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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叮咚”响了一下,马工尺并没在意,等他做完手上的事,去阳台上吸烟时,发现手机屏上已经全是微信的消息提示。他用拇指触了一下手机的开关,指纹没有被识别。他想也许是刚才手上出了太多汗的缘故,于是便用力摁了一下开关,输入了密码。密码是0119,女儿然然的生日。
自打从蓝晶卫视办理了“自主创业”手续,马工尺对手机的依赖程度大大降低。“自主创业”是电视台给马工尺这样的资深员工量身定制的一项政策——薪水停发,单位代缴保险,退休后仍是原来的待遇。马工尺的职称是一级作曲,他合计了一下,觉得不必再去单位战斗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就第一个报了名。自由的感觉可真不错,以前在电视台,他几乎整天都抱着手机说话,并且随时有可能火冒三丈,但是现在打他电话的只剩下固定的几个号码:老婆的、三五个酒肉朋友的、交互出现的合作伙伴的。这就是马工尺现在的状态,他今年四十五岁,在作曲界小有名气,胡乱写几页谱子,就能把生活对付过去。马工尺觉得目前的生活状态算是马马虎虎,琐碎的事越来越少,工作与社交都趋向于单一,自己就像一辆在高速路上定速巡航的车,路是笔直的,车也不多,只要不打瞌睡,就能这么一直开下去。
微信是周小鸣发来的,接连发了好几张图,都是同一个画面——一个像电子体温计的长条型塑料棒,上面有两条红色的线。什么东西?马工尺没看明白。装吧。周小鸣回。马工尺脑筋快速地转动着,突然惊悚起来。你有了?周小鸣回了一个笑脸,接着说,我想生下来。
马工尺出了一头的汗。
讲到这儿,你一定会觉得是一对情人意外怀孕了,接下来马工尺会花言巧语地说服周小鸣把孩子拿掉,或者干脆失踪。是不是呢?说实话,马工尺看到这个画面,想到的也是上述内容,这大概是因为狗血电视剧的影响。马工尺虽然对狗血剧没有兴趣,但他给好几个剧做过配乐,当然就看了不少。然而,马工尺的生活没有那么狗血,周小鸣是他的太太,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今天是中小学暑假的第一天,她正带着女儿在欧洲游玩。
要生下来?马工尺顿时有了万籁俱寂的感受,这是他作为一个作曲家特有的体验,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时,他都会觉得四周一片寂静,假如事体重大,寂静的时长会超过八个小节,然后一支微弱的SOLO响起,随后有和声,再轰鸣起来。这次的寂静肯定超过十六个小节。马工尺捧着手机,不知该怎么回。这时微信视频电话来了,他接通,对面是女儿然然。此时的巴黎是上午,然然的脸上全是金黄色的阳光,显得格外兴奋。“老爸,老妈说她怀孕了。我问她,你带着验孕棒吗?你猜我怎么知道世界上有验孕棒这种东西的?是在《爱情公寓》里看到的。老爸,你高兴吗?”
“你跟妈妈说,爸爸很高兴。”心里的SOLO终于响了,然后鼓乐齐鸣。马工尺说,爸爸真是太高兴了,你就要有弟弟或妹妹了。你看我们是在橘园美术馆门口,刚才看了好多好多的睡莲,这里有WIFI,爸爸你来过这里吧?爸爸来过。马工尺重复着,爸爸很高兴。周小鸣出现在画面中,晚上再说,这里信号不稳定,我们待会儿还要去三世桥。好的,马工尺看到塞纳河边的蓝天白云,金光灿灿的三世桥隐约可见,视频很流畅,但是周小鸣却说,信号不稳定。
然然十二岁,这是她小学的毕业旅行。按说马工尺应该与周小鸣一起陪她去,在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周小鸣就已经订好了母女两个人的机票与酒店。她说,你忙吧,我陪她就可以了。然然已经直升了本市最好的初中,是寄宿制的,过完这个暑假,她的大部分时间就不是在家里了。周小鸣笑说,此后,他们就是“空巢老人”了。
周小鸣已经三十九岁,属于医学范畴上的高龄孕妇。马工尺也已经四十五岁,在社会学中,这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年龄。马工尺放下电话,首先想到的就是两个人的年龄。二十年前,他刚刚大学毕业到电视台工作时,所有的同事都在传看一本写中年男人的书,第一句就是“四十岁男人的生活,像一只裂了缝的臭鸡蛋”。马工尺最近反复地想这句话,他自言自语道,好嘛,臭鸡蛋又要孵出小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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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欧洲旅游回来后,周小鸣就开始进入孕期的角色中。她去医院做了检查,一切OK,只等三個月时去建卡就可以了。实际上,这次在欧洲她就给自己买了不少孕妇用品,孕期的周小鸣状态比原来好了许多。与十三年前第一次怀孕相比,她没有了那时的慌张。三个月的时候会有恶心呕吐,上次怀孕时,她可紧张得厉害;七八个月时,会再来一轮恶心,据说那是因为胎儿在长头发;孕晚期时,会在夜里抽筋,睡不好觉……这一切在十三年前都是令人焦躁不安的,但如今却不一样了,周小鸣心里还隐隐地盼望着它们的到来。敢于要二孩,并且成功怀孕,等于在向外界宣示许多不言而喻的事实。比如,这说明他们的房事正常,对未来充满信心,第一个孩子并没有带来太多的辛苦,如此等等。想到这里,周小鸣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她需要这样的宣示吗?
