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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父母就不在身边。缺少了他们的呵护，我的童年依然过得非常快乐，因为我有奶奶做伴。
奶奶在白天和夜晚是不同的。晚上她一边梳头，一边讲神奇的故事给我听。深蓝色的夜给她的声音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使我几乎以为她被故事里的神仙施了法术，害怕她忽然长出翅膀飞走了可怎么办？于是我就拼命往她怀里钻，把腿也架在她身上，生怕她离开。她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似的，用温暖的脸颊紧紧贴着我的额头。每天晚上，我都在她坚实的臂弯里，幸福地进入梦乡。
天一亮，她就成了白天的奶奶，个子高，身板儿壮，穿得干净整齐，浓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常常是亲热地摸一摸我的脑门我就觉得安全了。
奶奶没念过多少书，但她有学校里学不到的善良。她喜欢动物，最多的时候同时养过二十六只鸡、两条狗和三只猫。我数小动物学会了数数，学会了通过毛色来辨别大狗是否健康，学会了怎样止住小猫的腹泻，学会了用悠扬的口哨声把散落在全村各处的鸡召唤回来。
可她惟独不养猪，因为不忍心看它们在年底被拉出去杀了。
奶奶一直把我当男孩子养，我也就分外顽皮，踩坏过别人家的菜地，弄坏过奶奶珍贵的嫁妆钟，放鞭炮点着了门前的稻草堆，用冰坨打破了渍酸菜的水缸……她从没有责怪过我。只有那次，我和几个村里的男孩子用弹弓打鸟，为了这个，她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那是惟一的一次，虽然不疼，我却永远记住了。
我眼泪哗哗地站在她身后，看她用院子里树上结的沙果收买其他打鸟的孩子，她说：“鸟儿也有爹和娘，天黑了，他们做好了饭等崽儿回家，却等不到，被你们打死了。忒可怜了，是不？”
“花花”和“棍子”是两只鸡，是我自己从毛茸茸的鸡雏开始养起的，每次喂食我都会偏心地多给它们一些。它们也极爱我，只要我在，就跟前跟后的。“花花”甚至还会像通灵的猫一样温顺地蹲在我脚下，让我抓它背上的毛。
有一天它们突然就死了，我扯着嗓子哭了一下午。邻居被我的哭声吸引来了，他们先是劝我，然后就笑我：“一只鸡呗，也值得这么个嚎法？”有的说：“死了也好，让你奶奶给你炖了吧。”这些话招来了我愤愤的白眼，他们就说我不识好歹。
“走吧，把它俩埋上去。”奶奶等我哭够了，突然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那张圆圆的脸上也显出隐忍着的悲伤。我们就一人抱一只走出了院门。院子里的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们，在村民的眼里，这无异于疯子的做法。
几天后就是我的七岁生日。那天早上奶奶利索地收拾好一切，在小炕桌上放好喷香的米粥、圆胖的馒头和沾酱的青菜黄瓜，然后悄悄地走过来，掀掉我的被子，用温暖的大手抓住我的脚腕，猛地把我倒提起来，笑着说：“懒伢子，再睡就这样把你挂在门外边晒太阳！”
其实我早就醒了，就等着她来提我，然后大笑着喊救命，奶奶也跟着大笑，她的笑容和我一样纯真明亮，我们都是快乐的孩子。
这时，外面传来了唢呐声，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听得让人既害怕又心酸。我快速穿好衣服，和奶奶出门去看。
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头发长得盖住了脸，穿着破烂的裤子，身上裹着一条破毯子。他身边还卧着一条棕色的大狗，那条狗看上去已经不行了，老得连牙都掉光了。听到开门声，狗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它一动，乞丐就爱抚地摸摸它的头，狗便安静了。
