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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牛解凤到儿子家半个月后，才从晕晕乎乎的感觉走出来。她一辈子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从文星镇乘中巴，到县城换大客，再到市里坐火车，次日再转地铁、公交。到达千里之外的K市，她差点把胆汁呕出来。脑子里云山雾罩，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住下来后，那些密不透风的电梯、呼啸而过的汽车、闪烁迷离的霓虹灯、奇奇怪怪的方言，甚至空气中弥漫的烟尘，都让她感到不安。
这种胸闷气短的感觉，不会因为到了空旷地带就有所改善。有一天她带着孙女在河边散步，看到远处三根巨大柱子，几股青灰色浓烟从上面冒出来，她想到马路上无数冒着黑烟的汽车，恍然大悟。也许困扰她的，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她习惯了泥土、庄稼、牲畜的气息。而这里的空气混杂着汽油、烟尘和工厂废气。她每吸入一口，似乎能看到不洁净的东西进入她的肺部、她的血液。
“最多半年，”儿子说，“等她爸妈处理好家里的事，就来接替你。”每天睡觉前，她习惯用铅笔在挂历上画一道杠。日子一天天过去，挂历上的斜杠越来越多。她数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线，仿佛离文星镇又近了一点。老伴让她不要操心，嘱咐她跟儿媳说话注意，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看不惯也要忍着，有什么事跟他说、跟儿子说，好好歹歹就六个月，一百八十天，熬过去就好。他还说，家里的母猪配种配好，到八月中旬就能生产，那时候差不多你也回来啦。晚上，她躺在席梦思床垫上，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长着一身白色硬毛的母猪，甚至能闻到猪尿骚味。
牛解凤活动范围局限在小区周边，顶多到外面小公园，再远就不敢去。小区带孩子的老人来自五湖四海，口音各异。有的老人能说几句蹩脚普通话，但牛解凤一句也不会。人家问她什么，她说几句看人家没反应，就咧着嘴笑而不语。时间长了，几个经常见面的便用眼神、手势交流。唯一的例外是花匠一家。
花匠夫妻带着一岁多的儿子，住在地面车库。一天，牛解凤经过车库门口，不经意听到花匠跟老婆聊天，觉得有些耳熟。她停下来仔细听，发现他们说的话跟老家方言接近。她满心欢喜走进车库，用家乡话跟花匠攀谈起来。原来花匠老家跟牛解凤老家虽然不是一个地方，但隔江相望，方言接近。花匠姓黄，只比牛解凤儿子大五六岁，看起来却老成许多，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她经常带着萌萌到老黄家里玩。这是个十来平米的车库。门口堆满高高低低的绿植，中间留着狭窄过道。车库内部一分为二。外面是吃饭、会客的地方。餐桌平时折叠起来立在墙边，吃饭时打开来用。靠近卷闸门的角落里摆放着炉灶、锅铲、碗筷、脸盆和煤气罐。布帘后面是一张床。床底塞着鼓鼓囊囊的箱子，床边立着钢架结构的布艺衣柜。牛解凤初到这里，感慨他们如何把这么多东西搬进来。时间长了，也渐渐习惯这逼仄空间。跟儿子的家比起来，她更愿意待在这里。
有了这个去处，牛解凤的日子好过多了。她不再像刚到K市时那样无所适从。老黄有一辆带拖斗的电动三轮车。平时他开着这辆车去花木市场进货，再把那些绿萝、吊兰、红掌、发财树、龟背竹、滴水观音送到客户家里。生意不好的时候，老黄蹲守在车站拉客。听他说，跑黑车一天能挣一两百块。牛解凤也坐过他的车。她抱着萌萌坐在小拖斗里。老黄把她们送到露天游乐场。萌萌在那里玩滑梯、秋千、跷跷板、充气城堡。到了下午，老黄又把她们捎回来。牛解凤要给钱，他硬不肯要。他对牛解凤说：“这个鬼地方有个老乡能说说话，高兴还来不及，这几个钱算不得什么。”牛解凤自然感激不尽。她也没什么给别人的，便嘱咐老伴来接她时，从老家带只仔鸭过来，回头给他们做自己拿手的血鸭。
牛解凤有意不让陈洁看到自己跟老黃走得太近。相处这段时间，她发现陈洁有些洁癖，回到家一遍遍拖地、擦洗。她看不过去，白天在家也拖。陈洁回来后，还是默默拖一遍。萌萌用的奶瓶、碗筷，一律泡在开水里消毒。要是知道她带着萌萌去脏兮兮的车库玩，陈洁肯定不高兴。牛解凤记着老伴叮嘱，尽量避免跟陈洁发生冲突，但是争吵仍然无法避免。那天，她不经意朝客厅垃圾桶吐痰，正好被陈洁瞥见。陈洁说：“妈，你怎么在客厅吐痰，要吐就吐厕所马桶去。”牛解凤不甘示弱：“垃圾桶又不是什么宝贝疙瘩，吐口痰有什么关系。”陈洁说：“跟垃圾桶没关系，我是说你不应该吐在客厅里。”牛解凤说：“我是吐在垃圾桶里，不是吐在客厅里。”陈洁说：“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嘛。”两人怄着气，互相不理睬。
二
到K市三个月后，牛解凤对周边渐渐熟悉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她带着萌萌去河边散步，沿着木栈一路往东，走到文化广场。萌萌在人工草地上撒欢，自己绊倒也不哭，爬起来继续跑。儿子小时候跟萌萌一样，喜欢到处跑。文星镇地方小，孩子自己出去玩，不用大人看着。吃饭的时候，她在门口吼一声：“小毛头，回来吃饭！”就算孩子不愿回家，也会被乡亲们扭送回来。转眼小毛头就长大。当初儿子到外地工作，她是不情愿的。但儿子没有听她的。她忽略一件事：长久不在身边，儿子早已变成陌生物种。她不明白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去外地工作是他自己决定的;媳妇也是他自己找的，领了结婚证，才带回老家跟父母见面。牛解凤还想把她看中的姑娘——在县城医院工作的李晓娟——介绍给自己儿子。看到他带回陌生女孩，心里就不高兴。
可是木已成舟。等萌萌出生，她只好接受这一事实。只是近一千公里的距离，对她而言，几乎是难以逾越的天险。每来一次，都要经历一番生死劫难。回到文星镇，也要好长时间缓过劲来。年纪再大一些，恐怕经不起这种折腾。到那时，想见儿子、孙女一面都不易。她经常跟老伴抱怨，说当初儿子回来工作就好，都怪他没有做好工作，到如今落得有儿子没儿子一个样。老伴说，这也怪不得我，我怎么没跟他说，三番两次讲，他不听啊。牛解凤就劈头盖脸骂老伴一顿。
“五一”将至，天气仍寒凉。牛解凤不太适应这边气候，总觉得阴冷阴冷，难得见到太阳。细雨绵绵时，她的手指、膝部酸麻疼痛。躺在床上，这种疼痛更加揪心，就像千百只蚂蚁啃噬。关节疼痛时候，她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到了白天，神情有些恍惚。中午暖和时，她往公园木椅上一靠，睡意汹涌而至。过一会儿，她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四处搜寻，嘴里喊着：“萌萌、萌萌！”孩子通常不会跑远，牛解凤一喊，她就大声回应：“奶奶，在这儿呢！”有一次，萌萌半天不出声，她失魂落魄搜寻，眼泪流出来。还好孩子就在不远处草丛里，埋着头，一门心思玩蜗牛。她又气又怕，从此不敢大意，想睡觉的时候，就站起来拍着手到处走，嘴里不时大喊两声。她学着公园里老太太，移动脚步，抡起胳膊，跳起略显滑稽的广场舞。萌萌看到时，发出一阵欢笑。她跟着笑起来，笑出一脸褶皱。 每天待在小公园，萌萌也腻烦。她对奶奶说：“我要去滑滑梯、充气城堡，坐黄伯伯的车。”牛解凤说：“乖萌萌，黄伯伯很忙，等他有空会带我们去。”萌萌哭闹起来：“我现在就要去，现在！就去！”牛解凤没办法，只好去车库。老黄正往小三轮上搬一棵散尾葵，他笑呵呵说：“我去送货，正好路过露天游乐场，赶紧上来吧。”萌萌等不及往上爬。牛解凤把她抱上去，自己也撅着屁股爬上去。
