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978年,从新疆兵团以同等学力考进武汉大学读研究生。他的专业是古典文学,《文心雕龙》迄今还被他视为他的学养之根。八十年代末美学之风兴盛,他的研究又转向了美学。《艺术人类学》等著作,便是这一个时期的代表作。
1987年易中天与邓晓芒合作完成了《走出美学的迷惘》。书稿在不同出版社和不同编辑们的手中兜兜转转,两年后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当时印数只有800册,几乎无人知晓。1999年和2007年,《走出美学的迷惘》更名为《黄与蓝的交响》,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武汉大学出版社两次再版,印数上万,颇受好评。十多年前还颇为超前的学术观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时代。
但这个时候的易中天,打算不玩了。
将三千七百年化整为零
就在那几年,易中天发现自己已经不看同行的著作和论文了,“因为根本就看不过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国家的‘人文学者’有如过江之鲫。他们的‘学术论文’,每天都会在‘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汗牛充栋,铺天盖地。与其挂一漏万,不如统统不看。”
大量的学術著作和论文,从一出生就被送进库房,交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这样的学术著作,还写它做甚?
最初路金波找到易中天的时候,他的设想不过是做一套中国经典典籍的释读本,比如《大学》、《中庸》,但是易中天觉得这种注释经典的活计对他来说完全不过瘾。
在出版业浸淫多年的路金波谙熟市场运作之道,他的一个理念打动了易中天。
“现代生活节奏下普通读者很难有整块的阅读时间,除了在交通工具和封闭空间内,适合阅读的书应该在10万字以内,在一次飞机航行或一次高铁的途中就可以读完。” 早 在写《帝国的终结》时,易中天就萌生了书写中华史的念头,但始终找不到实际操作的路径。路金波这招“化整为零”法,似乎提出了某种可能性。他们商量,是不 是可以用五到八年的时间,陆续推出三十六卷,把中华史拆分成若干个轻松好读的单元?每季出版一卷,这样,无论是书写、购买还是阅读,都不至于负担过重。
岂止是不重。这套中华史也许刷新了史书不可承受之轻的最新记录:
“梦中惊醒后,女娲开始造人。
“说不清那是早晨还是黄昏。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秋包在荒古的熔岩中;另一边是月亮,生铁般又白又冷。二者之间,是忽明忽灭的星星,和来历不明的浮云。
……
“女娲是一只大青蛙。”
这是《易中天中华史》的第一卷《祖先》:第一章《夏娃造反》:第一节《创世》。做惯严肃阅读的知识分子读者,读了这样的开头,估计会倒吸一口凉气。瞥开那个宏大的标题,此等开场白的文风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仙侠或玄幻。张鸣那个“90后”他都嫌不够劲,“总有一天,我会写得像个00后。”
在历史的深處相见
但是,如果忍过前面几章,一些隐蔽在浅俗台词里的思想,便开始露出锋芒。尤其到了第二卷《国家》,要对华夏几千年来的政治体制做一次总梳理、借历史对当下发言的欲望几乎按捺不住。书封上的导读提供了相似的线索:
《国家》:三千年前,从部落到国家,文明开始了。
罗马共和、希腊城邦民主、西周受命于天,为什么制度迥然不同?
回到历史现场,探寻国家起源与机密
他对国家制度的兴趣由来已久,早在《帝国的惆怅》和《帝国的终结》时已埋下伏笔。《费城风云》就是这种兴趣的向外延伸,《费城风云》故事从1787年的费城制宪会议开始说起,副标题即为“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
200多年前,蛮荒大陆上的一群乡巴佬齐聚费城,为了制定世界上第一部成文的宪法吵得不可开交。在3个多月的时间里,阴云与曙光同在,妥协与原则共存,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磕磕绊绊通过的《联邦宪法》,日后会成为美国人的世俗《圣经》,影响遍及世界。
美国宪法之父、费城制宪会议发起人,时年36岁的詹姆斯·麦迪逊认为,组成一个好的政府,关键是控制好权力。“如果人人都是天使,那么政府就根本没有必要。……在构筑人管理人的政府时,最困难的是:你先得让政府有能力控制百姓;接下来,你还得让它能控制住自己。”这就是一国必得有宪的土壤。
民主法治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群“蛮荒大陆上的乡巴佬”远称不上孟德斯鸠的门徒,亦非为了追求完美理性。但是,多方利益不断的冲突妥协,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谁也灭不了谁。长达116天的制宪会议开得结结巴巴、状况百出,跌宕起伏的拉锯战如一场大戏,反倒催生出一种尽可能无漏洞和彼此制衡的社会契约精神。
著史何必“官家授权”?
