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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末四公子”之一的诗人陈贞慧,曾在自己的散文集《秋园杂佩》里,回忆过往赴阳羡(今宜兴市)云起楼与友人促膝飞觥的情景。云起楼是宜兴收藏家吴正志家的一处别院,在陈贞慧的记忆里,历史的轮替竟然是与一件酒器密切关联的。诗人想起前朝时,自己总是在云起楼与众人一起饮酒,桌案上当然不乏奇珍异宝,譬如吴家收藏的成化斗彩鹦鹉啄金杯。陈贞慧动情地写道:“余友问卿家藏鹦鹉啄金杯,高足磐口,亭亭玉立,一名四妃十六子,又名太平双喜,淡白中见殷碧离离之色……醉眼婆娑,目睹此太平遗物,不胜天宝琵琶之感。”
陈贞慧笔下的鹦鹉啄金杯,就是明成化斗彩花鸟纹高足酒杯,敞口,深弧壁,外撇式高足,外壁绘斗彩果树双禽纹两组,一组为青花白腹小鸟,栖于一枝,另一组为红彩黄腹小鸟,分栖两枝,果树绛干绿叶,果实殷红之中泛黄,足内以青花书“大明成化年制”楷书款识。陈贞慧的朋友,同属“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曾与友人唱和并作《鹦鹉啄金杯歌》,其中便有“两赤鹦鹉栖碧梧,两小青雀交睛视”的描写。
不知道“明末四公子”的酒量如何,但可以肯定他们喝得很嗨,不然哪有“醉眼婆娑”的说法。酒是喝进肚子,让人产生愉悦的,而酒器承担的不仅是盛具的功能,还有觥筹交错的仪式感,以及酒具本身带给饮酒者的视觉感受。在人类历史上,醉酒一定是很普遍的现象,世上几乎所有的文明都存在豪饮狂欢的情况。最初,先民可能通过醉酒,表达一种庆祝仪式,或者一种打架的借口,有时饮酒也可能表达一种决策或达成合约的方式。据说古代波斯人在做重大决策时,会就需要决策的事情展开两次辩论,一次是醉酒时进行,一次是清醒时进行。如果两次得出的判断相同,那他们就会照此执行。这种传统后来传给了犹太人。重要的是,人们学会了饮酒时碰杯,这种彼此响应的方式,可能是喝酒这种极富仪式感过程的最后一步,仿佛是一场音乐会的最后一个音符。当然,在几乎所有饮酒的场景里,这样的音符都是由酒器“弹奏”出的。
中国人最初的酒器一定很简单,随物取用。酒与水一样,都是液体,物理上方便做盛器的,譬如瓢,在古代就是将瓜果对半切开,寻常时制成舀水器,当然也适宜盛酒。《论语·雍也第六》里,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他对弟子颜渊的赞美,颜渊住很简陋的屋子,吃很简单的食物,喝很简单的水,却还能坚持自己的志趣,多好。这是老师讲学生擅长“穷开心”。颜渊用葫芦做成瓢,究竟用来喝水还是喝酒,不得而知,但一瓢饮,从此成为君子自守的典范。《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谈论禅理,黛玉跟他讲大道理,宝玉就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这里宝玉说的当然是喝水,但这话听着更像微醺时的言语,不然他怎会用这样富有醉态的禅语告白呢—“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除了瓢,还有动物的角,牛角、羊角诸如此类。如今经常见到偏远山区的百姓,用此做饮具的,这可能也是为何古代的青铜酒器其文字结构总以角为偏旁,譬如商代出现的盛酒器—觥,下半部的器身宛若西餐中的船形酱汁壶,有着环形支足,上半部往往做成动物或兽类头部的形状,且连着一个犹如兽背形状的长盖子。再或者觚、觯,至于角、爵、斝之类,则形状上就如角体一般。除此之外,还有石制、木制、陶制不等。周人重礼,且说“贵者献以爵,贱者献以散,尊者举觯,卑者举角”,可谓秩序森然。不过唐宋以前,除非礼制需要之外的场合,各色各样的盛器皆可被用作酒具。陶渊明年轻时找工作,说工资只要足够买酒就行,这才做了彭泽县令;“竹林七贤”里的刘伶,常携酒乘小车出行,并让人扛锸跟随,醉醺醺地说:“我一死,便就地埋了。”很难想象这些人喝酒,对盛器有多讲究。对比明末诗人陈贞慧在乱世酒局里,以婆娑醉眼盯着一只酒杯感慨世事,可能有种时空的错落之感。
二
对生活品质有所要求的酒徒,一定会很喜欢唐宋。因为除了美酒,井喷式的生活美学也层出不穷。自两晋成熟起来的青瓷,到了隋唐已有成熟如南方越窑、北方邢窑的釉色品种,形制上也继承了南北朝的美学融合,出现如联体壶、执壶、盏、注子、杯、碗等的酒具。此外,唐代还有极具西域特点的金银及玉质酒器。