说来也奇怪，牛解凤晕车很严重，甚至听到汽车两个字就下意识反胃，但坐在小三轮上，却神清气爽。老伴笑话她，说她是坐拖拉机的命。许多年前，镇上还没有通中巴车，到哪里都是坐拖拉机。拖拉机真是吵，突突突，突突突。她跟姐妹们说话都得吼，吼得面红耳赤。路过的人不知情，还以为她们在吵架。还是小三轮好，声音轻巧，车把一扭就冲出去，要是能坐这个回文星镇多好。
“大姐，上次你儿媳妇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跟萌萌老来我们家玩有关系？”
“没有的事儿。”
“我看你最近不来，我和老婆还嘀咕，是不是我们做错什么，惹得她不开心。你没来之前，她对我们还客客气气的，有时还给些东西，吃的用的都有。”
“有个人照应，她高兴还来不及呢。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哪能跑这么远！”
“咳，这算什么，不是顺路嘛！”
小三轮过了一座大桥，路旁房屋渐渐稀少，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在风中摇晃。田野间，一个巨型工地正在施工，几架黄色塔吊在空中缓缓移动。没有声音，也看不到一个人。更远处，湛蓝天空与绿色湖面融为一体，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天空、哪个是湖水。牛解凤望着陌生风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些莫名担忧。
三
老黄把牛解凤放下，说晚点来接她们，他还有几家要跑，时间不好说，实在等不及，她们坐公交也行。萌萌下了车，小跑冲到滑滑梯边上，从楼梯上摇摇晃晃爬上去，排着队滑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发出“咯咯”笑声。牛解凤站在滑梯地面，每次把萌萌扶起来，萌萌嫌奶奶烦，绕开她，自己跑过去爬楼梯。
牛解凤坐在木凳上，看着孩子不厌其烦爬上滑下，不知玩了多久。她叫萌萌去玩别的，孩子却不愿离开。等她有心放弃，萌萌却跑过来，拉着她去充气城堡。牛解凤本想让萌萌一个人玩，想想不放心，狠狠心掏出三十块，脱了鞋进到里面。萌萌在气垫上爬来爬去，一会儿就不见踪影。她踩上气垫软绵绵的，感觉像在泥潭里走路，每走一步都很费劲，快跑几步就摔跤。她怕别人笑话她，看看四周却无人注意。她赶紧爬进去，继续追赶。萌萌却不管她，只顾自己往前。牛解凤鼓足劲，连滚带爬往前。经过充气隧道时，她卡在中间动弹不得，手脚使不上力气，只好嘴里喊：“萌萌，等等奶奶！”后面的人不耐烦，用力推搡她的屁股，硬生生将她顶出。她好不容易探出头，发现萌萌爬上了三米多高的陡坡。她手脚并用往上爬，爬到一半，一脚踩空滑了下去。萌萌在上面哈哈大笑，“奶奶追不上我，奶奶追不上我。”牛解凤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使劲搓揉，一步步往上攀。等她抵达“山顶”，萌萌已经滑了下去。牛解凤看着又陡又长的滑梯，心中惊惧，看着萌萌跑远，只好闭着眼滑下去。她在里面绕来绕去，始终只能看到萌萌的背影。最后，她索性不再追赶，蹲在出口等候，反而跟萌萌碰到几次。她心里嘀咕，在城里帶孩子也是体力活，比在家里种地还辛苦。
塑料气垫被阳光烤得热乎。牛解凤坐在垫子上，感觉后背湿汗渐渐蒸发，一股温热萦绕全身。她的眼皮不断下沉，徒劳挣扎几番，还是彻底闭上。恍惚中，她听到孩子欢笑声，听到有人喊“妈妈”、“奶奶”。她很努力睁开眼睛，但眼皮仿佛被针线缝住。等她浑身激灵、喉咙发出一声闷响惊醒时，太阳已经沉至西边。充气城堡里人不多。她站起来大声喊：“萌萌、萌萌。”但始终无人应答。她沿着入口到出口的路线细细搜寻几遍，却没有发现孩子踪迹。她又到充气城堡周边找，仍然没有找到萌萌。售票员好歹明白她的意思，说没注意有孩子自己出去。
牛解凤感觉血液上冲，太阳穴周边“嗡嗡嗡”地响。她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颓然坐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周围聚拢不少人，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像等待喂食的鸭子，不知道说些什么。牛解凤想站起来，但双腿绵软无力，动弹不得。她掏出手机，正想拨出去，老黄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他问清状况，赶紧联系李灿，搀扶牛解凤上了三轮车。牛解凤看到老黄，心中稍觉安定一些。他带着牛解凤在周边寻找。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找来找去，竟一无所获。
李灿、陈洁夫妻赶到露天游乐场，天色已然暗淡。夫妻俩顾不上责备牛解凤，跟着民警到派出所查看监控。监控探头这种东西，向来是，你不需要时一清二楚，需要时十有八九是坏的。游乐场的摄像头大多是摆设。他们反复察看附近路口的探头，也没有发现孩子踪迹。民警让他们先回去，派出所会密切关注走失孩子的信息，有消息第一时间联系。陈洁等人不愿离开，留在调解室，泪眼以对。
陈洁对着李灿哭诉：“找不到萌萌可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说啊！”
李灿沉默半晌：“不会的，肯定会找回来。”
陈洁说：“萌萌找不到，我也不想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再去找一个，给你生一个儿子吧，你们家不是想要个儿子吗？正好顺了你妈的心愿。”
牛解凤连忙辩解：“我可没这样说。”
陈洁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怎么想。你把萌萌弄丢，也是有目的的。”
牛解凤哭着说：“你不能这样冤枉我，我只是犯困打瞌睡，醒来就没看到萌萌。我再想要孙子，也不会故意把孩子弄丢。你这样说，不是逼我死吗？”
老黄看不过去，便想帮牛解凤说句话：“小陈，我可以作证，大姐绝对不是故意的，自己的孩子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故意弄丢呢。”
没想到陈洁火气更大，调转枪头对准老黄：“故意不故意，你说了不算！我早就跟她说不要去车库，偏偏不听我的，非去不可，好像那里面有什么宝贝。我跟你说，这个事情你逃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把她们带到这里，萌萌也不会走丢。” 李灿看这情形，再吵下去场面无法收拾，便息事宁人道：“你们都别嘴上逞强，吵来吵去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把孩子找回来，这些事以后再说。”
牛解凤无端受了诋毁，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她想自己清清白白一辈子，在文星镇也算受人待见，哪里受过这种侮辱。但这个事情说一千道一万，是她粗枝大叶造成的，要是萌萌找不回来，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她应该去把萌萌找回来，而不是坐在这里跟陈洁斗嘴。她央求老黄带她去找。老黄本也觉得留在这里尴尬，有了这个借口，正好带着牛解凤离开派出所。
四
凌晨两点，白日喧嚣的城市陷入死寂。牛解凤坐在小三轮上，落叶被冷风吹拂，在空中胡乱飞舞。她抱紧双臂，扣好衣服，仍冻得牙齿发颤。萌萌到底去了哪里？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不至于凭空消失吧。她跟老黄到游乐场找了一圈。游乐场此时空空荡荡。那些滑梯、秋千、城堡悄无声息，缺了嬉戏的孩子，无端增添恐怖气息。她记得有一回自己走夜路，经过绿莹莹的坟地，也有这种感觉。她不敢想，如果萌萌真的找不到，她如何面对陈洁、面对儿子，还不如自己走丢呢。