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命,马工尺的感受有点复杂。女儿大了,家庭生活看上去极其稳定。因为作息规律不同,他早就与周小鸣分房而居了。他家的房子有一层阁楼,使用面积很大,一换了这套房子,马工尺就自告奋勇地搬到阁楼上住。“自主创业”以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间阁楼里。其实在城南的“艺术小镇”,他有一个工作室,但是他不经常去。阁楼工作间里有电钢琴和合成器,白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经常在这里听音乐和写作。马工尺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已进入到下半程。女儿然然很优秀,从上小学第一天开始,每有考试必是第一名,此外钢琴、画画也常得奖。他觉得然然已经走上了一条上升的通道,前途大概也不需要他们太过操心。在经历前半生的抑扬顿挫后,生活于他,已经呈现出一片坦荡。分房之后,他与周小鸣的房事自然就不怎么频繁了。老夫老妻虽然在其他事情上越来越默契,但唯有这件事,想到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经常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对方马马虎虎对付一下,“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概率大大降低。五一时,然然跟小朋友们去参加了一个封闭的英语训练营,两口子难得都没事,于是连续两天“高层互访”。经过了第一天的摸索,第二天时,两人都来了状态,汗出了不少,床单也拧成了麻花。事毕,周小鸣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说了句,没准能搞出人命来。马工尺已经穿好了睡裤,听到周小鸣这句,他说,那就生了他。他离开周小鸣的房间,准备上楼抽根烟,然后接着看《权力的游戏》。关门的那一瞬,他想起了多年前读过的一篇小说,叫《种马》。 二孩政策刚出台时,两人曾经计划过一阵,但不久周小鸣去参加了一个出版业的高层培训,对新的职位磨刀霍霍,这件事就没再深入。不想现在却怀孕了,马工尺觉得这是生活给他的一个挑衅。他想到,上次周小鸣怀孕时,他正在电视台做音乐工作室的主任,天天忙得不亦乐乎,甚至妻子第二天就要生产了,他当晚还在外面应酬。想到这儿马工尺有点惭愧,他想这回自己清闲了,一定要多关心一下妻子。于是马工尺开始抢着接送孩子,有意识地减少饭局,甚至抽了一上午的时间,研究了一下孕妇适用的APP。像怀孕管家、怀孕助手、无忧妈妈等等,下载了一堆。把周小鸣的各种资料都输入进去,这些软件就会推送一些提醒:应该口服叶酸了,注意维生素补充,每天要散步,诸如此类。
马工尺下载了这些APP后,经常看似不经意地提醒一下周小鸣接下来需要注意的事,周小鸣似乎也没感到惊讶。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即使怀孕了,也还是原来的工作节奏,晚上还会带回一些清样,有时还在阳台上发语音,都是一些工作上的事。
假如生活真的这样波澜不惊,马工尺与周小鸣的第二个孩子在一片寂静中来到尘世,那肯定是个乏味的故事。问题是,周小鸣刚过了孕早期,马工尺就出了幺蛾子。
对于这个幺蛾子,马工尺似乎早有预知,他反复警告过自己,千万别把自己的生活真的过成裂缝的臭鸡蛋,但是事到临头,这些预警是丝毫没有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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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前,马工尺接了一个任务,省里要给一位音乐界前辈刘礼士先生做一部百年诞辰的传记片,让他负责此片的作曲。因为要赶着参加第二年的电视周,所以这部片子的工期只有半年。马工尺在读书时与这位前辈有过数面之缘,再加上这是省里的重点项目,工期又紧,酬劳不低,想想家里马上要添丁,多赚点钱也是应当的,于是马工尺就接了下来。电视台国际部的主任李存洲跟马工尺说,为了让你能更愉快地工作,特地找了一位美女撰稿。“美女,得了吧,真有美女,还不是你李老板接着?”马工尺在电话里开着玩笑。这年头,美女成了一个廉价的称谓,从三岁到八十岁的女性,都可以称为美女,不仅别人这么恭维,女人们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马工尺嘀咕着,但是对这次的工作也多了一丝期待。
马工尺对美女应该是有免疫力的,正式的恋爱他谈过五六次,好几回都爱恨情仇不亦乐乎。但是婚后他就对异性无感了,特别是有了女儿之后。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据说一个成年男子在见到自己的孩子后,肾上腺激素会下降70%左右。马工尺觉得自己的激素水平一直在下降,而且,年龄越大就越理解安定和平的家庭环境来之不易。周小鸣是个智商超高的女人,在她面前他一向伪装不了自己,所以虽然在电视台高颜值的女主持人、女编导也常与他眉来眼去,有的还搞起了小暧昧,但擦枪走火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国庆节一过,传记片就举行了建组仪式,仪式的地点选在电视台楼下的咖啡厅。制片人由李存洲亲自挂帅,总编导是曾得过国际大奖的刘旗,摄像、编导全都是业内高手。马工尺一看这阵容,也有些小振奋,开会时就多说了两句。他曾与那位音乐界前辈有过交往,据他了解,那位音乐家在入读国立音专之前,曾是辅仁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不仅音乐造诣了得,对于历史、政治的见解也相當犀利。抗战结束后,刘先生从上海去了延安,后又随军进了北京,人生经历相当精彩,爱情故事也很传奇。马工尺说,他能参与这个项目十分荣幸。李存洲于是接下话头,说,正是因为他了解这个情况,所以决定邀请马工尺做本片的总策划和作曲。马工尺其实已经在脑海里想了多次传记片的结构与节奏,他觉得既然是给音乐家做传,当然得找他这个搞音乐的人,于是假模假势地推辞了一番,就应下了这件事情。李存洲十分兴奋,悄悄拉过马工尺说,这个片子的片酬水平是本市最高的。作曲这个数,单集的策划也是这个数。如果能在央视播出或者拿了大奖,还会再追加。李存洲像划拳一样不断变换着手势,还用手捅了一下马工尺的腰眼,说给你凑点奶粉钱。
总编导、摄像、分集编导纷纷发言表示有信心,建组仪式眼看就要结束了,马工尺突然想起来,问李存洲,不是还有一个美女撰稿吗?
