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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那天的雨不大，凝不成滴，如烟似雾，在厂区里丝丝缕缕徘徊不去。雨淋不湿衣服，但涂湿了我的镜片。李依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像被纱蒙住了似的模模糊糊。我再次回想那个细雨飘洒的下午，我想当初正是由于这场毛毛雨，才使李依的形象在我眼里一锤定音。雨水弱化了视觉的同时，也强化了我的其它感官。李依站在校门口的老墙下，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她手里拿着一把乌黑的东西，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铁锹。
回来了？她说，去栽树吧。我没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拿出火机点烟。风太大了，打了几下点不着，火苗刚冒起又被风摇熄了。
我给你点，李依追上来说。她拿的是防风火机，很精致，但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手指，洁白得看不到一丝皱纹，十个指甲修得纤尘不染。这不像是一个打工妹的手指。我还注意到了她打燃火机的动作，一举一动像化妆一样细致，但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在这方面，她显然是个老手。烟点着了。我抽了一口，问她，你也抽烟？她低下头去，手指缠着衣角，不说话，我当她是默认了。
要栽你去栽，我说，我还有别的事。我的语气有点生硬，不像是在对着女孩说话。对抽烟的女孩，我一向没有好感，况且她是个打工妹。
李依走后，我一个人去了林子。林子在工厂后面，地方很大，里面高高低低的全是树，风吹过来，满林子的绿色汹涌不息。这家厂是台资厂，老板颇有点迷信。当初建厂，留出了这么一块空地。用来栽树。说是愿望树。新进来的员工，往林子里栽上一棵，再许个愿，以后就能心想事成。
南方的工厂生活永远都是这样，一批工人辞退了，另一批新的工人也跟着就进来。人走了，树不会走，新来的继续往林子里添。树一年比一年多，枝枝丫丫遮满了天，林子见证着我们这间工厂的历史。刚入厂的时候，前来接应的老乡就告诉过我，愿望树一进厂就得栽。树一栽下，你在南方的梦想就会在这块土壤里生根发芽。所以不用李依邀我，我也会来的，我要在这块地方种下自己的梦想。
2
我种的是榕树，在家乡经常能看到的小叶榕。这样的选择可以让我一举两得，在许下愿望的同时，我还能看到家乡的影子。我不能否认，我的恋乡情节很重，一草一木都能引发我对故乡的回忆。树种好之后，我在树干上挂上了一面刻有自己名字的牌子。
你来了？李依说，然后问我，这是什么树？
李依是北方人，对南方的植物缺乏应有的常识，一株海棠没准会被她当成是苹果树。
我说，愿望树。我没有直接告诉她，我觉得她是明知故问，在这片林子里生长的树，永远都只有一种。
那你许下的是什么愿望？她继续问我，咧开嘴角笑了笑，又说，你看起来像个诗人。
能告诉你的话，那就不叫愿望了，我说，我本来就是写诗的，但不是诗人。
我不愿意李依把我称作诗人，在这个年代，诗人已经成了一个贬义词，就像小姐这个名词一样，它们的真实意义已经被时代给移植了，变得面目全非。
李依说，那我把我的愿望告诉你……
不用了，我回绝了她，口气生硬果断。李依不再说话，低下头去，只是笑。她笑起来的时候，上下两排牙齿都很白。她说，那我走了。就走了。我看着李依走去的背影，眼里一片朦胧，再抬头看了看天，雨水缠绵如丝。打工的生活，一切都那么模糊。
3
李依与我是一天进的厂，是品质部的，办公室就在我的隔壁，三五步就到了。隔着窗户上的玻璃，我经常可以看见她，她也可以看见我。我们的目光经常不期而遇，然后彼此低下头去会心一笑。一天的工作时间，就这样轻松地打发过去了。
在大学里，李依学的是数学统计，但她一点也不像是学数学的，从她身上我看不到半颗数学细胞，相反，我觉得她的逻辑思维混乱得不可思议。
我问她，你是学数学的？
我这是明知故问，但李依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我又问，１＋１等于几？
等于一，她想也不想就说。
为什么？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等着她的解释。
她红着脸说，你，加上我，就等于一对恋人。
我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敢与她四目相对。李依指着我哈哈大笑，她说我看起来油嘴滑舌，其实胆子比她还小。她说，我只是想做你女朋友而已嘛，又不是要吃了你。
