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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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声音。这次,她决心要直接冲上去,然后撞开那扇门,然后撕扯周明娜的头发,然后质问她,王坤对你那样好,为何做不要脸的事?她的勇气像鼓胀的气球遇到尖利的刺芒,没有走几步就泄气了。
   听到锁孔的响动,周明娜从她的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并没有慌张,头发纷乱,两颊红润,眼睛却投射出似水的光波,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带着一股黏稠的气息。“妈,你去买袋盐。”一张纸币就是一道圣旨,她不得不从。
   走到一楼,心堵得慌,想呕吐,却吐不出来,眼泪逼流下来了。她顺势靠在墙边,长长地叹一口气。她有些体力不支。
   楼上走下来一个人,白净,中等个头,竖条衬衣,藏青色裤子,领带打得不够规整。见到她,他有些惊慌,瞅了她几眼匆匆离去。
   回来的时候,周明娜已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干净,温婉,傲气十足,又平靜如水。她把盐放在餐桌上,一言不发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这是一种态度。周明娜对着门抿了抿嘴。卫生间的水流声。她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发现餐桌上凉着一杯开水。她没有动,她知道那不是给她倒的。
   周明娜洗完澡出去了。
   阳台的圆桌和椅子是儿子王坤闲暇时读书看报喝茶的地方。头顶上的晾衣架上挂满衣服,那是昨晚下班回来儿子洗的。有几盆花蓄满花蕾,马上就要绽放,饮花的晒在那里,她却不敢动。儿子安顿过,花饮水是有时间的,不能随便浇水。她看着那花蕾,艳丽的红色有些扎眼,看看盆里的土干得厉害,她就是不敢饮。她将鼻子凑上去闻闻。没事的时候,她喜欢手里拿着一块布子,这里擦擦,那里擦擦,看到什么擦什么。她感觉不那样做的话心里就空得没处放,那块布子几乎是她打发时间的道具。尽管,王坤一再地安顿让她不要那么辛苦,缓着就行,要不看电视、要不睡觉、要不在阳台上晒太阳。当着儿子的面一一点头答应。儿子还说了,妈,这儿就是你的家,放心住着。可是,她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家,总觉得不自在,触摸到哪儿都感到冰凉。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里的味道就不一样了。有一个无形的东西潜藏在这里,而王坤丝毫没有觉察到。
   房间是三室两厅,客厅和餐厅相连,空间就大。王坤却说,和别人家相比,这房子还是小,才一百二十平米。人家都一百五多平米呢!以她的估算,这房子够大了,大得有些空旷。儿子、儿媳、孙子都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感觉那空旷还在无限放大。可是从某一天开始,这个屋子里,除了儿子、儿媳、孙子,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说不上有一天霸占了这个房子。
   有一次,无意间动了动摆放的花瓶,让下班回来的儿媳看到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把花瓶摆回原处,弄得她很不好意思。晚上,儿子走进她的房间,坐在床头边,和颜悦色地说,妈,家里摆放的东西不要随便动,记住了吗?她冲着儿子很想喊叫一声,动了又能怎么样,我怕谁?
   她还真有些害怕,她害怕女儿来电话,问她好吗?住得咋样,还习惯吗?她很想给女儿说出来,毫不隐瞒。说了又能怎样?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浑身打颤。
   卫生间安装着百叶窗,每一天中午有几缕阳光透进来,好像阳光也是百叶的。儿媳的化妆品满满地摆放在那里,上下三层没有空位置。每一晚,吃过晚饭,儿子在厨房里涮锅洗碗,儿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刚刚洗完脸,并不急着敷面膜,说让皮肤透透气。从没听说皮肤也要透气。儿子在厨房里忙结束,这个时候走出来,一脸的舒坦。他走到阳台上去,那里有一盏地灯,打开它,光线柔和。是粉色的,像一团粉色的水波罩着周围,儿子打开了一本书。这个时候儿媳将面膜敷在脸上,躺倒身子,放平了自己。孙子在自己的书房里写作业,她一时无所事事。走到孙子的房间里,孙子说奶奶你出去不要影响我写作业。她歉意地笑笑退出来。电视上播的是什么剧目她看不懂,就把目光投向儿媳妇。儿媳妇好像是睡着了,紧闭双眼,一张鬼脸贴竟让儿媳那样的放松。儿媳妇周明娜是城里的姑娘,娘家经济条件好。动不动从娘家带来很多好吃的,并给孙子安顿这是姥姥带来的,要记住姥姥的好。孙子快乐极了,接过去,说,谢谢姥姥!周末的时候,儿媳带着孙子去娘家,有时候王坤也过去。回来时同样带好多好吃头,王坤说,妈这是你亲家给你带的。她对着儿子笑着,答谢一声。但是从来没有听到亲家叫她去家做客。她就想,亲家是嫌弃她这个乡下人。仅仅是一想,真要是去了,她会不会更加的别扭。
   儿媳说话了,妈,你怎么还不休息?她就回答,还早,不瞌睡。这是她们每一天重复的对话。听到回答,儿媳又沉默了,鬼脸帖依旧敷在脸上,煞白煞白的。过了一会儿,儿媳又说,春天了,皮肤就是干。这话好像是对自己的提醒,又好像是跟婆婆说的。她立马应道,就是的。她觉得儿媳的皮肤够白了,能弹出水来。城市的女人各个皮肤都水嫩。不像乡下女人,在广袤的田野里,少雨的季节,黄风昼夜吹刮,女人们脸上大都出现了杏花癣。手上也裂开小口子,有血溢出。晚上回到家里,将羊尾巴油拿到煤油灯下烤。昏暗的灯芯烤得羊油刺啦啦响,不一会儿,一滴浑浊而饱满的液体结成扁豆大的颗粒摇摇欲坠,瞄准裂开的小口子点挨上去。刺啦一声,皮肉烫伤的疼痛钻心。有几个夜晚,那疼痛使人难以入眠。但在那样的疼痛里小口子会慢慢愈合,烫死的皮肤开始结痂,形成一个凸出的畸形的肉疙瘩。婆婆经常做礼拜,洗大水、洗小水。不仅是手上,脚后跟上也会经常出现裂口,一个一个排列有序。晚上点亮油灯,拿出羊油。婆婆老眼昏花,半张着嘴似乎在微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羊油烫皮肉的过程令人难耐,老人却不叫,一个劲儿地发颤。作为儿媳妇,柳枝子把老人的一双脚放在矮凳上,下面垫上布子按着。婆婆总是残忍地用滚烫的羊油一遍一遍滴入那些血口子,屋子总是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烫死的皮肉红肿一段时间,然后消肿、然后结痂。在伤口尚未愈合的那段日子,老人不敢多走路,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往外瞅着。外面的景色模糊一片,但老人耳朵好,听声音。远远的,能捕捉到一种声音,家人的脚步声与别人的脚步声,从田园尽头走来……这个时候,老人的脸上会浮现出笑容,手里的拄棍轻轻一划,便站了起来。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老人期盼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出现。    村子里条件稍好的女人润蜂蜜。养蜂子的都是外地人,他们对蜜蜂有着特别的青睐,也是生存的资源。每一年春天来临,村子地畔上就会出现养蜂子的人。远远的,能看见像蒙古人的毡房、漆着黄色油漆的蜂箱、嗡嗡嗡嗡鸣叫的蜜蜂。
