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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放下书，手指向手环上划去，屏幕弹出一行字：闹钟，22：00。
我正准备将其关闭，却又瞟见下方的小字：新消息。
谁这么晚还发信息？不会是什么通知吧？我将其点开，手环上发出荧光把内容投影至我的眼前：
“你好，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叨扰。我是‘钢铁鸟’号的驾驶员，你的话让我想了很久。你说的没错，我已明白他所寻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这不是个完美的世界，但我会为之奋斗。今后，我会付诸行动的。谢谢你！”
是她！我不禁莞尔。这个故事要从昨天傍晚回家路上说起。
2
天空是广袤的原野，座座用类似金属的合成材料打造的浮空岛点缀其间，隐隐泛着银白的光泽。这是人类现在的居所。
地面已在20年前的战火中荒弃，因争夺资源而起的战乱无果而终，所幸还有这辽远的天空。科技进步的速度令人难以想象，在短短数年内大批升空而起的浮空岛便是证明。只是现在科技的力量还不足以支持大型的浮空岛在空中飞翔，只有靠众多小型浮空岛聚集在一起，才能形成颇具规模的城市。
昨天我临时加班，离开公司时，迎接我的已是仲夏沉颓的夕阳。匆匆赶到起降平台，停靠着的飞行器仅寥寥数架，且有的已载了客，正在起飞。所幸靠边还有一架尚空。
“你好，要去哪里？”飞行器中传来驾驶员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女声。
“请到第68号浮空岛。”
舱门缓缓打开，我走了进去。手环在座位旁的仪器上扫描，信息读取完毕后，自动收款。
驾驶员是一位中年女士，驾驶操作台被她收拾得很整齐。她的举止带有几分优雅，感觉并不像个驾驶员。
“欢迎乘坐‘钢铁鸟’号，我们现在出发。”她笑着对我说，然后在操作平台上输入一串指令。飞行器开始起飞，两块屏幕被投影出来，环绕左右。
“这艘飞行器叫‘钢铁鸟’号啊？”我愣了愣，有点奇怪的名字……现在几乎都见不到钢铁了。
“是的。”她的笑容中带了一丝叹息，“这个名字说来话长，你有兴趣听听吗？”
“当然。”路途虽不算远，但也要近半个小时，我自然不介意听些奇闻轶事。
3
驾驶员告诉我，钢铁鸟的故事要从一个小男孩说起。
男孩在荒凉的城市街道上漫步。这座城市对于他来说稍显陌生。若不是拜浪潮般推移不定的战火所赐，他也不至于流落至此。
急于拿下男孩家乡所在城市资源控制权的兵士们，还懂得让民众先行撤走，不知是本着人道主义原则还是嫌人太多是个妨碍。但带着尖啸划过空中的炮弹，总有一两颗会落在避难者的脚边。轰然而起的烟光，将不幸者吞没。
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哥哥和姐姐，便消失在一片赤橙的烟光之中。没有了和哥哥一起拼制机巧的乐趣，没有了姐姐的曼妙歌声，难民营的生活是那般枯燥。
他抬起头，林立的高楼间破碎的天空一片湛蓝。隐隐约约有一剪银白的影子在楼宇间穿梭，越过交错的电子投影屏上斑斓的广告，向他飞来。
他掏出小巧的简易控制器，娴熟地操作着。银白的掠影，扑入他的怀中。他抱着这只小鸟形态的飞行摄录仪，来到一处鲜有人至的场所。
斑驳的黄，黑褐与暗绿。
黄是被战争翻耕过的土地，黑褐是裸岩，暗绿是污染物淤结的水体。
在哥哥与他一同用废钢铁制作的这只小鸟记录下的影像中，除了这些色彩，什么也没有了。
找不到以前和哥哥姐姐一同生活的痕迹，找不到哥哥姐姐遗留下来的任何东西。连那只小鸟也只刻着“卡列安”——他的名字。
他和这只钢铁鸟一直在寻找着，日复一日。
4
“你一定觉得我在做无用功吧？”一天，遥控钢铁鸟返回时，卡列安苦笑着对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女孩说道。
女孩名叫奥菲丽特，是军官家的千金。父亲来这座城中办事时顺道带上了她，她却从父亲身边偷跑开，一个人到街上玩，结果迷路，遇见了卡列安。听罢他的讲述，她只是叹气，目光停在他抱着的钢铁鸟上：“如果父亲他们认识到这一点，战争便能就此终止吧。”
卡列安愣了一下：“你不期待他获胜吗？”
