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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摩托车,那后生没有付钱的意思,加快脚步往街道对面走去。街道上空荡荡的,北风呼呼作响,沿途的纸片来回飞舞,两旁昏暗的灯光也冻得直打寒颤。
后生哥,你咋不付钱?喂,后生哥!张大发哆嗦地叫着,他一着急,摩托车就熄了火。
钱?你给我?那后生两只眼睛露出了凶光。
张大发怯生生地说,不是说好的吗?你坐我的车,那钱你多少要给一点,给点加油的钱也行。我的车快没油了。
给给给,给你娘的×,想要钱跟我到粉仔窝去!那后生回过头说。
粉仔窝?张大发吓一跳,粉仔窝是吸毒者经常出没的鬼地方,今晚真倒霉,碰上了道友,刚上车那会儿我咋就看不出来呢?他在埋怨自己,但他不甘心,用哀求的语气说,兄弟,你看我们干这行的,不是下岗就是家里揭不开锅或漂泊在外的,你就可怜可怜吧。
你他娘的真啰嗦,难怪混成这副鸟样。那后生哥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硬币扔给他说,接好了!
张大发没能接住硬币,硬币击中摩托车的后视镜,哒的一声,弹到沙井盖边停住,差一点没有掉进沙井里,张大发松了口气,停靠好摩托车,蹲到沙井盖附近捡起来,用嘴使劲吹吹,再在衣袖里擦拭几下,看清楚是一块钱,放进裤兜里,抬头看那后生,那后生却不知去向。他朝着街道呸呸呸了几声,启动摩托车在街道上游荡,继续寻客。
从华新街到北平街,从北平街到安桥街,从安桥街到四角桥街,沿途迎面而来的是冷冰冰的楼房,街道上走动着只有夜晚才敢偷偷上路的泥头车,偶尔还可以见到几个跟他一样的搭客佬。天气太冷了,连鬼都不敢出来,人都躲在被窝里了,谁还愿出来受这份罪。今晚恐怕又要放空炮了,张大发叹了口气。他用手抹抹流出来的鼻涕,随手一甩,鼻涕正好甩中一个路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随即好了点。
他的车子驶到了中心大街,中心大街的路灯比其他街道的光亮得多,大街上零零星星走着几个人,他放慢车速一个个的询问,那些人有的摇头,有的冲他翻白眼,有的干脆懒得理他,像眼前没有这个人一样,头也不回往前走。他只得继续往前开,看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离平时收工时间还差一个钟头。忙了一整天,他就赚那么个硬币,妻子的药丸已经吃完,就这么个硬币明天能买到什么?医生说慢性结肠炎这种病用药是不能停的。这么一想,他的紧迫感来了。他加了把油,车子向前驰去,驰了一阵子,他鼓起勇气去客运站等客。
客运站不是他的地盘,他曾经在那里等过客,但他在那里吃过一个叫肥胖的搭客佬的一记拳头,落下了病根,到现在天气一变化,他的左胸就会发痛。他清楚记得,他没有招惹那个肥胖,那个女客人不是他抢肥胖的,可能是因为肥胖长得有点恐怖,那女客人主动找他的,肥胖竟然说他抢了他的客人,对着他的左胸就是一拳。他当时差点晕倒,幸亏身体好,挺了过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到客运站等客了。但今晚他豁出去了。
客运站的出口停着两排整齐的搭客摩托车,搭客佬清一色穿着交通部门发的营运制服等客,像支业余的仪仗队,每个客人走出客运站出口都享受到国家元首级的礼遇——你一出来他们就齐唰唰地向你行注目礼,殷勤一点的会上前亲切地邀你坐他们的车,可惜许多客人都不是做国家元首的材料,享受不了这种至高无上的礼仪,在那齐唰唰的注目礼中不是洋洋得意,反倒觉得不好意思,特别是女客人,她们有伴的时候还能故作谈笑风生的的样子走出去,一个人的时候会像棵苹果树,把齐唰唰的目光当作催熟剂,眨眼的功夫就在脸上长出了两只红红的大苹果,惹得两旁的人直想啃上一口。张大发的摩托车刚接近客运站出口的那块空地,就有个满脸横肉的搭客佬故意将摩托车横在路中央,不让他进去,还鼓起双眼珠瞪着他。