就是我。一直坐在李存洲边上的一个小姑娘接了话。她戴着一个白色的棒球帽,穿一件纯白色的T恤,上面有个小小的标志。马工尺认识,那是美国一个知名大学的LOGO。下身是浅蓝色的牛仔裤,上面有几个破洞。
这是咱们这个片子的总撰稿,也是另一个投资方的代表,瑞贝卡。别看人年轻,已经出版了好几部长篇小说了,话剧也写过好几部。李存洲忙不迭地说,人家是海归,这些年一直在北京和美国两头跑,好不容易请回来的,青年才俊啊。瑞贝卡你也说说。
虽然棒球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是马工尺还是注意到了瑞贝卡的眼睛。那眼睛很冷,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马工尺看她的时候,她浅浅地笑着,两边的嘴角向下抿着,鼻子又小又尖,像是动画片里的某种小动物。
瑞贝卡没有与马工尺对视,她只向马工尺浅浅地示意了一下,就把脸转向了李存洲,说,我主要是来向老师们学习的。马工尺低下头翻了一下建组仪式准备的文案稿,主创人员名单里,写着总撰稿瑞贝卡。简介中说,她曾出版过《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里约的恋人》等长篇小说,其中《里约的恋人》改编成了话剧,曾参加爱丁堡戏剧节。马工尺隐约觉得这是个难以合作的对象,因为她看起来有些骄傲的资本,而这些资本又与这部纪录片没什么直接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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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一建组,马工尺立即忙了起来。除了每周一和周五去寄宿学校接送女儿,马工尺几乎没有了一切外界的活动。女儿放学路上与他的交流,是每周最愉快的时光。她会问爸爸好多奇怪的问题,同时也教会马工尺好多新鲜的词汇。比如这天,女儿突然说,今天我们数学老师撒狗粮了。学校里难道养狗吗?马工尺问。学校里显然不能养狗,女儿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撒狗粮吗?马工尺说不知道。女儿说,那你用手机百度一下吧。等红灯的时候马工尺忍不住百度了一下,原来,撒狗粮是秀恩爱的意思。他问女儿,数学老师是怎么撒狗粮的呢?女儿说,她去数学老师办公室时,发现桌子上有一大束玫瑰,还有一本书,叫作《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这不是那个小编剧写的吗?马工尺打开微信。前不久他加了女儿几个老师的微信,其他几位都很少发朋友圈,只有90后的数学老师,几乎天天发照片。他打开朋友圈,发现果然有一张玫瑰花的照片。照片做了柔光处理,一角上歪斜着一本书,正是《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马工尺放大了图片,发现封面上作者的名字确实是瑞贝卡。他觉得很巧,就把这张照片转到了传记片的工作群。 晚饭后,马工尺发现微信有一个新加好友申请,是瑞贝卡发来的。此前他们只是共同在一个群里,瑞贝卡看到马工尺传的照片,申请加了好友。
“原来你是一位大神。”马工尺心情不错,跟瑞贝卡闲聊起来。
“岂敢,跟马老师学习。这书是您家人读的吗?”
“不是,是我一朋友。”马工尺本想说是女儿的老师,不知为啥,却临时改成了朋友。马工尺想,这也不过分,毕竟自己和那数学老师也挺熟。
马工尺顺手翻看了一下瑞贝卡的朋友圈,每天都有一首乐曲,最近的三首分别是陈珊妮的《离别曲》、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和Sting的《The Summers Tales》。马工尺想,这姑娘爱好倒是挺广。他给《离别曲》点了一个赞。这首歌是根据肖邦的作品改的,他很少听流行音乐,但喜欢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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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工尺一向认为十月的上海是最好的。他的母校就在淮海路附近,那里有许多洋派的老建筑,海派味道十足。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去上海一次,会会留校的同学,到附近复兴路上的那些小唱片店淘一些CD。这是周小鸣知道的,但今年有点不一样,因为周小鸣怀孕了,还是二胎,所以他本来准备取消这次行程。然而今年又非去不可,因为要拍的这部传记片的传主——刘礼士先生在上海的经历有足足一集的内容,而且整个剧组只有他是音乐学院毕业的,熟悉那里的情况。马工尺跟周小鸣说这件事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按说去工作不必这么小心,周小鸣并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她上次怀孕快临盆时,还自己开车去医院检查,但是这次马工尺十分谨慎。
他说,我必须得回趟学校,应该很快,最多三五天。
周小鸣说,去吧,没啥问题。
他说,要不让你妈过来跟你一起住,照顾你?
周小鸣说,这话说的,你在家时还照顾我了?
那至少是有个伴儿吧,再说,还得接送然然。
然然说,妈妈,我可以坐校车。校车从他们家路过还要绕一圈去接其他孩子,在路上要多花半小时,所以周小鸣以前都不让然然坐。
马工尺出门选择了周五晚上的最晚一班航班。他是接了然然回家,然后又做好饭,洗完碗,才提箱子出门的。剧组的其他人员都提前去了,他自己订了神州专车,到酒店已经快十二点了。
放下行李,毫无睡意,于是就想去意大利餐厅坐一会儿。他想了想,从酒店走过去也不远。有许多年,他都是在这里度过一些难忘的夜晚。这里有凿冰的单麦威士忌,初秋的夜,风吹着,有时候还有月亮,他就在这里一边啜饮,一边感叹时光的流逝,经常喝着喝着就觉得自己又回到少年时了。那时这里并没有这家意大利餐馆,马工尺曾经努力地与几位同学回忆过,有的说这里曾是一家面馆,有的说这房子是后来建的,还有一位在区政府工作的同学说,这里原来是个俱乐部,不过有的资料介绍是俄氏建筑,有的书中介绍是法式建筑。马工尺说,其實白俄都是说法语的,所以这大概是一个白俄建筑师设计的法国式建筑。马工尺的解释让许多同学叹服,说老马有学问。后来马工尺与这里的老板也熟悉了,了解到这栋建筑原来是有好多家人一起居住,是这位陈姓的温州老板进行了耐心的赎买。
当然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天,马工尺又在这里独自倾听凿冰球与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时,居然遇到了瑞贝卡。她今天穿得颇为随意,白T恤外罩了一件宽大的格子布衬衫,也是一个人。
马老师,您也在这儿。瑞贝卡拿着一杯威士忌走过来。
对啊,没想到会遇到你。瑞贝卡客气地说,我还想明天约您一起来呢,没想到今晚就遇到了。
为什么要来这儿?马工尺有些糊涂。
瑞贝卡大方地拉开马工尺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她把头向前伸了一下,有些抑制不住的小兴奋,说,您一定也发现了,这里是重要的历史现场,咱们得来拍一拍。
什么现场?马工尺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含含糊糊地说,上海沦陷后,国立音专迁进了法租界的马斯南路,离这里很近。
瑞贝卡说,对啊,我看刘礼士先生的那些资料,发现他的白俄大提琴老师常在这里演出,他经常来这里观摩,也因此遇到了自己的爱人。
马工尺举起手里的酒杯,与瑞贝卡碰了一下,由衷地说,你真厉害,我常来这里喝酒,但是还没想到应该来这里拍摄一下。马工尺想起来,白俄大提琴家佘甫蹉夫曾是刘礼士的老师,他参加过一个弦乐四重奏乐队,常在一些白俄和犹太人的聚会上演出。这栋房子的餐厅里还挂着老板收集来的一些老照片,其中就有弦乐四重奏演出的场景。是不是就在这所房子里演出,他没有考证过,但看瑞贝卡如此确定,应该没有问题。而且,这里的许多建筑细节都没有被破坏,确是拍摄纪录片的理想场所。于是他赶紧说,这家餐厅的陈老板是个音乐爱好者,应该会支持拍摄。
瑞贝卡笑吟吟地点着头说,我知道,马老师,您常来这儿。我看您朋友圈里发了,而且,我刚才还点了您推荐的墨鱼面,味道一流,跟我在威尼斯吃过的一模一样。
马工尺也笑了,他想,自己很少在朋友圈里发照片,上次来这里至少是一年前了,那么瑞贝卡看了他发在朋友圈里的所有照片?