奥菲丽特望向他的眼眸，突然像有阴霾在深处翻涌。她摇着头说：“不，我一点也不期待，不管是父亲还是与他对立的人。”她卷着鬓角的一绺碎发，不满地皱了皱眉：“这样下去，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受苦啊。”她认真地看着他，眼底滑过冰冷的悲伤。
“我只是随口说说……”卡列安见她一副较真的模样，叹了口气，“我讨厌战争。”他垂下头，抚摸钢铁鸟那泛着冰冷光泽的翅冀。他每次目送它出发时都会被天空所吸引，有些昏沉的湛蓝与虚渺如絮的白，是那么美。但炮火已经吓得没有鸟儿敢在这美丽的色彩中遨游，除了他的钢铁鸟。
奥菲丽特蹲下来轻拍他的肩，她怕他再坠入那段回忆中：“对了，你能告诉我往市中心的路吗？”
“没问题。市中心离这儿有一段距离，我带你去吧。”
5
云淡，风轻，水色天穹铺于头顶。
街道平整，不时有车辆飞快穿梭，无一例外都是自动驾驶。人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同他们擦肩而过。
“地上有和上面一样好的城市，真没想到。”奥菲丽特的眼中泛着点点喜色。
“上面？”卡列安听得出她的话语真切。
奥菲丽特指向高楼之间透出的天空。在一小片天空中赫然懸着一点银白，是刚兴建起的浮空岛。
“你居然住在那里啊！也对，你是军官家的孩子。”卡列安不禁艳羡。如果他能和哥哥姐姐一起住在上面，就没有噩梦来打破安宁了。
奥菲丽特一怔，望着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她想起了他的钢铁鸟中记录的那些影像。
快到市中心的时候，卡列安掏出一张纸质明信片递给她：“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地上的城市吧？送给你留作纪念。” “好漂亮，谢谢你！”奥菲丽特将那张明信片双手接过捧在手心，目光聚焦在那精美的城市风景上。
“咳，它是被人丢掉的，因为背面有一点儿脏。”奥菲丽特闻言把明信片翻过来，确实，背面的一角有一块暗红的墨迹。她皱着眉摇摇头，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真浪费，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倏地响起的訇然声响若滚雷碾过大地。奥菲丽特紧捂双耳，吓得差点跌坐在地。
“是流弹落在郊外的荒地上了。”卡列安平静地听着，“离这还有一段距离呢，没事的。”他泰然自若地安慰她，把她的手从耳旁移开。
奥菲丽特望向眼前这个沦为难民的男孩，对方虽然表面镇定地安慰她，但这掩盖不了他心中的恐慌，话语的尾音还打着虚浮的颤。可以想见，战火是怎样一日日地叠加他内心的阴影。她默默瞥了一眼那只栖于他臂弯的钢铁鸟，心中不禁隐痛。
他们没有一起去市中心，他为她指过路后就同她道别了。
“卡列安，保重。”
他的身后传来她小声的话：“希望战争结束后，我们还能再见！”
“嗯。”他应了一声，嘴角带出一抹苦笑。
6
确实，后来他们又相见了。但是才过半年，战争还没结束。
相见时，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铁门。
“奥菲丽特……”他站在铁栅栏门后，道道阴影深印上他的脸庞。
“怎么会是你！你做了什么？”奥菲丽亚讶异地盯着他，当即就慌乱地跑到门前。她用手微微地扯着栏杆，似乎这样就能把他拉出来。
“我被逮捕了，因为钢铁鸟。他们以为我是间谍，但我不是。军官让我用钢铁鸟来给他刺探敌情。”
奥菲丽特只觉得如坠迷雾中的深谷，既说不出话也动不了。震惊与悲哀一起攫住了她，脑海里回放着钢铁鸟记录下的那些颓圮的景色。
“父亲他——”她艰难地开口。卡列安只是摇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可以这样，我现在就去找他！”她激动地喊叫起来，全然不顾父亲教她的举止仪态，“你不知道，如果你拒绝，可能会被指控为敌方的间谍！”父亲现在只想着赢。己方的利益与所谓荣誉，已深植他的心底。
“别去！没用的，他还会生你的气！”卡列安赶忙阻止，刚刚那抹淡然的神色已变为不安和惊惶。
“那只钢铁鸟怎能用来做那种事！”她继续说，“你还没找到哥哥和姐姐留下的……”她突然紧紧抿着嘴，转身跑开。