“萌萌、萌萌，回家了！”声音在夜幕中飘飘荡荡，如同叫魂。
“孩子不会在这里，我们找过几遍，人影也没有一个。”
他们以充气城堡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扩展。牛解凤没有放过那些草丛、荆棘、树林和水塘。水塘，她想萌萌会不会掉到水塘里。K市水网纵横，有些河看起来不深，踩进去却不浅。孩子也许是自己出来上厕所，失足掉进水里。只是天还未亮，水面泛着黑沉沉的绿。她望过去，只看到模模糊糊的树影。水鬼索命。文星镇上每年都有孩子淹死，人们就说是水鬼索命。要索就索她的命好了，为什么不放过孩子？萌萌才三岁呢。她这样想着，迷迷瞪瞪踏入河里。河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没过大腿，没过腰胯，没过胸膛，没过脖颈。她渐渐感到安心。她似乎已经看见萌萌。萌萌像条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一串串水泡口鼻里吹出来。孩子看到牛解凤，兴奋地喊：“奶奶，奶奶，我在这儿。”牛解凤的眼泪哗啦啦流出来，与河水浑然难分。萌萌，奶奶来了，奶奶来了，别害怕。她在水里游啊游啊，始终抓不到萌萌的手。有时候只差了一两公分，甚至能看见萌萌脸上细密汗毛、额角淡紫胎记，却被一股水流冲散。她用力蹬脚划水，慌慌张张往前游。
牛解凤醒来，天已蒙蒙亮。她猛烈咳嗽，吐出一大口黄水。她觉得脑子沉重无比，身体疲惫不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她看见老黄口鼻翕张，耳朵里只有“咚咚咚”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听见老黄说话。“萌萌找到了！”老黄说，“萌萌找到了。”她勉强笑了笑。“在哪里找到？现在人呢？”她费了很大力气喊出这句话。“李灿，是李灿他们找到的，已经带回家。”老黄说。
老黄将牛解凤扶上车。小三轮跑了一晚，电量严重不足，像蜗牛一点点往前爬。上坡时，牛解凤就下车来推。花了平常两三倍的时间，才抵达车库。牛解凤回到儿子家里。陈洁看到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萌萌果然回来了，在床上睡得正香呢。她摸了摸萌萌的小手，柔柔的软软的，一股温热传至手心。萌萌嘴巴嘟囔一声，好像喊了一句“奶奶”。牛解凤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儿子小的时候也走失过一次。他跟小伙伴去山上玩，自己迷了路。全镇人打着火把去山上找，喊他的名字。她以为儿子被野兽吃掉，自己躲在家里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找回来，她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揍了儿子一顿，直到老伴死命把她拽住。
牛解凤躺在床上，想到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终究觉得这一切像梦境。也许是自己一时犯糊涂，李灿和陈洁刚刚睡醒，萌萌也在家里。她到底去了哪里，又从哪里回来？那些游乐场、派出所、警察、水塘又是怎么回事？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不明白这些事。她拿起笔，在“28”上面划了一道线。然后迷迷糊糊睡去。她真真切切看到那座巨大的充气城堡，城堡渐渐萎缩、坍塌。她眼睁睁看着许多孩子从城堡上跌落，哭喊着求救。城堡夷为平地，那些孩子也消失。
她从梦中惊醒，感到一阵心悸，大颗汗珠从额头翻滚滑落，湿了枕巾。
五
牛解凤的日子重归日常。李灿、陈洁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孩子走失的事。她觉得这样也好，她不明白萌萌是怎么走丢，又是怎么找回来的。她想到那些事情头脑就发昏发涨。她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她想自己一辈子吃了多少苦，最困难的时候孩子读书都拿不出钱。那年，她喂养的几头猪染上瘟病，最大一笔存款化为乌有。她厚着脸皮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才交上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城市自有城市的好处，至少比乡下挣钱容易。就像老黄夫妻，贩卖花花草草也能养活一家人。
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能够从文星镇出来，考上名牌大学，谋得一份安稳的工作，已经是几辈子修得的福分（除了离家远）。她在文星镇时，许多人羡慕她，说她儿子找了份好工作，娶了城里媳妇，她到儿子家里是享福去。享不享福的，倒不怎么打紧，她是劳碌命，操劳一辈子，让她享福也享不起来。她真心希望儿子儿媳过得好，在这里扎根。如果儿子需要她，她可以留下来。是的，她现在倒是愿意留下来。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现在条件这么好，有什么忍受不了？老伴说得对，儿媳毕竟不是自己亲生，也不是她相中的。说句实话，陈洁这人本质上不坏，也就嘴上不饶人，待她不算刻薄。换了别人，弄出这种差点把孩子走丢的事，绝不会善罢甘休。就算为了儿子、为了萌萌，她也应该留下来。
儿子没有當面跟他说，老伴却在电话里交代，“五一”过来接她。她听到这个消息，最初有一种解脱感，旋即又感落魄。看来自己终究糊涂，派不上用场，留下也是累赘，甚至给儿子增添麻烦。李灿给女儿佩戴电话手表，他在手机上可以看到她的定位。这段时间，牛解凤带着萌萌老老实实待在小区，小公园也很少去。到了周末，小夫妻领着萌萌出去玩。他们到商场、到古镇、到郊外、到湖边、到游乐场，弥补孩子一周无法出远门的遗憾。牛解凤自然不去。到了这个时候，她就在楼下溜达、晒太阳、打瞌睡，有时走着走着，就到了车库。 车库里绿植变少了，门口只剩两棵树叶发黄的发财树。老黄对牛解凤说：“最近城管查车库出租，不让人在里面生火、做饭，更不允许做生意。”牛解凤说：“那你们怎么办？”老黄说：“暂时跑黑车，我们想回去做生意，做小孩子生意。”牛解凤问什么生意。老黄说：“还没想好呢，也许办个游乐场吧，买些充气设备，不用投多少钱，回本很快的。”牛解凤说：“那是，现在都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说起离开，老黄也有些不舍。但他自己也知道，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老伴五月一日的票，当天晚上到。奇怪的是，儿子把他接回来时，只带着随身携带的背包。牛解凤质问：“我让你带的东西呢？”老伴告诉她，东西都备好，鸭子、母鸡、鸡蛋、豆角、辣椒，一大包，放在后备箱。但到了车站，后备箱卡住，死活打不开。发车时间临近，他只好匆忙上车。牛解凤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什么用，大老远过来一趟，竟然空手空脚，你以为自己出来旅游啊。”牛解凤越说越生气，恨不能让他立刻打道回府。儿子看不过去，便安慰道：“没事没事，平平安安就好，东西以后还可以再带嘛。”陈洁也说：“没关系的，我们也不图这点东西。”牛解凤说：“不是你们图不图，这本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没想到……”