我抱头狼狈而逃。
李依的表白让我手足无措，那时候我还在爱着我的女朋友，三五天就可以读到一封来自于千里之外的信。女朋友是个写情书的高手，能把信写得跟她的人一样，一字一句充满温柔的甜味。因此，我很爱她，所以我对李依半真半假的表白充满恐慌，就像美国人对拉登一样那么敏感。况且，即使我没有女友，李依离我心目中的恋人标准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李依是个喜欢抽烟的女孩，一支烟就摧毁了她在我心中的所有形象。我不敢设想，当我抱着我的恋人准备亲嘴时，突然发现她嘴巴里叼着一支烟，这样情况会给我带来一种怎样的尴尬。
4
那一年，我们宿舍里的工友就像是着了魔。同宿舍的四个男人，除我之外，全部都掉进了玫瑰陷阱。一到周末，原本完整无缺的一桌麻将，突然间就被那些红颜知己们无情地粉碎了。当我拿出牌来准备开战之时，宿舍里的情景已经无法再像先前那样一呼百应。这些哥们早就手持玫瑰奔往了他们的情场。
我成了光杆司令。这样的生活多少有点苦闷，但我挺得住。我的恋人叫梅子，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里打工。梅子是个柔得可以挤出水的女孩，只要闭上眼睛一想起她，我好像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没牌可打的时候，我就埋头写些无病呻吟的诗。宿舍里写闷了，我就去工厂院后面的那片树林里转转。我栽下的那棵树，已经长得有模有样了，看着那株生机勃勃的小叶榕，我想起了家乡，想起梅子，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我写下了一首叫愿望树的诗：
窗外细雨缠绵如丝
密密斜斜交织成往事
想起垂柳摇风杏花初放的三月
想起笼在轻烟中的愿望树
还有那座青青的石拱桥
桥下柔波荡漾荷叶田田
想起桥上看荷的远在千里之外
雨丝便忧伤地飘到心底
直到抽屉中那本清瘦的诗集
被雨水淋湿
仍无法说清那缕缕情思
寄托在三月的何处
我不知道诗的灵感来自哪里，可能是来自于我栽下的那株愿望树，也可能是来自于千里之外的梅子，但我可以肯定，这一切与李依无关。看到李依，想起她嘴叼香烟的形象，我实在是想不起来，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诗。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年的时间，我就这么读读写写，靠着那些诗打发过去了。诗后面的生活像水一样清淡，透明得没留下一点痕迹。
5
这年的圣诞节有点怪，台风突然间席卷了这座南方的城市，那片栽满愿望树的林子，在一夜之间面目全非，树一株接一株地被台风折断。在一片吱吱嘎嘎的树木折断声中，我想起了自己种下的那株愿望树。它现在怎么样了？会被台风折断吗？它一断我的梦想也就断了。我胡乱披上一件外套，跑向了林子。
林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足迹，看来对愿望树敏感的，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打工者的生活，除了物质追求之外，精神上总得有点寄托。在我看来，爱情只是附属品，愿望树才是一切梦想的载体。
看到自己的那株愿望树，我松了口气。我的小叶榕树完整无缺，枝丫干干净净，旁边一根竹竿坚硬地撑着它，再多刮两场台风也不会断。这是谁干的？我心底涌起一片温暖。这时候我看到了李依，双膝着地，蹲在冰冷的泥地里。她的脸仿佛被台风刮僵了，硬得没有一丝表情，一头黑亮的头发乱七八糟，看上去仿佛已经一夜白头。我的愿望树肯定就是她挽救的，我对她有些感激。
怎么啦？我走了过去，叫她，她不应，我拉她的手，她像石头一样僵着不动，手心里冰冷如铁。我说，你傻啦？
没傻，她说，比傻更可怕。
我顺着李依的目光望过去，她种下的那株愿望树已经拦腰断成两截，树干断裂处的伤口，在台风中裸露出来，有点触目惊心。
我的愿望树断了，她说，我当初许下的愿望也落空了。
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有点于心不忍，不管怎么样，在整个工厂里，李依总算是与我走得最近的女孩。我不停地劝她，试图用唯物主义说服她。我说，树是死的，愿望是活的，树断了，愿望还在。
李依不信，她说树一栽下，愿望就跟着树一起成长了。我没辙了，最后我把刻着她名字的那面牌子解下来，挂在了我的那棵愿望树上。
分一半给你，我说，重新许个愿吧，特灵。
李依没说话，哽咽着扑进我怀里。