   柳枝子从不买蜂蜜。好像自打嫁过来婆家的光阴就不宽裕。男人王民江是老大,老爹口唤得早,作为老大他娶完媳妇还要负责给弟弟娶媳妇,所以日子紧巴巴的。婆婆一直用杏核润脸,用羊油滴裂口也是从婆婆的婆婆那里学来的。相比,娘家的光阴稍好些,最起码母亲是不会用蜂蜜和杏核润脸,母亲用雪花膏。爹去世后,她和弟弟由母亲带大。母亲看着王民江人高大魁梧,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一看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满心的悦意,当着媒人的面就把话吐了,也没有经过女儿柳枝子同意。但柳枝子也没有表现出反对。在农村,女儿不表态就等于默认。母亲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总觉得女婿是个靠得住的人。她哪里想到高大魁梧这东西是潜藏着很多危险的。母亲倒是担心过女儿的皮肤,从生下来,柳枝子的皮肤就乌。母亲曾开玩笑说,自己生了个乌母鸡。以现在的话说,就是小麦色。人都说女大十八变,柳枝子长到十八岁变化倒不小,就是皮肤没有白过来。着急的母亲想办法把最好的雪花膏买来给女儿润,效果不是太大。为了弥补这点缺陷,母亲给女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柳枝子。柳枝子,多洋气!王民江大概是喜欢那个名字才把柳枝子娶回了家。
   出嫁的那天天下着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天空灰蒙蒙的,大地茫茫。听人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雪花。是的,那一天各种形状的雪花都在为她送行。雪片从天空飘下来,互相碰撞着、纠缠着,如柳枝子不可名状的心思、不可预知的命运。
   娶亲的马车停在大门口,这个早上,经过精心打扮,柳枝子脱胎换骨了。而这一天的她身份跟着改变,她不再是单一的柳枝子,她是王民江的柳枝子,是一个男人的新娘子。做了新娘子的柳枝子一身红绸缎,红艳的绣花鞋,腰间系着一个同样红艳的香包。香包长长的穗子轻轻摆动,新娘子的脸颊绯红,一条红丝巾从头上盖下来遮挡着。柳枝子是那样端庄,谁看着都喜欢。一行人跟随新娘子走出屋子,本来由父亲扶着女儿走向婚车。父亲不在,由一个白胡子长辈替代。年老的爷爷颤抖着胡须走近柳枝子,哆哆嗦嗦地扶她上车。在爷爷撒开手的一瞬间,柳枝子的眼泪再也噙不住了。所有送行人的脚步慢下来,新人抬脚上车,马车启程。新娘子手里捏着硬币,硬币冰凉冰凉的。在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柳枝子的手一扬,硬币瞬间飞向半空与雪片交融,似乎也染上了雪花的色泽,随同雪花纷纷飘落。一群孩子仰着头,欢叫着、等待着、迎接着,好像那些硬币是上苍的恩赐;新娘子的手又一扬,又有几枚硬币飞向半空……时间在这样的飘落中凝固了。新娘子久久不肯回头,她希望能看到母亲的影子、弟弟的影子。他们都没有在她希望的时间内出现。屋门口,一向疼爱她的外奶奶手里拿着扫帚扫雪。一下一下,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分外响亮。弟弟呢,弟弟怎么不见了。渐渐的,飞纷的雪花遮挡了她的视线。这时,陪伴柳枝子的姨娘怕眼泪破坏了妆容,帮她放下盖头。一切都被遮挡在了外面,四辆娶亲的马车急速前进。
   雪越下越大,在风雪里,传来一声:姐姐——
   新娘子猛地回头,她看到一个影子在奔跑。那是弟弟。
   姐姐——
   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离她越来越远。她睁大眼睛,急切地找寻着,雪幕里的一切隐没了。
   二十四年后,新娘子打扮着另外一个新娘子。当年的新娘子已经是四十二岁的女人。
   王娟高中毕业考了幼儿教師,在镇子上教书,她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女儿出嫁后,家里一下子空了。大大的院子,就她一个人。直到有一年夏天,儿子把她到城里。临走时,女儿要下了大门上的钥匙,说周末回来扫扫屋子、浇浇花。不能把屋子放得没了人气。
   也许王民江真喜欢她的名字而不喜欢她的长相。婆婆的皮肤好,天然的白。男人王民江的皮肤就随婆婆,平时什么也不润都比柳枝子白。现在回想起来,婚姻的失败跟她的皮肤有着很大的关系。王民江从内心是看不上她的,只不过当时母亲的彩礼要得少……母亲问过她,王民江对她好不?柳枝子想都不想地回答,好着呢!柳枝子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时,母亲还这样问她。柳枝子还是那样的回答。心里倒是替母亲感到好笑,都两个孩子了还问那样的话。可是,有一天,王民江消失不见了,母亲再次问起时,她垂下了头。是母亲感觉不对劲还是听到了什么?母亲叹息着。母亲安顿道,把孩子照顾好,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像我对待你和弟弟一样。
   她做到了。供养王坤上大学,儿子毕业后留省城工作。
   婆婆在他们搬迁过来的第六年口唤的。那一年,弟弟王民国去新疆找哥哥,半个月后,回来后的王民国闭口不谈,尤其在柳枝子面前。夜晚的灯光下,王民国坐在炕头边,手让母亲紧紧攥着。母亲一遍一遍地问,见到你哥哥了吗?王民国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见到了,见到了,他很快就回来了。柳枝子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喜悦着,便去伙屋给叔子端茶。回来后,她发现老人表情不对,眼泪哗哗地流。迄今,她也不懂那天去伙屋端茶的工夫母子俩都说了些啥。王民国有事隐瞒着她!王民国顶着漫天的星星走了。那一夜,婆婆流泪不止。从此,老人就睡倒了。王民国回来半年后,婆婆口唤了。村巷的墙根下,坐在矮凳上向山外张望的那位老人永远成了村子里的一种记忆。
   王坤爱看书的习惯没有变,打小就爱看书。
   时常心生怨恨,单一的怨恨里渐渐有了其他的成分。她从不说,深埋心底。尤其看到一双双夫妻从田畔走过,怨恨是那么强烈。回到家忘不了地要问正在低头看书的王坤,你那个爸爸死多少年了?你说,是不是死了?王坤胆怯地望着妈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后来,随着王坤的长大,她再次问他,王坤就说,我没有那样的爸爸;妈,你以后别再提他好吗?
   她有个在灯光下做家务的习惯,这也是姑娘时养成的。为了让母亲少操份心,她抢着干活。母亲总是等她干完了一块睡。那个时候,母亲并不阻挡柳枝子干活,也不阻止女儿问爸爸。母亲眼角涌起许多的褶皱,但她说起过世的丈夫时面带微笑,一副迷醉的样子。好像自己的丈夫并没有离世,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等着她。母亲说,你爸爸有病不说,怕花钱,他的病是耽搁了……王民江留给她的是什么?两个孩子按时睡了,屋子里安静着。白天来不及干的活很多,比如两个孩子带回来的衣服。他们的被子、褥子都需要拆洗,包括鞋子、袜子、枕头、枕巾都该洗洗。每晚都有该洗的东西,夜晚的安静带来的气氛让她舒心许多。王娟和自己睡一铺炕上,她已经大了,个头超过了她。到了假期,两个孩子一回来。平淡的日子一下子热闹了,空气都是分外的顺畅,她就不至于过分寂寞而失眠。望着熟睡中的女儿,心里分外的踏实。她感激地望着,幸亏有两个孩子。这次回来,儿子的情绪有些反常;一定是儿子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或者是同学说了什么。以前她是忽略儿子的,总觉得自己的痛苦大于一切,跟两个孩子无关。有时候,忽略是多么地可怕!   2
   按理,敷面膜的时间没有多长,也就十来分钟。但儿媳就是懒得起来,没事儿人一样非常地享受。阳台上的王坤在看厚厚的一本书,书中究竟有些啥让他入神了。她突然想和儿子说几句话,那几句话顶得她喉头生痛。她向着儿子的背影走过去,发现儿子肩头又瘦了许多。那样的背影、那样的瘦,多像王民江啊!