“等等！”卡列安来不及拦下她，只看到她那泫然欲泣的侧脸。他垂下半伸的手，感受着心脏处蔓生的紧扼感。
“谢谢。”他向已不在视野中的女孩说道，“我不会做任何一方的间谍的。”
7
奥菲丽特真希望方才的相遇，是自己做的噩梦，或许她就不应该走近道从临时监牢去父亲的办公室。她攥着衣角，手指发白而颤抖。
“父亲，为什么不能释放他？”
“他是一个潜伏在地面的间谍，我的女儿。”军官的眉宇间显得阴沉而严肃，“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多么虚假的说辞啊！她在心中暗讽道，但望着父亲眉眼里那不怒自威的震慑，她不敢也不能顶撞他。
“他真的是无辜的，你们冤枉了他。那只钢铁鸟不是谍报工具，他只是受难的平民。”她的眼眸里含着恳求，“父亲，他是战争的受害者！”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为何不为我们操纵那只鸟？”父亲很不悦。
“战争夺去了他的亲人。他厌恶战争，自然会拒绝。”她据理力争，声音颤抖，“您还记得半年前我差点走失了吗？就是他给我指了去市中心的路，我才能找到您！”
军官的眼中掠过一抹含着惊异的复杂情感，但转瞬即逝。他换上一副更严厉的神色：“你太感性了，奥菲丽特，他是在利用你的善良。”
犹如电流麻痹全身。她呆立着，已无法分清此刻袭来的感情，是惊惧痛苦还是愤懑。她不敢相信，曾经时常向她提起人道主义，且品德在军中受过颇多赞誉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她紧咬嘴唇，忍住泪水夺眶的冲动。
“但是父亲，他——”她仍然试着辩驳。
“他是敌军的间谍。奥菲丽特，”父亲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又指向书橱，“把旧资料整理一下。我要去开备战会议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是，父亲。”她轻轻点头，机械地走向书橱。
父亲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耳畔落下一句低语：“间谍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我们家的声誉不会受到诋毁。”
那一纸判决书的最末将会写上：死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整理完那些资料的。
那天晚上，她捧着那张卡列安送的明信片，狠狠地哭了一场，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悲恸。那一角暗红的墨迹，浓重得像欲滴却干涸的血，连泪水都无法将其化开。
天空依旧湛蓝，钢铁鸟仍有继续飞翔的处所，却再没有一个男孩等着它归来，它带着的一线希冀也无法送达。
8
“那只钢铁鸟已经遗失了。”
驾驶员结束了讲述，兀自叹息着。我能感到她的语调中透出隐秘的感伤与遗憾。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不禁与她一同怅惋。“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发生，便事关所有的人。谁都有可能被卷进去，”她顿住了，深吸了口气，像是在掩抑情绪，“受害者被层层加害……成为牺牲者。”
“正因如此，我讨厌战争。”我认同她的话。
她点了点头：“我把这个飞行器叫做‘钢铁鸟’，借着摆渡的机会为地面摄像，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难民遗留的东西，也能了却那个男孩未完的心愿。”
我应了一声，望向窗外。
飞行器著陆了。
“谢谢你的故事。”我起身向舱门走去，“但是，我想卡列安要找的应该不仅仅是他失去的家人。他如果还在这个世界，也一定会明知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但依然为之奋斗。”
“再见，奥菲丽特。”我对把自己的过往隐藏到故事里的女孩说。