瑞贝卡显然猜到了马工尺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了解您,才能跟您合作。她很大方,这个年龄,又有海外学习工作经历的姑娘,大都这样。她们很自信,不怕对陌生人敞开自己。
于是就聊了起来。
瑞贝卡对刘礼士材料的掌握超出了马工尺的想象。他也对这个刚见面时不太感冒的小姑娘有了新的看法,而且所谓的小姑娘,其实也三十多了。她十年前就出国读研究生了,学的是戏剧专业,在美国一家著名大学的剧社里做过导演,不过也没混出名堂。瑞贝卡不像马工尺见过的一些海归年轻人一样,把美国挂在嘴上,倒是对国内的事挺在行。威士忌喝了四份,马工尺都有点醉意了,面前的女孩却连表情都没怎么变。“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马工尺想到了这句歌词。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挺逗,有没有故事,干卿底事呢? 两人聊到凌晨三点,然后又一起打车回了酒店。瑞贝卡住在六楼,马工尺的房间在九楼。电梯从一楼到六楼,好像是一个世纪的时间,马工尺一会儿看看电梯顶上跳着数字的灯,一会儿看看瑞贝卡的脸。她的鼻梁好高,眼窝有点深陷,精心画的眼线,刷了睫毛膏,眼睛清澈,白眼球有浅浅的蓝色,是精力充沛、睡眠良好的象征,嘴唇的边缘也认真地画过……马工尺自觉看的时间有点长,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六楼到了,瑞贝卡居然拥抱了他一下,然后一溜烟地跑下电梯。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马工尺的眼前像是起了一团雾。
“复兴路的夜晚,意大利餐厅,十月的梧桐夜雨,想起谈恋爱时的那个学期。”马工尺打开手机,看到瑞贝卡新发了一条朋友圈。
第二天剧组的工作人员就去城建档案馆查了资料,原来那家意大利餐厅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正是一个白俄俱乐部,经常举行舞会与室内乐演出。看来瑞贝卡的功课做得实在是足。
拍摄很顺利,意大利餐厅的老板甚至配合剧组停了一天业。此后剧组每天采访、拍外景,马工尺不必全程跟随,所以颇有些空闲的时间。在上海的几天,他几乎每晚都去意大利餐厅。每晚瑞贝卡都在,每晚都是不期而遇,又仿佛各自默契。工作了一天,晚餐时常各有应酬,而到这里时,一般都十点左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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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大利餐厅接连四个凿冰之夜过后,马工尺就与瑞贝卡难分难解了。从上海返回后不久,他们开始更加私密地约会。这几乎不可避免,两人似乎也对即将发生的事心知肚明,他们互相鼓舞着,成为了情人。瑞贝卡很享受与马工尺的交往,即使是在两人最缠绵的时候,也不介意谈起马工尺的妻子和女儿。马工尺经常到瑞贝卡的公寓里与她约会,他很小心,去时不止不开车,甚至连“滴滴”也不叫,因为那里面会有纪录。UBER就更糟,不知为什么,每次打完UBER,他的邮箱里就会收到一份行程收据。这要是给别人看到,可就麻烦了。对于自己的小心翼翼或者说鬼鬼祟祟,马工尺有点不好意思,每次到达瑞贝卡位于39克拉的小公寓时,他都有点惭愧。但是,对于一个偷情者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瑞贝卡家位于39克拉公寓的H区26楼1号,从一家“猫的天空之城”书店穿过去,再步行大约500米,就到了公寓的大堂。上楼需要按门铃,瑞贝卡会把电梯的卡打好,每次马工尺一上电梯,灯就亮在26楼。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瑞贝卡对于时常响起的门铃,也是很期待的。她喜欢有个神不守舍的男人向她奔来。这一天是冬至,天却下起了雨,对于这座北方的城市来说,有点不正常。马工尺裹着一团潮湿与寒冷进了门,脱掉外套就与瑞贝卡抱在了一起。瑞贝卡的温热与他的潮寒就像两朵狭路相逢的云朵,自然是电闪雷鸣。马工尺此时感觉自己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弓,嗖的一声,箭就飞向了靶心,箭簇劈开雨滴,那箭的尾羽则在呼啸的风中飞颤。瑞贝卡毫无顾忌地嘶喊,声音从很深远的喉咙里穿透出来。雨声,到处都是雨点和雨声。马工尺贪婪地吸吮,急切地抚摸,哦,那美妙的身躯。无边的欲望,焦渴流淌的黑色河床,随之而来的疲倦,无限的疼痛……几句年轻时读过的诗胡乱地闯了进来,随后就是万籁俱寂。瑞贝卡年轻而平滑的身体飘落在马工尺的臂间。马工尺觉得,万马奔腾之后的寂静,是令人沉醉的,它有一种充盈的空虚,还伴着几分侥幸与尴尬,最好谁都不去打破,就这么万籁俱寂地,沉醉下去。
窗外的雨,不疏不密不急不缓地下了好久,天气好像也温润了,没有风,也没有停的意思。马工尺产生了错觉,好像雨停了就该热了,夏天也就该到了。然而,今天是冬至。北方的冬至,很少下这么漫长的雨吧?这雨在春天,就是桃花雨;夏天就是黄梅雨;秋天,也是愁煞人的梧桐雨。然而这是北方的冬至,这雨算什么呢?