   从老家搬迁过来的王民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失眠、不好好吃饭。那个时候,她是疼爱他的,知道男人的瘦是因为那份光阴。他走了不久,村子里有又一个人走了。李瘸子的姑娘跟着养蜂人跑了。父母羞得背地里扇自己的嘴巴子、想喝老鼠药。姑娘叫车车,李瘸子的独生女,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家了。听说,姑娘受不了李瘸子整天的唠叨,就跑了。柳枝子从来不会把王民江跟车车联想到一起。没有搬迁来之前,在老家不也有养蜂子的南方人吗?搬迁到这里依然有养蜂子的人出现在地畔;那些南方人个头矮小,瘦得像猴。关于叫车车的姑娘和王民江的种种后来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说私下里早商量好了的。王民江和别人通电话,她从不留心,更不会过问和谁通电话。
   她不会想到王民江的出走和一双鞋子有关系,她从来没有把鞋子的事说出去,包括自己的母亲。她觉得,她是干净的,她没有做对不住男人的事。后来,她越想越明白,那双鞋子只不过是王民江出走的一个借口。那位解放军战士有多大?在当时,多想问问他。处于礼貌也应该问问他,她却没有问。他的模样她依旧记得:英俊、身板挺拔、棱角分明、笑容可掬。一顶解放军帽子端正地戴在头上,那颗红五星闪着夺目的光辉。而他的脖项却是白得如姑娘一般。不仅是他,所有的解放军战士都是他那样的打扮。他们先是挖好树坑,然后栽树。她是村部安排专门给解放军战士送水的。
   那是搬迁到这里的第二年。到处是荒漠、丘陵,沙尘四起,比老家的风还大。这风吹刮得人心惶惶,有多少人动摇了,多少的梦想在呜呜的黄风里破灭。尽管有政府领导不定时地前来看望生态移民村,讲党的惠民政策,让大家克服困难。困难是暂时的,要有信心。可是,人们对故土的思念根深蒂固。面对不多的土地,因缺乏技术的他们彻夜不眠。政府派来技术员手把手教大家怎么种地膜玉米、地膜黄花、地膜甘草、地膜板蓝根、地膜西瓜、温棚油桃、温棚蔬菜、葡萄的剪枝与拥土……这些既新鲜又无奈。习惯了二牛抬杠的劳作模式,新型的种植技术令他们束手无策。多少有点文化的接受得快,没有文化的比啃骨头都难。政府先开始扫盲,无论男女统统参加学习。经过半年的学习,大家都脱盲了。妇女开始学剪纸、刺绣、掐丝画,男人学各门技术。柳枝子会认字也是在扫盲班学的。王民江离他而去,有多少次,她想给他写信,她不知道他的地址。
   新的环境,新的惶恐,白天面对荒凉、肆虐的风沙,刚刚萌芽的希望瞬间破灭。晚上,人们睡在新家的炕头上,魂魄却在老家的山梁上游荡。为了尽早改善自然环境,解放军战士和武警部队每一年到移民新村开荒植树,一直坚持了几年。
   几年后,村庄几乎被树木包围了。村巷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像卫士守护着家院。春天来临,各种树木发芽,在春风的吹拂下,不几天枝条上的叶片冒出来。瞬间舒展,浅绿的、深绿的、绿中泛黄的、绿中泛红的、镶嵌有红色边纹的,还有透彻的黄色。有些树能叫上名字,有些树实在陌生,所有树木的浇灌都是有时间节点的。她记得那位小战士,那么坚硬的石头,他能把地挖出個大坑来。他的一双军绿色的鞋,底子已经磨烂,他是用自己的脚在抵抗坚硬的石头。望着战士的汗流浃背,落了一层黄土,黄土和汗水搅拌在一起变成浑浊的泥水流淌。那一刻,她产生了给战士绣鞋垫的想法。
   她没有问过解放军的脚是多大尺码,但她目测过,一定没有王民江的脚大。她沿着男人鞋底子的样子剪小了一圈。两个晚上,就绣好了。那个时候,王民江并没有过问她给谁绣的,王民江跟技术员学葡萄的种植和栽培。王民江小学文化,学起来费劲,已经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来他的不耐烦。回到家里因心情的缘故,也不跟柳枝子说话。但他就是不想跟女人说话,柳枝子就专心地绣鞋垫。送水的时候她把鞋垫给了那位解放军战士。不想,解放军说啥都不要,最后看她急出了眼泪,才收下。下脚试试,刚好。解放军说刚合适!谢谢嫂子。她的脸彻底羞红了。
   晚上绣鞋垫,灯光下,看不出绣出的图样有多好看。白天的阳光下,鞋垫子上的图画跟真的一样,那鸟儿、那白云、那弯弯曲曲的河流……色彩搭配鲜活。她打内心感谢政府让她掌握了刺绣的本领。为了答谢柳枝子,解放军战士回赠了一双军鞋。有点旧,但洗得干净,绿色淡了些。解放军战士双手递过去,嫂子,做个纪念吧,不要嫌弃。回到家,她高兴地把解放军赠送鞋子的事跟王民江说了,她激动得有些气喘。王民江说干活穿了可惜,留着走远门时穿。男人走的时候并没有穿那双鞋。头天晚上,男人跟她安顿了很多话。男人不经意地问到了绣鞋垫的事情,她想都没有想就告诉王民江,鞋垫送给解放军战士了。他们那么辛苦,石头上种树,多厉害!王民江说了一句,我以为是解放军赠的呢,原来是用鞋垫子换来的。那又咋了?说明他看得起我们老百姓,不占便宜啊!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感动自己的话多有说服力。
   每每从巷子走过,路边的金叶榆、洋槐、垂柳、新疆杨、国槐、枫树、杨柳……
   假如王民江在的话,日子绝对不会比别人差。孩子上学需要花钱,要不是扶贫款、政府对学生的救助、企业家的无私赞助,两个孩子的学业一定会受到影响。
   那位解放军说过,嫂子搬迁过来多好。交通便利,孩子的学习环境又好,政府的各种扶贫项目,你们享福的日子马上就来了。那天回去后,她把那些话给男人复述了一遍。男人听得很认真,并说,都这么说,那要等多久?现在一想,其实,男人跟她搭伙日子早已失去了耐心。他时时都在应付她。他默默地做着离开的准备,和那个李瘸子的女儿背地里商量好了。然后,离开……
   本来住在楼上就不自在,不踏实、跟悬在半空一样。心里一放事,更觉得走哪儿都不自在。房间铺的是瓷砖,王坤说,铺木地板不好打理。瓷砖是乳白色的,上面印有隐约的云朵图案,真有种踩在云朵上的恍惚。看久了犯晕,走几步浑身发虚,还冒汗。她手扶在门框上,微微颤抖。窗外飘来的混响,俯看窗外,那些街上的行人一个比一个急,车几乎要撞上了,他们竟然连躲的意思都没有。担心总让她收回目光。儿子王坤让她住一间向阳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写字台,上面摆着花瓶,还是她刚来时摆放的位置。紧靠写字台的是榻榻米,儿子说老妈做礼拜方便,也只有坐在榻榻米上才感觉心不虚。但她心慌,没有个说话的人。    写字台跟孙子房间里的一样。孙子今年考初中,平时早出晚归的,回来也顾不上跟奶奶亲热,埋头做题,他做题的样子像爸爸。很认真,不许人打扰。房子装修的时候,儿子就跟她商量,做个榻榻米,接她来住。她一个人待在老家,不放心。当时,她满口答应了,真还想着早点离开村子,逃脱了那些闲言碎语。尽管搬迁到新庄户,居住的人很杂,都是从山里的各个地方搬迁来。起初,不怎么认识,住在一起,今天找这个,明天借那个,慢慢熟悉了。遇上出儿嫁女随礼的,吃宴席的饭桌上,互相打招呼,说说话。有人就对柳枝子的家庭情况略知一二。一天,刘梅花的大女儿李燕把柳枝子截到半道上问,姨,听说你孩子他爸爸抛弃了你们娘仨上新疆了?打算去玉米地里除草的柳枝子没想到李燕敢问这样的话。她觉得李燕不仅胆大,还对她不够尊重,打心眼里看她的笑话。
   近几年,李燕的男人王麻麻建起了三个温棚,专门种植油桃,在密集的桃树根部松软的泥土间隙种上韭菜、青菜、白菜……可谓寸土不让。王麻麻整天待在温棚里除草、施肥,将长大了的蔬菜和油桃卖给上门来的贩子。贩子记得农历四月下旬是油桃成熟的时节,早早就下了订单。王麻麻期盼那样的日子。早晨八点都不到,他家的电子秤闪烁不定,会有崭新的红票子流水一样进入他的腰包。这使王麻麻异常激动,还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往温棚里跑。天麻麻亮,他就猫着腰站在温棚的出口处望着桃园,心砰砰直跳。为了平复一下心情,王麻麻想点根烟抽,但他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王麻麻不知道从哪儿探来的说道,说油桃忌讳烟熏,那样会减少产量。所以,一般在温棚里的王麻麻,不敢抽烟。他在第一缕阳光洒向温棚的时候,眼角堆着尚未抹去的眼屎,拿着铲刀走进温棚来。一股潮湿的气团立即将他裹挟,他有些气闷。覆盖在温棚顶部的光亮透射下来,温棚内湿气逼人。王麻麻不舍地蹲下挖了个小坑,将积攒了一夜的粪便排泄出来,献给了土地,然后掩埋。他提起裤子长长地舒了口气,便往里走走。里面更是雾气腾腾,雾气里绿色被隐去了一般。唯有那头顶上的花开得艳丽,挣脱开雾气的缠绕,高高在上,挤挤挨挨。李燕的男人斜着眼睛,歪着嘴巴有些不解地望着,嘴角挂着一串口水。