老大,都是混这口饭的,你就高抬贵手,反正我不会往前靠的,我只沾个边。张大发满脸堆笑说,不会妨碍你们发财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个满脸横肉的搭客佬瞄了一眼张大发,开走摩托车让他排在最后。张大发连声道谢,他现在觉得妻子所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还在单位的时候,妻子说小钱不出大财不归,要跟单位的头脑走近一点,送送礼什么的只是破点小财,总会有回报的。张大发不齿这种做法,没有听妻子的话,结果单位倒闭发遣散费的时候他得到最少。妻子还说过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什么事都不要做绝了。但他没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当晚就找到了单位的头脑,跟那狗娘养的理论了一番,还拍桌子骂了娘,结果,他办失业证的时候,那狗娘养的老不露面给他出证明,害得他现在也办不了失业证。妻子还说过一句话,就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刚才他派上用场了,果然威力无比。他暗暗佩服妻子的先见之明。
夜越来越深,天气变得更冷了,客人越来越少,有几个搭客佬熬不住自动开车离开。到了十点半,最后一班长途汽车的客人走出客运站出口,几乎所有的搭客佬涌上去,殷勤地劝客人乘他们的摩托车,希望做成今晚最后一桩生意。张大发没有凑上去,他不敢跟人家争客人,他只能邀请那些别人邀请过的客人,希望网上一条漏网之鱼,但那些漏网之鱼不是摇头就是面无表情地离去,没有谁需要乘坐他的车。在出口的最前面,有几个搭客佬做成了生意搭着几个客人走了,留在客运站的搭客佬越来越少。等客人走光后,剩下的几个搭客佬纷纷启动摩托车准备离去。张大发坐在摩托车上不动,一个搭客佬白了他一眼说,你他娘的不回家,等天上掉下金子?张大发冲他笑了笑,还是不动。白痴!那个搭客佬啐了他一句,开着摩托车飞驰而去,其余几个也离去,客运站出口空荡荡的,只有张大发一个人。
是回家还是逛街再碰碰运气,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按以往的经验,他应该回去了,夜越深就越多了几分危险,妻子不止一次的对他说不要太晚了,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我能不能就这么回去?他的手挠着他的头皮,今晚就赚了个一块钱的硬币,就这么回去?他的右手停住,撑着整个脑袋。应该回去。妻子都这么说的。他眨着眼睛,不应该就这么回去,妻子怎么办?明天拿什么来买药丸?他的脑袋直起来。妻子还说过深夜尽量搭女客人,男客人尽量少搭甚至不搭,这样就安全了。他眼珠一亮,右手拍拍后脑勺,用脚启动摩托车,加把油,摩托车冲出了客运站。
街道比原先暗多了,路灯熄掉了不少,每隔两盏才亮一盏。街上没有一个人,也很难看到行驶的车辆。张大发的心有点发毛,他把贴着胸膛的玉观音拿出来,挂在衣服外面,继续向前驶去。这个玉观音是她妻子不顾病魔的折磨,亲自到市郊的观音庙买的,还花了五十块让庙里的大师开过光的,玉观音加上开光一共一百五十块,这个数张大发顺手的时候起码要搭三到四天的客,不顺手的时候要一个星期。他心疼得要死,妻子还是说平安比什么都重要,你一天到晚的在外面飘,戴上这个玉观音,观音娘娘会保佑你逢凶化吉的。于是,他就戴上了,平日挂个东西在脖子上总觉得累赘,总想扔掉,但这是妻子花了他三四天的搭客收入买给他的,他又不敢丢掉,惟有就这么戴着。今晚听着满耳呼呼的北风,看着冷清的街道,他确实有点怕,怕什么,他又说不出来。他想起了妻子买给他的玉观音,把玉观音挂在衣服外面,觉得好像来了一股力量,精神好了点,就沿着街道继续开下去。
他的双手越来越刺痛,两只耳朵像被刀割掉一样,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他咬着牙,挺直腰,瞪着一双眼睛搜索着街道两旁,看看有没有要乘车的客人。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经关门,只有一些酒吧和夜总会的门口还敞开着,张大发知道,要是肯在这儿等也许会等到一两个客的,但进这些地方的客没几个是良民,他不敢冒这个险,狠加一把油,当作没看见一样的疾驰而过。他觉得自己是在大海捞针,毫无目的。但他还是坚持往下开,他相信他今夜一定会等到客人的。他转了条街道,看见发廊门口的标志灯还卖力地转着,几个妖里妖气的女子站在门口向他挤眉弄眼,他的心突然亮堂起来,记起一个地方来,那个地方叫逸翠花园,是座“二奶村”,每天都有打扮得异常妖艳性感的女子进进出出,张大发记得有一次就搭了一个,那娘们的香水熏得他裤裆里面的家伙不老实起来。他打定主意,望着逸翠花园的方向开去。
喂,搭客师傅!喂,搭客师傅!
