，经过墨西哥。我们靠岸休息，恰逢当地的亡灵节。就是死了的亲人会化作亡灵，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聚，而在世的亲人也有机会能见到他们。我当时就想啊，如果我们生活在墨西哥，会不会也能在亡灵节，见到爸爸和妈妈呢？
我想见妈妈，我不是太想见爸爸。没坐牢前，妈妈活得那么辛苦；坐牢后出来，又患脑癌，很快也离开我们。但她一直说生活不苦，还鼓励我们一定要坚强，要勇敢。奥斯托洛夫斯基，海燕，老人与海，是不是？呵呵。用现在的话说，很正能量。 可妈妈最爱看的书是日本小说。那个时候很冷门的一个作家，安部公房，妈妈居然最喜欢他。没有中译本，她竟然还去自学日文。现在想来，像是一场梦。那么不真实，可偏偏又是真的。郭斌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不停地走，双手搓着自己的裤边。那扇完全打开的窗户，以二十六层的高度，捎进来傍晚的风。妹妹，这个世界真的很荒唐。我刚出海的时候，跟着一个老船长，资历很深了，出海从来没有事故。第一次上船，他跟我说，记住，大海翻脸就不认人，一旦出事故要沉船，一定要优先让妇女还有孩子先上救生艇。一个月后，客轮在黄海海域翻了，他没救落水的人。我和你嫂子结婚前，一直有个女人。她是做那个生意的，我们在马尼拉认识。她一直说爱我，等着我，从没想过找其他男人结婚。她还怀了孩子，没和我说。有一天马尼拉发大水，她骑摩托车掉进水坑里，再没起来。
郭斌又走到窗户边，郭艳紧紧抱住他。哥，你不能死，我不能让你死。
我要想死，你也拦不住啊，傻妹妹。郭斌笑了。我们啊，真是不该欠人情。姑姑巴望着我们成家，安定下来。我们不忍拒绝，安定下来，但结果可能真是害了别人呢。
桃桃那里，我从小让她留在北京，留在她爸身边。我已经尽力去做了。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我希望她好，只能这样祝福了。
郭艳哭得软下身子。
哎，桃桃是个好孩子呢。
一个月后，郭斌在家里上吊自尽。作为一个曾经的水手，他打的绳结很完美。
八
像风一样吹走我对她的记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讲出这样的话，让我有些吃惊。吃惊过后，是略微的难过。但我很快就清醒，这个女孩子是郭艳的女儿，我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今日一面，以前不会不发生，今后也不会再有。这个叫桃桃的女孩子扎了个芭比头，眉毛浓密。她个子比郭艳还高，但明显骨架要大很多。我望了一眼接待厅的另一头，一个高大的北方男人正和律师说着话。
我爸姓纪，大家叫他老纪；你叫我小纪就好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桃桃”。
我说好。我有些没话找话，你想不想在厦门逛一逛？我可以陪你，哦，你们走一走。
不用了，前几年来过，舅舅带我去了很多地方。那个时候叫妈来，她死活都不愿来。我那时还幻想着能三个人在一起呢，现在好了，一个死，一个失踪，再也走不到一块儿了。小纪从长椅上起身，我不想和你谈论我的妈。如果那个是我妈的话——可她怎么连我要报考高中，问她意见，都不想接我电话？我爸来了，你和他聊。
小纪压低了头上戴的鸭舌帽，走出派出所大门。老纪站在我的面前，看着门外的女儿。门口有人推着卖茯苓糕的摊子，她好奇地买了一块吃了起来。老纪说，王林是吧？我们去抽根烟吧。不要去前门，去后院，小纪不喜欢看到我抽烟。他说到女儿的时候，语气很温柔。
我说好。这次，他们是不得不来厦门。原因，如果用法律语言表述，就是郭艷的债权人联合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冻结她的资产，拍卖不动产抵债。郭艳银行账户上是没钱了。那家舞蹈培训学校是个空壳子，郭艳独资，事发后员工都已遣散。唯一值钱的就是房子。老纪作为她的前夫，双方之间没有共同债务承担关系，房子也和他没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小纪，郭艳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血。
陪孩子过来，她千万个不乐意。我说，女儿，我也不愿意。但你想一想，你妈这是失踪，但也可能真是不在这个世上了。就算来了解下情况吧。更何况，从法律关系上来说，你也得来。能有什么办法？那房子，小纪有份。
法院会有个公告期，满了后郭艳还是没有出现，法院缺席审判，就会强制拍卖处理。小纪到时候恐怕还得来？
不来了。都委托律师处理。她还得上学。读完高一，就想让她去美国留学。留下来，太糟心了。
老纪这样说，我不知该怎么接话了。我们两个人默默抽着烟。老纪大我快二十岁了，但看起来面貌不显老，保养得不错。我不想去问他的职业，想来应当不错。否则，郭艳不会二十出头就嫁给了他。
我听公安同志讲了，听说你一直想要找到郭艳。不是我泼你冷水，你不会找到她的。她就算死，也不会让你发现。我了解这个人。你想想她，小纪三四岁，她就抛下不要，一个人跑到福州。小纪那么小啊，夜里我是抱着她一起哭。这十几年，她哪里像个妈？见过女儿几次？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我太了解她了。
又听到老纪这样讲，我不得不抬头看他。他真了解？我觉得自己离她越来越远，而他却表明自己懂郭艳。我摇头，我并不相信。但我不会去反问他。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把自己知道的，有关郭艳的一切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呢？重新塑造一个郭艳，或者将一个旧的她打掉？没有任何意义。
我说，我觉得自己不了解她。
那我劝你最好不要去了解。我看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吧？你进去了，就是把很多东西都搭进去了。我那时是气盛，四十岁的年纪，离婚多年，做生意赚了点钱，就算想找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这么巧，她出现了。我一个生意上的好朋友，也是你们老乡，当年是郭艳姑姑的学生。一介绍，郭艳姑姑满口说好。她去北京看郭艳，住的那叫什么地儿？她心疼得不行，我也心疼。一个跳舞的姑娘，怎么能这么苦？我当时以为解救了她，呵，现在回头看真是个笑话。
但还好，你毕竟还有小纪，不是吗？我说，你还有个女儿。
老纪吸完最后一口烟。我啊，余生就这点好了。他笑了笑。你啊，别管郭艳了，真的，过好自己日子吧。我跟你说个当年的一件事。郭艳怀上的时候，有次不知怎么就说到她爸。她爸除了杀人，还有个罪名是强奸。你知道怎么强奸？她爸强奸女下属——交代问题的时候他自己连带说了。郭艳说的时候，脸色像死了一样，我吓坏了。脸上的泪啊，就没停过……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都不说了。已经是新的一年，乌云还挂在天空，没有一只鸟儿飞过。
为了祝贺我回报社，杨山在一间饭店请吃饭。席间就只有三个人，我，他，还有毛伦。根据杨山的说法，他本来还叫了老王，但老王最近身体不太好，血压高。杨山笑笑地说，我也是怕王林你和老王都喝高了，一激动吵起来，你没事，老王别倒下了。我喝了一口石橄榄土猪肉汤，也笑了笑。最近火气比较大，喝了汤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