最后一点残阳如熔金般坠入天际线之下，头顶上，晚归的鸟儿们向另一边安然的暮色飞去。
有一瞬，在我的视线里，它们同那只钢铁鸟飞行器重叠在一起。
我放下书，手指向手环上划去，屏幕弹出一行字：闹钟，22：00。
我正准备将其关闭，却又瞟见下方的小字：新消息。
谁这么晚还发信息？不会是什么通知吧？我将其点开，手环上发出荧光把内容投影至我的眼前：
“你好，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叨扰。我是‘钢铁鸟’号的驾驶员，你的话让我想了很久。你说的没错，我已明白他所寻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这不是个完美的世界，但我会为之奋斗。今后，我会付诸行动的。谢谢你！”
是她！我不禁莞尔。这个故事要从昨天傍晚回家路上说起。
2
天空是广袤的原野，座座用类似金属的合成材料打造的浮空岛点缀其间，隐隐泛着银白的光泽。这是人类现在的居所。
地面已在20年前的战火中荒弃，因争夺资源而起的战乱无果而终，所幸还有这辽远的天空。科技进步的速度令人难以想象，在短短数年内大批升空而起的浮空岛便是证明。只是现在科技的力量还不足以支持大型的浮空岛在空中飞翔，只有靠众多小型浮空岛聚集在一起，才能形成颇具规模的城市。
昨天我临时加班，离开公司时，迎接我的已是仲夏沉颓的夕阳。匆匆赶到起降平台，停靠着的飞行器仅寥寥数架，且有的已载了客，正在起飞。所幸靠边还有一架尚空。
“你好，要去哪里？”飞行器中传来驾驶员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女声。
“请到第68号浮空岛。”
舱门缓缓打开，我走了进去。手环在座位旁的仪器上扫描，信息读取完毕后，自动收款。
驾驶员是一位中年女士，驾驶操作台被她收拾得很整齐。她的举止带有几分优雅，感觉并不像个驾驶员。
“欢迎乘坐‘钢铁鸟’号，我们现在出发。”她笑着对我说，然后在操作平台上输入一串指令。飞行器开始起飞，两块屏幕被投影出来，环绕左右。
“这艘飞行器叫‘钢铁鸟’号啊？”我愣了愣，有点奇怪的名字……现在几乎都见不到钢铁了。
“是的。”她的笑容中带了一丝叹息，“这个名字说来话长，你有兴趣听听吗？”
“当然。”路途虽不算远，但也要近半个小时，我自然不介意听些奇闻轶事。
3
驾驶员告诉我，钢铁鸟的故事要从一个小男孩说起。
男孩在荒凉的城市街道上漫步。这座城市对于他来说稍显陌生。若不是拜浪潮般推移不定的战火所赐，他也不至于流落至此。
急于拿下男孩家乡所在城市资源控制权的兵士们，还懂得让民众先行撤走，不知是本着人道主义原则还是嫌人太多是个妨碍。但带着尖啸划过空中的炮弹，总有一两颗会落在避难者的脚边。轰然而起的烟光，将不幸者吞没。
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哥哥和姐姐，便消失在一片赤橙的烟光之中。没有了和哥哥一起拼制机巧的乐趣，没有了姐姐的曼妙歌声，难民营的生活是那般枯燥。
他抬起头，林立的高楼间破碎的天空一片湛蓝。隐隐约约有一剪银白的影子在楼宇间穿梭，越过交错的电子投影屏上斑斓的广告，向他飞来。
他掏出小巧的简易控制器，娴熟地操作着。银白的掠影，扑入他的怀中。他抱着这只小鸟形态的飞行摄录仪，来到一处鲜有人至的场所。
斑驳的黄，黑褐与暗绿。
黄是被战争翻耕过的土地，黑褐是裸岩，暗绿是污染物淤结的水体。
在哥哥与他一同用废钢铁制作的这只小鸟记录下的影像中，除了这些色彩，什么也没有了。
找不到以前和哥哥姐姐一同生活的痕迹，找不到哥哥姐姐遗留下来的任何东西。连那只小鸟也只刻着“卡列安”——他的名字。
他和这只钢铁鸟一直在寻找着，日复一日。
4
“你一定觉得我在做无用功吧？”一天，遥控钢铁鸟返回时，卡列安苦笑着对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女孩说道。
女孩名叫奥菲丽特，是军官家的千金。父亲来这座城中办事时顺道带上了她，她却从父亲身边偷跑开，一个人到街上玩，结果迷路，遇见了卡列安。听罢他的讲述，她只是叹气，目光停在他抱着的钢铁鸟上：“如果父亲他们认识到这一点，战争便能就此终止吧。”
卡列安愣了一下：“你不期待他获胜吗？”