我有点恐慌，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第一次抱着李依这么一位女孩，那种温软的感觉从她身上迅速抵达我的四肢百骸，我抱着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情。这是我从梅子那里得不到的。我与梅子之间的交往，仅限于纸上传情，连手都不曾有机会牵过。
走吧，我说，我推开李依。
我不是个很有定力的男人，生怕抱久了，万一冲动起来，一不小心就会做出点什么。
6
我很不喜欢过愚人节。我是南方人，性格上却移植了北方人的特点。我的思维一向直来直去，脑子转不过弯。每年的这个节日，我都要被人痛快淋漓地愚弄两把。这年的愚人节，我过得格外小心谨慎，说话做事像上战场排雷一样，连走步路都要前瞻后顾。
梅子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她说，我们分手吧。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说，你好吗？我想你。
梅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有几分钟没说话。我也找不到什么话说，我们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抱着电话，僵持了半天。
过了一会，梅子又说，我们分手吧。这次我反应过来了，我仿佛堕入冰窖，从头到脚一片冰冷，手中的话筒啪地一声掉在地下。
然后我马上又想起，这一天是愚人节，我想梅子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不甘心，决定去看梅子。
走的那天，李依送我。我情绪很低落，一路上没跟她说话。上了车，李依还站在窗口不停地叮嘱我，要我路上小心。那神态就像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在送子远行。
她说，早去早回，我等你。
她好像料定了我这一去，我跟梅子之间准会一拍两散。我没理她，这时候火车开动了，站台也动了，但李依还没动。我吃了一惊，看了看窗外，原来她一直在追着火车跑。我看到她在跑动中把手扬起来，一个飞吻，又是一个飞吻。直到火车呼啸着把她的影子拉小，李依在我眼中浓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我两眼一闭，心酸得流下泪来。在那样的时候，李依的举动，令我无比感动。
7
与梅子见面的情景，使我一生难忘。我一路上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赶到了她所在的那座北方城市。下车后我打电话给她，宿舍里没人接。过了一会我又打，有人接了。
梅子在吗？我问接电话的人，语气万分焦急。
不在，她回答得很干脆。
去哪里了？我再问她。
约会，她说，跟男朋友出去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这个陌生的声音，一下子就证明了，梅子那天所说的话，并不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尽管我在路上就思考过这个结果，但是，当这个结果从她口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接受不了。
我去了梅子的工厂。我想，即使是她真的找了男朋友，我也要尽我最大的努力，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我还思索，就算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我也得问清楚她，要她给我个分手的理由。
北方的天气很冷，走廊里四面来风。我在梅子的宿舍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手脚都快冻僵了。当我亲眼看到梅子把头枕在一位男生的肩膀上，手挽着他的臂弯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之前的所有勇气全部崩溃了。我没有过去问她，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没必要了，她已经像轻烟一样飘出了我的生命。
我迎着梅子走了过去，她惊恐地停下来，睁圆了眼睛看着我。我想了想，随即装作不认识她一样，径直从她身边逃走，一路上不敢回头。我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在她面前泪流满面。
8
与梅子分手之后，我成个玻璃人，谁碰一下就碎。李依也不敢来找我，她越是安慰我，我就越是痛不欲生。
我终于病倒了，持续不断地发着高烧，身体都快被烤干了。李依买了块新毛巾，打了桶清水，她将毛巾一次一次地浸上冷水，又一次一次敷在我额头上。动作细致得就仿佛是一位从古代走出来的绣花女子。