乞丐见有人出来，就轻轻地对奶奶说：“老姐姐，点个曲吧，我不要钱，就给狗换碗稀饭吃。”他说话时，蓬乱的胡须一动一动的，像图画书里的魔鬼，我吓得赶紧躲在奶奶身后。
“你等等。”奶奶说着，拉着我转身回了屋，用很快的速度把一大块牛肉切得稀碎，煮进了粥里。我知道这本是奶奶为我的生日准备的，说好晚上要为我做一碗长长的牛肉面来着。
看着翻滚在锅里的牛肉粥，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伢子乖，明天奶奶再给你补上。”其实我一点都没生气，只要有奶奶在身边，天天都像过生日。
牛肉粥煮得香喷喷的，奶奶端了稠稠的两大碗出去，一碗给乞丐，一碗放在狗嘴边。乞丐惊讶地看着我们，头发掩盖着的眼睛里闪着难以置信的光。
“这饭我不能白吃，您还是点首曲吧。”乞丐恳切地说。奶奶想了想，“你会吹‘生日快乐’歌吗？伢子今天七岁了。”
乞丐看似有些为难，奶奶也不急，自己先哼了一遍给他听，只一遍，乞丐就记住了，然后和善地看着我，准确无误地吹了起来。
可是用唢呐吹出的生日快乐歌怎么听都不是滋味，再看看那条奄奄一息的狗，它连嘴边的粥都没力气去吃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两个小鸡“朋友”，忍不住掉了眼泪，“奶奶，大狗真可怜，它是不是也会死掉？”
“都会死的，不管是人、树，甚至连房子都会塌。你哭顶啥用啊？入土为安。它们知道你心里有它们，就很高兴了。所以趁它们还在的时候要好好待它们，到时候土堆里面的外面的就都安心了———就这么一个法子。”
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奶奶的话，可我知道她对我说的是对大人说的话，她把这话作为礼物送给了七岁的我，等我长成大人后就明白了。
七岁半的时候，父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用糖哄着我叫他们爸爸妈妈。我爱吃糖，就叫了。他们在城里干得不错，说要接我去上学。奶奶哭了，可她什么也没说。
那天风很大，父母给我穿上簇新的衣服和皮鞋把我拖出了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两个陌生人走，就拼命抓住一路上所有能抓住的东西，扭着头使劲地喊奶奶。可她却只是倚着院墙，像个小孩子似的不停地用双手抹着眼泪，风把她的围裙吹得像小旗一样招摇着。我突然觉得奶奶很可怜，她那高大的身体好像撑不住了似的，随时都会倒下来。这使我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号啕大哭起来。
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温暖的拥抱，没有神奇的故事，没有奶奶腌的咸鸡蛋，也没有奶奶院子里的鸡鸭猫狗……
父母只会塞给我钱说：“自己买着吃，想吃什么买什么。”
同学们笑话我的乡音，不愿听我从奶奶那里学来的故事。
老师嫌我淘气，几乎没对我笑过。我从城里的家逃跑了三次，想回去找奶奶，都被抓了回来。
一年后，奶奶去世了。
我见到她时，她已经再不能用干燥温暖的双手抚摩我的脸了。
她是突然倒下的，没能来得及再看一眼她疼爱的孙女。
我的奶奶，身体一直硬朗的奶奶，你是不是因为不见了你的孙女才病倒的？你是不是埋怨过她没经常回来看你？可是奶奶，请你相信她一直非常非常地想你。
无数次，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山坳里的小村庄：橙色的黄昏中，奶奶站在院子里，边喊我边把和好的鸡食撒在她周围。接着，我跑进院子，看见十来只毛色各异的鸡臣服在她的脚下。我冲过去，扑在奶奶身上。鸡们受到惊吓，不满地叫着躲开了。我抱住她的腿，闻着她身上稻草燃尽后的味道，看着她围裙中间大补丁上的一朵小小的火红的桃花，那是一种多么踏实温暖的幸福啊！
我在梦里格格地笑出了声，可每次醒来时，枕头总是湿的。