这是他的一大特点,有风无风眼角挂泪,眼边泛红,跟苍蝇踢了一样。尤其是左眼睛,总是半闭着,为了让世界在他的眼里更真切些,他的右眼睛压力就大,大睁着,嘴角跟着向一边抽着。在老家,人都叫他斜眼儿王,不叫王麻麻。王麻麻起初也是不計较的,斜眼儿王就斜眼儿王吧,父母给了他这个样子,有啥办法。王麻麻搬到移民新村,想着,这下好了,搬迁来的人混杂,从各个地方集聚一起,大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外号。就在四月天的一个晌午,天空细雨蒙蒙,却阻挡不了贩子的脚步,他们早早地等在王麻麻的温棚前。还没有过秤的时候,王麻麻瞄着闪花的电子秤,准确地报着数字。待电子秤显示相同的数字时,王麻麻的嘴角露出鄙视的笑,好像那个秤是他的一个对手。等的人要赶早集,一边催一边说,这个斜眼儿王眼睛挺准的。王麻麻一惊,他回头盯着贩子看,目光有些飘摇。他们是合作伙伴,不能得罪,要客气。于是,他笑了一下,等贩子把油桃装上车拉走了,他走出温棚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想,是谁告诉他们自己的外号呢?也只有他的合作伙伴这样敢叫,村子里以前熟悉的现在都不能叫了。原因很简单,王麻麻有小车,天天停在他家的大门口,也不蒙车布,明晃晃的,像个新型武器,霸气地刺激着人们的眼球。他的女人李燕在家照顾一牛棚,政府无息贷款扶持棚户养殖。养殖棚跟油桃温棚不一样,一半敞篷,一半遮掩。无风的夜晚,星星点点,八头黄牛好哥们一样躺在暗处,闭着眼睛反刍、对未来无挂地泰然自如。两口子有分工、也有竞争。八头牛在李燕的操心下,吃得苍蝇都爬不住。尽管李燕的身上透着一股浓浓的牛粪味,但有了小车,底气足。最近又把房子重新翻修了,挂上琉璃瓦、大门上了油漆,都是一派晃眼的景象。为此,李燕在人面前说话大,说话也没有了分寸。柳枝子心里很堵,李燕凭啥那样,不就身后有个王麻麻吗?不管王麻麻长成哪副模样,只要在家,那就是李燕的保护神、遮羞布。但柳枝子平复了一下自己,仰起头笑笑说,不要听人嚼舌头,还是把自家的男人管好。李燕被噎了一下,她知道柳枝子说话是有所指的。村子里开油房的马二,生意做好了,手头有了几个钱,偷偷瞄上了镇子上一个摆地摊的寡妇。当他把寡妇的一双袜子接过去,给了五十元钱,并说不用找了。打那以后,马二就老去镇子上买袜子,出手也大方。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的目光对接上了,有了火花。那天晚上月光很好,配合着马二的好心情。停好摩托车的马二将一大桶油搬进寡妇的闺房……后半夜,在闺房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出来后马二的脸被抓成了筛子。他的夫人见状气得差点背过去,上了三次吊都被人给劝住了。最后马二拿臭鞋在自己的脸上猛抽了几下,答应存折以后交给夫人管,每一天的收入清单,让夫人过目,这才把夫人安抚住。
   三万块钱没有了倒也没啥,脸被抓花一时愈合不了,深深的爪印像刻上去了一样。马二依旧穿着那身磨油时的衣服,浑身上下油亮油亮的,身体肥胖,跟海豚一样。但他的脑子不油滑,上当了。三万块钱被讹去不说,名声也受损,成了全村人田间地头的笑柄。人们再次去马二的油坊灌油时,马二脸色很不好,脖子上流着汗,头没有原先扬得高了。
   李燕一身的牛粪味掺和着草料味,在温棚罩着的王麻麻说不定哪天也整出个事来,有李燕受的。人都这么替李燕担心着。
   这么些年了,人们没有忘记王民江。尽管后来,李瘸子的女儿意外地出现在村头,怀里抱着一个男孩,身后跟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细皮嫩肉的,也并非是养蜂人。李瘸子的羞辱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淡漠了许多。那一天,他背着背篼走在村巷里,一瘸一拐的,加上人老了,视力减退,看什么都重影。他的耳朵好使,能听清楚四周的声音。每一天他走出村子,为的是听听村庄的声音。听惯了那些声音,一天不听他就犯困。每次出门,老伴阻拦他担心路上跌绊子,他说想听听村庄的声音。村庄有啥可听的声音啊?老伴生气地问。说到底,李瘸子喜欢听的是风声、树枝发出的哨声、枝头的鸟叫、公鸡打架的声音、狗儿的撕咬声、羊儿呼唤妈妈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头顶飞过去的飞机声……他的耳朵里塞满各种声音。回到家来,脸上盈满了笑,富足地躺下来歇缓。老伴就问了,听到了啥声音?他依旧笑着不回答。有些声音都存放在他的心里,每天,大自然负责地替他播放一回。而那天,李瘸子听到了别样的声音,他丝毫没有留意却飘荡在耳畔,他惊慌地掉头四处寻找。就在不远处,两个模糊的影子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李瘸子已经很老了,他还是听到了这样一句问候:大,是你吗?他放下了背篼,侧耳再一次地听到,大,真的是你吗?……有人就看到了李瘸子的女儿抱着孩子跪下了,她身后的男人也跪下了。刘瘸子能放女儿女婿进门,大多数人还是比较理解他的。真主都有饶恕人的时候,自己的骨肉,哪个老人能做到绝情?    王民江的消息就此淡下去,似乎没有人惦记。关于王民江和李瘸子的女儿私奔之事也被现实撕碎了。也有人对王民江的消失做了分析,这么些年,他在遥远的新疆不会是一个人生活的。柳枝子成了村庄里唯一一个遭男人抛弃的女人。初秋夜晚,孩子们上学不在,她一个人关紧大门,顶上一块石板。不这样,那些闲言碎语会从门缝里挤进来附上身体,就像虱子一样令她不舒服。躲哪儿去呢?永不回来,消失不见很多年以后,人们肯定会忘了她吧?那么,哪儿是她的去处?有月的时候,她做贼一样躲在树林里。似乎,在不远处,有一双目光注视着她,那目光炯炯有神,并说,嫂子回去吧!她听话地踏着暗淡的夜色回到家。刚刚有点睡意,窗外投进一缕清辉。这时候电话响了,王坤在电话那头和她商量装修楼房的事。儿子高兴地问,妈你喜欢啥样的我就装成啥样的。
   放下电话,她长叹一口气,欣慰地环视自己的屋子,窗台上摆放着花盆。她一直以来就喜欢花花草草。园子里种着各种蔬菜,还有两棵枣树、两个沙枣树。初夏时节,枣树开花,满院子飘香。
   大概儿子跟女儿通过电话。女儿在电话里说,妈,你就好好在城里享清福吧!院子我帮你看着。
   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王坤,精心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这些年,她很想儿子问,爸爸究竟去哪儿了?儿子并不问。孙子每天爸爸爸爸地喊王坤,不知道在儿子的心里,“爸爸”的概念有多深,是否唤醒他对自己爸爸的过往,儿子还记得王民江给自己当马骑的情景吗?王坤是以沉默抗拒着。早晨七点半王坤一家出门,去喝早茶,然后上班。每天很有规律。王坤给她留了钥匙,还有手机。她不会打,但会接。有一天儿子突然说,让别老闷在家里,出去走。这是不是周明娜的建议,有意支开她。她觉得儿子太无辜,有多少次,她鼓足勇气想对儿子说,要提防着点,家里出了事儿,在邮政局上班的周明娜变心了。可是,当她想把听到的看到的告诉儿子时,在身后好像有一双手拽着她的衣襟,一再提醒她,她就放弃了。以前,一家人上班不在,她还去周明娜的卧室,这儿擦擦,那儿擦擦,有时还把被子叠了。那床被子,柔软得像在水里泡过,又阳光晒过,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味。那次,她是随王坤去医院看她的胆囊。做了B超,医生说,胆馕息肉,还没有到动手术的时候,开了药。回到小区,王坤的手机响了。王坤说,妈你上去,我回单位。她没有立马回去,坐在小区内的椅子上。医院的那股气味还没有消散,她想透透气。那是初秋的一天,天气稍有些凉意。回到五樓,口渴得厉害,拿钥匙打开房门,突然从那间房子发出一种呢喃的呻吟。一早,周明娜就上班去了;这个时候,家里还有谁?她推开了房门,看到了那一幕——周明娜偎依在一个男人的胳膊上。见到有人推门进来,周明娜从床上跳起来,惊叫一声,妈,你怎么回来了?是的,她不该回来,不该看到那一幕。竟然将野汉子带到家里来!周明娜没有做任何解释,并不担心婆婆会告诉王坤。也许,她还希望婆婆告诉王坤呢。
   后来,在楼道里又碰到过那个白净的男人。他依旧穿得那样得体,竖条的衬衣,偶尔打领带,藏青色的裤子。他已经没有了最初见她时的慌张。好像他是六楼、四楼、三楼的住户,并非从五楼出来。
   在老家就是失眠,现在柳枝子的失眠症又犯了,加之胆囊疼。每晚,几乎睡不到两个小时。反复的折磨,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和周明娜……