瑞贝卡轻轻地动了一下,马工尺放开手臂,他们各自轻轻起身。瑞贝卡打开笔记本电脑,马工尺带来了刚制作好的MIDI小样,接下来就是工作时间了。
马工尺对自己这次的作品有点小得意,他拿给李存洲听时,都没掩藏住这番心情。李存洲听完后几乎是喜形于色,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高兴地说,骚情。给一位音乐前辈做传记片音乐,这么骚情合适吗?马工尺说,合适啊,我们写的是他年轻时的故事,又是十里洋场,家愁国恨,还有两段恋情。你听这段,有没有《牧神午后》的感觉?李存洲说,就是这段,我觉得好骚,太骚了,你不会是……李存洲是电视台公认的人精,十七岁时考上复旦新闻系,是他们那儿的高考状元,二十多岁就得了国际大奖。在这家不太景气的电视台,像李存洲这样的人物是不多见的,他早早地就被提拔成了国际部主任,曾是副台长的热门人选,但是多年也没有动静,据说是“站错了队”。马工尺倒是觉得,像李存洲这么聪明的人,是肯定提拔不了的,一方面是有才华的人难免恃才傲物;另一方面,眼明手快的人,会让领导产生不安全感。他曾把自己的见解说给李存洲听,李未置可否。李存洲最近喜欢上了京剧,中年男人,都有一些无聊的爱好,马工尺想,也许提笼架鸟的日子也不远了。
瑞贝卡对这段旋律十分欣赏。德彪西的味道,马大叔,你确实很瓷实。瓷实,什么意思?马工尺问。瓷实,就是说你的基本功扎实,学什么像什么。
每个人在年轻时都是激情四射,但是岁月会让大多数人黯然失色,然后它又會给你一点小小的恩惠,让你留恋世间。马工尺大约是个对于梦想失落略带沮丧的人,但为生计奔忙,让他没有时间沮丧。如果想到自己连沮丧的权利都已然失去,他会加倍地沮丧。而瑞贝卡仿佛是时光给他的补偿。在39克拉这间小小的公寓里,马工尺偷到的似乎不仅仅是男女私情,更仿佛是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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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晚期对一个高龄产妇来说是难挨的,马工尺觉得周小鸣的气场正在一天天地变大,就像不断开大音量的音箱,震荡波一圈一圈地扩散,从楼下的卧室、客厅,通过楼梯一级一级地爬上来,开始是丝丝缕缕的,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台灯、书架、咖啡机、电钢琴,不久墙上挂的画也缠满了。马工尺感觉自己的书房到处都是孕晚期的气息,这气息令他有些不安。他时常在转椅上惶惑,一个字、一行音符也写不下去。如果女儿在家,他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借故下楼跟女儿聊一两句,其实不过是看看周小鸣的状况。 也许是因为有了瑞贝卡,他有些心虚?马工尺又觉得不至于,他行事谨慎,不留痕迹。像一切结婚超过十年的夫妇一样,他与周小鸣的交流,几乎仅限于孩子。去年暑假女儿去了杭州的姑姑家小住,马工尺与周小鸣有一次连续三天互相没照面。每天早晨他起床时,周小鸣已经去上班了;他晚上应酬完回到家,周小鸣已经睡着了。有一天,马工尺突发奇想,也许自己在阁楼上藏一个情人,周小鸣也不会发觉。周小鸣那段时间工作挺忙,回到家时基本上筋疲力尽了,她肯定有超过半个月没有到马工尺的阁楼上看一眼。对此他们都心安理得,人到中年嘛,各忙各的是最好的状态。
冬至这天是要吃饺子的,周小鸣的妈妈特地来到女儿家。马工尺从39克拉返回时,发现然然也已经被周小鸣接回家。然然很高兴,寄宿学校的饭菜肯定没有外婆做的好吃。对马工尺来说,周小鸣的妈妈是个标准的丈母娘,是丈母娘而不是岳母。她勤劳善良,心直口快,一天到晚絮絮叨叨,而且有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也许与自己的母亲早逝有关,马工尺打心眼里喜欢他的这位丈母娘。但也是与母亲早逝有关,他缺乏与女性长辈打交道的经验。丈母娘有时会过来小住一下,一般到第三天的时候,马工尺就开始烦躁。这一切周小鸣自然是清楚的。
饺子有两种,一种是芸豆五花肉;一种是墨鱼馅,用墨鱼的墨汁和面,所以煮出来之后是乌黑一盘。这种新奇的吃法是丈母娘刚学会的。她煮好饺子,跟然然和马工尺说,尝尝这个墨鱼馅的吧,香极了。马工尺早就发现,丈母娘说话有个特点,只要遇到昂央韵字,就会说得格外用力。他时常觉得,丈母娘的后鼻音是以丹田之气破土而出,又圆又亮,落在地上都能弹起来。比如她在说“香”的时候,感觉满屋都是蓊郁之气,而在说“脏”的时候,这世界简直就没法待了。墨鱼水饺果然非同凡响,他与然然给了几个大大的赞。虽然冬至下了雨,但是马工尺的心情格外好。餐桌上有香极了的墨鱼水饺,他高兴地喝了一杯。然后他跟周小鸣建议,要不让妈过来住一阵子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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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过审那天正好是节气里的雨水,天却下了大雪。台领导和北京来的专家对片子的评价很高。因为做后期时横跨元旦、春节,全剧组的人都没有过好年,片子成功交差,大家总得庆祝一下。虽然已经是春天,但下了大雪,吃“东来顺”是最妥帖的。马工尺特地向周小鸣请了假,还有一周就到预产期了,他想这是他最近最后一场应酬了。
大雪,羊肉,二锅头,气氛一直很高涨,李存洲频繁举杯。
这一杯,祝贺《乐韵流长》拍摄成功!
这一杯,祝马老师艺术生命常青!那什么,小鸣哪天生可得告诉我,我准备了大红包!
这一杯,祝瑞贝卡永远漂亮!你看这部片子如此成功,你就踏踏实实回国来发展吧!