越窑器,显然是唐代贵族们竞相争逐的茶酒名器,有一种直口长颈的越窑多棱瓶,是其中的代表器型;多见有八棱形的长颈瓶,且颈、肩相接处有三条凸棱,极显雅韵。这类越窑瓶最引人入胜的,除了优雅的线条之外,更有明亮的釉面。诗人陆龟蒙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形容这种迷人的釉色。陕西扶风法门寺唐代地宫出土过多件唐代越窑青瓷,其中一些被记载为“瓷秘色”。秘色瓷的说法由此广为人知。据说诗人王绩喜欢用南方的酒器饮酒。武德初年,他在门下省做官。按旧例,门下省的官员每天供酒三升,有人问:“做官有什么乐趣?”王绩回答说:“每天配三升美酒就是安慰。”门下省长官侍中陈叔达听说此事,命令每天给王绩一斗美酒。于是,王绩号称“斗酒学士”。不知这位斗酒学士每日拿着千峰翠色的越窑器饮酒,会是何种雅致且风流的景致。
曾在两晋时流行的鸡首壶,至唐代演变成更高雅的酒器形制,如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唐代白釉双龙耳瓶,细长颈上突起五道弦纹,横式排列的弦纹给人以整齐匀衡的视觉感受,丰满的腹部至脖颈处渐收,口沿与肩之间有两个对称的龙形柄高耸直立,龙头探进瓶口衔住口沿,极富动感。这种酒器以造型的空间虚实,以及轮廓线的自然和谐为特点,于刚健挺拔中透出一种协调柔和的韵律美。这样的酒器,也令人想到《拾遗录》里记载的后赵的第三位皇帝石虎,在大武殿前盖起一幢高四十丈的大楼,楼上挂着由珍珠串成的帘子,帘下坠着五彩玉佩,楼上还有中空的铜龙,龙腹盛有上百斛的酒。石虎让胡人在楼上取酒喝,每逢风起时,整个大楼远远望去就像龙被罩在云雾中一般。
陕西何家村出土的唐代金银器,蔚为大观,其中多数酒器皆有西域粟特银器的特点,如乐伎纹银质带把杯、人物纹金质带把杯,皆八棱形,杯体下有横向内折棱,足部有连珠纹,由口至腹部安环形把手。这些把手亦极具西域特色,上带指垫,下带指鋬,指鋬上又常带精致的胡人头像,颇有趣味。在这些精致的金银酒器里,有一件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杯体有四幅男子狩猎图与四幅仕女游乐图相间排列,具有唐代特有的视觉美感。唐人有北域遗风,过去燕、代地区的豪杰,常常臂膀上擎着猛鹰,携带众多歌舞伶伎策马围猎,酒杯上的唐风就是绝佳写照。《大唐新语》记载的唐玄宗与大臣姚崇“偕马臂鹰,迟速在手,动必称旨”,在酒杯卓绝精致的纹饰上,似乎也若隐若现。
既然提及唐玄宗,又怎能不想起“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杨玉环。贵妃的贪杯之相,在京剧《贵妃醉酒》中,即有诗情写照。戏曲理论家齐如山描述梅兰芳赴美国表演这出戏,提及大戏剧家普隆科女士的点评,说过去总以为女子喝醉了没什么好看的,若醉后调情,不定怎么粗鄙呢,谁知看了以后,竟觉得似醉非醉、酣然衔杯的贵妃,自有醉态的好看。史载杨贵妃比玄宗更善饮。《开元遗事》里说,玄宗每日清晨比她还要早醒,因为贵妃时常夜饮无度,更有“贵妃每宿酒醒后,晨傍花枝,以口吸花露润肺醒酒”之说。贵妃用的酒器是什么呢?五代人编的《云仙杂记》里说,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同样嗜酒,她的酒器唤作“洞天瓶”,即将干燥后的鹿肠悬挂于半空为瓶,“筵宴则使人从屋上注酒于肠中,结其端,欲饮则解开注入杯中,号‘洞天圣酒将军’,又曰‘洞天瓶’”。
何家村窖藏里亦有玉质、玛瑙或水晶质的各色酒杯。唐诗中有“公子王孙恣游玩,沙阳水曲情无厌。禽浮似挹羽觞杯,鳞跃疑投水心剑”的描写,此处的“羽觞杯”便是沿袭了汉晋时文士曲水流觞时的耳杯。窖藏里有一件白玉忍冬纹八曲长杯,有8个横向分层式曲瓣,外观极似羽觞造型。至于“诗仙”李白在《客中行》中所吟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当为个中写照。至于《把酒问月》里的“所愿当歌对清酒,月光长照金樽里”,就更将唐人酒器的气息表現得淋漓尽致了。
三
北宋初编撰的《太平广记》记载,唐代名臣裴均有一次大设酒宴,但负责发请帖的人忘了邀请一位叫裴弘泰的官吏。酒宴当天,裴弘泰闻讯赶来却已迟到,裴均语有责怪,裴弘泰说:“我没有接到邀请,并非我有意怠慢,如要罚酒,请您把席上的银酒器一一斟满,我把它们都干掉,但您要将喝干后的酒器都赏赐给我。”裴均说:“好。”于是,裴弘泰一边喝酒一边收拾酒器,喝完酒竟淡定地将酒器席卷而去。第二天,主人怕他醉酒伤身,便亲往探视,却见裴弘泰正席地而坐,命一银匠用秤量称酒器,竟得银共计200多两。裴均看到不禁失声大笑。