  3
   中午时分,一家三口回来了。一进门,孙子喊,奶奶,我回来了。王坤也说,妈,我回来了。儿媳妇微微一笑,冲婆婆点点头。孙子边换鞋边给家里人汇报学校的新闻。我们学校今天开展防震演练,可吓人了,警报器的声音好刺耳呀!万一地震了,我是跑不动,吓都吓死了。王坤忙说,吓也得跑!王坤边说边走进厨房。
   吃过午饭,三个人需要休息。碗筷等他们下午下班回来再收拾。中午休息很重要,不许有半点响动。她走进自己的屋子,坐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儿媳妇的门虚掩着。想喝口水,不料脚碰倒了垃圾桶,一声很大的响动。周明娜说,动垃圾桶干嘛,真是!这话的声音不大,但她听到了,心里就慌慌的;战战兢兢转身回去,水也不敢喝了。
   那就到小区里走走吧。
   小区竟然也有不午休的老人,七八个围坐花园的树荫下,头顶树冠上,有一个硕大的鸟窝。她向他们微笑着,走过去。一个白发老太太向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她靠着白发老太太坐下来。树荫下不怎么凉爽,一丝儿风都没有。有些老人戴着帽子,脖子上流着汗。一个手里拿着扇子一边扇着,一边问她,是新来的吗,咋一直没有见过你。她被这句话问得脸烧了一下,在陌生目光的注视下,她本能地回避不答,好像她的过往他们也知道一样。她本想说是自己来了几年了,是不愿出门,怕走丢了,仅是一想。她是这样回答的,腿疼,不方便下楼。腿疼啊,我也腿疼,但每天早晨坚持锻炼,现在好多了。白发老太太很热情,告诉她想锻炼的话每天早晨七点钟在这里集合。记住每一天都是这个时间点,除非下雨、刮大风。白发老太太的热情打消了她的拘谨。
   晚上,她把白发老太太安顿的事情跟王坤说了,儿子高兴地说,对呀,妈,你应该向人家学习,可会生活了!周明娜说,是啊,要跟城里的老太太交流,看人家是怎么保养的。
   眼不见为净。从此,每天七点钟,她比儿子早起了半小时。王坤安顿,把钥匙带好,把手机带好。她点头答应着,手里拿着一条围巾。脚上的鞋子是王坤早就买好的,是老年人爱穿的软胶运动鞋。下楼一看,大家都很守时,几乎都到了。有白发老太太带队往街道走。是上班的高峰期,各条路线的公交车打着喇叭,每一个站台上去一帮子又下来一帮子。这座临黄河的城市人口居住密集,街道宽阔,被评为全国卫生城市。不知道坐了几站,在一座公园门口下车,他们集体吃了早点,然后走进公园。公园内声音嘈杂,遛鸟的、跑步的、遛狗的、打羽毛球的、踢毽子的、打太极的、练声的、跳舞的、自由散打的……她定定地看着,被热闹的气团一下子包围了,令她呼吸局促。这些活动项目,没有一项是她会的。白发老太太会打太极,一招一式很到位。老太跟柳枝子安顿道,先跟几个学跑步,慢慢来。说话间,伸手往公园内指着,你看他们。有几个好像也真不太会,她就随在他们身后。没有跑几步,就感觉公园里所有人都对着她看,看她跑步的样子,那些目光充满了讥讽,她羞怯地停住了。转身四周瞅瞅,又觉得并没有人看她,是她自己吓自己。终归没有跟上队伍,他们已经走远了。公园里有湖、有曲折的桥,曲桥就搭建在湖面上。紫色的油漆木桥,曲里八拐,沿着湖心围了一圈,又一拐,拐到了远处。垂柳的枝叶被湖水洗了一般,无风,却在动;走近了,才知道,其实叶片已经展开,像梳齿般均匀地排列。鸟儿是缺少不了的主角,叽叽叽、叽叽叽,在晨阳的抚慰里枝条轻轻摇曳。这个时候,她的思绪在别处,那些动态精致并没有让她回复心境。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感觉自己是个同犯,合谋在欺负王坤。曲桥似乎有些晃动,她赶忙向前走去,上了桥,向公园门口看看,锻炼的人没有散。事先说好的,九点半在公园门口集合,然后回家。    湖对面停泊着三只游艇,其中一只调转方向向湖中心划来,是要经过曲桥的。游艇上面的年轻人互相拍照。平静的湖面被笑声激活了一般,闪着金色的光点。一股潮湿迎面扑来,她的心情稍微平缓了些。这个时候,她看到白发老太太向她招手。白发老太就连生气也是不失优雅,以后可别掉队啊。
   还真的不想跟他们一起出来了。跟了三次后,她已经自己能分辨去公园的路。有时候,她会碰到他们,但不想加入进去。她一个人来到湖边,久久地看着湖水。
   十一点钟,她回到家,想给儿子做饭。自打到这里,周明娜是不愿让她上锅做饭。冰箱里各种蔬菜是两人每天下班从外面带来的,塞得满满的。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很想拣拣,淘洗干净,然后放在里面。她没有胆量,她怕这样做儿媳妇会生气。以王坤的话说,儿媳妇有洁癖。关于洁癖是什么她不懂,但她明白儿媳妇不让她动手上锅,也就说儿媳妇嫌弃她做饭不卫生。儿媳妇是城市长大的,婆婆做饭不合胃口这是肯定的,就连拣好的菜,好像都沾上了乡下的味道。冰箱里的水果也有,拿出来一个冰冷得彻骨,把一个金黄的橘子切开,润润嗓子。卫生间的镜子总该擦擦吧?那上面的水垢斑斑点点,连人影看着都模糊不清。原本她完全可以帮他们做家务,做饭、收拾房间,就跟她自己家一样,根据自己的喜好摆放。儿子说,妈,你把这儿就当是你自己的家。起初,她真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从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到这里,面对的是全新的。生活就像一幅美好的画卷,温馨地从她的脚下铺开,满怀着感动。周明娜也是一个女人,从内心就应该把婆婆当亲人。那么,这个家里、这两个女人更应该心心相印,贴心贴肺,就像她跟自己婆婆的关系。
   她想错了,城市和乡村永远有代沟。在这座城市长大、体型小巧、皮肤白嫩的周明娜,她的眼神、动作、说话的语气对婆婆都是不屑的、鄙视的、厌弃的,没有过多的交流。儿媳妇不但没有话跟她说,饭也不让做,菜也不让拣;屋子收拾了,她回来发现哪件物品给动了,会沉下脸,儿子问也不搭理。直到有一天下午,儿子悄悄走进她的房间再次说,妈,你以后别随便动家里摆放的东西了。餐桌上的水杯子也不要乱动,由我回来了收拾,你就好好缓着。她点着头,给儿子赔着笑脸。从此,她就不敢轻易动家里的任何东西,包括垃圾桶摆放的位置。那次,弟弟来电话了问她在城里的生活还满意吗?电话这头的她连连点头,一个劲儿地说,满意,很满意。放下电话,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饭桌上,她有个夹菜的习惯,这个习惯是从王坤和王娟小时候就养成的。不管饭菜是否合孩子的胃口,她都爱给孩子夹菜,好像不这样,她自己的那一碗饭吃不下去。王坤考上大学假期回来,她也给儿子夹菜。王娟浪娘家来,她也给夹菜。一次,在饭桌上,她给孙子夹菜,儿媳妇立马有反应了,说,妈,您自己吃,不要给他惯毛病。她不懂给孙子夹菜咋就成了惯毛病了呢?偶尔,她会犯病,给王坤夹菜、给孙子夹菜。这样一来,儿媳妇会放下筷子,看着她,满眼的质疑。
   一天晚上头疼得厉害,从床上爬起来想喝口水,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床下。窗外的月光淡淡地透进来,一看表是凌晨两点钟。一身冷汗过后,她想吐。又怕弄脏了屋子,气味更不好闻。努力挣扎起来想到卫生间去,没走几步,一股酸水涌上心头,堵得她心口痛,努力咽下去,竟让她虚弱得跌倒在地上。儿子的屋子安静着,儿子白天上班,不能打扰。坐在地上缓口气,等待虚汗消散。这一缓竟是一个小时。摸索着从卫生间走出来,窗外的夜色淡了一层。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出去。儿子丝毫没有觉察出她的反常和脸色。
   王坤在机关上班,周明娜在邮政局上班。有一个孩子,他们都不想要二胎。儿媳妇由于身材娇小,走路轻飘飘的;举手投足都是那么轻柔,小心翼翼,她总是担心婆婆身上有什么病菌而保持着距离。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也的确,和女儿在一起是放松的、随心所欲的,总有说不完的话。下班回来的周明娜看电视,孩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厨房里,儿子忙碌着,影子隔在玻璃门内,水汽朦朦;那个背影吸引着她走过去。儿子弯着身子在切肉,一刀一刀,像在研究刀法是否正确。切葱的时候,大概葱的气味太浓熏着了眼睛,王坤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锅里倒油。她知道自己不能进去搭手,那样的话,又惹两口子不开心。她不知道王坤从什么时候学會做饭的。她不止一次地发现,儿子在儿媳妇面前是低声下气的、讨好的,王坤从不在她面前说媳妇半句的不是。儿子怎么就没有像王民江?这令她又疼惜又羡慕。有一天,她突然发现三十岁刚过的儿子鬓角有了白发,她的眼神不怎么好,怎么就一眼看出来了!她不问,儿子自然不说。说不定,连儿子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几根白发,它们却那样扎眼地长在那里,那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儿子沉默少言,像他小时候一样。