瑞贝卡的工作室是联合出品方,她还代理了《乐韵流长》的海外版权,据说北美的一家公司已经订购了本片。瑞贝卡的解说词写得很老练,丝毫看不出网络作家的影子。这一点马工尺并不吃惊,毕竟,他现在已经是剧组里最了解瑞贝卡的人。
按照本地的风俗,酒局是有一定程序的,主陪李存洲敬三杯,接下来就是副陪总编导刘旗。后期剪辑比较辛苦,虽然只喝了三杯,已经有点上脸了。刘旗十分激动地端起满满一杯,走到马工尺身边。今天我不按照程序来了,必须先单敬一下马老师,您的音乐太棒了!不等马工尺说话,刘旗已经把这杯干了,马工尺也只好照办。刘旗又跑到瑞贝卡面前,说,刚建组的时候,我还对撰稿有怀疑呢。我想这么漂亮的姑娘会写字吗?是不是台领导的小蜜啊?现在,我得跟您,道个歉。瑞贝卡一下脸红了,赶紧站起来说,刘老师您可千万别,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不喝酒,这杯攒着,到首播时我再敬您。刘旗有点嗨,他一仰头又喝了一杯,再回座位时,已经有点晃荡了。
主摄像、分集编导轮番来敬,不一会儿,马工尺也就晕了。
层层审片,片子在最后的改动比较频繁,每有改动,都要瑞贝卡配合,这段时间她备受折磨,所以在酒局上,她看起来有点疲惫。没要酒,火锅也少吃。马工尺知道,瑞贝卡是很有些酒量的,也许她是太疲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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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工尺喝断片了,这也是好久没曾发生过的事。等他醒来时发现是在家里,外面的天还黑着,但是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着。他倒了一杯热水,一点点回忆昨晚的情形。是瑞贝卡送他回来的,他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他坐在瑞贝卡的旁边,副驾驶的位置,帮助她一起寻找打开雪地模式的操作键。成功切换后,马工尺高兴地吻了一下瑞贝卡的脸。他记得瑞贝卡的表情,无限深远的目光,黑色的眼珠里有一点白色的光亮,那是车外的雪。至于他是如何下的车,又如何回到家中,则全无印象。马工尺觉得很奇怪,不仅对瑞贝卡,也对自己。他想,人人心中都有一口深井,在沉醉的雪夜,自己是如何告别瑞贝卡的呢?这可真是个谜。
已经是早晨六点了,然然突然走上了楼。寒假尚未结束,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家。然然说,爸爸,你能行吗?我妈好像要生了。
可以,当然是可以的。马工尺赶紧下了楼。周小鸣刚从洗手间出来,手里握着手机。按照一款名为“快乐生产”的APP的提示,她的宫缩频率已经是临产的状态了。丈母娘也已经将周小鸣的待产包收拾好。马工尺满怀歉意小心地说,现在就走?
毕竟已经是春天了,虽然雪下得挺大,地面上倒没积下多少。马工尺将车从地库里开出来后,周小鸣与丈母娘已经在门口等候了。然然跟在一边,像个大人一样忙前忙后,周小鸣母女上车后,她也没忘了提醒,爸爸,别忘了开启雪地模式!
妇女儿童医院产科的主任刘亦是马工尺多年的朋友,马工尺在车上打开蓝牙电话。生产的方案早就定下了,刘亦让马工尺放心。
居然同十三年前一样手忙脚乱。周小鸣在产妇休息室里等候,马工尺一会儿进来,一會儿出去,看上去很忙,却不知该做点啥。周小鸣的状态很好,她问马工尺,昨天喝多了吧?你们的片子过审了?马工尺心里一暖,周小鸣毕竟还是关心他的。他坐在床边,握住周小鸣的手,说一切顺利,喝了两杯,本来不是还要再过一周嘛,没想到这孩子是个急性子。周小鸣静静地看着天花板,马工尺发现,周小鸣的眼圈颜色很深。孕晚期这段时间睡眠是个大问题,她挺着硕大的肚子,什么姿势都不舒服。他说,你看,这段时间我这么忙,也没给你分担点啥。周小鸣说,你就是不忙,也不管什么用,还是忙点吧,给我们多赚点钱。马工尺说李存洲又做了一套音响,光是胆机就花了三十万。李存洲说,五十岁了,该花的钱就赶紧花。周小鸣说,那你也去做一套呗。马工尺说,不行。第一,我现在还没到五十岁;第二,我到了五十岁的时候,这个小娃娃才五岁,也没工夫在家里听音乐啊。周小鸣无声地笑了,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马工尺说,是大麻烦。躺在床上的周小鸣轻轻踢了马工尺的后腰一脚,马工尺觉得被踢的部位麻酥酥热乎乎的,像是贴了一帖膏药。 护士走进来,塞给马工尺一张清单,说别坐着了,手术定在十点,你先去准备这些东西吧。马工尺捧着这张单子,去二楼的超市按图索骥,买了三包大号卫生纸、五包小号卫生纸、两个一次性大垫子、两组小型垫子。
周小鸣进了产房,岳父已经赶来,大嫂二姐正在路上,手机的微信不断地提示着,周小鸣的几位同学闺蜜也已经闻讯赶来了。她们都是周小鸣最亲近的人,平时天天耗在一块儿,但按照医院的规定,此时她们都属于“无关人员”。产房厚重的大门关上了,顶端的指示灯亮了起来——“手术中”。按照规定,大门外只能留一位直系亲属守候。马工尺看着亲属们像雁阵一样掠过,一下被清理出了走廊。此时,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产房大门外。他站在墙的前面,肃穆的感觉一点点升起来,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开始翻弄手机。瑞贝卡的窗口有小红点,最后一条是谢谢你。马工尺点了一下,仿佛听见定音鼓刚刚响了一声,就被乐手的手掌按住。按照乐谱,这里的打击乐只有八分之一音符。清脆而短促地响了一声,小红点“啪”地就消失了,就像一个微小的色彩斑斓的肥皂泡泡飞到了灌木丛里。
马工尺有填充时间的好办法,他在心里打着拍子,默念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乐队一遍,小提琴一遍,钢琴一遍,大提琴一遍。乐句像砖头一样一块一块地堆砌着,一会儿就垒成了一道矮墙。马工尺跨过去,又跨回来,又是乐队、小提琴、钢琴、大提琴,在他的眼前浮现了一个画面,拉小提琴的是然然,拉大提琴的是周小鸣,而在舞台一边,只听见琴响,演奏家却把头埋进琴键,最后一个和弦弹出来的时候,她把头扬了起来,立起的三角琴倒映着琴师因激烈演奏而头发蓬松四散的样子,那不是瑞贝卡吗?马工尺打了个激灵。居然,在妻子待产的关键时刻,他站在产科病房的走廊里,做了一个白日梦。