奥菲丽特望向他的眼眸，突然像有阴霾在深处翻涌。她摇着头说：“不，我一点也不期待，不管是父亲还是与他对立的人。”她卷着鬓角的一绺碎发，不满地皱了皱眉：“这样下去，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受苦啊。”她认真地看着他，眼底滑过冰冷的悲伤。
“我只是随口说说……”卡列安见她一副较真的模样，叹了口气，“我讨厌战争。”他垂下头，抚摸钢铁鸟那泛着冰冷光泽的翅冀。他每次目送它出发时都会被天空所吸引，有些昏沉的湛蓝与虚渺如絮的白，是那么美。但炮火已经吓得没有鸟儿敢在这美丽的色彩中遨游，除了他的钢铁鸟。
奥菲丽特蹲下来轻拍他的肩，她怕他再坠入那段回忆中：“对了，你能告诉我往市中心的路吗？”
“没问题。市中心离这儿有一段距离，我带你去吧。”
5
云淡，风轻，水色天穹铺于头顶。
街道平整，不时有车辆飞快穿梭，无一例外都是自动驾驶。人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同他们擦肩而过。
“地上有和上面一样好的城市，真没想到。”奥菲丽特的眼中泛着点点喜色。
“上面？”卡列安听得出她的话语真切。
奥菲丽特指向高楼之间透出的天空。在一小片天空中赫然懸着一点银白，是刚兴建起的浮空岛。
“你居然住在那里啊！也对，你是军官家的孩子。”卡列安不禁艳羡。如果他能和哥哥姐姐一起住在上面，就没有噩梦来打破安宁了。
奥菲丽特一怔，望着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她想起了他的钢铁鸟中记录的那些影像。
快到市中心的时候，卡列安掏出一张纸质明信片递给她：“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地上的城市吧？送给你留作纪念。” “好漂亮，谢谢你！”奥菲丽特将那张明信片双手接过捧在手心，目光聚焦在那精美的城市风景上。
“咳，它是被人丢掉的，因为背面有一点儿脏。”奥菲丽特闻言把明信片翻过来，确实，背面的一角有一块暗红的墨迹。她皱着眉摇摇头，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真浪费，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倏地响起的訇然声响若滚雷碾过大地。奥菲丽特紧捂双耳，吓得差点跌坐在地。
“是流弹落在郊外的荒地上了。”卡列安平静地听着，“离这还有一段距离呢，没事的。”他泰然自若地安慰她，把她的手从耳旁移开。
奥菲丽特望向眼前这个沦为难民的男孩，对方虽然表面镇定地安慰她，但这掩盖不了他心中的恐慌，话语的尾音还打着虚浮的颤。可以想见，战火是怎样一日日地叠加他内心的阴影。她默默瞥了一眼那只栖于他臂弯的钢铁鸟，心中不禁隐痛。
他们没有一起去市中心，他为她指过路后就同她道别了。
“卡列安，保重。”
他的身后传来她小声的话：“希望战争结束后，我们还能再见！”
“嗯。”他应了一声，嘴角带出一抹苦笑。
6
确实，后来他们又相见了。但是才过半年，战争还没结束。
相见时，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铁门。
“奥菲丽特……”他站在铁栅栏门后，道道阴影深印上他的脸庞。
“怎么会是你！你做了什么？”奥菲丽亚讶异地盯着他，当即就慌乱地跑到门前。她用手微微地扯着栏杆，似乎这样就能把他拉出来。
“我被逮捕了，因为钢铁鸟。他们以为我是间谍，但我不是。军官让我用钢铁鸟来给他刺探敌情。”
奥菲丽特只觉得如坠迷雾中的深谷，既说不出话也动不了。震惊与悲哀一起攫住了她，脑海里回放着钢铁鸟记录下的那些颓圮的景色。
“父亲他——”她艰难地开口。卡列安只是摇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可以这样，我现在就去找他！”她激动地喊叫起来，全然不顾父亲教她的举止仪态，“你不知道，如果你拒绝，可能会被指控为敌方的间谍！”父亲现在只想着赢。己方的利益与所谓荣誉，已深植他的心底。
“别去！没用的，他还会生你的气！”卡列安赶忙阻止，刚刚那抹淡然的神色已变为不安和惊惶。
“那只钢铁鸟怎能用来做那种事！”她继续说，“你还没找到哥哥和姐姐留下的……”她突然紧紧抿着嘴，转身跑开。
“等等！”卡列安来不及拦下她，只看到她那泫然欲泣的侧脸。他垂下半伸的手，感受着心脏处蔓生的紧扼感。