这样的故事说明两个结论:第一是唐人多流行用金银器喝酒;第二是那个官吏酒量非常吓人。这样的事情到了宋代,恐怕会是另一种情况。宋人林洪《山家清供》里讲过两件事,其一叫碧筒酒,即趁暑天,叫人行舟到水中莲花茂盛处,将酒倒在一片荷叶上,包好,再取另一片叶子包上腌鱼。待回程时,一路风熏、日烤,酒已温,鱼也香,各自打开,即时享用,真是惬意。林洪不乏诗意地引了苏轼的一句诗:“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其二叫香橼杯,说是有位文士平时不爱喝酒,某天写字抚琴乏了,突然心生奇想,让仆从横剖一只香橼,当作两只酒杯,再倒进温过的美酒,文士饮后竟如醍醐灌顶,始知酒趣。林洪后作点评,说即便是纯金好玉制成的杯盏与之比起来也不值一提了。这两个故事也说明两个结论:第一是宋人不像唐人那么豪放,开始懂得享受精致细腻的生活;第二是酒器这种事情,真不需要那么讲究,人会过日子更重要。
话分两头,对宋人而言,雅还是必需的。台北故宫博物院有几件被作为镇院之宝的汝窑器,其中有一件北宋汝窑青瓷莲花式温碗,十瓣花口,弧形深壁,器身随花口呈现均匀的波浪形,釉质匀润,青中泛蓝,局部微现粉色光泽。这样的温碗在宋人的生活里常与注壶搭配使用,注子往往圆口有盖,钮样各式,折肩弯流,曲柄圈足。注子、温碗组合成套,是宋人最常见的温酒用具。温酒时将注子置于注碗中,以碗中热水温之。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说:“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其实注子唐代即有,只是叫法不一样,如被称作偏提、注予之类。五代时大臣韩熙载和朋友搞酒局,被李煜派去的画家顾闳中给画了下来,画里面就有注子与温碗。后来,宋人将其发扬光大,形制上也是越做越雅了。
宋人生活与唐人较之更接地气,且形成的日益庞大的士大夫阶层,也决定了他们的品位是渐趋复古的。有人统计过苏轼诗词里呈现的各种酒器,如玉杯、银杯以及组合式的各种酒器,竟有8 0余种,其中既有饮酒常见的杯、盏、樽等,也有盛酒、温酒所用的壶、瓮等。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写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皓月当空,把酒问天,诗人肯定是手里拿着酒器。这样浪漫感性的苏轼,酒量其实不好,自述“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他有段涉及酒量的话,更是直接提到了酒器:“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所谓蕉叶杯,应该就是那种形状如同蕉叶的浅酒杯。
据说惯常以为宋人用于插花的梅瓶,也作酒器之用。上海博物馆藏有两件宋代白地黑花梅瓶,一件书有“清沽美酒”,另一件书有“醉乡酒海”,可证此说。梅瓶口小、颈短、丰肩,瓶体挺拔修长。野史上说起这个名字的是宋徽宗,有人烧成这样的瓶递给他,他把玩了一阵便随手将一支梅枝插入瓶内,此物便唤作梅瓶。清末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里说:“梅瓶,口细而颈短,肩极宽博,至胫稍狭,折于足则微丰。口径之小仅与梅之瘦骨相称,故名梅瓶也。”与梅瓶类似的玉壶春瓶,基本造型为撇口、细颈、垂腹、圈足,由左右两个对称的“S”形组成。唐人多称酒为“春”,又苏轼语“玉壶先春,冰心可鉴”,故很多人推断玉壶春瓶起初也是装酒的盛器,后来才演变成观赏性的陈设器。宋人饮酒器物的种种变化,仿佛写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稼轩,也写过“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幽情豪迈的另一头是顽皮嬉游。
回到诗人陈贞慧的酒局,云起楼除了成化斗彩酒杯,时常也能见到一种合卺玉杯。所谓合卺,形制上就是一个葫芦两个瓢,将两瓢的柄相连,内盛酒,过去常是夫妻交杯喝酒的玉杯。如今,只剩前朝梦忆的陈贞慧,常与侯方域一起借这样的合卺杯借酒抒怀,故园没有了,放逐的人总还能结伴将彼此醉倒。是啊,饮酒到了最后,真的仿佛醉翁之意不在酒。酒既然不重要,酒器当然更加无关紧要,重要是酒以及酒意背后的表征。据说宋代有一个人穿着奇装异服,神出鬼没,见人就笑,回头就跑,三年了都不知自己是谁。有一天喝醉回来,忽然在墙上写道:“云意不知沧海,春光欲上翠微。人间一堕十劫,犹爱梅花未归。”所有爱酒之徒都像这个宋人,酒量不好的苏轼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人生到了百般滋味上頭的时候,何物不是酒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