儿子给他们买了四号一早的票。二号三号无事，正好小夫妻放假在家，便商量带老两口出去玩。K市有名的城隍庙、古镇、老街，都是外地人必游之地。儿子的意思，他们难得出趟远门，如果不出去转转，回去跟乡里乡亲也没什么说道。老伴脸上流露出想去的心思，但牛解凤死活不同意，一来害怕坐车，二来心中有愧。儿子说服不了他们，只好顺其自然。
牛解凤带着老伴去了车库。当着老黄的面，又把他数落了一通，说是让老东西带鸭子来，连鸭血都备好，却卡在后备箱拿不出来，两手空空，真正难为情。老黄说：“哪有的事，大哥来就好，大姐也有个照应，多待几天。”牛解凤说：“这段时间全靠他们照顾，要不然不知日子怎么熬。”几人说起老家那些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老伴说家里那头待产的母猪脾气古怪，经常无缘无故干嚎一通，呼天抢地，等他火急火燎赶到猪圈，它若无其事躺在干草上。大家都笑了起来。
六
离开K市那天，老两口四点多就醒了。东西提前一天收拾好。两人坐在阳台上，无话可说。天色熹微，光线黯然，儿子房间仍有鼾声。牛解凤说，我们自己去车站吧，儿子他们今天还要上班，送来送去耽误他们的工作，反正走过去也不远。老伴看行李不多，便点头同意。两人轻手轻脚提了箱子，出门换鞋，把防盗门带上。经过车库时，发现里面亮着灯。两人上前跟老黄一家告别。老黄得知他们走路去车站，无论如何要用小三轮送。牛解凤几番推辞，最后还是爬了上去。
清晨的街道空旷无人，几个穿着黄色反光马甲的环卫工如魂魄般游荡。小三轮从白色薄雾中穿过，凉意侵入肌肤。牛解凤想起她和萌萌去游乐场那次，也是坐在这小三轮上。萌萌现在还在呼呼大睡吧。她想到那粉嘟嘟的脸、细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眼眶不由湿润起来。这次离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她醒来找不到奶奶也会哭吧。过段时间外婆会来，外婆来了她就不想奶奶。
老黄挥手告别，调转车头离开。牛解凤看着小三轮消失在街角，眼泪又流了出来。两位老人上车后，接到儿子电话。儿子抱怨，他们不该这样无声无息走掉，好像做晚辈的很不孝顺。牛解凤说：“反正也睡不着，走过来就几步路，没什么。”儿子特意嘱咐，让他们回去不要说这些事，乡里乡亲的知道不好。牛解凤说：“那是不会。”她又问：“萌萌呢？”儿子说：“还没醒呢。”儿子说要到车站来。牛解凤让他们千万别来，火车马上就要开，来了也见不着。等了半小时，列车缓缓开动。牛解凤躺在卧铺上，一动也不敢动。路上几乎不吃不喝，生生熬了一日。
回到文星镇，牛解凤又陷入一团泥淖，整日晕晕乎乎。有时候出门，走到半路却忘了自己办什么事，只好苦笑一声;有时候在家里，“萌萌、萌萌”脱口而出，发现无人应答，眼泪默默流出来。人们看到她神情恍惚，说她是不是惦记城里生活，回来反而不习惯。她就说，城里哪有文星镇好，连空气吸进去都不自在。
五六天后，她渐渐恢复元气。她穿过清晨的雾霭，走过露水打湿的田埂，去田里锄草、挖地，去河里洗碗、濯衣，回到家里喂养鸡鸭。母猪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胃口比之前好。她每天要给它投五六次食。母猪看到她，哼哼唧唧凑上来。她嘴上骂骂咧咧道，就知道吃，除了吃还会干什么，跟老东西一个德行;手上却没有停止给它喂食。她愿意待在猪圈里，那些干草、牲畜散发的气味让她踏实。
文星鎮上也有了露天游乐场，只不过规模小得多，价钱也便宜，花十五块钱就能在里面玩上大半天。牛解凤有时候经过那里，会停下脚步，怔怔地看一会儿。她看到那些黄蓝色的塑料布，总会莫名其妙担心，担心充气城堡会不会突然塌陷、干瘪，或者被一阵大风吹翻。但城堡始终好好的，孩子们在里面玩得欢快极了。她看着看着，天空渐渐暗下来，夕阳垂落，城堡抹上一层绯红。她偶尔会想起老黄夫妇，也不知道他们离开车库没有。当初走得匆忙，也没留联系方式。
一天凌晨，母猪生产。牛解凤忙了一个通宵，把那些热乎乎、湿漉漉的小东西安顿好。牛解凤有教训，有一年母猪产仔时，她睡过了头，母猪一翻身压死三四个猪仔，让她心疼不已。这次她盘算好时间，蹲守在猪圈门口。牛解凤做接生婆，出来一个就抱给老伴，总共十三只。她抱着这些浑身粉红的乳猪，就像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她忽而觉得内心坚定。大半年来，她丢失的某些东西仿佛重新回到体内。她要用粮食和青菜把这些小东西喂养大，一个个长得皮毛厚实。
七
两个月后，李灿一家回到文星镇。萌萌出生后第一次回老家，看什么都觉新鲜。牛解凤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带着萌萌到田野摘菜、锄草。跟她在K市不同，她在老家带着萌萌，心是安定的。至少孩子走到哪里都不会丢。萌萌在地里捉蝴蝶、蜻蜓、瓢虫、蚂蚱，甚至抓到一只冬眠的青蛙。萌萌想了很多办法，用水浇、大声喊，想把这只青蛙唤醒。可是青蛙不为所动。牛解凤说，放到炉灶边上。萌萌尝试一下，那只青蛙果然懒洋洋睁开两只凸眼，“呱”地叫了一声。 那群猪仔长大了一些，不再拱来拱去争抢奶头。牛解凤每天把它们放出来，赶到地里吃草、打滚。萌萌自告奋勇担任“小猪倌”。只是她常常把这群小东西赶得东奔西窜，有一天，竟然把它们赶到河里洗澡。有人看到小猪下河，连忙告诉牛解凤。她连走带跑赶到河边，来不及脱鞋就跳进水里，把那些惊慌无助的小猪捞起来。要是晚到一会儿，这些小家伙恐怕就一命呜呼。她不忍责备萌萌，只好告诉她小猪可不是鸭子，不会游泳的。萌萌说，为什么佩奇会游泳？
萌萌把镇上所有能玩的玩过一遍后，开始打充气城堡的主意。牛解凤这一回态度很坚决。她说：“这可不是你们城里的东西，质量不过关的，小孩子去玩很不安全，上次奶奶啊，亲眼看到充气城堡被大风吹翻，好多小孩子从上面落下来，好吓人的。”萌萌就闹着找爸爸妈妈。李灿最初也不同意，但熬不过孩子哭闹，就对牛解凤说，让孩子玩玩也没什么，到时候他陪着进去就好。牛解凤还是不同意。萌萌性子也犟，缠着大人非玩不可。陈洁说：“玩就玩吧，也花不了多少钱。”
牛解凤阻拦不住，就说：“这不是钱的事，十几块钱算什么。上次的事你们忘了吗？万一孩子出点什么事，我怎么交代？回来过年，平平安安最重要。”
李灿说：“什么事？”
牛解凤说：“萌萌在充气城堡走丢过，你们忘了？”
李灿摸摸下巴，一脸迷惑说：“我怎么不记得。”
陈洁笑着说：“妈，你记错了吧，孩子走丢不是小事，我们怎会不记得？”
萌萌也说：“奶奶，我不会走丢的，我有电话手表，你看。”
牛解凤看着萌萌手上那块粉红色的电话手表，心中迟疑起来。她仍然相信自己的记忆：“萌萌，这电话手表是你走丢后找回来，爸爸才给你配的。”
“手表早就有，你去之前就买了。你在我们那边待了两个多月，后来萌萌外婆事情处理好可以提前过来，就让爸爸接你回来。”李灿说。
牛解凤有些疑惑，难道她真的记错吗？她努力回忆往事，却只隐隐约约记得她夜里在游乐场喊萌萌，在水里看到萌萌，其他的也模糊不清。为什么李灿陈洁都不记得这些事，要么是不愿提起。她也许真的老了，好多事情分不清到底真的发生过，还是自己的臆想，抑或梦境。看来现在只能找老黄核实，他是唯一的证人。
第二天，李灿、陈洁带萌萌去了充气城堡。牛解凤站在邊上，目光紧紧跟随萌萌，时不时朝里面吼几声：“你跟紧啊，快快快。”“萌萌你看着点啊，别掉下去。”“小心点，哎呀！”旁边许多人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她也顾不上解释。直到萌萌精疲力竭，从里面笑眯眯走出来，她悬着的心才放下。
后来，她拐弯抹角问到老黄电话。老伴上床后，她走到后院猪圈边上，郑重其事拨过去。过了几秒钟，电话那边传来礼貌却毫无温度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她试了几次，结果仍然如此。她叹了一口气，挂断电话，摸回房间，爬上了床。老伴鼾声时有时无，她过了许久才睡着。梦中，她又一次看到充气城堡。不知为什么，城堡忽然变得轻盈，像氢气球般缓缓升至天空，孩子们浑然不觉。她看到萌萌也在上面，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责任编辑：李璐）