近代知识分子以个人身份修通史,自梁启超、夏曾佑起已有先例。
翦伯赞以一己之力写《中国史纲》是在1943年,据说积累用作修订的原始资料达百万字以上。但1961年后,他转入主编《中国史纲要》,其个人化的《中国史纲》只有两卷,终未能完成。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马勇说,易中天以个人之力写通史,最积极的作用在于,“他的明星效应激活了大众对古典的兴趣,这是正面贡献。错批的东西可以有其他的学者慢慢给他修补,但本身还是值得鼓励,在现代传媒条件下,你不去利用这个工具,就太没意思了。”
同样计划在未来以个人身份书写中国通史的马勇认为,“1949年后,知识分子没有能力写通史,转而去集体编书。集体写作,无论是写通史还是断代史,如果你不能提供一种新的视角、新的知识,多一本、少一本有什么意义呢?易中天个人去写通史,最值得鼓励。集体写史应该终结了。”
易中天读的第一部通史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那是“文革”期间,这个版本易中天至今还保留着,“其中引用马恩列斯毛的话还要变成黑体字”。这一版本是 在延安写就的,因为是写给文化知识水平不高的工农读者看的,除了在思想上坚持阶级斗争为纲之外,倒是“非常浅显好读”。
1925年,范文澜的《文心雕龙讲疏》在天津新懋印书馆出版,这是他第一本学术著作,梁启超为之作序,当时,范文澜刚刚32岁。1940年范文澜接到毛泽东直接委派的任务,要求他编一本篇幅十来万字的中国通史,在写完《中国通史简编》上册后,范文澜这样描述:“一个初学马列主义的人,一下子能够写出一本具有科学性的中国通史那真是怪事。只能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东倒西歪,连跌带爬,不成个样子。”
知识分子这样检讨式的谦逊,在那个年头不足为奇。40年后的1980年,以桀骜著称的易中天33岁,其硕士毕业论文《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初稿被著名美学家刘纲纪评为优秀,在论著后记里也依然需要谦恭地表态,“不运用马克思主义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又怎么能够把刘勰思想中那宝贵的精神财富开掘出来?”
中国自50年代以来所修的通史,都是在五种社会形态理论指导下写作的,人类文明的历史阶段被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因为关注 的重点始终在于国家制度,易中天放弃了这种五段式的社会分段法。他按照国家政体的不同,把从夏开始到现代的历史,划分为三段:邦国时期、帝国时期、共和国时期。从邦国到帝国,其分界点是“秦兼天下”,而从帝国到共和国,其分野是“辛亥革命”。 易中天并不希望自己的《中华史》被贴上“通史”的标签,但他也不认同果麦文化为他定义的“轻松好玩的中华正史”。因为“正史”常常让人联想到官方修史,这恰恰是他所希望摆脱的气息。
由雅典和费城的天空俯瞰
在易中天看来,翦伯赞当年写《中国史纲》的时候,已经有了“现代意识和全球视野”,但是翦伯赞没有写出比较的结果。“他只是罗列。而我把中华文明和其他文明放在一起对比是讲为什么这样?我要问为什么!”