李依把毛巾都快敷烂了，我的温度还是居高不下。李依不得不像个男人一样，用胳膊架着我，把我拖到工业区附近的医疗所。挂了几瓶吊针，体内注进了不少生理盐水，高烧还是僵持着不肯退。
李依没辙了，只好又把我拖出了医疗所。
李依说，你得的是心病，打针吃药都没用。
李依在厂区里拖着我一直走，累得满头大汗。最后，她把我扔进了那片愿望林。我种下的那棵愿望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个头比我还高。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愿望早就被粉碎了，愿望树对我只是一种讽刺。我一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给我找把锄头来，我对李依说，我要挖了它。
不行，李依说，她指着树上挂有她名字的那面牌子，很认真地告诉我，这树也有她的一半。
不挖就不挖，我说。我坐在树下，浑身火烫地对着李依微笑。什么狗屁愿望树，我说，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谁说是自欺欺人！李依说，她问我，你知道我许下的是什么愿望吗？
不知道，我说，我也不想知道……
我突然说不出话了，李依用她的嘴巴堵住了我的嘴。我想推她，但推不开，就不推了。我发现，她的嘴巴里其实没有一丝烟味。我终于知道了她当初许下的愿望。李依说，我爱你。
我翻过身来，抱紧了李依，开始回吻她。其实，我也是爱她的。
责 编：鄢文江
那天的雨不大，凝不成滴，如烟似雾，在厂区里丝丝缕缕徘徊不去。雨淋不湿衣服，但涂湿了我的镜片。李依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像被纱蒙住了似的模模糊糊。我再次回想那个细雨飘洒的下午，我想当初正是由于这场毛毛雨，才使李依的形象在我眼里一锤定音。雨水弱化了视觉的同时，也强化了我的其它感官。李依站在校门口的老墙下，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她手里拿着一把乌黑的东西，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铁锹。
回来了？她说，去栽树吧。我没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拿出火机点烟。风太大了，打了几下点不着，火苗刚冒起又被风摇熄了。
我给你点，李依追上来说。她拿的是防风火机，很精致，但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手指，洁白得看不到一丝皱纹，十个指甲修得纤尘不染。这不像是一个打工妹的手指。我还注意到了她打燃火机的动作，一举一动像化妆一样细致，但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在这方面，她显然是个老手。烟点着了。我抽了一口，问她，你也抽烟？她低下头去，手指缠着衣角，不说话，我当她是默认了。
要栽你去栽，我说，我还有别的事。我的语气有点生硬，不像是在对着女孩说话。对抽烟的女孩，我一向没有好感，况且她是个打工妹。
李依走后，我一个人去了林子。林子在工厂后面，地方很大，里面高高低低的全是树，风吹过来，满林子的绿色汹涌不息。这家厂是台资厂，老板颇有点迷信。当初建厂，留出了这么一块空地。用来栽树。说是愿望树。新进来的员工，往林子里栽上一棵，再许个愿，以后就能心想事成。
南方的工厂生活永远都是这样，一批工人辞退了，另一批新的工人也跟着就进来。人走了，树不会走，新来的继续往林子里添。树一年比一年多，枝枝丫丫遮满了天，林子见证着我们这间工厂的历史。刚入厂的时候，前来接应的老乡就告诉过我，愿望树一进厂就得栽。树一栽下，你在南方的梦想就会在这块土壤里生根发芽。所以不用李依邀我，我也会来的，我要在这块地方种下自己的梦想。
2
我种的是榕树，在家乡经常能看到的小叶榕。这样的选择可以让我一举两得，在许下愿望的同时，我还能看到家乡的影子。我不能否认，我的恋乡情节很重，一草一木都能引发我对故乡的回忆。树种好之后，我在树干上挂上了一面刻有自己名字的牌子。
你来了？李依说，然后问我，这是什么树？
李依是北方人，对南方的植物缺乏应有的常识，一株海棠没准会被她当成是苹果树。
我说，愿望树。我没有直接告诉她，我觉得她是明知故问，在这片林子里生长的树，永远都只有一种。
那你许下的是什么愿望？她继续问我，咧开嘴角笑了笑，又说，你看起来像个诗人。
能告诉你的话，那就不叫愿望了，我说，我本来就是写诗的，但不是诗人。
我不愿意李依把我称作诗人，在这个年代，诗人已经成了一个贬义词，就像小姐这个名词一样，它们的真实意义已经被时代给移植了，变得面目全非。