牛解凤到儿子家半个月后，才从晕晕乎乎的感觉走出来。她一辈子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从文星镇乘中巴，到县城换大客，再到市里坐火车，次日再转地铁、公交。到达千里之外的K市，她差点把胆汁呕出来。脑子里云山雾罩，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住下来后，那些密不透风的电梯、呼啸而过的汽车、闪烁迷离的霓虹灯、奇奇怪怪的方言，甚至空气中弥漫的烟尘，都让她感到不安。
这种胸闷气短的感觉，不会因为到了空旷地带就有所改善。有一天她带着孙女在河边散步，看到远处三根巨大柱子，几股青灰色浓烟从上面冒出来，她想到马路上无数冒着黑烟的汽车，恍然大悟。也许困扰她的，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她习惯了泥土、庄稼、牲畜的气息。而这里的空气混杂着汽油、烟尘和工厂废气。她每吸入一口，似乎能看到不洁净的东西进入她的肺部、她的血液。
“最多半年，”儿子说，“等她爸妈处理好家里的事，就来接替你。”每天睡觉前，她习惯用铅笔在挂历上画一道杠。日子一天天过去，挂历上的斜杠越来越多。她数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线，仿佛离文星镇又近了一点。老伴让她不要操心，嘱咐她跟儿媳说话注意，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看不惯也要忍着，有什么事跟他说、跟儿子说，好好歹歹就六个月，一百八十天，熬过去就好。他还说，家里的母猪配种配好，到八月中旬就能生产，那时候差不多你也回来啦。晚上，她躺在席梦思床垫上，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长着一身白色硬毛的母猪，甚至能闻到猪尿骚味。
牛解凤活动范围局限在小区周边，顶多到外面小公园，再远就不敢去。小区带孩子的老人来自五湖四海，口音各异。有的老人能说几句蹩脚普通话，但牛解凤一句也不会。人家问她什么，她说几句看人家没反应，就咧着嘴笑而不语。时间长了，几个经常见面的便用眼神、手势交流。唯一的例外是花匠一家。
花匠夫妻带着一岁多的儿子，住在地面车库。一天，牛解凤经过车库门口，不经意听到花匠跟老婆聊天，觉得有些耳熟。她停下来仔细听，发现他们说的话跟老家方言接近。她满心欢喜走进车库，用家乡话跟花匠攀谈起来。原来花匠老家跟牛解凤老家虽然不是一个地方，但隔江相望，方言接近。花匠姓黄，只比牛解凤儿子大五六岁，看起来却老成许多，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她经常带着萌萌到老黄家里玩。这是个十来平米的车库。门口堆满高高低低的绿植，中间留着狭窄过道。车库内部一分为二。外面是吃饭、会客的地方。餐桌平时折叠起来立在墙边，吃饭时打开来用。靠近卷闸门的角落里摆放着炉灶、锅铲、碗筷、脸盆和煤气罐。布帘后面是一张床。床底塞着鼓鼓囊囊的箱子，床边立着钢架结构的布艺衣柜。牛解凤初到这里，感慨他们如何把这么多东西搬进来。时间长了，也渐渐习惯这逼仄空间。跟儿子的家比起来，她更愿意待在这里。
有了这个去处，牛解凤的日子好过多了。她不再像刚到K市时那样无所适从。老黄有一辆带拖斗的电动三轮车。平时他开着这辆车去花木市场进货，再把那些绿萝、吊兰、红掌、发财树、龟背竹、滴水观音送到客户家里。生意不好的时候，老黄蹲守在车站拉客。听他说，跑黑车一天能挣一两百块。牛解凤也坐过他的车。她抱着萌萌坐在小拖斗里。老黄把她们送到露天游乐场。萌萌在那里玩滑梯、秋千、跷跷板、充气城堡。到了下午，老黄又把她们捎回来。牛解凤要给钱，他硬不肯要。他对牛解凤说：“这个鬼地方有个老乡能说说话，高兴还来不及，这几个钱算不得什么。”牛解凤自然感激不尽。她也没什么给别人的，便嘱咐老伴来接她时，从老家带只仔鸭过来，回头给他们做自己拿手的血鸭。
牛解凤有意不让陈洁看到自己跟老黃走得太近。相处这段时间，她发现陈洁有些洁癖，回到家一遍遍拖地、擦洗。她看不过去，白天在家也拖。陈洁回来后，还是默默拖一遍。萌萌用的奶瓶、碗筷，一律泡在开水里消毒。要是知道她带着萌萌去脏兮兮的车库玩，陈洁肯定不高兴。牛解凤记着老伴叮嘱，尽量避免跟陈洁发生冲突，但是争吵仍然无法避免。那天，她不经意朝客厅垃圾桶吐痰，正好被陈洁瞥见。陈洁说：“妈，你怎么在客厅吐痰，要吐就吐厕所马桶去。”牛解凤不甘示弱：“垃圾桶又不是什么宝贝疙瘩，吐口痰有什么关系。”陈洁说：“跟垃圾桶没关系，我是说你不应该吐在客厅里。”牛解凤说：“我是吐在垃圾桶里，不是吐在客厅里。”陈洁说：“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嘛。”两人怄着气，互相不理睬。
二
到K市三个月后，牛解凤对周边渐渐熟悉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她带着萌萌去河边散步，沿着木栈一路往东，走到文化广场。萌萌在人工草地上撒欢，自己绊倒也不哭，爬起来继续跑。儿子小时候跟萌萌一样，喜欢到处跑。文星镇地方小，孩子自己出去玩，不用大人看着。吃饭的时候，她在门口吼一声：“小毛头，回来吃饭！”就算孩子不愿回家，也会被乡亲们扭送回来。转眼小毛头就长大。当初儿子到外地工作，她是不情愿的。但儿子没有听她的。她忽略一件事：长久不在身边，儿子早已变成陌生物种。她不明白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去外地工作是他自己决定的;媳妇也是他自己找的，领了结婚证，才带回老家跟父母见面。牛解凤还想把她看中的姑娘——在县城医院工作的李晓娟——介绍给自己儿子。看到他带回陌生女孩，心里就不高兴。
可是木已成舟。等萌萌出生，她只好接受这一事实。只是近一千公里的距离，对她而言，几乎是难以逾越的天险。每来一次，都要经历一番生死劫难。回到文星镇，也要好长时间缓过劲来。年纪再大一些，恐怕经不起这种折腾。到那时，想见儿子、孙女一面都不易。她经常跟老伴抱怨，说当初儿子回来工作就好，都怪他没有做好工作，到如今落得有儿子没儿子一个样。老伴说，这也怪不得我，我怎么没跟他说，三番两次讲，他不听啊。牛解凤就劈头盖脸骂老伴一顿。
“五一”将至，天气仍寒凉。牛解凤不太适应这边气候，总觉得阴冷阴冷，难得见到太阳。细雨绵绵时，她的手指、膝部酸麻疼痛。躺在床上，这种疼痛更加揪心，就像千百只蚂蚁啃噬。关节疼痛时候，她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到了白天，神情有些恍惚。中午暖和时，她往公园木椅上一靠，睡意汹涌而至。过一会儿，她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四处搜寻，嘴里喊着：“萌萌、萌萌！”孩子通常不会跑远，牛解凤一喊，她就大声回应：“奶奶，在这儿呢！”有一次，萌萌半天不出声，她失魂落魄搜寻，眼泪流出来。还好孩子就在不远处草丛里，埋着头，一门心思玩蜗牛。她又气又怕，从此不敢大意，想睡觉的时候，就站起来拍着手到处走，嘴里不时大喊两声。她学着公园里老太太，移动脚步，抡起胳膊，跳起略显滑稽的广场舞。萌萌看到时，发出一阵欢笑。她跟着笑起来，笑出一脸褶皱。 每天待在小公园，萌萌也腻烦。她对奶奶说：“我要去滑滑梯、充气城堡，坐黄伯伯的车。”牛解凤说：“乖萌萌，黄伯伯很忙，等他有空会带我们去。”萌萌哭闹起来：“我现在就要去，现在！就去！”牛解凤没办法，只好去车库。老黄正往小三轮上搬一棵散尾葵，他笑呵呵说：“我去送货，正好路过露天游乐场，赶紧上来吧。”萌萌等不及往上爬。牛解凤把她抱上去，自己也撅着屁股爬上去。