“谢谢。”他向已不在视野中的女孩说道，“我不会做任何一方的间谍的。”
7
奥菲丽特真希望方才的相遇，是自己做的噩梦，或许她就不应该走近道从临时监牢去父亲的办公室。她攥着衣角，手指发白而颤抖。
“父亲，为什么不能释放他？”
“他是一个潜伏在地面的间谍，我的女儿。”军官的眉宇间显得阴沉而严肃，“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多么虚假的说辞啊！她在心中暗讽道，但望着父亲眉眼里那不怒自威的震慑，她不敢也不能顶撞他。
“他真的是无辜的，你们冤枉了他。那只钢铁鸟不是谍报工具，他只是受难的平民。”她的眼眸里含着恳求，“父亲，他是战争的受害者！”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为何不为我们操纵那只鸟？”父亲很不悦。
“战争夺去了他的亲人。他厌恶战争，自然会拒绝。”她据理力争，声音颤抖，“您还记得半年前我差点走失了吗？就是他给我指了去市中心的路，我才能找到您！”
军官的眼中掠过一抹含着惊异的复杂情感，但转瞬即逝。他换上一副更严厉的神色：“你太感性了，奥菲丽特，他是在利用你的善良。”
犹如电流麻痹全身。她呆立着，已无法分清此刻袭来的感情，是惊惧痛苦还是愤懑。她不敢相信，曾经时常向她提起人道主义，且品德在军中受过颇多赞誉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她紧咬嘴唇，忍住泪水夺眶的冲动。
“但是父亲，他——”她仍然试着辩驳。
“他是敌军的间谍。奥菲丽特，”父亲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又指向书橱，“把旧资料整理一下。我要去开备战会议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是，父亲。”她轻轻点头，机械地走向书橱。
父亲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耳畔落下一句低语：“间谍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我们家的声誉不会受到诋毁。”
那一纸判决书的最末将会写上：死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整理完那些资料的。
那天晚上，她捧着那张卡列安送的明信片，狠狠地哭了一场，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悲恸。那一角暗红的墨迹，浓重得像欲滴却干涸的血，连泪水都无法将其化开。
天空依旧湛蓝，钢铁鸟仍有继续飞翔的处所，却再没有一个男孩等着它归来，它带着的一线希冀也无法送达。
8
“那只钢铁鸟已经遗失了。”
驾驶员结束了讲述，兀自叹息着。我能感到她的语调中透出隐秘的感伤与遗憾。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不禁与她一同怅惋。“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发生，便事关所有的人。谁都有可能被卷进去，”她顿住了，深吸了口气，像是在掩抑情绪，“受害者被层层加害……成为牺牲者。”
“正因如此，我讨厌战争。”我认同她的话。
她点了点头：“我把这个飞行器叫做‘钢铁鸟’，借着摆渡的机会为地面摄像，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难民遗留的东西，也能了却那个男孩未完的心愿。”
我应了一声，望向窗外。
飞行器著陆了。
“谢谢你的故事。”我起身向舱门走去，“但是，我想卡列安要找的应该不仅仅是他失去的家人。他如果还在这个世界，也一定会明知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但依然为之奋斗。”
“再见，奥菲丽特。”我对把自己的过往隐藏到故事里的女孩说。
最后一点残阳如熔金般坠入天际线之下，头顶上，晚归的鸟儿们向另一边安然的暮色飞去。
有一瞬，在我的视线里，它们同那只钢铁鸟飞行器重叠在一起。