我一直无法判断自己在奶奶生前待她够不够好，不知道土堆里的奶奶是否安心。
奶奶在白天和夜晚是不同的。晚上她一边梳头，一边讲神奇的故事给我听。深蓝色的夜给她的声音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使我几乎以为她被故事里的神仙施了法术，害怕她忽然长出翅膀飞走了可怎么办？于是我就拼命往她怀里钻，把腿也架在她身上，生怕她离开。她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似的，用温暖的脸颊紧紧贴着我的额头。每天晚上，我都在她坚实的臂弯里，幸福地进入梦乡。
天一亮，她就成了白天的奶奶，个子高，身板儿壮，穿得干净整齐，浓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常常是亲热地摸一摸我的脑门我就觉得安全了。
奶奶没念过多少书，但她有学校里学不到的善良。她喜欢动物，最多的时候同时养过二十六只鸡、两条狗和三只猫。我数小动物学会了数数，学会了通过毛色来辨别大狗是否健康，学会了怎样止住小猫的腹泻，学会了用悠扬的口哨声把散落在全村各处的鸡召唤回来。
可她惟独不养猪，因为不忍心看它们在年底被拉出去杀了。
奶奶一直把我当男孩子养，我也就分外顽皮，踩坏过别人家的菜地，弄坏过奶奶珍贵的嫁妆钟，放鞭炮点着了门前的稻草堆，用冰坨打破了渍酸菜的水缸……她从没有责怪过我。只有那次，我和几个村里的男孩子用弹弓打鸟，为了这个，她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那是惟一的一次，虽然不疼，我却永远记住了。
我眼泪哗哗地站在她身后，看她用院子里树上结的沙果收买其他打鸟的孩子，她说：“鸟儿也有爹和娘，天黑了，他们做好了饭等崽儿回家，却等不到，被你们打死了。忒可怜了，是不？”
“花花”和“棍子”是两只鸡，是我自己从毛茸茸的鸡雏开始养起的，每次喂食我都会偏心地多给它们一些。它们也极爱我，只要我在，就跟前跟后的。“花花”甚至还会像通灵的猫一样温顺地蹲在我脚下，让我抓它背上的毛。
有一天它们突然就死了，我扯着嗓子哭了一下午。邻居被我的哭声吸引来了，他们先是劝我，然后就笑我：“一只鸡呗，也值得这么个嚎法？”有的说：“死了也好，让你奶奶给你炖了吧。”这些话招来了我愤愤的白眼，他们就说我不识好歹。
“走吧，把它俩埋上去。”奶奶等我哭够了，突然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那张圆圆的脸上也显出隐忍着的悲伤。我们就一人抱一只走出了院门。院子里的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们，在村民的眼里，这无异于疯子的做法。
几天后就是我的七岁生日。那天早上奶奶利索地收拾好一切，在小炕桌上放好喷香的米粥、圆胖的馒头和沾酱的青菜黄瓜，然后悄悄地走过来，掀掉我的被子，用温暖的大手抓住我的脚腕，猛地把我倒提起来，笑着说：“懒伢子，再睡就这样把你挂在门外边晒太阳！”
其实我早就醒了，就等着她来提我，然后大笑着喊救命，奶奶也跟着大笑，她的笑容和我一样纯真明亮，我们都是快乐的孩子。
这时，外面传来了唢呐声，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听得让人既害怕又心酸。我快速穿好衣服，和奶奶出门去看。
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头发长得盖住了脸，穿着破烂的裤子，身上裹着一条破毯子。他身边还卧着一条棕色的大狗，那条狗看上去已经不行了，老得连牙都掉光了。听到开门声，狗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它一动，乞丐就爱抚地摸摸它的头，狗便安静了。
乞丐见有人出来，就轻轻地对奶奶说：“老姐姐，点个曲吧，我不要钱，就给狗换碗稀饭吃。”他说话时，蓬乱的胡须一动一动的，像图画书里的魔鬼，我吓得赶紧躲在奶奶身后。