说来也奇怪，牛解凤晕车很严重，甚至听到汽车两个字就下意识反胃，但坐在小三轮上，却神清气爽。老伴笑话她，说她是坐拖拉机的命。许多年前，镇上还没有通中巴车，到哪里都是坐拖拉机。拖拉机真是吵，突突突，突突突。她跟姐妹们说话都得吼，吼得面红耳赤。路过的人不知情，还以为她们在吵架。还是小三轮好，声音轻巧，车把一扭就冲出去，要是能坐这个回文星镇多好。
“大姐，上次你儿媳妇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跟萌萌老来我们家玩有关系？”
“没有的事儿。”
“我看你最近不来，我和老婆还嘀咕，是不是我们做错什么，惹得她不开心。你没来之前，她对我们还客客气气的，有时还给些东西，吃的用的都有。”
“有个人照应，她高兴还来不及呢。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哪能跑这么远！”
“咳，这算什么，不是顺路嘛！”
小三轮过了一座大桥，路旁房屋渐渐稀少，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在风中摇晃。田野间，一个巨型工地正在施工，几架黄色塔吊在空中缓缓移动。没有声音，也看不到一个人。更远处，湛蓝天空与绿色湖面融为一体，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天空、哪个是湖水。牛解凤望着陌生风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些莫名担忧。
三
老黄把牛解凤放下，说晚点来接她们，他还有几家要跑，时间不好说，实在等不及，她们坐公交也行。萌萌下了车，小跑冲到滑滑梯边上，从楼梯上摇摇晃晃爬上去，排着队滑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发出“咯咯”笑声。牛解凤站在滑梯地面，每次把萌萌扶起来，萌萌嫌奶奶烦，绕开她，自己跑过去爬楼梯。
牛解凤坐在木凳上，看着孩子不厌其烦爬上滑下，不知玩了多久。她叫萌萌去玩别的，孩子却不愿离开。等她有心放弃，萌萌却跑过来，拉着她去充气城堡。牛解凤本想让萌萌一个人玩，想想不放心，狠狠心掏出三十块，脱了鞋进到里面。萌萌在气垫上爬来爬去，一会儿就不见踪影。她踩上气垫软绵绵的，感觉像在泥潭里走路，每走一步都很费劲，快跑几步就摔跤。她怕别人笑话她，看看四周却无人注意。她赶紧爬进去，继续追赶。萌萌却不管她，只顾自己往前。牛解凤鼓足劲，连滚带爬往前。经过充气隧道时，她卡在中间动弹不得，手脚使不上力气，只好嘴里喊：“萌萌，等等奶奶！”后面的人不耐烦，用力推搡她的屁股，硬生生将她顶出。她好不容易探出头，发现萌萌爬上了三米多高的陡坡。她手脚并用往上爬，爬到一半，一脚踩空滑了下去。萌萌在上面哈哈大笑，“奶奶追不上我，奶奶追不上我。”牛解凤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使劲搓揉，一步步往上攀。等她抵达“山顶”，萌萌已经滑了下去。牛解凤看着又陡又长的滑梯，心中惊惧，看着萌萌跑远，只好闭着眼滑下去。她在里面绕来绕去，始终只能看到萌萌的背影。最后，她索性不再追赶，蹲在出口等候，反而跟萌萌碰到几次。她心里嘀咕，在城里帶孩子也是体力活，比在家里种地还辛苦。
塑料气垫被阳光烤得热乎。牛解凤坐在垫子上，感觉后背湿汗渐渐蒸发，一股温热萦绕全身。她的眼皮不断下沉，徒劳挣扎几番，还是彻底闭上。恍惚中，她听到孩子欢笑声，听到有人喊“妈妈”、“奶奶”。她很努力睁开眼睛，但眼皮仿佛被针线缝住。等她浑身激灵、喉咙发出一声闷响惊醒时，太阳已经沉至西边。充气城堡里人不多。她站起来大声喊：“萌萌、萌萌。”但始终无人应答。她沿着入口到出口的路线细细搜寻几遍，却没有发现孩子踪迹。她又到充气城堡周边找，仍然没有找到萌萌。售票员好歹明白她的意思，说没注意有孩子自己出去。
牛解凤感觉血液上冲，太阳穴周边“嗡嗡嗡”地响。她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颓然坐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周围聚拢不少人，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像等待喂食的鸭子，不知道说些什么。牛解凤想站起来，但双腿绵软无力，动弹不得。她掏出手机，正想拨出去，老黄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他问清状况，赶紧联系李灿，搀扶牛解凤上了三轮车。牛解凤看到老黄，心中稍觉安定一些。他带着牛解凤在周边寻找。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找来找去，竟一无所获。
李灿、陈洁夫妻赶到露天游乐场，天色已然暗淡。夫妻俩顾不上责备牛解凤，跟着民警到派出所查看监控。监控探头这种东西，向来是，你不需要时一清二楚，需要时十有八九是坏的。游乐场的摄像头大多是摆设。他们反复察看附近路口的探头，也没有发现孩子踪迹。民警让他们先回去，派出所会密切关注走失孩子的信息，有消息第一时间联系。陈洁等人不愿离开，留在调解室，泪眼以对。
陈洁对着李灿哭诉：“找不到萌萌可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说啊！”
李灿沉默半晌：“不会的，肯定会找回来。”
陈洁说：“萌萌找不到，我也不想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再去找一个，给你生一个儿子吧，你们家不是想要个儿子吗？正好顺了你妈的心愿。”
牛解凤连忙辩解：“我可没这样说。”
陈洁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怎么想。你把萌萌弄丢，也是有目的的。”
牛解凤哭着说：“你不能这样冤枉我，我只是犯困打瞌睡，醒来就没看到萌萌。我再想要孙子，也不会故意把孩子弄丢。你这样说，不是逼我死吗？”
老黄看不过去，便想帮牛解凤说句话：“小陈，我可以作证，大姐绝对不是故意的，自己的孩子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故意弄丢呢。”
没想到陈洁火气更大，调转枪头对准老黄：“故意不故意，你说了不算！我早就跟她说不要去车库，偏偏不听我的，非去不可，好像那里面有什么宝贝。我跟你说，这个事情你逃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把她们带到这里，萌萌也不会走丢。” 李灿看这情形，再吵下去场面无法收拾，便息事宁人道：“你们都别嘴上逞强，吵来吵去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把孩子找回来，这些事以后再说。”
牛解凤无端受了诋毁，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她想自己清清白白一辈子，在文星镇也算受人待见，哪里受过这种侮辱。但这个事情说一千道一万，是她粗枝大叶造成的，要是萌萌找不回来，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她应该去把萌萌找回来，而不是坐在这里跟陈洁斗嘴。她央求老黄带她去找。老黄本也觉得留在这里尴尬，有了这个借口，正好带着牛解凤离开派出所。
四
凌晨两点，白日喧嚣的城市陷入死寂。牛解凤坐在小三轮上，落叶被冷风吹拂，在空中胡乱飞舞。她抱紧双臂，扣好衣服，仍冻得牙齿发颤。萌萌到底去了哪里？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不至于凭空消失吧。她跟老黄到游乐场找了一圈。游乐场此时空空荡荡。那些滑梯、秋千、城堡悄无声息，缺了嬉戏的孩子，无端增添恐怖气息。她记得有一回自己走夜路，经过绿莹莹的坟地，也有这种感觉。她不敢想，如果萌萌真的找不到，她如何面对陈洁、面对儿子，还不如自己走丢呢。