易中天认为自己的中华史有更明显的“现代史观”,“人类历史分两节,一段是史前史,第二段是文明史,这个界限就是国家的诞生。到了国家阶段,各文明开始分道扬镳”。
另一个体现他的史观的,是对书中历史事实的选取。三千七百年,不可能什么都写,而写什么,不写什么,就变了一种态度。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史观在他这里行不通, 高举意识形态大旗的史观也不是他的标准。“我的标准是,‘三千七百年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换言之,事关命运和选择的历史关键性节点,我就写,反之则不写。”“农民起义我一个不写,什么黄巢起义、黄巾起义、张献忠、赤眉军、绿林军起义我统统不写,只有李自成可能会提到。”
选择即眼光。既然他的关注点是制度建设,“周公建制,井田制、宗法制,封建制、礼乐制,四大制度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础,肯定离不开,大讲特讲。但是比方说王莽,可能就没有。汉光武帝可能提都不提,也许连周武王都一笔带过。”
正 是为了贯彻体现全球视野和史观,《易中天中华史·国家》里,几乎有一半以上的章節,是在写其他国家:古希腊人如何,古埃及人如何,以及雅典的“转世灵童”美国如何如何。既然文明史开端的标志,是国家的出现,探讨各种文明的差异,就不得不谈各种国家制度。国家的逻辑与秘密,就是文明的逻辑与秘密。他毫不吝啬 笔墨,试图厘清为什么在不同的国家,衍生出了不同的文明,从而发展出不同的国家制度。
“民主是一个意外”。《国家》一卷中,晋国大夫赵恒子去世后,其子被族人谋杀,理由是赵恒子的继位不符合前任赵襄子的遗愿。易中天笔锋一转,描写了同一年在雅典上演的喜剧《骑士》中的情节:雅典街头一位卖香肠的小贩被撺掇着去当政治家,因为他被认为具有一切民主派人士的共同特点:出身卑贱、会做买卖,厚颜无 耻,蛮不讲理,全家老小都是无赖。一位将军对他说:“你以为什么人能当人民领袖?不是要有学问,也不是要有道德,而是既卑鄙又无知。”
“《骑士》的剧情能够最有力地说明,民主是最不坏的制度,只有在民主的制度下,才能上演讽刺民主的剧,还得头奖”。
下坡路上没人刹得住车
在 易中天的史学系统里,当今世界的人类文明可以分成三个世界。第一世界里的前三甲分别是:西方现代文明、伊斯兰文明、中华文明,三者次第辉煌。第二世界的综 合排名是斯拉夫文明、印度文明、非洲文明、日本文明、拉美文明。其他的则属于第三世界。“在当今天下的文明圈中,前三甲是大鳄,第三世界是散户。”第一梯队的第三名,这就是易中天所定位的当今中华文明的位置。
“公元前200年,罗马称霸地中海,秦汉统一大中华,形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大两个世界级的文明圈。此前,中华文明有一个鼎盛期,这就是春秋战国,此后又有一个鼎盛期,就是汉唐盛世。到中唐以后,中华文明开始逐渐退出世界舞台,分界点在公元751年的怛罗斯战役以及四年以后的安史之乱。”从这个分界点开始,中华文明盛极而衰。他在《南方周末》上登载的《文明的意志和中华的位置》上,毫不客气地说:“下坡路上,没人刹得住车”。
“中唐以后的中华文明也不是一无是处,我们文明的轨迹是这样的:从夏开始,到商开始上升,到周、到春秋战国达到一个顶峰,然后掉下来,到汉唐又爬上去,又是顶峰,又掉下来。再下来以后,就是一点点地回升,然后掉下去,再回升,再掉下去,这叫做起伏跌宕的盛极而衰。为什么会这样呢?与国家制度有关系:周分权,秦集权,明专制,清独裁,越来越差!汉唐宋元这些文明回升的阶段,都是在集权和民权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这就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简单的发展线索。”