张大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他顺着叫声的方向看去,见远处路口处有个穿着风衣的彪形大汉在向他招手。
是个男的,一定是想打劫!他脑袋突然冒出个这样的念头,整个人警惕起来。他没有将摩托车驶到那大汉的面前,而是在一定的距离停住。那大汉身材魁梧,肥头大耳的,还理了个光头,整个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模样,张大发有点害怕地说,什么事?
快搭我到市中级法院,我停了辆车在那里。那大汉急促地说,越快越好,价钱随你说!
狗屁!张大发心里说,瞧你这副尊容,哪块地方长得像法院里边的人?还口口声声价钱随我说,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人,我要一万你给一万?肯定是个劫匪,劫匪最会找借口的。你看他那副凶狠的模样,身上有哪块肉像个好人?
张大发异常紧张,不敢再逗留,猛加一把油向前冲了过去,他隐约听到那大汉大骂道,大爷又不是土匪,你怕个鸟,害怕就甭出来混了!
哼,谁晓得你是不是土匪,土匪的额角又不凿着“土匪”这两个字,本大爷宁愿不赚你的钱,看你能怎样!张大发在心里嘀咕着,摩托车已经远离了那个彪形大汉,他松了口气,放慢了车速。来到逸翠花园,他看不见一个多余的人,连花园门口的门卫都披着棉大衣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呼呼大睡,寒风像个伤心的老妇人在耳边哭叫,街道两旁树木的枝叶摇摇摆摆,在昏暗的路灯下,树影像含冤的幽魂贴着地面来回游荡。张大发满怀希望,他有一个预感,他今晚一定能够等到一个女客人。他将两只衣袖扣紧,缩着脑袋,坐在摩托车上等着。
约莫一个小时过去了,张大发看看表,将近十二点,鬼影也没等到一个,哪里有什么二奶和三陪。他很失望,他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家中的妻子怕要提心吊胆了。他启动摩托车,加把油,放开点离合,摩托车离开了逸翠花园。就这么回去了?他不甘心,他觉得对不起妻子,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女人,却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这么个窝囊的男人,一辈子受苦。他的眼泪突然出来了,他没有擦拭,任由泪水流淌,在这个连鬼都不敢出来的寒冷之夜,痛痛快快地哭一次,不会有人看见的。
一辆小汽车擦身而过,在离张大发不远的前面掉下一块黑糊糊的东西。会不会是钱包?张大发有点喜出望外。他擦干眼泪,待到小汽车不见踪影后,他在那块黑色的东西前停住摩托车,弯下腰看,哪是什么钱包,是一只断了个耳朵的布兔子玩具,不过模样挺可爱的,可能是因为它断了个耳朵的缘故,坐在车里面的人就随手扔了。他苦笑着,将布兔子捡起,举起手想扔掉,犹豫片刻,舍不得,就挂放在车头,继续赶路回家。
摩托车来到华天宾馆的路口,张大发看见不远处有个肩膀挂着包的人朝他招手,他揉揉双眼,是个年轻的女子!精神一震,心里说,老天总算有眼,赐一个女客给我!他猛加一把油,车子就到了那年轻女子的面前。那年轻女子既没有涂脂抹粉,打扮也不时髦,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那种,不会是危险的人物。他放心了。未等他开口,那女子就说,去沿江路苏家围。
要十块钱。张大发先入为主地说,少一分钱不去。
你放心,不就十块钱吗?你也不容易,一天到晚的奔波,十块钱给你是应该的。
