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忘形,必有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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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齐物论》)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山木》)
  这两段文字的意思是说:守疆人的闺女被晋国国王掠去,一开始悲痛欲绝。可是,等到了王宫,与国王同床,吃着香喷喷的牛羊肉的时候,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祈求出生呢?
  庄子在一个栗子园里散步,看到一只奇异的鸟从南方飞来。它的翅膀有七尺之长,眼睛的直径有一寸,撞到庄子的额头上,然后在栗子林里停下来。庄子感到纳闷:“这是什么鸟呢!翅膀巨大却不飞走,眼睛大却看不清东西。”庄子于是小心翼翼地拿着弹弓,等待(猎鸟)机会。这时他才发现,有一只蝉美滋滋地在乘凉,一时忘记了面临的危险,被一只螳螂抓住了。而螳螂因为胜利的喜悦而得意忘形,被异鸟所擒获。这只异鸟同样因为有所得而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庄子猛然惊醒:“哎!事物本来相互牵制,相反的东西相互制约。”庄子于是扔掉弹弓,跑出园子,看园子的人看见了,追着他骂了几句。
  庄子回到家里,三天不出门。蔺且来询问说:“您为何突然就不出门了呢?”庄子说:“我守住了身体,就忘记了所处的危险,在浑浊的水中看得清楚,而在清澈的水中反而糊涂了。我曾经听老师说:‘到一个地方去,应当按照人家的风俗行事,并且遵守人家的法令。’而今我游栗子园而忘记了我自身的处境,异鸟撞到我额头上而忘记了其所处的危险。看园人以为我要偷栗子,所以我不出门。”
  福的后面未必不是祸,而祸的后面也不一定不是福,所以自认为幸福时不要得意忘形,陷入祸患时也不必忧愤难平。对幸福不必刻意追求,否则就会招致祸患;对祸患也不必过分恐惧,谁知道祸患的后面不是希望呢?
  守疆人女儿的经历就说明了这个道理,而庄子的这段经历则揭示了事物之间更为复杂的关系。这些故事意在说明,福与祸都是不确定的,某一个福或祸的意义是无法把握的。因此才需要我们在福与祸之间保持一种平衡或剧中的心态,否则人就陷入被动,被无常的福祸转化所左右。
  那么,福祸为什么无常呢?这是由于世事的复杂性。从总体上说,一切事物之间都存在着某种关联,一切人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相互制约的关系。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多么强大,都不可能使事情出现一边倒的情况,即只对他这一方有利,而对另一方有害。强大中总隐藏着自己的弱点,而且这弱点常是致命的,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阿喀琉斯那样。虽然他力大无比,没有人能够在力量上超过他,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这就是他的力量都是通过脚后跟从大地中汲取的,一旦他的脚后跟离开大地,就会丧失一切力量。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管多么强大,总有一种能够制约它的力量。大象是兽中的巨人,但是小小的老鼠却可以制服它。
  这种复杂性构成了一个变化莫测、难以把握的神奇网络。就如同庄子的故事中所展示的那样:蝉因享受美妙的树荫所带来的快乐而忘记了自身的处境,螳螂因此而捕获了它;螳螂因得到了猎物而得意忘形,因而为大鸟所俘获;大鸟因捕获了螳螂而忘记了其天性,忘记了应该远走高飞,差点成了庄周的盘中餐;当庄周专心捉鸟的时候,看栗子园的人以为他要偷栗子,骂骂咧咧地把他赶出了园子。
  这个网络就是如此的复杂,这个相互约束的链条也不可能有终结。每个人、每件事都是这无穷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只要处在这个链条之中,谁也逃脱不了它的束缚。
  人们为什么会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呢?庄子认为,就是因为人们没有认识到事情的这种相互牵制的状况,即“物固相累,两类相召”,事物本来相互牵制着,两种相反的东西之间总是相互制约着。这样,一方面人们由于沉迷于外在的东西,即名利,而没有意识到事情是相互牵制的,最终使自己陷入了相互制约的怪圈,想跳也跳不出来;另一方面,人们往往只看到了事情的一个方面,即对自己有利的方面,而没有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即不利的方面,结果使自己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这种相反相成的现象是非常值得人们注意的,因为我们往往容易见小失大或者见大失小,以偏概全,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实际上,老子早就注意到了这种现象,而且有着精彩的论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老子》五十八章)世界上不存在纯粹的好事或坏事,福里隐藏着祸,而祸里也会隐藏着福。因此,有福的不见得永远有福,遭受灾祸的也不会永远处于灾难之中。但是究竟福与祸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它们之间又是怎样相互转变的,人们难以把握。正的可能会突然变成邪的,善的也可能忽然变成恶的,对于这样的现象人们只能感到迷惑不解。
  那么怎样来应付这种现象呢?老子和庄子的主张是,不要走极端,即老子所说的:圣人虽然方正但并不割伤别人,锐利而不伤害他人,直率但不放纵,光明但不炫耀。意思是说,得道的人能够约束自己的行为,不走向极端,一旦走向极端,事情就会转向它的反面,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在生活中我们也可以发现无数的事例,印证着老庄的观点。那些走向毁灭的人并不是别人毁灭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毁灭了自己。他们毁灭自己的原因就在于不知道约束自己,而在于放纵自己朝某一个他所认为“好”的方面一直走下去,好过了头,就是不好了。当他发现了不好的时候败局已定,想再去改变时已比登天还难。
  老子还告诫人们:“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老子》二章)这些道理并不难理解,一般人也是知道的,但真正做起来可就难了。在生活中,人们看到“有”的时候就忘记了它也会变成“无”,看见困难的时候就忘记了它也可以有容易解决的办法,意识到了自己的长处就忽视了它后面所隐藏着的短处,专注于强权的人就不会看到权力背后的凶险,看见前边就忘了后边。
  老庄提出的解决办法是保住自己的本性,不为外物所动。人一旦专注于外物,就容易迷失自己,其本性就会被扰乱。
  老庄提出的这个办法普通人也许是难以做到的。人生活在世上无法不去追求外物,但老庄的警告却是不能忽视的:逐利忘形,则必有后患!因此,给自己的欲望一个限度,或许会减少很多烦恼与灾祸。自己给自己一个限度,而不是等待别人给自己一个限度,这才是最积极的人生态度,也就是说,要有所得而有所不得,否则,等到别人来限制你的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责任编辑 王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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