易中天说,中华文明有一些特性,比方说,无宗教信仰(或者说,信而不仰,仰而不信)。没有信仰,也许有可能让中华成为多元文化融合的开放平台,但若既无信仰,又无制度建设,价值观便难以恒定。“结果就是身强力壮,东张西望,钱包鼓鼓,六神无主。”
既然是“下坡车上没人刹得住车”,再多写一本《中华史》,意欲何为?区区一本史书就能挽狂澜于既倒?易中天说,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任何时代史,首先都是观念史,写书也无非是冀望为未来之变局提前准备好民众基础:未来向何处去?答案要向历史的纵深处寻找。
历史的价值与价格
在筹备这本书的过程中,易中天以及他的编辑小组观摩过一部美国版的“建国大业”,这部命为《美国:我们的故事》的历史纪录片一共12集,完成于2010年,故事从“五月花号”一直到2001年美国遭受恐怖袭击,“大陆会议、《独立宣言》是有的,但并不是重点,联邦宪法则完全一笔带过,而很多小人物浓墨重彩。”
这种“修史”方法让易中天击节赞赏不已,但同时也暂时打消了他和他的运作团队未来用《易中天中华史》拍摄纪录片的念头。“人家那个片子,投资5个亿,场面,剧本,细节,演员,根本无法超越。我们肯定不会做。我们也不会做《百家讲坛》式的现场讲课录制。如果要开发相关产品的话,有可能会是有声读物,或者用动画的方式做一些尝试。”路金波说。
在易中天的首发演讲上,暖场宣传片就用了这样的动画形式,成本是每秒种几百块。为了在北大百年讲堂举办的这场首发式,果麦花了约50万,“但我们对未来的营收的预估是2个亿”。路金波说,有的作者会要求预付部分版税,但易老师从来没提过钱,就跟果麦签了字。“我要钱干什么?我一本《品三国》的版税收入就够我用一辈子,我只要写得爽。”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员马勇同时也表达了对易中天的担心,在他看来,受限于知识背景,易的三十六卷可能会越到后来越难写。“到魏晋之后,特别是隋唐以后史料量太大。如果他早年没有史料的准备,你往哪查都不知道,浩如烟海。”“如果你不能建构总体看法,只描述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至少你无法成为学术史上的经典,你的发行量再大,在学术史的脉络上可能都没有地位。”
易中天却不以为然,他承认,自己最得心应手的部分是先秦两汉、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在写向近代史的漫长征程中,一定会有需要补课的地方。但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因为我一定不会求全责备,也一定不会面面俱到。只要有洞见,就会有贡献”
成为学术史脉络中的经典,未必是易先生的目标,但他确实十分介意发行量这回事儿,著书立说总是想影响更多的人。“我的《帝国的终结》那本书,其实就是《易中天中华史》的一个大纲,但是那是高度浓缩版——那本书也算畅销了,卖了30万本。可我觉得读者还是少,30万本,才多少读者?太少了、太少了!”
历史书要卖到多少才算多?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樊树志,一本《国史概要》,本是教材,因为写法别开生面,广受学生欢迎,自1998年首次出版后,十余年中四度修订,前三版累计发行了7万册,并“输出”到香港成为大学教材。生生把教科书写成了畅销书,在史学界也算奇迹,但依然远远拼不过通俗历史读物《明朝那些事儿》超500万的销量。
而此次帮易中天担纲出版营销事宜的果麦文化,其代理出版的热门作家里,韩寒的书籍单行本销量在150万册左右,冯唐则在50萬册左右。在《易中天中华史》首发的几天宣传期中,随着宣传的层层递进,路金波对外的销售预期越说越高,从50万套一路涨过100万套。“我们万没想到首先扑过来的是老干部们,都打听这本书。对这样的书,老干部是真有需求。”路少那标志性的笑容,让人一时难以定性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调侃。易中天亦用半认真半调侃的口吻,斥路金波“你这个坏人”。