   王民江从来不干锅上的事,即使给饿死也不会走进厨房半步。刚开始看到儿子带着围裙走进厨房,她慌乱地上前拦挡,哪有男人上锅做饭的道理?儿子却说,妈,哪有啥?她被儿子挡在门外,王坤顺手关了厨房的玻璃门。她呆愣愣地站在门外,她甚至发现儿子的背都驼了。心像谁拧了一把,不禁想:这些年来儿子承受了多少,她又了解儿子多少?王民江的离去、村里人的眼光、同学们的欺负……儿子回到家从来不说,像他现在的样子。现在她很想从那背影里寻找点什么。烟雾缭绕中,他默默地心甘情愿地做着一切,像个仆人。吃完饭,刷锅永远是儿子的。周末的时候,吃过饭后儿媳妇带着孩子去娘家了。周末儿媳妇和孩子在姥姥家过,屋子里剩下王坤和她。她突然想问问这样的日子过得还好吗?刷完锅的儿子拿了一本书走到阳台上,打开灯。灯光一下子把窗外逼暗了一层。看了一会儿,王坤想起什么似了问了一句,妈,和小区的老年人熟悉了没?怎么说呢,屋子里气氛一下子把她带到了乡下。此刻,她就站在自家屋子的那张书桌前,跟王坤说话,或者跟王娟说话。气氛融洽和谐,永远的低声细气,仿佛大声说话被别人听见,和谐就那么悄悄地包裹着他们,就连飞旋着的扑灯蛾子都是那样安分守己。什么都不重要了,灯光下,三个人的表情是温和的,被人目光过滤后的那种彻底放松。    她走近儿子,靠在椅子背后,身子向前欠着,从儿子的毛发里她闻到了一股气味。这让她想哭。她咽了一下,说,熟悉了,还带我去了公园。那里有个湖,湖水很清,能看出见湖底的鱼。王坤满意地看着她,笑说,妈,这就对了,你要学会适应这里的环境。儿子,你开心吗?王坤被这句问惊了,妈,你怎么会这样想啊?很开心。你儿媳别看她快三十岁了,很单纯的,也没有坏心眼子。你看我买了多少菜谱的书,就是为了让你们吃好。看到王坤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她迎合着儿子说,我这辈子还没有吃过男人做饭的,做得真香,盐味、葱味不浓不淡,洋芋丝切得……她好像停不下来了,把儿子夸到天上去。王坤放下书说,妈,知道我的手艺像谁吗?那还用问吗,不是书上看到的吗?王坤放下书对着她说,妈,其实像你。
   她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
   儿子的家庭出现那样的丑事跟她柳枝子有很大的关系,是她给王坤争不上脸面!她像个罪人一般静观周明娜的一切。有一些时候,她想和周明娜好好说说,说王坤有从小时候到现在有多么听话、多么懂事、学习有多么地好。他爸爸不在,王坤跟着她受了很多的委屈,希望周明娜不要再那样下去了。她甚至想好了,周明娜要是不听,她给儿媳妇下跪。
   周明娜不给她任何机会。只要柳枝子在家,她就心情不好,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她是用那样的办法逼她回到乡下去。
   她不想走,她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一次在楼道口碰见那个男人,她想都不想地冲上前去说,再欺负我儿子,我会劈了你!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她浑身颤抖着。那男人上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车尾拖着一股青蓝色的烟雾飞奔而去。
  4
   周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又一次想到了儿子那几根白发和显出的老相,他才多大啊!这个时候,听到孙子的说话声。接着是儿媳妇,喊了一声,王坤,快来帮帮忙啊,快——儿媳指示儿子是那样的理直气壮。
   在这个家里,他们是把她当做亲人,却从未深入地跟她谈过心。昨晚听到儿子那样一说,说不出的释然。原来,儿子还是了解她的,只不过她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她不知道这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在儿女的家里是怎么的一种状态,是忙手忙脚,还是闲来无事?他们不会跟她说这些的,总保持着戒备;她不敢向他们提问,只有他们问她的份儿。她实实在在地跟他们说着乡下的种种美好。冬天下雪后,大山是什么样子。春天了,山路弯弯,多少人走进田野播种粮食。夏天到来了,到处是淡淡的绿,山梁上开满各色的野花,羊群四散开来……看不够的情景。秋天庄稼成熟了,又是另一种样子。听着的会被勾起许多的往事,也有着跟她一样的乡村经历。没有去过乡下的,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她,总结道:乡下就是好,跟土地亲近!不像我们,一辈子在机关单位,把青春都搭进去了。她唯一不能说的是自己不幸的婚姻,那是她一生的短板。
   听的人希望她多说点乡下的事儿。她受宠一般给大家讲着——那一年的初夏时节,山垴里的积雪尚未融化,就有成群的沙鸡子飞来。它们展翅在半山腰飞旋,叫声不断,声音尖尖的,能钻到人心里去,在心底某个地方激起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那些沙鸡子似乎对白雪情有独钟,每一年冬天下雪的时节,它们如约而至。她倍感好奇,好像它们中间有个头领总惦记大西北的雪景,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沿着远处的山畔子飞旋,那翅膀拍打的声音……讲着讲着,她的声音小下去,有些往事会浮现出来。
   那一年冬天,村巷里传来一种声音,一个专门收头发的中年男人。每一年都来,村里人都把他叫货郎子。在他,仿如这个村子有他收不完的东西和秘密。他悠长的饱含沧桑的声音在村巷里久久回荡。人们立马被他吸引过去,大都是女人。中年男子的担子里有各种丝线和丝巾,还有一些乡下女人少见的手镯、耳环、戒指。单从做工看,精致极了。女人们把塞在墙缝里的头发全拿出来作了交换。当然,更多的是铜、铁、胶皮、塑料和纸盒子。男子身后的车子不一会儿就满了,他面庞黝黑、粗糙,胡子拉碴,寒冷和风吹使他的鼻子上起了一层皮。他却笑眯眯的,和人们谈着价格,偶尔开几句玩笑。柳枝子远远地就看到了,她慌乱地四处乱翻。去年的时候,家里该卖的都卖了。可是,第二年,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变得陈旧了,没有多大的用处了。就是有点少,少得让她觉得对不住那份沧桑。母亲曾说过,女人的头发是女人最大的羞耻。除了自己的男人,别人是不能见到的。自从王民江走后,也是失眠导致的缘故,她频繁地掉头发。如果不是帽子护着点,真成了秃子。好在有帽子。
   每次梳完頭她把头发从梳子上捋下来,一道一道缠在手指头上。一阵生疼,她再一圈一圈褪出来,像一只蝉蛹的壳。头发一圈一圈地放在那里,看看,然后收拢塞进墙缝里。久而久之,原本隐藏的发丝显现出来,一团漆黑。一直以来,她是舍不得买的。那次,她毫不犹豫地把头发取出来。让她想不到的是,这么些年,墙缝里的头发还那样黝黑发亮,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样。
   这次她没有可卖的东西了。待那些人走远了,她走近了那个男人。她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你家一定很远?我有个事儿托付你。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她怕这个人不会答应。男人问了一句,啥事情?我男人走新疆好几年了,你走南闯北的人,说不上会碰上他。我也没有啥东西卖给你,这双鞋你上路穿吧。她把那双解放军战士的鞋子双手递给男人,补充道,我男人叫王民江,听说在新疆喀什做生意。中年男人没有推辞,他只是好奇地看着女人。他的眼睛有些近视,低下头把鞋子细细看了一遍。
   第二年过去了,那个中年男人没有在村子里出现,第三年收头发的男人没有在村子里出现。以后的许多年……她想,那个中年男人一定是病了,或者遭到了什么不测。从此,她再没有见过他。