马工尺擦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珠,调整了一下站姿。产房的门打开了,一个穿浅蓝色制服的高个护士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口里喊道:“周小鸣,周小鸣的家属。”“这儿呢这儿呢。”马工尺赶紧趔趔趄趄地过来。“男孩儿啊,看看吧。”
护士怀里的婴儿是粉色的,脸蛋儿光滑,鼻子微微上翘,眼睛闭着,嘴巴上还有点笑意。“拍张照片吧。”护士见马工尺呆立着,就提醒他。马工尺赶紧掏出手机,拍了两张。“您这儿子可真逗,刚出来就一把抓住了大夫的钳子。”护士闪电一样地把小孩儿抱了回去,门随之关闭,好像也夹断了剩下的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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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膜外的剖宫产恢复起来果然很快,医院定的标准住院时间是四天。二孩政策放开后,产科格外忙碌,报纸上说,今年本市出生的婴儿数量为近十年之最,较去年上涨46%。马工尺想,自己这回真是赶上了时代的步伐。在周小鸣住院的这四天,马工尺抢着去陪床,每天晚上都睡在医院里。记得上次生孩子的时候,周小鸣第一天就积了奶,马工尺用他作曲家的手一点点地把周小鸣硬如磐石般的乳房给推开。当乳头上挤出一个两个三四个白色的奶滴时,他们俩兴奋极了。那一年马工尺还在翻译一部外国的音乐家传记,晚上一边陪床,一边写作。病房里有一盏橘黄色的台灯,周小鸣在灯下拍了一张照片,发在博客里,配文字说,马老师在产科病房里坚持翻译,让人联想起陈景润。也许是为了唤起多年前的温暖,马工尺态度之积极让自己也吃了一惊。可是这次陪床并没有太多的事可做,一是周小鸣有了经验,二是现在医疗条件较十多年前大大进步,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得很轻松。每天早晨五点多,马工尺就在旁边的行军床上腰酸背痛地醒来,周小鸣催促他,赶紧回家吧,我妈一会儿就到了。我也没啥事,你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从产科病房坐电梯到大堂,然后找到自己的车,通过一个狭长的过道,就是医院的后门。过道有一个极陡的下坡,坡的左侧是太平间,马工尺曾在这里送别过一位猝死的朋友。四天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在这里烧纸。冬天的风刮得奇怪,那些纸灰有时突然就飞起两三米高,像动画片里的黑龙。生生死死,是凌晨五点从医院停车场出闸的大多数人都会想到的问题。而转出医院,就是已经苏醒的城市,老人们提着早点、拖着两个轱辘的小车从菜场回来。再往前是一个公园,有冬练三九不怕冷的广场舞大妈。公园门口的煎饼果子已经出摊了,熙来攘往的人世,爱恨情仇依旧。第三天早晨,马工尺从医院出来时,突然想起了瑞贝卡。他找到瑞贝卡的微信,才发现三天前,也就是周小鸣生产那天,瑞贝卡给他发了三条信息,依次是:片子很顺利,我也有了信心,北美的版权需要去谈一下,我明天就走了。大叔,很高兴遇到你,再见。最后一条就是那天马工尺看到的——谢谢你。
馬工尺回复了一条59秒的语音,说了最近的情况。马工尺是很少给人发语音的,他觉得这样不是十分礼貌。同一件事,如果写成文字,对方几秒钟就看明白了,如果改成语音呢?自己倒是省事了,对方也得跟着听半天。可是瑞贝卡也不是外人,这样还透着亲切。
发完这条语音,马工尺每到一个路口遇到红灯时,就会点开手机看一看。一直没有动静,马工尺算不清楚时差,他想,也许瑞贝卡正在休息。
四天后正是周六,提前一天就办完了手续,等大夫查好房,周小鸣就出院了。那天马工尺特地借了李存洲的商务车,周小鸣、刚出生的儿子、月嫂、丈母娘、然然,五个人都坐在车上,马工尺开着这辆借来的车,感觉自己就像开神舟专车的。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回了家,马家也就彻底变了样,一切都生机勃勃起来。首先,因为丈母娘来了,一家人不再为吃什么发愁,也彻底告别了“饿了么”。女儿房间的床是上下铺的,她早就惦记着外婆来了自己能有机会睡上铺。周小鸣和儿子住一间房,月嫂每天朝八晚六,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月嫂无所不知,丈母娘无所不能,她们一拍即合。周小鸣聪明能干又勤快,多年出版社工作的经验,使她既善于审时度势又可以谋篇布局,关键的时候还可以随机应变。女儿然然周末回家,不仅不需要别人帮助,反倒成了妈妈的小助手。马工尺发现,在这个家里他有点多余。
瑞贝卡接连几天都没有动静。纪录片工作群暂时还没散,儿子出生那天,他把照片发进了群,立即一片沸腾,唯独瑞贝卡没有发言。几天前他给瑞贝卡留言,她也没有回复。马工尺抓起手机,找到瑞贝卡的名字,点击,翻看她的朋友圈。就这几天,微信又增添了一个新功能,可以只开放三天朋友圈,瑞贝卡启用了,而且一条动态也没有,打开主页,就是一条横线。马工尺想,这条横线很快就会打开吧,像一只有前途、有背景的股票,短暂地停牌,是有大动作。他觉得自己的联想真是妙极了,空空的朋友圈,停牌的股票,凡事皆有定期,万物均有定时,此时此期,他最大的任务就是要照顾新生的儿子。马工尺关掉了手机,躺在床上,不一会儿,思绪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丈母娘具有强大的气场,自从她来了,家里的气脉就通了。每天早晨,马工尺都是被吸尘器的轰鸣声叫醒。他在卧室里穿戴整齐,器宇轩昂地走进轰鸣声里,要去抢吸尘器,但每次都不能成功。丈母娘说,不用不用,我来就行。然而他明白,就算每天都不成功,也得去佯攻一下,这样丈母娘才舒坦。吸尘器的电线是收在里面的,要拉出来才能自由行动。马工尺曾看到丈母娘一只脚踩住吸尘器,两只手做双臂大回环,舞之蹈之地将那一团电线拉出来,然后擒住吸尘器的长柄,像哈雷骑士一样在客厅里遨游。小鹰尖叫,万马奔腾,丈母娘所到之处,山河就变了颜色。这个吸尘器在他手里,不过是一把电扫帚,换了主人之后,顿时变成生龙活虎。马工尺经常在卫生间里听着吸尘器的嘶鸣而嗨起来,他理解了什么叫作“我在我的神经上飞跑”,也理解了什么叫“站在地球边上放号”,在吸尘器的鸣放里,他仿佛欲仙欲死了。