“萌萌、萌萌，回家了！”声音在夜幕中飘飘荡荡，如同叫魂。
“孩子不会在这里，我们找过几遍，人影也没有一个。”
他们以充气城堡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扩展。牛解凤没有放过那些草丛、荆棘、树林和水塘。水塘，她想萌萌会不会掉到水塘里。K市水网纵横，有些河看起来不深，踩进去却不浅。孩子也许是自己出来上厕所，失足掉进水里。只是天还未亮，水面泛着黑沉沉的绿。她望过去，只看到模模糊糊的树影。水鬼索命。文星镇上每年都有孩子淹死，人们就说是水鬼索命。要索就索她的命好了，为什么不放过孩子？萌萌才三岁呢。她这样想着，迷迷瞪瞪踏入河里。河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没过大腿，没过腰胯，没过胸膛，没过脖颈。她渐渐感到安心。她似乎已经看见萌萌。萌萌像条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一串串水泡口鼻里吹出来。孩子看到牛解凤，兴奋地喊：“奶奶，奶奶，我在这儿。”牛解凤的眼泪哗啦啦流出来，与河水浑然难分。萌萌，奶奶来了，奶奶来了，别害怕。她在水里游啊游啊，始终抓不到萌萌的手。有时候只差了一两公分，甚至能看见萌萌脸上细密汗毛、额角淡紫胎记，却被一股水流冲散。她用力蹬脚划水，慌慌张张往前游。
牛解凤醒来，天已蒙蒙亮。她猛烈咳嗽，吐出一大口黄水。她觉得脑子沉重无比，身体疲惫不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她看见老黄口鼻翕张，耳朵里只有“咚咚咚”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听见老黄说话。“萌萌找到了！”老黄说，“萌萌找到了。”她勉强笑了笑。“在哪里找到？现在人呢？”她费了很大力气喊出这句话。“李灿，是李灿他们找到的，已经带回家。”老黄说。
老黄将牛解凤扶上车。小三轮跑了一晚，电量严重不足，像蜗牛一点点往前爬。上坡时，牛解凤就下车来推。花了平常两三倍的时间，才抵达车库。牛解凤回到儿子家里。陈洁看到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萌萌果然回来了，在床上睡得正香呢。她摸了摸萌萌的小手，柔柔的软软的，一股温热传至手心。萌萌嘴巴嘟囔一声，好像喊了一句“奶奶”。牛解凤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儿子小的时候也走失过一次。他跟小伙伴去山上玩，自己迷了路。全镇人打着火把去山上找，喊他的名字。她以为儿子被野兽吃掉，自己躲在家里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找回来，她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揍了儿子一顿，直到老伴死命把她拽住。
牛解凤躺在床上，想到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终究觉得这一切像梦境。也许是自己一时犯糊涂，李灿和陈洁刚刚睡醒，萌萌也在家里。她到底去了哪里，又从哪里回来？那些游乐场、派出所、警察、水塘又是怎么回事？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不明白这些事。她拿起笔，在“28”上面划了一道线。然后迷迷糊糊睡去。她真真切切看到那座巨大的充气城堡，城堡渐渐萎缩、坍塌。她眼睁睁看着许多孩子从城堡上跌落，哭喊着求救。城堡夷为平地，那些孩子也消失。
她从梦中惊醒，感到一阵心悸，大颗汗珠从额头翻滚滑落，湿了枕巾。
五
牛解凤的日子重归日常。李灿、陈洁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孩子走失的事。她觉得这样也好，她不明白萌萌是怎么走丢，又是怎么找回来的。她想到那些事情头脑就发昏发涨。她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她想自己一辈子吃了多少苦，最困难的时候孩子读书都拿不出钱。那年，她喂养的几头猪染上瘟病，最大一笔存款化为乌有。她厚着脸皮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才交上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城市自有城市的好处，至少比乡下挣钱容易。就像老黄夫妻，贩卖花花草草也能养活一家人。
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能够从文星镇出来，考上名牌大学，谋得一份安稳的工作，已经是几辈子修得的福分（除了离家远）。她在文星镇时，许多人羡慕她，说她儿子找了份好工作，娶了城里媳妇，她到儿子家里是享福去。享不享福的，倒不怎么打紧，她是劳碌命，操劳一辈子，让她享福也享不起来。她真心希望儿子儿媳过得好，在这里扎根。如果儿子需要她，她可以留下来。是的，她现在倒是愿意留下来。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现在条件这么好，有什么忍受不了？老伴说得对，儿媳毕竟不是自己亲生，也不是她相中的。说句实话，陈洁这人本质上不坏，也就嘴上不饶人，待她不算刻薄。换了别人，弄出这种差点把孩子走丢的事，绝不会善罢甘休。就算为了儿子、为了萌萌，她也应该留下来。
儿子没有當面跟他说，老伴却在电话里交代，“五一”过来接她。她听到这个消息，最初有一种解脱感，旋即又感落魄。看来自己终究糊涂，派不上用场，留下也是累赘，甚至给儿子增添麻烦。李灿给女儿佩戴电话手表，他在手机上可以看到她的定位。这段时间，牛解凤带着萌萌老老实实待在小区，小公园也很少去。到了周末，小夫妻领着萌萌出去玩。他们到商场、到古镇、到郊外、到湖边、到游乐场，弥补孩子一周无法出远门的遗憾。牛解凤自然不去。到了这个时候，她就在楼下溜达、晒太阳、打瞌睡，有时走着走着，就到了车库。 车库里绿植变少了，门口只剩两棵树叶发黄的发财树。老黄对牛解凤说：“最近城管查车库出租，不让人在里面生火、做饭，更不允许做生意。”牛解凤说：“那你们怎么办？”老黄说：“暂时跑黑车，我们想回去做生意，做小孩子生意。”牛解凤问什么生意。老黄说：“还没想好呢，也许办个游乐场吧，买些充气设备，不用投多少钱，回本很快的。”牛解凤说：“那是，现在都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说起离开，老黄也有些不舍。但他自己也知道，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老伴五月一日的票，当天晚上到。奇怪的是，儿子把他接回来时，只带着随身携带的背包。牛解凤质问：“我让你带的东西呢？”老伴告诉她，东西都备好，鸭子、母鸡、鸡蛋、豆角、辣椒，一大包，放在后备箱。但到了车站，后备箱卡住，死活打不开。发车时间临近，他只好匆忙上车。牛解凤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什么用，大老远过来一趟，竟然空手空脚，你以为自己出来旅游啊。”牛解凤越说越生气，恨不能让他立刻打道回府。儿子看不过去，便安慰道：“没事没事，平平安安就好，东西以后还可以再带嘛。”陈洁也说：“没关系的，我们也不图这点东西。”牛解凤说：“不是你们图不图，这本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没想到……”
儿子给他们买了四号一早的票。二号三号无事，正好小夫妻放假在家，便商量带老两口出去玩。K市有名的城隍庙、古镇、老街，都是外地人必游之地。儿子的意思，他们难得出趟远门，如果不出去转转，回去跟乡里乡亲也没什么说道。老伴脸上流露出想去的心思，但牛解凤死活不同意，一来害怕坐车，二来心中有愧。儿子说服不了他们，只好顺其自然。