李依说，那我把我的愿望告诉你……
不用了，我回绝了她，口气生硬果断。李依不再说话，低下头去，只是笑。她笑起来的时候，上下两排牙齿都很白。她说，那我走了。就走了。我看着李依走去的背影，眼里一片朦胧，再抬头看了看天，雨水缠绵如丝。打工的生活，一切都那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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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依与我是一天进的厂，是品质部的，办公室就在我的隔壁，三五步就到了。隔着窗户上的玻璃，我经常可以看见她，她也可以看见我。我们的目光经常不期而遇，然后彼此低下头去会心一笑。一天的工作时间，就这样轻松地打发过去了。
在大学里，李依学的是数学统计，但她一点也不像是学数学的，从她身上我看不到半颗数学细胞，相反，我觉得她的逻辑思维混乱得不可思议。
我问她，你是学数学的？
我这是明知故问，但李依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我又问，１＋１等于几？
等于一，她想也不想就说。
为什么？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等着她的解释。
她红着脸说，你，加上我，就等于一对恋人。
我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敢与她四目相对。李依指着我哈哈大笑，她说我看起来油嘴滑舌，其实胆子比她还小。她说，我只是想做你女朋友而已嘛，又不是要吃了你。
我抱头狼狈而逃。
李依的表白让我手足无措，那时候我还在爱着我的女朋友，三五天就可以读到一封来自于千里之外的信。女朋友是个写情书的高手，能把信写得跟她的人一样，一字一句充满温柔的甜味。因此，我很爱她，所以我对李依半真半假的表白充满恐慌，就像美国人对拉登一样那么敏感。况且，即使我没有女友，李依离我心目中的恋人标准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李依是个喜欢抽烟的女孩，一支烟就摧毁了她在我心中的所有形象。我不敢设想，当我抱着我的恋人准备亲嘴时，突然发现她嘴巴里叼着一支烟，这样情况会给我带来一种怎样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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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们宿舍里的工友就像是着了魔。同宿舍的四个男人，除我之外，全部都掉进了玫瑰陷阱。一到周末，原本完整无缺的一桌麻将，突然间就被那些红颜知己们无情地粉碎了。当我拿出牌来准备开战之时，宿舍里的情景已经无法再像先前那样一呼百应。这些哥们早就手持玫瑰奔往了他们的情场。
我成了光杆司令。这样的生活多少有点苦闷，但我挺得住。我的恋人叫梅子，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里打工。梅子是个柔得可以挤出水的女孩，只要闭上眼睛一想起她，我好像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没牌可打的时候，我就埋头写些无病呻吟的诗。宿舍里写闷了，我就去工厂院后面的那片树林里转转。我栽下的那棵树，已经长得有模有样了，看着那株生机勃勃的小叶榕，我想起了家乡，想起梅子，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我写下了一首叫愿望树的诗：
窗外细雨缠绵如丝
密密斜斜交织成往事
想起垂柳摇风杏花初放的三月
想起笼在轻烟中的愿望树
还有那座青青的石拱桥
桥下柔波荡漾荷叶田田
想起桥上看荷的远在千里之外
雨丝便忧伤地飘到心底
直到抽屉中那本清瘦的诗集
被雨水淋湿
仍无法说清那缕缕情思
寄托在三月的何处
我不知道诗的灵感来自哪里，可能是来自于我栽下的那株愿望树，也可能是来自于千里之外的梅子，但我可以肯定，这一切与李依无关。看到李依，想起她嘴叼香烟的形象，我实在是想不起来，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诗。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年的时间，我就这么读读写写，靠着那些诗打发过去了。诗后面的生活像水一样清淡，透明得没留下一点痕迹。
5