把这六个字变成专有名词
路金波身上确实具备“寻欢”的天赋。他曾经像玩儿一样地写作,现在像玩儿一样做出版,像玩儿一样地赚钱,又像玩儿一样地获得了成功。玩儿背后,是情商和江湖人品。有人说他俩的这次联手,“人精遇到了人精”。
一个通过电视大红,一个通过网络大红,知道最大化的人群之最大化的需求,是这一老一少的共同属性,也是大众媒介递到他们手中的一把钥匙。
为什么叫《易中天中华史》而不是老老实实在《中华史》下方写上“易中天著”?路金波说,其实一开始的设计是《易中天·中华史》,“但是只要有中间这个点儿, 怎么看怎么不对,总觉得有口气断了。“我们特别希望‘易中天中华史’这六个字能变成一个专有名词,在搜索引擎上一搜,头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它,如果只是中 华,那搜出来的可就多了,第一个肯定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易中天自己的说法:“我不是口气大,我是被迫无奈。我就是告诉大家,这不是社科院中华史,不是什么集体创作,是一部有自己看法的中华史,是一家之言。集体创 作靠不住,集体创作只要大家观点不同,你也让让、我也让让,让出来的东西肯定平庸,肯定没有个性,甚至有没有一个能贯穿到底的恒定价值观都不一定。”
除 了出版社配给的编辑之外,《易中天中华史》有一个五人编辑委员会,他们是这本书最核心的内脑,除了易中天自己,其余四人分别是:首席顾问曹永正、学术顾问 陈勤、出品人李蕾、路金波。两位顾问都并不具备大众知名度。因此,网络上有人攻击,说易中天已经供认,幕后有一个草台班子,路金波代笔。“他们说韩寒起码 还找个有文化的人代笔,我找路金波这样不靠谱的代笔,我比韩寒还不如。”他当面调侃路金波。
其实,在这么庞大的写史计划背后,确有高人存在。易中天在演讲会上说,一切都由电脑存档在案,待三十六卷写完,若能征得对方同意,他才会考虑将之公开。
史家是不该受宫刑的
“中国知识分子远不是没有个人写通史的能力,长期以来他们只是被精神阉割了,以为自己丧失了这种能力。”
他 倒是鲁莽而大胆,里比多写在脸上。这种旺盛的创造欲,旺盛的“折腾欲”,也许来自成功之后逐渐膨胀的自信,也许来自长期杂学旁收的积累和发酵(他摸着发福 的肚子说这就叫满腹经纶啊),也许来自岁月深处的催促。“越老越要折腾,因为再不折腾就来不及了。”“不但越老越想做事了,而且越老越想做爱了。”
在他六十六岁生日的自况诗里,他写:六十六,非不寿。祸与福,都曾受。从今后,皆天佑。人生事,思量透。病要医,心照旧。多读书,少做秀。
需要读的书很多。他甚至承认,关于中华史,很多没有写到的章节,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写,有些观点还不是非常成型,他得一边写,一边解决,把写作当给自己出的课题。他拒绝透露具体方法,只反复强调,“你要相信我。”
——“你要从女娲写到邓小平?你可知道,女娲好写,邓小平难写!”
——“为黄帝炎帝打打口水仗事小,反正谁也没见过!越到近代史越难表态,如果你和当下的历史教科书发生冲突怎么办?”
——“中国历史学家古已有一套自保的智慧,你要怎么避开风险?是曲笔还是避而不谈?”
——“你会怎么写抗日战争?怎么写文化大革命?怎么写“三年自然灾害”?又怎么写无比复杂的八十年代?”
对我劈里啪啦扔过去的这些问题,他的回答一律是:“你要相信我。” “写 到那里的时候,书出来你就等着看吧!”“你绝对要相信我有这样的本事,这对我根本不是问题。”“你说的这些我统统会写,统统会有自己的态度,而且统统挑不 出毛病,我有办法!你一定要对我有信心。”在他用几乎差不多的回答应付完几十家媒体几乎差不多的问题之后,他又用一半外交发言人一半朋友的姿态化解掉我 的。 也许他就像某些推理小说作者,不透露凶手和真相并不是因为害怕剧透,而是没有写到最后一页之前,作家自己也还没想清楚谜底。
这是靠谱的治史态度吗?