纪录片杀青后,马工尺难得有几天空,就在家里待着,在阁楼上看书,每隔一两个小时下楼看看儿子和周小鸣,然后再翻翻手机。
他每天做的唯一的家务就是洗碗。马工尺原来十分讨厌洗碗,女儿出生之前,他们也很少在家做饭。马工尺应酬多,周小鸣也挺忙,女儿然然经常是去姥姥家吃完饭,再等着他们去接回家。自从“饿了么”普及之后,没有饭局时,就叫外卖。周小鸣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照着菜谱烧几个菜。马工尺发现,周小鸣烧的菜虽然色彩明快,层次分明,在构图上非常讲究,但吃起来都是一个味。他很奇怪这些五颜六色的菜为啥都有统一的味道。周小鸣其实吃得很少,她做完菜,拍一堆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就几乎结束了。丈母娘来了就不一样了,丈母娘说,这是五口之家的饭,营养要均衡,荤素搭配,维他命与蛋白质的含量都得高高的。周小鸣在哺乳期,饭菜既不能辣,也不能咸,中医里说的各种“发物”更要杜绝。一言以蔽之,就是什么好吃就不能吃什么。丈母娘每天运筹帷幄地规划晚餐,一烧就是满满一桌,马工尺也不能不贡献点啥,他想了想,就把洗碗的任务接了下来。他洗碗的时候会把手机电台打开,听一档27分钟的脱口秀,一边听,一边把锅碗碟勺洗得锃亮。脱口秀结束时,碗碟也都上了架,厨房里一尘不染,丈母娘会抱着孩子高兴地来验收一下,说,到底是音乐家,收拾厨房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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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对于孩子和成年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都说时间就是金钱,那成人的时间攒得太多,就像博物馆展出的南宋沉船里挖出来的铁钱,全都锈在了一起,分不清哪天是哪天;孩子的时间是新发行的银币,亮锃锃,一枚是一枚,随便哪一枚都能弹得滴溜乱转,还会发出嗡嗡的响声。但是这一年毕竟不同,家里添了一个时不时发出奇怪声响的小孩儿,马工尺觉得,自己的时间至少分成了两三堆。前面的,以周小鸣怀孕为界限;后面的,以儿子布克出生为界。周小鸣给儿子起名布克,是BOOK的谐音,马工尺觉得这名字里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幽默元素,也就认可了。更何况周小鸣是做出版的,天天都跟BOOK打交道,看上去,她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当年父亲给自己起名用了“工尺谱”前两字,自己果然就鬼使神差地搞起了音乐,那么儿子未来也会做书?未来也许没什么书了,马工尺想。
周小鸣每天都在猜测布克的想法。布克,你为什么哭呢?是不是要吃奶了?你笑什么?很喜欢这只小鸭子吗?马工尺每天都听到周小鸣的这些话。出了月子,月嫂就回家了,周小鸣虽然辛苦,却也每天都有喜悦。女儿然然对于弟弟的到来也是同样的喜悦。开始时他们还担心女儿会有抵触,但现在看来,然然并不觉得自己失宠,对这个四肢柔软、咿咿呀呀的弟弟十分喜爱。周小鸣、然然、布克三个人没事就腻在一起,马工尺看到这样的场景,就会露出慈祥的笑容。然然说,爸爸,你看起来就像一个老爷爷。
二孩高龄产妇的产假一共有172天,马工尺不知这是怎么计算的。产假快结束时,周小鸣每天都在倒计时。马工尺也吃不准,她是希望早点去上班,还是希望就这么一直赖在家里。他想,周小鸣应该是离不开工作的。她很勤奋,是出版集团的业务骨干。出版集团上市后,她的年薪翻了一倍,职位也成了总监。周小鳴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跟马工尺谈过她工作上的事,这些信息是他偶尔听周小鸣打电话以及看到周小鸣不小心遗忘在书桌上的名片才拼接出来的。马工尺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工作不过就是那些鸡零狗碎的事,让一个人心烦意乱已经是罪过了,为啥要让家人同呼吸共命运呢?
八月一到,天气立刻就清爽了。周小鸣的产假结束,她束起了腰,穿起了高跟鞋,又变回了出版社的高管。
周小鸣去上班后,马工尺家的生活就又变了一个样。他们为儿子布克找了一位育婴师,每天一早,马工尺就把育婴师和布克一起送到丈母娘家。有时周小鸣会把布克和育婴师一起接回家,有时干脆就把然然也接到丈母娘家,总之,马工尺家又恢复了前些年的寂静。一个月后,周小鸣的工作开始加码,她断了奶,每周做两次瑜珈,晚上经常住回娘家,偶尔住在家里,一定是要晚上加班看稿子。马工尺偶尔会看到她手里捏着一叠清样,边看边做某种舞蹈动作,他看着与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生了两个孩子的妻子还是对生活有如此的热情,禁不住有点羡慕。同时,感觉自己看妻子的眼神像是在偷窥。
周一的早晨,周小鸣早早地走了,马工尺去楼下吃早餐。餐桌上还有周小鸣一边打电话一边记录的纸片,纸片下面,是一本书的数码样。也许不急用,周小鸣并没有带走。最上面的是一个腰封的小样,还没有折叠,上写:
我们在这世界上本来孤独,即使最亲近的人,也终究走向陌路,哪怕他们曾一起生养。
文艺女神自述单亲妈妈心路历程。
马工尺拿开这个腰封,下面是淡蓝色的封面,书名叫作《我想把他生下来》,作者的名字,叫瑞贝卡。
马工尺捏着这张没有折痕的纸片,感觉四周的桌子、墙壁、冰箱都像像素游戏里的物体一样,变得模糊不清,继而渐渐地隐去,像以往一样,他再次有了万籁俱寂的感受。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