“你等等。”奶奶说着，拉着我转身回了屋，用很快的速度把一大块牛肉切得稀碎，煮进了粥里。我知道这本是奶奶为我的生日准备的，说好晚上要为我做一碗长长的牛肉面来着。
看着翻滚在锅里的牛肉粥，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伢子乖，明天奶奶再给你补上。”其实我一点都没生气，只要有奶奶在身边，天天都像过生日。
牛肉粥煮得香喷喷的，奶奶端了稠稠的两大碗出去，一碗给乞丐，一碗放在狗嘴边。乞丐惊讶地看着我们，头发掩盖着的眼睛里闪着难以置信的光。
“这饭我不能白吃，您还是点首曲吧。”乞丐恳切地说。奶奶想了想，“你会吹‘生日快乐’歌吗？伢子今天七岁了。”
乞丐看似有些为难，奶奶也不急，自己先哼了一遍给他听，只一遍，乞丐就记住了，然后和善地看着我，准确无误地吹了起来。
可是用唢呐吹出的生日快乐歌怎么听都不是滋味，再看看那条奄奄一息的狗，它连嘴边的粥都没力气去吃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两个小鸡“朋友”，忍不住掉了眼泪，“奶奶，大狗真可怜，它是不是也会死掉？”
“都会死的，不管是人、树，甚至连房子都会塌。你哭顶啥用啊？入土为安。它们知道你心里有它们，就很高兴了。所以趁它们还在的时候要好好待它们，到时候土堆里面的外面的就都安心了———就这么一个法子。”
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奶奶的话，可我知道她对我说的是对大人说的话，她把这话作为礼物送给了七岁的我，等我长成大人后就明白了。
七岁半的时候，父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用糖哄着我叫他们爸爸妈妈。我爱吃糖，就叫了。他们在城里干得不错，说要接我去上学。奶奶哭了，可她什么也没说。
那天风很大，父母给我穿上簇新的衣服和皮鞋把我拖出了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两个陌生人走，就拼命抓住一路上所有能抓住的东西，扭着头使劲地喊奶奶。可她却只是倚着院墙，像个小孩子似的不停地用双手抹着眼泪，风把她的围裙吹得像小旗一样招摇着。我突然觉得奶奶很可怜，她那高大的身体好像撑不住了似的，随时都会倒下来。这使我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号啕大哭起来。
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温暖的拥抱，没有神奇的故事，没有奶奶腌的咸鸡蛋，也没有奶奶院子里的鸡鸭猫狗……
父母只会塞给我钱说：“自己买着吃，想吃什么买什么。”
同学们笑话我的乡音，不愿听我从奶奶那里学来的故事。
老师嫌我淘气，几乎没对我笑过。我从城里的家逃跑了三次，想回去找奶奶，都被抓了回来。
一年后，奶奶去世了。
我见到她时，她已经再不能用干燥温暖的双手抚摩我的脸了。
她是突然倒下的，没能来得及再看一眼她疼爱的孙女。
我的奶奶，身体一直硬朗的奶奶，你是不是因为不见了你的孙女才病倒的？你是不是埋怨过她没经常回来看你？可是奶奶，请你相信她一直非常非常地想你。
无数次，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山坳里的小村庄：橙色的黄昏中，奶奶站在院子里，边喊我边把和好的鸡食撒在她周围。接着，我跑进院子，看见十来只毛色各异的鸡臣服在她的脚下。我冲过去，扑在奶奶身上。鸡们受到惊吓，不满地叫着躲开了。我抱住她的腿，闻着她身上稻草燃尽后的味道，看着她围裙中间大补丁上的一朵小小的火红的桃花，那是一种多么踏实温暖的幸福啊！
我在梦里格格地笑出了声，可每次醒来时，枕头总是湿的。
我一直无法判断自己在奶奶生前待她够不够好，不知道土堆里的奶奶是否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