牛解凤带着老伴去了车库。当着老黄的面，又把他数落了一通，说是让老东西带鸭子来，连鸭血都备好，却卡在后备箱拿不出来，两手空空，真正难为情。老黄说：“哪有的事，大哥来就好，大姐也有个照应，多待几天。”牛解凤说：“这段时间全靠他们照顾，要不然不知日子怎么熬。”几人说起老家那些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老伴说家里那头待产的母猪脾气古怪，经常无缘无故干嚎一通，呼天抢地，等他火急火燎赶到猪圈，它若无其事躺在干草上。大家都笑了起来。
六
离开K市那天，老两口四点多就醒了。东西提前一天收拾好。两人坐在阳台上，无话可说。天色熹微，光线黯然，儿子房间仍有鼾声。牛解凤说，我们自己去车站吧，儿子他们今天还要上班，送来送去耽误他们的工作，反正走过去也不远。老伴看行李不多，便点头同意。两人轻手轻脚提了箱子，出门换鞋，把防盗门带上。经过车库时，发现里面亮着灯。两人上前跟老黄一家告别。老黄得知他们走路去车站，无论如何要用小三轮送。牛解凤几番推辞，最后还是爬了上去。
清晨的街道空旷无人，几个穿着黄色反光马甲的环卫工如魂魄般游荡。小三轮从白色薄雾中穿过，凉意侵入肌肤。牛解凤想起她和萌萌去游乐场那次，也是坐在这小三轮上。萌萌现在还在呼呼大睡吧。她想到那粉嘟嘟的脸、细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眼眶不由湿润起来。这次离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她醒来找不到奶奶也会哭吧。过段时间外婆会来，外婆来了她就不想奶奶。
老黄挥手告别，调转车头离开。牛解凤看着小三轮消失在街角，眼泪又流了出来。两位老人上车后，接到儿子电话。儿子抱怨，他们不该这样无声无息走掉，好像做晚辈的很不孝顺。牛解凤说：“反正也睡不着，走过来就几步路，没什么。”儿子特意嘱咐，让他们回去不要说这些事，乡里乡亲的知道不好。牛解凤说：“那是不会。”她又问：“萌萌呢？”儿子说：“还没醒呢。”儿子说要到车站来。牛解凤让他们千万别来，火车马上就要开，来了也见不着。等了半小时，列车缓缓开动。牛解凤躺在卧铺上，一动也不敢动。路上几乎不吃不喝，生生熬了一日。
回到文星镇，牛解凤又陷入一团泥淖，整日晕晕乎乎。有时候出门，走到半路却忘了自己办什么事，只好苦笑一声;有时候在家里，“萌萌、萌萌”脱口而出，发现无人应答，眼泪默默流出来。人们看到她神情恍惚，说她是不是惦记城里生活，回来反而不习惯。她就说，城里哪有文星镇好，连空气吸进去都不自在。
五六天后，她渐渐恢复元气。她穿过清晨的雾霭，走过露水打湿的田埂，去田里锄草、挖地，去河里洗碗、濯衣，回到家里喂养鸡鸭。母猪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胃口比之前好。她每天要给它投五六次食。母猪看到她，哼哼唧唧凑上来。她嘴上骂骂咧咧道，就知道吃，除了吃还会干什么，跟老东西一个德行;手上却没有停止给它喂食。她愿意待在猪圈里，那些干草、牲畜散发的气味让她踏实。
文星鎮上也有了露天游乐场，只不过规模小得多，价钱也便宜，花十五块钱就能在里面玩上大半天。牛解凤有时候经过那里，会停下脚步，怔怔地看一会儿。她看到那些黄蓝色的塑料布，总会莫名其妙担心，担心充气城堡会不会突然塌陷、干瘪，或者被一阵大风吹翻。但城堡始终好好的，孩子们在里面玩得欢快极了。她看着看着，天空渐渐暗下来，夕阳垂落，城堡抹上一层绯红。她偶尔会想起老黄夫妇，也不知道他们离开车库没有。当初走得匆忙，也没留联系方式。
一天凌晨，母猪生产。牛解凤忙了一个通宵，把那些热乎乎、湿漉漉的小东西安顿好。牛解凤有教训，有一年母猪产仔时，她睡过了头，母猪一翻身压死三四个猪仔，让她心疼不已。这次她盘算好时间，蹲守在猪圈门口。牛解凤做接生婆，出来一个就抱给老伴，总共十三只。她抱着这些浑身粉红的乳猪，就像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她忽而觉得内心坚定。大半年来，她丢失的某些东西仿佛重新回到体内。她要用粮食和青菜把这些小东西喂养大，一个个长得皮毛厚实。
七
两个月后，李灿一家回到文星镇。萌萌出生后第一次回老家，看什么都觉新鲜。牛解凤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带着萌萌到田野摘菜、锄草。跟她在K市不同，她在老家带着萌萌，心是安定的。至少孩子走到哪里都不会丢。萌萌在地里捉蝴蝶、蜻蜓、瓢虫、蚂蚱，甚至抓到一只冬眠的青蛙。萌萌想了很多办法，用水浇、大声喊，想把这只青蛙唤醒。可是青蛙不为所动。牛解凤说，放到炉灶边上。萌萌尝试一下，那只青蛙果然懒洋洋睁开两只凸眼，“呱”地叫了一声。 那群猪仔长大了一些，不再拱来拱去争抢奶头。牛解凤每天把它们放出来，赶到地里吃草、打滚。萌萌自告奋勇担任“小猪倌”。只是她常常把这群小东西赶得东奔西窜，有一天，竟然把它们赶到河里洗澡。有人看到小猪下河，连忙告诉牛解凤。她连走带跑赶到河边，来不及脱鞋就跳进水里，把那些惊慌无助的小猪捞起来。要是晚到一会儿，这些小家伙恐怕就一命呜呼。她不忍责备萌萌，只好告诉她小猪可不是鸭子，不会游泳的。萌萌说，为什么佩奇会游泳？
萌萌把镇上所有能玩的玩过一遍后，开始打充气城堡的主意。牛解凤这一回态度很坚决。她说：“这可不是你们城里的东西，质量不过关的，小孩子去玩很不安全，上次奶奶啊，亲眼看到充气城堡被大风吹翻，好多小孩子从上面落下来，好吓人的。”萌萌就闹着找爸爸妈妈。李灿最初也不同意，但熬不过孩子哭闹，就对牛解凤说，让孩子玩玩也没什么，到时候他陪着进去就好。牛解凤还是不同意。萌萌性子也犟，缠着大人非玩不可。陈洁说：“玩就玩吧，也花不了多少钱。”
牛解凤阻拦不住，就说：“这不是钱的事，十几块钱算什么。上次的事你们忘了吗？万一孩子出点什么事，我怎么交代？回来过年，平平安安最重要。”
李灿说：“什么事？”
牛解凤说：“萌萌在充气城堡走丢过，你们忘了？”
李灿摸摸下巴，一脸迷惑说：“我怎么不记得。”
陈洁笑着说：“妈，你记错了吧，孩子走丢不是小事，我们怎会不记得？”
萌萌也说：“奶奶，我不会走丢的，我有电话手表，你看。”
牛解凤看着萌萌手上那块粉红色的电话手表，心中迟疑起来。她仍然相信自己的记忆：“萌萌，这电话手表是你走丢后找回来，爸爸才给你配的。”
“手表早就有，你去之前就买了。你在我们那边待了两个多月，后来萌萌外婆事情处理好可以提前过来，就让爸爸接你回来。”李灿说。
牛解凤有些疑惑，难道她真的记错吗？她努力回忆往事，却只隐隐约约记得她夜里在游乐场喊萌萌，在水里看到萌萌，其他的也模糊不清。为什么李灿陈洁都不记得这些事，要么是不愿提起。她也许真的老了，好多事情分不清到底真的发生过，还是自己的臆想，抑或梦境。看来现在只能找老黄核实，他是唯一的证人。
第二天，李灿、陈洁带萌萌去了充气城堡。牛解凤站在邊上，目光紧紧跟随萌萌，时不时朝里面吼几声：“你跟紧啊，快快快。”“萌萌你看着点啊，别掉下去。”“小心点，哎呀！”旁边许多人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她也顾不上解释。直到萌萌精疲力竭，从里面笑眯眯走出来，她悬着的心才放下。
后来，她拐弯抹角问到老黄电话。老伴上床后，她走到后院猪圈边上，郑重其事拨过去。过了几秒钟，电话那边传来礼貌却毫无温度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她试了几次，结果仍然如此。她叹了一口气，挂断电话，摸回房间，爬上了床。老伴鼾声时有时无，她过了许久才睡着。梦中，她又一次看到充气城堡。不知为什么，城堡忽然变得轻盈，像氢气球般缓缓升至天空，孩子们浑然不觉。她看到萌萌也在上面，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