这年的圣诞节有点怪，台风突然间席卷了这座南方的城市，那片栽满愿望树的林子，在一夜之间面目全非，树一株接一株地被台风折断。在一片吱吱嘎嘎的树木折断声中，我想起了自己种下的那株愿望树。它现在怎么样了？会被台风折断吗？它一断我的梦想也就断了。我胡乱披上一件外套，跑向了林子。
林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足迹，看来对愿望树敏感的，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打工者的生活，除了物质追求之外，精神上总得有点寄托。在我看来，爱情只是附属品，愿望树才是一切梦想的载体。
看到自己的那株愿望树，我松了口气。我的小叶榕树完整无缺，枝丫干干净净，旁边一根竹竿坚硬地撑着它，再多刮两场台风也不会断。这是谁干的？我心底涌起一片温暖。这时候我看到了李依，双膝着地，蹲在冰冷的泥地里。她的脸仿佛被台风刮僵了，硬得没有一丝表情，一头黑亮的头发乱七八糟，看上去仿佛已经一夜白头。我的愿望树肯定就是她挽救的，我对她有些感激。
怎么啦？我走了过去，叫她，她不应，我拉她的手，她像石头一样僵着不动，手心里冰冷如铁。我说，你傻啦？
没傻，她说，比傻更可怕。
我顺着李依的目光望过去，她种下的那株愿望树已经拦腰断成两截，树干断裂处的伤口，在台风中裸露出来，有点触目惊心。
我的愿望树断了，她说，我当初许下的愿望也落空了。
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有点于心不忍，不管怎么样，在整个工厂里，李依总算是与我走得最近的女孩。我不停地劝她，试图用唯物主义说服她。我说，树是死的，愿望是活的，树断了，愿望还在。
李依不信，她说树一栽下，愿望就跟着树一起成长了。我没辙了，最后我把刻着她名字的那面牌子解下来，挂在了我的那棵愿望树上。
分一半给你，我说，重新许个愿吧，特灵。
李依没说话，哽咽着扑进我怀里。
我有点恐慌，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第一次抱着李依这么一位女孩，那种温软的感觉从她身上迅速抵达我的四肢百骸，我抱着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情。这是我从梅子那里得不到的。我与梅子之间的交往，仅限于纸上传情，连手都不曾有机会牵过。
走吧，我说，我推开李依。
我不是个很有定力的男人，生怕抱久了，万一冲动起来，一不小心就会做出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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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不喜欢过愚人节。我是南方人，性格上却移植了北方人的特点。我的思维一向直来直去，脑子转不过弯。每年的这个节日，我都要被人痛快淋漓地愚弄两把。这年的愚人节，我过得格外小心谨慎，说话做事像上战场排雷一样，连走步路都要前瞻后顾。
梅子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她说，我们分手吧。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说，你好吗？我想你。
梅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有几分钟没说话。我也找不到什么话说，我们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抱着电话，僵持了半天。
过了一会，梅子又说，我们分手吧。这次我反应过来了，我仿佛堕入冰窖，从头到脚一片冰冷，手中的话筒啪地一声掉在地下。
然后我马上又想起，这一天是愚人节，我想梅子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不甘心，决定去看梅子。
走的那天，李依送我。我情绪很低落，一路上没跟她说话。上了车，李依还站在窗口不停地叮嘱我，要我路上小心。那神态就像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在送子远行。
她说，早去早回，我等你。