“如果非要说知识储备的话,我的一生都是在为这本书做准备。我写过的所有的书,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卷书,只是我自己当时并不知道。”
1988年,易中天筹备四年后出版《艺术人类学》。一开篇,他描写了1768年 英国航海家詹姆斯·库克前往南半球探险的故事,库克见到南太平洋荒岛上的塔希提人,著实吃了一惊。后来,库克考察了当地土人的文身,易中天由此引出“人类学诞生”这一命题。正是在此书的筹备期间,易中天“读了赵国华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论》后,便断定女娲绝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鲧则应该是禹的‘母亲’,而不是‘父亲’。”25年前积累下的心得,用在了今天的《易中天中华史:祖先》一卷中。
用直觉侦破历史悬疑
《嫦娥的私奔》、《灵魂是个流浪汉》、《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做爱,以神的名义》……《易中天中华史》第一卷《祖先》中的回目标题就是这样起的。“古龙的武侠小说永远写:‘他在最不可思议的时间,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按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刺出了一剑。’古龙不像金庸,他并不去准确细究那些剑术招式和穴位。那 些一听我要写中华史就大呼不可能的人,一定是以为我要写一部面面俱到的大部头通史,他们绝没想到我是按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刺出了一剑。”
易中天写中华史的文风,就有点类同古龙写武侠。他对媒体说,躲在江南某古镇潜心写史,晚上临睡前读半小时侦破小说自娱,试图用写侦破小说的方式,来破解历史的谜团。
所谓侦破小说的方式,就是在历史的关键节点不断设问,制造悬念,然后根据史料或文物,抽丝剥茧,找到答案。所以,翻开这两本薄薄的、行间距颇大的书,满眼都 是“作证还是作案”、“杀机暗藏”、“本案铁证如山”、“看来,有必要传唤证人出庭作证”、“找不到原因,那就只能看犯罪动机”之类的表述模式。
这是一段拨开历史迷雾的航行,船长本人认可的要素有三:直觉、逻辑、证据。而且易中天还公然把直觉放在了第一位。正经学院派的历史学家,估计没谁这么斗胆。
他说,既然是破案,做侦察员的,推理过程中最重要的当然是直觉,“我读历史书,大言不惭地说,直觉好极了。”
证 据亦有三种:第一种是民国以来老一辈历史学家的研究成果。这些老先生往往学贯中西、兼有清代朴学的功底,近代西学的眼光,许多结论是靠得住的。第二种是比 较可靠的历史典籍,“比如《诗经》和《左传》,但对《尚书》和《国语》就得小心。这是常识,史学界有公论的。”最可靠的是第三种,即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因 为甲骨文和金文、彩陶和青铜器,都不会撒谎,也没有添加剂。
“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李敖、柏杨我肯定不看,当年老师胡国瑞一开始就教导我们,读原著、经典,不是经典一律不读。张光直、许倬云、杨宽、童书业这些靠得住的 历史学家的书我会读。写春秋我肯定看《左传》,有杨伯峻的注就够了。写西周,我就读两本书,一本是杨宽先生的《西周史》,一本是许倬云先生的《西周史》, 他们的书是靠谱的,大家大可放心。”
十二两纹银的机心
在 直觉、逻辑、证据的基础上,易中天确认了:女娲是蛙,伏羲是羊,炎帝是三皇,黄帝不姓黄。他自己颇为得意的新发现是:炎帝的妈妈是“牧羊女”(姜姓。先是 女性生殖崇拜时期的牧羊女“姜”,后其中一支成为男性生殖崇拜时期的牧羊人“羌”);黄帝的妈妈是“漂亮妞”(姬姓。甲骨文和金文都为对蓖或镜梳妆的女子,疑为美貌女子或战俘伺妾);而与黄帝大战的蚩尤则是“蛇灾”(九黎族的别号,代指从蛇灾地区来的人)。
轻快之下,易先生自有办法树立自己的学术严谨性,即使在抖包袱说段子的时候,俏皮话也得有根有据。《国家》第一章节《上帝按了回车键》里提到,17世纪尼德兰(荷兰)有个大师级画家伦勃朗,“做他的学生每年要交100荷兰盾,相当于当时中国的十二两纹银。”
这句插科打诨于上下文其实无关紧要,但易照样在旁边标了一个小注,翻至附录一看,这条注解是这样的:
《明史·志第五十七·食货五》:“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1600年后的黄金白银比例是1:4,后来又变为1:5(《明史·志第五十四·食货二》)。1644年后由于白银大量流入国内,当时黄金白银比率为1:8左右,按照当时5500荷兰盾=110盎司黄金≈880盎司白银(1盎司=28.3495231克)。古代1斤=16两,1两白银≈37.3克,换算出来,1荷兰盾≈0.567克黄金≈4.536克白银≈0.1216两白银。
此类例子在《易中天中华史》中几乎比比皆是。一方面,他刻意降低阅读的门槛,但在另一方面,他又通过大量的附录、史料,甚至偶尔使用近乎变态的注释和细节,把学术严谨的形象给找补回来。
流寇路线图
两年前,易中天经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16卷 文集,文集的首发仪式上,嘉宾阵容超级强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中国思想界的一次风云际会:张思之、江平、资中筠、刘道玉、胡德平、叶选基、陶思亮、秦晖、 邓晓芒、吴思、张鸣、秦晓、何迪、杨东平、刘瑞琳、冯仑、于建嵘、李零……发布会的主持人是贺卫方。他们中,好些是易中天多年的老朋友,还有些则是因为价 值观相同而欣然愿意捧场,甚至包括一些已经谢绝一切社会活动的高龄前辈。活动结束后好几天,易中天坐在沙发里还用手撸汗一般地擦脸,眼睛抬起是做了场梦的 神情:“诚惶诚恐,我,何德何能?” 易中天自己划出的“流寇路线图”是这样的:文学——文论——美学——文化——政治——史学。走到最后三程,已是互为表里,随心所欲。
“讲 美学,得弄清楚美学史和艺术的起源,于是有了《艺术人类学》、《破门而入》;要讲清楚中国美学,就得弄清楚中国文化,于是又有了《闲话中国人》、《中国的 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和《品人录》;要讲清中国历史,必须弄清楚中国政治,这就有了《帝国的惆怅》和《帝国的终结》;而要弄清楚中国政治,又必须有参 照系,这就有了《费城风云》;这个时候回头再看中国历史,不能不追溯到春秋战国,于是有了《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也就有了《我山之石》和《中国智慧》。”
從《闲话中国人》开始,易中天就把每一本书定义为写给最广大读者的,解构学术腔,架构艺术感。在学者的阵营里,他由此成为“另类”。
作 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流寇,人类学写作帮他做好了人类史起源的准备;文学和文论帮他做好了理解中华文化的准备;美学帮他做了文史哲打通的准备,亦帮他确立 了写作风格;品三国——无论是电视讲课还是著书立说,帮他做好了读史和讲史的准备;关于诸子百家的写作帮他做好了中华思想追根溯源的准备;一系列跟国家制 度有关的写作,帮他做好了解读国家机器和政治逻辑的准备;长久以来对社会热点时事密切关注积极发言的习惯,帮他做好了离开书斋看现实的准备……而在这一切之外,大众媒介赋予他明星般的关注度,替他的一切发声,准备了相当数量的听众。
“三十六卷全部写完,我将不再是今日之我。”
失败的土匪成为教授
《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这是《易中天中华史》的总序,也是易中天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新书首发仪式上的演讲标题。他以及他的营销团队深谙媒体之道,他们首 发时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这一天,入场的很多观众手里都拿着当天新鲜上摊的《南方周末》,其副刊用一个半版的篇幅,节选刊登了这篇总序。
但现场是加料版的:
一开始就是经济学里的那个经典段子:“广汉铁路土匪经济工作联席会议”。故事讲完,他又引申说:文明来自野蛮。文明是对野蛮的改造。当年土匪拦路抢劫,这叫野蛮;现在分段承包,合理定价,童叟无欺,统一收费,这叫文明。文明就是客客气气地收你的钱(观众笑)。为什么过桥米线比较贵?因为收了过桥费(观众笑)。