   圈里圈着的羊声时常会把她唤回现实中来。那只羊总拿好奇的眼神打量她,没有半点即将离世的悲伤。看着羊的眼睛,她的心要难受一阵子的。那是只许了牲的羊,许给过世的婆婆,是对老人祭日的纪念。尽管,男人不在了,可是每一年,她都记着老人的日子。那只羊好似被赋予了某种灵气,自打拴上它,就显得很懂事一样,不挣扎,默默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到了那一天,请来的阿訇是要念诵一段经文的。将绑倒的羊按在坑沿边,一把雪亮的刀子,在羊的眼前晃一晃。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还是惧怕死亡的。阿訇不让女人看,尤其是不让女娃娃站在前方。总归,女娃娃见到血是不好的。    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都是请来吃油香的。家里也就红火一阵子,忙完都到了晚上。那个晚上,她是睡不着的,想那只羊,想单独拴住它喂养它的日日夜夜。它是那样的安静。圈里一下子空了,没有了那叫声。活着的人感觉时间是那样地漫长,亡了的人已经睡土好些年了。小叔子王民国从外面回来的那天,不知道跟婆婆说了些什么,婆婆一下子就睡倒了,病情陡然加重。从此后,老人就不住地流泪。问了无数遍都摇头不答。她怜惜婆婆,眼看著老人一天天身体消雪一样地薄下去,到最后竟然成了一个骨架子。她真怕那个骨架子在她眼前哗啦一声,碎了。
   婆婆不说,后来在村子里还是传出了一些闲言碎语,说王民江在新疆又成了家,而且有了孩子。说在当时,王民国想给王民江一个耳光的。在那一刻,王民国看到,哥哥王民江眼角涌出了泪水。王民江说,回不了头了,回去给家人说一声,让柳枝子嫁人吧,两个孩子你帮哥照看着。当时,王民国肺都气炸了,他伸出的手最终没有落到哥哥的脸上,但他把一口痰吐向了哥哥。从此,兄弟俩一刀两断。
   回来后的王民国只给老母亲说了,跟柳枝子却说,哥哥他没有找见。嫂子,你把孩子照顾好,说不上哪天我哥哥真就回来了。
   村子的传言柳枝子信,也不信。她觉得小叔子一向对她很好,不会欺骗她的。事实上,王民国从新疆回来是说没有见到哥哥王民江。那天晚上,风尘仆仆的他从大门口进来,显得疲惫不堪。灯光下,一双眼睛充满血丝。心细的女人看出了端倪,她一时没有问,准备做饭。第三个晚上,她还是没有问。过去了一周,她才将男人搂在怀里问,说实话,怎么会没有见上呢?你不是说打听到了哥哥在新疆喀什吗,从王民国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他是撒谎了,毕竟是夫妻。王民国的防线坍塌了,他望着老婆,半天说,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咱哥他……这事不一般,是大事。王民国的老婆听完嘴张得老大,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心里堵得慌,觉得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她有个闺蜜,她想偷偷跟她说一说;不说,她会憋出病来,就说了。说完,闺蜜笑眯眯地说,放心,我会替你保密。闺蜜三天后就给枕边的男人说了。她是这样说的,看不出王民江早有预谋,柳枝子还蒙在鼓子里。男人第二天在地畔上顶着草帽,吐着烟雾,等一个人。疙瘩头把一捆玉米秆还没有放稳当,哗啦啦的叶片落了一脖子,就听到了一句话。那句话宛如从天空飘落下来,却把他狠狠地砸了一下。他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原野的风凉飕飕地吹刮着,整个下午,也没有把此人吹清醒。晚上,还感觉恍惚,被窝子里就把白天听到的事情说给了自己的老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王民江在新疆成家生子的事情了。很快,王民国知道了,他在地里和女人捡拾机器没有收拾干净的玉米,心情极其不好。低头发现女人滚圆的身体紧贴着地皮,正在把一粒粒玉米往袋子里捡拾。那一刻,他突然产生了踹她一脚的想法。但他忍住了。事已至此,打死她也无用。柳枝子问过王民国,他一口否认了,还恶狠狠地说,谁嚼牙花子,我哥是那样的人吗?
   慢慢的,她感觉到,村子人对她态度变化了。但她相信王民国说的话。
   几年后,她在想,为何王民江借出门挣钱为由头,离开了她。她没有半点怨言,哪个男人出事都是因为自家的女人不够好,没有拴住男人的心。自己不但皮肤黑,还少打扮,一件衣服穿得忘了时间。
   那么,王坤呢,他错在哪儿?
   白发老太太对柳枝子不怎么喜欢锻炼身体很快失去了耐心。有一点,柳枝子自己认识去公园的路。每天还是那个时间段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一起吃完早点、进了公园,倒是不妨碍她散步,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活动项目。她重新走向湖边,这个时候湖边的人不多。垂柳的枝叶一天一个变化。乍看,枝条婆娑,静中有动,比以往更加地油绿。湖水里的鱼快活得游来游去,它们好像认识她一样。湖边停靠着的游艇红黄颜色的搭配与公园的绿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空气都被染成绿色的了,清新、透明,阳光打在树梢的更高处,地下却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林间的鸟雀声声。不觉意走到了公园的另一头,那里有一个后门。她来到了另一条街上。
   这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一早车辆川流不息,有四辆公交车从此经过。街道两边绿树掩映着,说不清这些树木种植的时间,有的根系三个人合力是抱不过来的。树干粗壮、枝叶繁密,有喜鹊在上面坐了窝。高压线从树端穿过。
   此时是上班时间,车辆多,嘈杂声不绝于耳,车轮排放的汽油味道和热浪扑面而来,弥漫于城市的各个角落,呼吸这样的空气,容易让人产生困倦,她重新回到公园。吃过早餐的人们陆陆续续走进公园,自由、闲适、精神抖擞,面带微笑。有跳舞的,有几个女人跳舞还带着口罩。这时候,她发现公园的后门口出现了一个头戴白帽子的老年人,单看年龄在六十几岁,身形单瘦,走路佝偻着背,迈开的步子倒也透着一种干练。阳光把老人的胡须染上一层金黄。老人好像来不及欣赏公园里的热闹,他的身子形成一张弓,迈着小步子,头低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细心的人们还是看出来了,老人属于拾荒之人。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铁钳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种种迹象表明老人是个拾荒的,他看到地上的碎纸片、细小的木棍儿,还有废弃的牛奶袋子、矿泉水瓶子、易拉罐、包装盒和纸袋子……这些东西一同装在老人手中的袋子里。记忆当中,人们很少发现有这样一个老人。后来,在不经意的某一天,就有了这样一个老人的出现。有人猜疑,老人是个无儿无女的人,靠拾荒度生活。在这座城市,随处都会看到拾荒的老人;或老头,或老太太。他们穿着陈旧,动作迟缓而专注。他们盯着垃圾桶看,为了搜集更多的东西,他们将头整个儿身子探进桶子里去,一股怪味立刻喷上来,令人作呕。哪有嫌弃的意思?挑拣着,一件一件装进袋子里。袋子还没有满,实在没有寻找的东西了,抬起身子,阳光下的那张多皱的挂满汗粒的脸,几分失望地、茫然地走向另一条个垃圾桶……是拾荒的老人的白帽子吸引了柳枝子,让她想跟随他,想看个究竟。