这女的慈眉善目,善解人意,大爷我今晚遇上好人了。张大发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欢喜,他让女客人坐上摩托车,打火启动后,还作点温馨的提示:坐好了,开车啦!年轻女子应一声,坐好了。波波波,摩托车疾驰离去。车走了一段路后,张大发发觉那女子很自然地靠近他,胸脯已经贴到他的后背,他裤裆里的家伙立时弹跳起来,心里痒痒的。妻子患病近两年了,他夜里没敢动过她那跟木柴一样的身体,生怕加重她的病情。
不好意思,我很冷。年轻女子解释说。
是很冷。张大发说,夜越深就越冷。他嘴这么说,整个人周身的骨头却麻酥起来,他突然有一种渴望就这么走下去不要停的念头。他不知不觉放慢了车速。大约十来分钟,摩托车来到沿江路苏家围。张大发停住摩托车,说,小姐,到了。那女子下了车,左手掏出十块钱,右手继续摸索着什么,忽然,她苦恼地叹了口气:糟糕,我忘记带钥匙了!她重新挨近他,可怜楚楚地说,我丈夫在星辰酒店上夜班,你搭我到那里去,我多给你五块钱。张大发觉得右肩膀触到一个柔软的球状的东西,他整颗心都快融化掉,裤裆里面的家伙精神十足地重新站起岗来。
没问题。他说,像我们干这行的,都习惯了。
麻烦你了。
不麻烦。星辰酒店的路我还是比较熟的。他开着摩托车往一条街道驶去。
不是这条路,还有一条路比这条路近的。年轻女子将双手搭在他的腰间。
还有哪一条?你引路吧。
年轻女子用手指向一条小一点的街道,说走这条路可以给你省点油。张大发也不多加考虑,拐了个弯钻进那条街道。走了一段路程,灯光越来越暗,一百米左右才有个路灯,沿途得打开车头大灯。张大发皱起了眉头,放慢了车速。摩托车继续往里面钻,灯光就越暗,张大发觉得有点不对劲,裤裆里面的家伙立即软了下去。这时,他发现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的摩托车,像鬼一样不见了。他脑袋突然清醒起来,吓出一身冷汗。他正想掉头,冷不防一个蒙面的男子从黑暗的地方冲出来往他后脑勺就是一记闷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张大发被人摇醒,觉得后脑勺痛得要命,睁开双眼,看见一个身材魁梧,肥头大耳,理着光头的大汉看着他,离他不远停着一辆吉普车,亮着大灯。
这不是先前那个假装要搭我的摩托车想打劫我的黑社会的人吗?张大发想了起来。他打了个激灵,站起来想躲闪,却发现不见了摩托车,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整个人突然疯掉一样冲着大汉吼道,摩托车!我的摩托车呢?
你是不是遭人暗算了?大汉关切地问。
你少给我装蒜!你和那个女的把我的摩托车弄到哪去了?你不还我,我豁出去跟你拼了!张大发像一条疯狗扑向大汉,大汉敏捷地将他擒拿住,顺手从吉普车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往他头上淋去,说道,你给我醒醒,别狗咬好心人,大爷是市中级法院的李其,若不是我李其,你今晚恐怕会冻死在这儿!
张大发的头发全湿了,冻得牙齿直打架。李其?市中级法院?他冷静下来,睁大眼睛看,才发现吉普车车顶有个警笛,车门旁边“法院”两个黑体字依稀可见。那究竟是谁暗算我抢了我的摩托车?张大发呆呆地望着那个光脑袋和光脑袋后面的吉普车,像一只中了麻醉枪的野兽,慢慢地瘫软在地上。
责 编:雪月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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