“这其实是我们人类历史的一个缩影,无论世界上哪个民族,在原始时代都是土匪,我们是土匪的后代,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这本书里讲了这样一段话:‘他们是野蛮人,对于他们来说,从事掠夺是比从事创造性劳动更体面、而且收入更高的事情。’所以原始时代我们都是土匪,但是土匪们最后发现这种野蛮的行径 其实对自己是不利的。相反,通过利人来利己,才是可持续发展的。于是他们放下屠刀,拿起算盘,变成了企业家和银行家(观众笑)。企业家和银行家就是从良的土匪(观众笑)。没能做成企业家和银行家的,跑到各大高等院校和管理学院,教MBA(观众笑,鼓掌)。
关于中国人无有信仰:
“我一个四川朋友,儿子要考大学,去烧香,拜文昌,交完功德钱之后还念念有词(易中天换上了一口惟妙惟肖的四川话):这个钱,不晓得交对了没得?(现场观众笑)
“我说,没错,文昌菩萨管考试,今天在座的考上北大的,当年都是拜过文昌的。(观众笑,鼓掌)
“结果我朋友说:(四川话)你不晓得,我娃娃考的是斯坦福,那个文昌菩萨也不晓得会不会讲英文,他郎个能跟斯坦福的校长打招呼来?(观众笑)
“我说,那你得拜圣母玛利亚,她懂英文,能管这事(观众笑)。
“我朋友说(四川话):我晓得圣母玛利亚懂得到英语,但她懂不到我的四川话沙。(观众笑)
“你们说,就这,还好意思叫信仰?”(观众笑,鼓掌)
一向以演讲实力著称的易中天对现场效果并不满意。事后,主办方提供的新闻稿里,提到2小时的演讲现场笑声60多次。但确实有很多次,在他预设有笑点的精彩桥段,观众反应平平,零星被压抑住了的笑声和掌声不成气候,在巨大的、有压迫感的空间场里格外稀稀落落。巨大的电视拍摄摇臂,在现场抓捕掌声的源头。而在另一些并不那么深刻的地方,人们使劲鼓起掌来。
能容纳两千人的北京大学百年讲堂当天并未坐满,这可能跟严格的凭票入场和安检手续有关。但是会后,北大的老师还是告诉他,今天的上座率在百年讲堂已算“盛况空前”,“上一次现场坐这么满,是周杰伦来的时候。”
围观者,你们准备好了吗?
现场提问环节,第一个站起来的姑娘长发披肩字正腔圆,“我代表全体北大学子和今天所有在场的人向易老师提一个问题。”主持人李蕾毫不迟疑地打断她,“请提你自己的问题,你不要代表别人。”
另一个北大学生提的问题更加有趣,“我不知道易老师对北大的悠久历史和辉煌有多少了解?易老师今天的演讲是文明的意志和中华的位置,这启发了我,我想知道‘北大文明’在中华乃至世界的位置。”易中天摇手连连,声称自己对北大并不了解。犀利的李蕾则更加话里有话,“对不起,请问你说的是哪个北大?”
第三个北大学生抢过话筒,“我认为,今天在此之前的提问全都不能代表北大学生的水平。”群众哄笑鼓掌,女生继而心虚,“其实我对我自己下面要提的问题也不是很有信心。”
按照易自己的评估,《易中天中华史》第一、二卷抛出,就应该收到巨大的反响,但这天的饭桌上,路金波玩笑:“那些反对我们的人怎么还没有出现呢?”
质疑的声音当然很多,主要是针对一个人写中华史是否粗制滥造;针对学者明星化;针对有没有枪手代笔;以及中华文明史是五千年还是三千七百年……对于这个宏大写作计划背后的深意和用心,似乎并没有太多人参透。
“主要是《总序》还没有出版。”他转头指点路金波和出版社的编辑,“这次你们回到上海就赶紧把《总序》印出来。”
嬉笑怒骂,这个老辣之人已经身经百战。明星化带给他超人气,带给他高收入,但也导致他的一切言行都有被娱乐化、被快速消费的危险。还是那句话,他是受益者,同时成为受害人。
经历过洗脑,经历过流放,经历过失学,经历过丑陋和荒唐,经历过匮乏和饥饿,经历过贫穷和失望,现在又正在经历财富声色之劫的这个六十六岁“新青年”,为了不让“说葡萄酸的人更酸”,躲在秘而不宣的、某个江南古镇的大宅中闭关写作。现在,他渴望真问题,以及对于真问题的真辩论。站在历史十字路口、梦想“伟大复兴”的中国,上下,前后,左右,里外,流派太多,声音太吵,也许恰恰说明主流思潮还在缺省状态?
“我向来不喜欢任何主义,我也不喜欢‘使命’这个词,谁来使?谁的命?谁规定的?我更不喜欢‘启蒙’这个词,谁是谁的神?谁配启?谁受蒙?”
《易中天中华史》是一个人的史书。一个人希望说出他心目中的常识,以及让更多的人说出他们心目中的常识,他等待观点的洪流在此相遇,并成为一场真正的、有意义的、全社会的大讨论。就像站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的舞台上,当四周掌声没有如潮水一般地汹涌;或者站在两千多年前的雅典市集,关于星空和真理的争吵就像菜市场一样自由。
截至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