   老人来这座城市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她知道老人不姓王。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碰见老人的第三次,是他的一个动作引起她的注意——老人背袋子的样子和走路的步态。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王民江背着一袋子玉米往田里走,由于袋子太沉,压弯了他的腰,他弓着腰,吭吃吭哧往前迈着步子,腿有些罗圈。当时,看到王民江的那个样子她就想笑,想叫他王老头。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迈步子的动作,那不就是王民江吗?她向前紧跟几步,喊了一声王民江。老人敏感地调转头来,发现小偷一样盯着她。她被他的面容惊呆了,心跳加速,随之整个人掉进冰窟。她看到了一张这样的脸:左边的眼窝塌陷,左边的颧骨塌陷。一道刀疤横在他的右边脸上……一路拾荒,来到此地。岁月把他侵蚀成一个无情而佝偻的老人。老人皮肤是深棕色的,紧紧刻在脸上。他说话很少,面对城市的陌生,他神情迷茫,他甚至是不说话的。他只告诉她,他姓不王,更不叫王民江。    她一定是认错了;再说,身材魁梧的王民江怎么会成那副模样!回到家里,她眼前总是出现拾荒老人的影子。一天凌晨,从窗户里飘进一种声音,很遥远,遥远到不仔细听是分辨不出来的。初听,像浪潮涌入,缓慢的,借着凌晨四点钟的微光。从天际涌现,越过重重楼宇,拐着弯爬上她居住的窗户,扑向她的卧室。就像浪潮抵达了一个地方,突然舒展了,整个覆盖了她。她的某个神经被触动,一下翻身坐起来,呼吸有些急促,她下床,揭开帘子。这下听清楚了,声音是从靠北的方向傳来。也就是说,在这座城市的北面,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一座寺院,声音是从寺院闯进她的卧室。刚来时问过儿子,儿子说,这儿有好几座寺院,有两座在城里面,有的在郊外。她说让儿子带她到近处的寺院看看,认认路,以后她自己去。儿子说,一个人去他不放心。看着儿子早出晚归的事儿挺多,以后她再不好意思提起。她一人本该好好礼拜的,她做不到,胸口就是憋闷,呼吸不顺畅。
   第二天,在小区门口听几个老人说,昨天晚上复兴街上撞死了一个拾荒的老人。老人在城里没有家、也没有亲戚,死了之后,被送到寺院里了。老人是个回族,是按照回族的风俗习惯埋葬了。她才想起,凌晨听到的是送葬的诵经声。她突然就想到了前段时间见过的那个拾荒的老人,心里不由地难过好几天。
   这天她从小区门口进来,走到楼道里,就传来很大的声音。好像有人早吵架,还有摔东西的声音。声音最终是从五楼传出来的,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走进门,王坤和周明娜都在,一地的碎玻璃。周明娜在哭泣,王坤怒目而视,用手指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之所以忍耐,我想给你机会,让你回头。我不想再让我的老妈伤心,不想伤害我的儿子,更不想让我的儿子知道他有这么个无耻的妈妈,不然老子早把你……见到柳枝子,周明娜见到救星一般扑向婆婆。她本来想说,你做得太绝了,赶快滚蛋!看到儿媳妇那张白皙的脸上印着红印子,见到儿媳脸上的泪水,她心软了。她把周明娜揽进怀里,说,她是个好儿媳,她没有做错啥,我知道。王坤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走过去,把母亲垃过来,好像怕周明娜脏了母亲的衣服。妈,这是我俩的事情,你别管……她打断了王坤,说,只要我有一口气,你俩得好好——话没有说完,她的身体滑下去,跪在儿子的脚下。
  5
   初冬的早晨,树叶黄了,一片一片黄叶落下来。她仰起头望着树冠的最高处,那些高处的叶片尽管轻盈,在落地面的一刹那还是摔出了响声。她痛惜地捡起一片,放在掌心里,闻闻,早已没有了树叶的清香。公园的人渐渐少了,太阳也向西移去。这个时候,公园门口出现了王坤。王坤叫了一声妈。发现了儿子,她慌乱地解释说,自己早上走的时候忘了带手机。王坤抱怨道,天这么晚了,早点回家呀,让人好担心!
   这一天,她穿着厚厚的棉衣跟随小区的老人一起来到公园里。白发老太太的头发比前年更白了,但她保持着健康积极的心态,腰板笔挺,丝毫没有弯曲的迹象。到公园门口,老太太又一次提醒柳枝子,别乱走,你儿子安顿过,让我必须把你带回去。她从曲桥走过,不觉意就到了公园后门。一个人的出现令她有些慌张,这次她没有躲掉。迎面碰上那个经常在楼道里遇见的男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女人比周明娜年轻,也洋气,身材高挑。一条花丝巾款款地搭在女孩的肩上,仿佛一只巨大的蝴蝶飞落肩头。那个男人看见了她,立马戴上了一副墨镜。
   最终,她想,即使把头整个包裹了,她都会认出他。看着一男一女悠闲地散步,她的心里又莫名的释然。那挤压心头宛如大山一般的东西瞬间融化。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睛闪着泪花。她远远地看看他们,她甚至怀着感激目送着他们走远。
   天气逐渐变冷,她还是想到公园里走走的,只不过回家早了。王坤说,最近流感比较严重,让她在家里待着。家里有暖气,房间温暖如在夏天。天气飘起了雪花。周明娜这天下班回家给柳枝子带来一件紫色羽绒服,说妈你试试看。她就试了。真的很合身。这是周明娜第一次给柳枝子买衣服,两人的关系也由此起了微妙的变化。房间的花草长势比夏天旺盛。柳枝子不敢轻易触碰它们、不敢饮水,但是她有足够的时间欣赏。不知道王坤给花是施了什么肥料,大朵的花开得艳丽,散发着香味。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独享。看那些刚刚打开的花蕾,也记住了它们开花的规律,还有每一朵花的名字。她一朵都不放过,轻轻地、一朵一朵地闻。面带微笑,生怕一不留心它们会立马消失。她十分珍惜这芬芳绽放,而且她闻花的时候双手是反背着的,生怕自己手闲一不留心摘下一朵。
  6
   春天说来就来。万物复苏。
   这一天,柳枝子走进公园。她已经习惯了在这里散步。九点钟的时候,被遗忘在一个冬天的影子悠然出现。正如她希望看到的那样,她看到了他。不是别人,是那个拾荒的老人!他活着。一个冬天的寒冷让他更加的苍老和萎缩,他几乎被冬天给榨干了水分,身子干瘪不说,佝偻得更加厉害。一下子老了十岁,连那稀少的头发也是一层灰白。他的帽子呢?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狰狞,褶皱纵横。她发觉那个男人友好地跟她点了点头,算是跟她打招呼。他竟然还记得上次的见面!她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她走了过去。他一动不动等待她的到来。在他们的身后是明亮干净的湖面,熟悉的树木、熟悉的游艇、熟悉的鸟声、熟悉的枝条……这种几近生厌的熟悉,在她和他之间扮演着观众的角色。
   他坐在园子里一张条椅上,身边放着一个沉重的塑料袋子……
   柳枝子大概有几周没有再去公园,她好像得了一场重病。在她的耳边有个声音重复着,驱赶不走——他说,年轻的时候他离开了家,去了新疆。在他的理念里,上新疆是英雄的象征,他做梦都想当一次英雄。他如愿了!新疆的女人和新疆的土地成就了他的英雄梦。
   毕竟是梦!有一天被一个陌生男人用刀子顶住脑门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被赶出了新疆的土地,四处流浪。他无亲无故,到任何地方得不到半点关怀,像无数个作恶多端的人那样,他遭到了报应。在异乡的街头,有人向他撒尿、有人向他泼脏水、有人向他仍脏东西……他总是赔着笑脸,讨得一口饭吃。那个寒冷的冬天,他碰到了一个人,一个货郎子……
   她不会相信他会是王民江,王民江烧成粉末她都能认出来。那他又是谁?
   她期盼了那么久的话竟然从那样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不,一定是那个货郎子认错了人。
   王坤发现了她的异常,问她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带她去医院。她说没有,有点想家了。出来这么些年再没有回去过。儿子爽快地答应道,那行,今年十一放假带你回去一趟。
   四月的清晨,一群跳广场舞的,有年轻人和中年人也加入进来。节奏明快的音乐,人们沉静在美妙的乐曲中。在音乐声里,她走进公园,走向曲桥。湖水悠悠,几个人在游艇上大声说话、大声笑着,鸟雀声声。树荫下有两个练声的,那声音颤抖着绕上树冠和鸟声呼应。
   这是个美好的早晨。
   电话响了。电话是女儿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女儿难掩兴奋地告诉她,妈,咱家来人了,你猜是谁?她强作镇定地哦了一声,把电话挂了。她向公园深处走去。四月了,树木在春风的吹拂下冒出新绿,脚下的泥土散发出浓浓的泥土味。在这样的气息里,枝头瞬间变绿、叶片瞬间变大,一下子遮挡住了视线。这时,她发现,洁白的如雪片般的柳絮开始飘落,宛若挣脱了一个世纪的束缚,一下子与阳光、空气、湖水对接。她深情地望着,脸上滚淌着泪水。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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