她好像料定了我这一去，我跟梅子之间准会一拍两散。我没理她，这时候火车开动了，站台也动了，但李依还没动。我吃了一惊，看了看窗外，原来她一直在追着火车跑。我看到她在跑动中把手扬起来，一个飞吻，又是一个飞吻。直到火车呼啸着把她的影子拉小，李依在我眼中浓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我两眼一闭，心酸得流下泪来。在那样的时候，李依的举动，令我无比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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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梅子见面的情景，使我一生难忘。我一路上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赶到了她所在的那座北方城市。下车后我打电话给她，宿舍里没人接。过了一会我又打，有人接了。
梅子在吗？我问接电话的人，语气万分焦急。
不在，她回答得很干脆。
去哪里了？我再问她。
约会，她说，跟男朋友出去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这个陌生的声音，一下子就证明了，梅子那天所说的话，并不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尽管我在路上就思考过这个结果，但是，当这个结果从她口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接受不了。
我去了梅子的工厂。我想，即使是她真的找了男朋友，我也要尽我最大的努力，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我还思索，就算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我也得问清楚她，要她给我个分手的理由。
北方的天气很冷，走廊里四面来风。我在梅子的宿舍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手脚都快冻僵了。当我亲眼看到梅子把头枕在一位男生的肩膀上，手挽着他的臂弯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之前的所有勇气全部崩溃了。我没有过去问她，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没必要了，她已经像轻烟一样飘出了我的生命。
我迎着梅子走了过去，她惊恐地停下来，睁圆了眼睛看着我。我想了想，随即装作不认识她一样，径直从她身边逃走，一路上不敢回头。我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在她面前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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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梅子分手之后，我成个玻璃人，谁碰一下就碎。李依也不敢来找我，她越是安慰我，我就越是痛不欲生。
我终于病倒了，持续不断地发着高烧，身体都快被烤干了。李依买了块新毛巾，打了桶清水，她将毛巾一次一次地浸上冷水，又一次一次敷在我额头上。动作细致得就仿佛是一位从古代走出来的绣花女子。
李依把毛巾都快敷烂了，我的温度还是居高不下。李依不得不像个男人一样，用胳膊架着我，把我拖到工业区附近的医疗所。挂了几瓶吊针，体内注进了不少生理盐水，高烧还是僵持着不肯退。
李依没辙了，只好又把我拖出了医疗所。
李依说，你得的是心病，打针吃药都没用。
李依在厂区里拖着我一直走，累得满头大汗。最后，她把我扔进了那片愿望林。我种下的那棵愿望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个头比我还高。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愿望早就被粉碎了，愿望树对我只是一种讽刺。我一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给我找把锄头来，我对李依说，我要挖了它。
不行，李依说，她指着树上挂有她名字的那面牌子，很认真地告诉我，这树也有她的一半。
不挖就不挖，我说。我坐在树下，浑身火烫地对着李依微笑。什么狗屁愿望树，我说，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谁说是自欺欺人！李依说，她问我，你知道我许下的是什么愿望吗？
不知道，我说，我也不想知道……
我突然说不出话了，李依用她的嘴巴堵住了我的嘴。我想推她，但推不开，就不推了。我发现，她的嘴巴里其实没有一丝烟味。我终于知道了她当初许下的愿望。李依说，我爱你。
我翻过身来，抱紧了李依，开始回吻她。其实，我也是爱她的。
责 编：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